《水滸傳》第二十回

《水滸傳》第二十回

《水滸傳》第二十回:閻婆硬逼宋江與女和好。未成,宋江欲給王公棺材錢,發現招文袋忘在家中,招文袋裡有晁蓋書信和謝金。回到家裡,為婆惜陪話婆惜不給招文袋,以官司相逼,宋江將刀殺之。閻婆騙宋江至衙門告狀,眾公人不捉拿宋江。唐牛兒又來隔開閻婆,宋江逃走。

回目

虔婆醉打唐牛兒 宋江怒殺閻婆惜

簡介

閻婆硬逼宋江與女和好。未成,宋江欲給王公棺材錢,發現招文袋忘在家中,招文袋裡有晁蓋書信和謝金。回到家裡,為婆惜陪話婆惜不給招文袋,以官司相逼,宋江將刀殺之。
閻婆騙宋江至衙門告狀,眾公人不捉拿宋江。唐牛兒又來隔開閻婆,宋江逃走。

正文

《水滸傳》第二十回《水滸傳》第二十回
卻說宋江別了劉唐,乘著月色滿街,信步自回下處來,卻好遇著閻婆趕上前來叫道:“押司,多日使人相請,好貴人,難見面!便是小賤人有些言語高低,傷觸了押司,也看得老身薄面。自教訓他,與押司陪話。今晚老身有緣,得見押司,同走一遭去。”宋江道:“我今日縣裡事務忙,擺撥不開,改日卻來。”閻婆道:“端的忙些個,明日準來。”閻婆道:“我今日要和你去。”便把宋江衣袖扯住了,發話道:“是誰挑撥你?我娘兒兩個下半世過活都靠著押司。外人說的閒是非都不要聽他,押司自做個主張,我女兒但有差錯,都在老身身上。押司胡亂去走一遭。”宋江道:“你不要纏。我的事務分撥不開在這裡。”閻婆道:“押司便誤了些公事,知縣相公不到得便責罰你。這回錯過,後次難逢。押司只得和老身去走一遭,到家裡自有告訴。”宋江是個快性的人,吃那婆子纏不過,便道:“你放了手,我去便了。”閻婆道:“押司不要跑了去,老人家趕不上。”宋江道:“直恁地這等!”兩個廝跟著,來到門前,宋江立住了腳。閻婆把手一攔,說道:“押司來到這裡,終不成不入去了?”宋江進到裡面凳子上坐了。那婆子是乖的,生怕宋江走去,便幫在身邊坐了,叫道:“我兒,你心愛的三郎在這裡。”
那閻婆惜倒在床上,對著盞孤燈,正在沒可尋思處,只等這小張三來;聽得娘叫道,“你的心愛的三郎在這裡,”那婆娘只道是張三郎,慌忙起來,把手掠一掠雲髻,口裡喃喃的罵道:“這短命!等得我苦也!老娘先打兩個耳刮子著!”飛也似跑下樓來。就橘子眼裡張時,堂前琉璃燈卻明亮,照見是宋江,那婆娘復翻身轉又上樓去,依前倒在床上。閻婆聽得女兒腳步下樓來,又聽得再上樓去了,婆子又叫道:“我兒,你的三郎在這裡。怎地倒走了去?”那婆惜在床上應道:“這屋裡多遠,他不會來!他又不瞎,如何自不上來,直等我來迎接他!沒了當絮絮聒聒地。”閻婆道:“這賊人真箇望不見押司來,氣苦了。恁地說,也好教押司受他兩句兒。”婆子笑道:“押司,我同你上樓去。”宋江聽了那婆娘說這幾句話,心裡自有五分不自在;為這婆子來扯,勉強只得上樓去。本是一間六椽樓屋。前半間安一副春台凳子。後半間鋪著臥房,貼里安一張三面棱花的床,兩邊都是欄桿,上掛著一頂紅羅幔帳;側首放個衣架,搭著手巾;這裡放著個洗手盆,一個刷子;一張金漆桌子上放一個錫燈台;邊廂兩個杌子;正面壁上掛著一副仕女;對床排著四把一字交椅。宋江來到樓上,閻婆便拖入房裡去。宋江便向杌子上胡著床邊坐了。閻婆就床上拖起女兒來,說道:“押司在這裡。我兒,你只是性氣不好,把言語來傷觸他,惱得押司不上門,閒時卻在家裡思量。我如今不容易請得他來,你卻不起來陪句話兒。顛倒使性!”
