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
吳學究說三阮撞籌公孫勝應七星
簡介
吳用向晃蓋,劉唐介紹三阮。並連夜起程行百二里地,來到梁山泊邊的石碣村。
阮氏三弟兄充滿對官府之滿;而對梁山泊好漢則生羨慕之情。吳用因勢利導,說轉三阮。
六好漢在晃家莊設誓化紙;公孫勝強求會見晃蓋,與晃蓋說知取不義十萬貫之財的事。
正文
卻說當時吳學究道:“我尋思起來,有三個人義膽包身,武藝出眾,敢赴湯蹈火,同死同生。只除非得這三個人,方才完得這件事。”晁蓋道:“這三個卻是甚么樣人?姓甚名誰?何處居住?”吳用道:“這三人是弟兄三個,在濟州梁山泊邊石碣村住,日常只打魚為生,亦曾在泊子裡做私商勾當。本身姓阮。弟兄三人:一個喚做立地太歲阮小二,一個喚做短命二郎阮小五,一個喚做活羅阮小七。這三個是親兄弟。小生舊日在那裡住了數年,與他相交時,他