婆惜把手拓開,說婆子,“你做怎么這般鳥亂!我又不曾做了歹事!他自不上門,教我怎地陪話?”
宋江聽了,也不做聲。婆子便掇過一把交椅在宋江肩上,便推他女兒過來,說道:“你且和三郎坐一坐。不陪話便罷,不要焦躁。”那婆娘那裡肯過來,便去宋江對面坐了。宋江低了頭不做聲。婆子看女兒也別轉了臉。閻婆道:“沒酒沒漿做甚么道場?老身有一瓶好酒在這裡,買些果品與押司陪話,我兒你相陪押司坐地,不要怕羞,我便來也。”宋江自尋思道:“我吃這婆子釘住了,脫身不得。等他下樓去時,我隨後也走了。”那婆子瞧見宋江要走的意思,出得房門去,門上卻有屈戌,便把房門上,將屈戌搭了。宋江暗忖道:“那虔婆倒先算了我。”
且說閻婆下樓來,先去灶前點起個燈;灶里見成燒著一鍋腳湯,再湊上些柴頭;拿了些碎銀子,出巷口去買得些時新果品鮮魚嫩雞肥之類;歸到家中,都把盤子盛了;取酒傾在盆里,舀半镟子,在鍋里燙熱了,傾在酒壺裡;收拾了數盆菜蔬,三支酒盞,三支筋,一桶盤托上樓來放在春台上;開了房門,搬將入來,擺滿金漆桌子。看宋江時,只低著頭;看女兒時,也朝著別處。
閻婆道:“我兒,起來把盞酒。”
婆惜道:“你們自吃,我不耐煩!”
婆子道:“我兒,爺娘手裡從小兒慣了你性兒,別人面上須使不得!”
婆惜道:“不把盞便怎的?終不成飛劍來取了我頭!”
那婆子倒笑起來,說道:“又是我的不是了。押司是個風流人物,不和你一般見識。你不把酒便罷,且回過臉來吃盞酒兒。”婆惜只不回過頭來。那婆子自把酒來勸宋江。宋江勉意吃了一盞。
婆子笑道:“押司莫要見責。閒活都打疊起,明日慢慢告訴。外人見押司在這裡,多少乾熱的不怯氣,胡言亂語。放屁辣臊,押司都不要聽,且只顧吃酒。”篩了三盞在桌子上,說道:“我兒,不要使小阿兒的性,胡亂吃一盞酒。”
婆惜道:“沒得只顧纏我!我飽了!吃不得!”
閻婆道:“我兒,你也陪侍你的三郎吃盞使得。”
婆惜一頭聽了,一面肚裡尋思:“我只心在張三身上,兀誰耐煩相伴這廝!若不得把他灌得醉了,他必來纏我!”婆惜只得勉意拿起酒來吃了半盞。
婆子笑道:“我兒只是焦躁,且開懷吃兩盞兒。押司也滿飲幾杯。”
宋江被他勸不過,連飲了三五杯。婆子也連連吃了幾杯,再下樓去燙酒。
那婆子見女兒不吃酒,心中不悅;才見女兒回心吃酒,歡喜道:“若是今晚兜得住,那人連恨都忘了!且又和他纏幾時,卻再商量。”
婆子一頭尋思,一面自在灶前吃了三大鐘酒;覺道有些癢麻上來,卻又篩了一碗酒,了大半镟傾在注子裡,爬上樓來,見那宋江低著頭不做聲,女兒也別轉著臉弄裙子。
這婆子哈哈地笑道:“你兩個又不是泥塑的,做甚么都不做聲?押司,你不合是個男子漢,只得裝些溫柔,說些體己話。”
宋江正沒做道理處,口裡只不做聲,肚裡好生進退不得。
閻婆惜自想道:“你不來睬我,指望老娘一似閒常時來陪你話,相伴你要笑!我如今卻不要!”
那婆子吃了許多酒,口裡只管夾七帶八嘈。
正在那裡張家長,李家短,說白道綠,卻有鄆城縣一個賣糟醃的唐二哥,叫做唐牛兒,時常在街上只是幫閒,常常得宋江齎助他;但有些公事去告訴宋江,也落得幾貫錢使;宋江要用他時,死命向前。這一日晚,正賭錢輸了,沒做道理處,卻去縣前尋宋江。奔到下處,尋不見。街坊都道:“唐二哥,你尋誰,這般忙?”唐牛兒道:“我喉急了,要尋孤老,一地裡不見他!”眾人道:“你的孤老是誰?”唐牛兒道:“便是縣裡宋押司。”眾人道:“我方才見他和閻婆兩個過去,一路走著。”唐牛兒道:“是了。這閻婆惜賊賤蟲!他自和張三兩個打得火塊也似熱,只瞞著宋押司一個。他敢也知些風聲,好幾時不去了;今晚必然吃那老咬蟲假意兒纏了去。我正沒錢使,喉急了,胡亂去那裡尋幾貫錢使,就幫兩碗酒吃。”唐牛兒捏手捏腳,上到樓上,板壁縫裡張時,見宋江和婆惜兩個都低著頭;那婆子坐在橫頭桌子邊,口裡七十三八十四只顧嘈。
唐牛兒閃將入來,看著閻婆和宋江,婆惜唱了三個喏,立在邊頭。宋江尋思道:“這廝來得最好!”把嘴望下一努。唐牛兒是個乖巧人,便瞧科,看著宋江便說道:“小人何處不尋過!原來卻在這裡吃酒耍!好吃得安穩!”
宋江道:“莫不是縣裡有甚么要緊事?”
唐牛兒道:“押司,你怎地忘了?便是早間知縣相公在廳上發作,著四五替公人來下處尋押司;一地裡又沒尋處。相公焦躁做一片。押司便可動身。”
宋江道:“恁地要緊,只得去。”便起身要下樓。
吃那婆子攔住,道:“押司!不要使這科分!這唐牛兒捻泛過來!你這精賊也瞞老娘!正是‘魯般手裡調大斧!’這早晚知縣自回衙去和夫人吃酒取樂,有甚么事務得發作?你這般道兒好瞞魍魎!老娘手裡說不過去!”
唐牛兒便道:“真箇是知縣相公緊等的勾當,我卻不曾說慌。”
閻婆道:“放你娘狗屁!老娘一雙眼卻是琉璃葫蘆兒一般!卻才見押司努嘴過來,叫你發科,你倒不攛掇押司來我屋裡,顛倒打抹他去!常言道‘殺人可恕,情理難容’”這婆子跳起身來,便把那唐牛兒劈脖子只一叉,踉踉蹌蹌,直從房裡叉下樓來。
唐牛兒道:“你做甚么便我叉我!”
婆子喝道:“你不曉得破人買賣衣飯如殺父母妻子!你高做聲,便打你這賊乞丐!”
唐牛兒鑽將過來道:“你打!”
這婆子乘著酒興,叉開五指,去那唐牛兒臉上只一掌,直顛出廉子外去。婆子便扯廉子,撇放門背後,卻把兩扇門關上;拿拴拴了,口裡只顧罵。那唐牛兒吃了這一掌,立在門前大叫道:“賊老咬蟲!不要慌!我不看宋押司麵皮,教你這屋裡粉碎,教你雙日不著單日著!我不結果了你不姓唐!”拍著胸,大罵了去,婆子再到樓上看著宋江道:“押司,沒事睬那乞丐做甚么?那廝一地裡去搪酒吃,只是搬是搬非!這等倒街臥巷橫死賊也來上門上戶欺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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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江是個真實的人,吃這婆子。一篇道著了真病,倒抽身不得。
婆子道:“押司,不要心裡見責,老身只恁地知重得了。我兒,和押司只吃這杯;我猜著你兩口多時不見,一定要早睡,收拾了罷休。”婆子又勸宋江吃兩杯,收拾杯盤,下樓來,自去灶下去。
宋江在樓上自肚裡尋思說:“這婆子女兒和張三兩個有事,我心裡半信不信;眼裡不曾見真實。況且夜深了,我只得權睡一睡,且看這婆娘怎地——今夜和我情分如何。”
只見那婆子又上樓來說道:“夜深了,我叫押司兩口兒早睡。”
那婆娘應道:“不乾你事!你自去睡!”
婆子笑下樓來,口裡道:“押司安置。今夜多歡,明日慢慢地起。”
婆子下樓來,收拾了灶上,洗了腳手,吹滅燈,自去睡了。
宋江坐在杌子上睃那婆娘時,復地嘆口氣。約莫已是二更天氣,那婆娘不脫衣裳,便上床去,自倚了繡枕,扭過身,朝里壁自睡了。
宋江看了尋思道:“可奈這賊人全不睬我些個,他自睡了!我今日吃這婆子言來語去,央了幾杯酒,打熬不得,夜深只得睡了罷。”
把頭上巾幘除下,放在桌子上;脫下上蓋衣裳,搭在衣架上;腰裡解下鸞帶,上有一把解衣刀和招文袋,卻掛在床邊欄桿上;脫去了絲鞋淨襪,便上床去那婆娘腳後睡了。半個更次,聽得婆惜在腳後冷笑,宋江心裡氣悶,如何睡得著。自古道:“歡娛嫌夜短,寂莫恨更長。”看看三更四更,酒卻醒了。捱到五更,宋江起來,面盆里冷水洗了臉,便穿了上蓋衣裳,帶了巾幘,口裡罵道:“你這賊人好生無禮!”婆惜也不曾睡著,聽得宋江罵時,扭過身回道:“你不羞這臉!”宋江忿那口氣,便下樓來。閻婆聽得腳步響,便在床上說道:“押司,且睡歇,等天明去。沒來由,起五更做甚么?”宋江也不應,只顧來開門。婆子又道:“押司出去時,與我上門。”宋江出得門來,就上了;忿那口氣沒出處,一直要奔回下處來;卻從縣前過,見一盞明燈燈看時,卻是賣湯藥的王公來到縣前趕早市。那老兒見是宋江來,慌忙道:“押司,如何今日出來得早?”宋江道:“便是夜來酒醉,錯聽更鼓。”王公道:“押司必然傷酒,且請一盞“醒酒二陳湯。””宋江道:“最好。”就凳上坐了。那老兒濃濃的捧一盞“二陳湯”遞與宋江吃。宋江吃了,驀然想起道:“時常吃他的湯藥,不曾要我還錢。我舊時曾許他一具棺材,不曾與得他。”想起昨日有那晁蓋送來的金子,受了他一條,在招文袋裡。“何不就與那老兒做棺材錢,教他歡喜?”
宋江便道:“王公,我日前曾許你一具棺材錢,一向不曾把得與你。今日我有些金子在這裡,把與你,你便可將去陳二郎家買了一具棺材,放在家裡。你百年歸壽時,我卻再與你送終之資。”
王公道:“恩主時常覷老漢,又蒙與終身壽具,老漢今世不能報答,後世做驢做馬報答押司!”
宋江道:“休如此說。”便揭起背子前襟,去取那招文袋時,吃了一驚,道:“苦也!昨夜正忘在那賊人的床頭欄桿子上,我一時氣起來,只顧走了,不曾系得在腰裡。這幾兩金子直得甚么,須有晁蓋寄來的那一封書,包著這金!我本欲在酒樓上劉唐前燒毀了,他回去說時,只道我不把他為念;正要將到下處來燒,卻被這閻婆纏將我去;昨晚要就燈下燒時,恐怕露在賊人眼裡∶因此不曾燒得。今早走得慌,不期忘了。我常見了這婆娘看些曲本,頗識幾字;若是被他拿了,倒是利害!”便起身道:“阿公,休怪。不是我說慌,只道金子在招文袋裡,不想出來得忙,忘了在家。我去取來與你。”
王公道:“休要去取。明日慢慢的與老漢不遲。”
宋江道:“阿公,你不知道。我還有一件物事做一處放著,以此要去取。”
宋江慌慌急急奔回閻婆家裡來。
且說這婆惜聽得宋江出門去了,爬將起來,口裡自言自語道:“那廝攪了老娘一夜睡不著!那廝含臉,只指望老娘陪氣下情!我不信你!老娘自和張三過得好,誰耐煩睬你!你不上門來倒好!”口裡說著,一頭鋪被,脫下上截襖兒,解了下面裙子,袒開胸前,脫下截襯衣,床面前燈卻明亮,照見床頭欄桿子上拖下條紫羅鸞帶。婆惜見了,笑道:“黑三那廝吃喝不盡,忘了鸞帶在這裡!老娘且捉了,把來與張三系。”便用手去一提。提起招文袋和刀子來,只覺袋裡有些重,便把手抽開,望桌子上只一抖,正抖出那包金子和書來。這婆娘拿起來看時,燈下照見是黃黃的一條金子。婆惜笑道:“天教我和張三買事物吃!這幾日我見張三瘦了,我也正要買些東西和他將息!”將金子放下,卻把那紙書展開來燈下看時,上面寫著晁蓋並許多事務。婆惜道:“好啊!我只道‘吊桶落在井裡,’原來也有‘井落在吊桶里!’我正要和張三兩個做夫妻,單單只多你這廝!今日也撞在我手裡!原來你和梁山泊強賊通同往來,送一百兩金子與你!且不要慌!老娘慢慢地消遣你!”就把這封書依原包了金子,還慢慢插在招文袋裡。“——不怕你教五聖來攝了去!”正在樓上自言自語,只聽得樓下呀地門響。床上問道:“是誰?”
門前道:“是我。”
床上道:“我說早哩,押司卻不信,要去,原來早了又回來。且再和姐姐睡一睡,到天明去。”
這邊也不回話,一逕已上樓來。
那婆娘聽得是宋江了,慌忙把鸞帶,刀子,招文袋,一髮捲做一塊藏在被裡;扭過身,靠了床里壁。只做睡著。宋江撞到房裡,逕去床頭欄桿上取時,卻不見。宋江心內自慌,只得忍了昨夜的氣,把手去搖那婦人,道:“你看我日前的面,還我招文袋。”那婆惜假睡著只不應。
宋江又搖道:“你不要急躁,我自明日與你陪話。”
婆惜道:“老娘正睡哩!是誰攪我?”宋江道:“你情知是我,假做甚么?”惜婆扭過身道:“黑三,你說甚么?”宋江道:“你還了我招文袋。”婆惜道:“你在那裡交付與我手裡,卻來問我討?”
宋江道:“忘了在你腳後小欄桿上。這裡又沒人來,只是你收得。”婆惜道:“呸!你不見鬼來!”宋江道:“夜來是我不是了,明日與你陪話。你只還了我罷,休要作耍。”婆惜道:“誰與你做耍!我不曾收得!”宋江道:“你先時不曾脫衣裳睡;如今蓋著被子睡,一定是起來鋪被時拿了。”只見那婆惜柳眉踢豎,星眼圓睜,說道:“老娘拿是拿了,只是不還你!你使官府的人便拿我去做賊斷!”宋江道:“我須不曾冤你做賊。”婆惜道:“可知老娘不是賊哩!”宋江聽見這話心裡越慌,便說道:“我須不曾歹看承你娘兒兩個,還了我罷!我要去幹事。”婆惜道:“閒常也只嗔老娘和張三有事!他有些不如你處,也不該一刀的罪犯!不強似你和打劫賊通同!”宋江道:“好姐姐!不要叫!鄰舍聽得,不是耍處!”婆惜道:“你怕外人聽得,你莫做不得!這封書,老娘牢牢地收著!若要饒你時,只依我三件事便罷!”宋江道:“休說三件事,便是三十件事也依你!”婆惜道:“只怕依不得。”宋江道:“當行即行。敢問那三件事?”
閻婆道:“第一件,你可從今日便將原典我的文書來還我,再寫一紙任從我改嫁張三,並不敢再來爭執的文書。”
宋江道:“這個依得。”
婆惜道:“第二件,我頭上帶的,我身上穿的,家裡使用的,雖都是你辦的,也委一紙文書,不許你日後來討。”
宋江道:“這件也依得。”
閻婆惜又道:“只怕你第三件依不得。”
宋江道:“我已兩件都依你,緣何這件依不得?”
婆惜道:“有那梁山泊晁蓋送與你的一百兩金子快把來與我,我便饒你這一場‘天字第一號’官司,還你這招文袋裡的款狀!”
宋江道:“那兩件倒都依得。這一百兩金子果然送來與我,我不肯受他的,依前教他把了回去。若端的有時,雙手便送與你。”
婆惜道:“可知哩!常言道‘公人見錢,如蚊子見血’。他使人送金子與你,你豈有推了轉去的?這話卻似放屁!‘做公人的,那個貓兒不吃腥?’‘閻羅王面前須沒放回的鬼!’你待瞞誰?便把這一百兩金子與我,直得甚么?你怕是賊贓時,快熔過了與我!”
宋江道:“你也須知我是老實的人,不會說慌。你若不相信,限我三日,我將家私變賣一百兩金子與你,你還了我招文袋!”
婆惜冷笑道:“你這黑三倒乖,把我一似小阿兒般捉弄!我便先還了你招文袋,這封書,歇三日卻問你討金子,正是‘棺材出了討挽郎錢!’我這裡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你快把來兩相交割!”
宋江道:“果然不曾有這金子。”
婆惜道:“明朝到公廳上,你也說不曾有金子!”
宋江聽了“公廳”兩字,怒氣直起,那裡按捺得住,睜著眼,道:“你還也不還?”
那婦人道:“你恁地狠,我便還你不迭!”
宋江道:“你真箇不還?”
婆惜道:“不還!再饒你一百個不還!若要還時,在鄆城縣還你!”
宋江便來扯那婆惜蓋的被。婦人身邊卻有這件物,倒不顧被,兩手只緊緊地抱在胸前。宋江扯開被來,卻見這鸞帶正在那婦人胸前拖下來。宋江道:“原來在這裡!”一不做,二不休,兩手便來奪。那婆惜那裡肯放。宋江在床邊捨命的奪,婆惜死也不放。宋江狠命倒出那把壓衣刀子在席上,宋江便搶在手裡。那婆娘見宋江搶刀在手,叫“黑三郎殺人也!”只這一聲,提起宋江這個念頭來。那一肚皮氣正沒出處,婆惜卻叫第二聲時,宋江左手早按住那婆娘,右手卻早刀落;去那婆惜顙子上只一勒,鮮血飛出,那婦人兀自吼哩。
宋江怕他不死,再復一刀,那顆頭伶伶仃仃落在枕頭上,連忙取過招文袋,抽出那封書來,便就殘燈下燒了;繫上鸞帶,走下樓來,那婆子在下面睡,聽他兩口兒論口,倒也不著在意里,只聽得女兒叫一聲“黑三郎殺人也!”正不知怎地,慌忙跳起來,穿了衣裳,奔上樓來,卻好和宋江打個胸廝撞。
閻婆問道:“你兩口兒做甚么鬧?”
宋江道:“你女兒忒無禮,被我殺了!”
婆子笑道:“卻是甚話!便是押司生的眼凶,又酒性不好,專要殺人,押司休要取笑老身。”
宋江道:“你不信時,去房裡看。我真箇殺了!”
婆子道:“我不信。”推開房門看時,只見血泊里挺著屍首。婆子道:“苦也!卻是怎地好?”
宋江道:“我是烈漢,一世也不走,隨你要怎地!”
婆子道:“這賊人果是不好,押司不錯殺了!只是老身無人養贍!”
宋江道:“這個不妨。既是你如此說時,你卻不用憂心。我頗有家計,只教你豐衣足食便了,快活半世。”
閻婆道:“恁地時卻是好也!深謝押司!我女兒死在床上,怎地斷送?”
宋江道:“這個容易;我去陳三郎家買一具棺材與你。仟作行人入殮時,自我分付他來,我再取十兩銀子與你結果。”
婆子謝道:“押司,只好趁天未明時討具棺材盛了,鄰舍街坊都不要見影。”宋江道:“也好。你取紙筆來,我寫個票子與你去取。”
閻婆道:“票子也不濟事;須是押司自去取,便肯早早發來。”
宋江道:“也說得時。”
兩個下樓來,婆子去房裡拿了鎖鑰,出門前,把門鎖了,帶了鑰匙。宋江與閻婆兩個投縣前來。此時天色尚早,未明,縣門卻才開。那婆子約莫到縣前左側,把宋江一把扭住,發喊叫道:“有殺人賊在這裡!”嚇得宋江慌做一團,連忙掩住口,道:“不要叫!”那裡掩得住。縣前有幾個做公的走將攏來看時,認得是宋江,便勸道:“婆子閉上嘴!押司不是這般的人,有事只消得好說!”閻婆道:“他正是凶首,與我捉住,同到縣裡!”
原來宋江為人最好,上下愛敬,滿縣人沒一個不讓他;因此,做公的都不肯下手拿他,又不信這婆子說。
正在那裡沒個解救,恰好唐牛兒托一盤子洗淨的糟姜來縣前趕趁,正見這婆子結扭住宋江在那裡叫冤屈。唐牛兒見是閻婆一把扭結住宋江,想起昨夜的一肚子鳥氣來,便把盤子放在賣藥的老王放子上,鑽將過來,喝道:“老賊蟲!你做甚么結扭住押司?”婆子道:“唐二!你不要來打奪人去,要你償命也!”唐牛兒大怒,那裡聽他說,把婆子手一拆拆開了,不問事由,叉開五指,去閻婆臉上只一掌,打個滿天星。那婆子昏撒了,只得放手。宋江得脫,往鬧里一直走了。婆子便一把卻結扭住唐牛兒叫道:“宋押司殺了我的女兒,你卻打奪去了!”唐牛兒慌道:“我那裡得知!”閻婆叫道:“上下替我捉一捉人賊則個!不時,須要帶累你們!”眾做公的只礙宋江麵皮,不肯動手;拿唐牛兒時,須不擔擱。眾人向前,一個帶住婆子,三四個拿住唐牛兒,把他橫拖倒,直推進鄆城縣裡來。
正是∶禍福無門,惟人自召;披麻救水,惹焰燒身。
畢竟唐牛兒被閻婆結住,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賞析

在當下的這個花花世界,包二奶或養情婦大約也是一種時尚,或者說,是財富地位的象徵,成功男士之標誌。在下與友閒談,每論及某地某君揮金如土,妻妾成群時,友不禁面露羨慕之色,感嘆:“好有錢,真大款也!”其實,又何止大款,衙門裡的大吏能員,國私企之頭頭目目,凡事業有成,為社會敬慕的者,有包養之嫌的總有十之五六吧,何足為奇
在下慚愧,年屆而立卻依舊為生計奔忙,事業亦是碌碌無為,對包養這類需大財力作後盾的事當然是有心無力了。故而總有一個疑問難釋:萬一有朝一日那二奶或情婦要鬧將起來,不知該如何擺平?這種事首先於成功人士臉面上就不太好看,即便有什麼私下協定,上法庭也是算不得數的。再假如,那二奶或情婦手中握有成功人士見不得光的甚么證據(一般而言多少都會有一點的),那事情豈不更加難辦?即便花大價錢可以暫時擺平,亦難保今後會不出岔子。又假如這證據著實不比尋常,非同小可,在下揣度,一勞永逸的法子大約就是學宋江的“怒殺”一途吧。
《水滸》裡面,宋江亦為當時頗有聲望的慈善家、社會活動家,勉強可算作成功人士。雖談不上大款,畢竟也是農場主的公子,何況那時的包養行情和成本比當下低了許多。故而“及時雨”先生一不小心就包上了一個也理所當然,“就在縣西巷內討了一樓房,置辦些傢伙什物,安頓了閻婆惜娘兒兩個在那裡居住。沒半月之間,打扮得閻婆惜滿頭珠翠,遍體綾羅。又過了幾日,連那婆子也有若干頭面衣服。端的養的婆惜豐衣足食。”
可惜好景不長,“初時,宋江夜夜與婆惜一處歇臥,向後漸漸來得慢了。”因為宋江“於女色上不十分要緊”,偏偏“這閻婆惜水也似後生,況兼十八九歲,正在妙齡之際,因此,宋江不中那婆娘意。”這紅杏出牆就難免了。
按說宋江未有大奶先包二奶,未及娶親先養情婦,即便他在“性”趣、“性”致方面“不十分要緊”,該也是沒什麼可顧慮的,大不了拍屁股走人,一蹬了之。他自己也認為:“又不是我父母匹配妻室。他若無心戀我,我沒來由惹氣做甚么?我只不上門便了。”
就此了結?恐沒有這么簡單。即便什麼也沒發生,要了結這事至少也得花些銀子,算個“青春損失費”吧。偏偏那一晚宋江與婆惜一夜冷戰,頭暈腦漲之下竟然留下了通匪把柄,事情可不鬧大了。
談判不成,“只這一聲,提起宋江這個念頭來。”在下倒覺得,沒那一聲“黑三郎殺人也!”這事終歸還得血腥收場,因帶上了綠帽子的宋江,其憎惡怨恨之意難免早已蓄積,殺意已然潛伏,即便雙方當時達成了協定,今後宋江也還得忍氣吞聲,得面對隨時的訛詐和秘密泄露,得過著提心弔膽的日子,這樣的生活誰能熬多久?如古龍所言:“世上唯一能保守秘密的,就是——死人!”滅口當是早晚的事,只不過那樣的話宋江大約不用親自出手,只暗示一聲,就會有亡命兄弟出來做的天衣無縫。
在下的家鄉出過這樣一樁碎屍慘案:一位三十出頭,仕途得意,身居衙門要害部門的李姓處長,因離婚後生活孤寂,一日與友去夜總會尋歡,與一小姐魚水歡娛之下情投意合,遂購房將其包下,不久小姐懷孕,要求轉正,想要個正式身份,這處長當然不會答應,於是二人日夜爭執不休,乃至拳腳齊上,致恩斷情絕。這小姐心有不甘,竟親往處長所在衙門處投訴,並大哭大鬧,不肯罷休,成了衙門裡的一件奇聞笑柄。李處長眼見聲望被毀,仕途受阻,不覺老羞成怒,殺意頓起,一夜約小姐出來談判,一言不合即手起刀落,殺於郊野,事後更將其碎為數段,分別埋藏於多處。不巧有殘肢不久就被人發現,此案遂立。經艱難發掘察訪,李處長終於未能逍遙於法外。
“怒殺”留下了缺陷,沒能成為一樁待查疑案,是因宋江還不夠狠(畢竟是搞慈善的),沒把閻老媽子一塊做掉,好一了百了。在下也頗服那位閻老媽子,竟然反應如此敏捷,能面不改色,沉著應對,機智勇敢地與殺人犯周鏇,硬是差點讓宋江當場就落入法網。可憐這宋公明,包二奶沒享到艷福,就由慈善家淪為殺人犯,從此開始了一段落魄亡命的坎坷生涯。正所謂:禍福無門,惟人自召;披麻救水,惹焰燒身。

回評

此篇借題描寫婦人黑心,無幽不燭,無醜不備,暮年盪子讀之咋舌,少年盪子讀之收心,真是一篇絕妙針扎盪子文字。
寫淫婦便寫盡淫婦,寫虔婆便寫盡虔婆,妙絕。
如何是寫淫婦便寫盡淫婦?看他一晚拿班做勢,本要壓伏丈夫,及至壓伏不來,便在腳後冷笑,此明明是開關接馬,送俏迎奸也。無奈正接不著,則不得已,乘他出門恨罵時,不難撒嬌撤痴,再復將他兜住。乃到此又兜不住,正覺自家沒趣,而陡然見有髒物,便早把一接一兜面孔一齊收起,竟放出猙猙食人之狀來。
刁時便刁殺人,淫時便淫殺人,狠時便狠殺人,大雄世尊號為“花箭”,真不誣也。
如何是寫虔婆便寫盡虔婆?看他先前說得女兒恁地思量,及至女兒放出許多張致來,便改:女兒氣苦了,又嬌慣了。一黃昏嘈出無數說話,句句都是埋怨宋江,憐惜女兒,自非金石為心,亦孰不入其玄中也。明早驟見女兒被殺,又偏不聲張,偏用好言反來安放,直到縣門前了,然後扭結髮喊,蓋虔婆真有此等辣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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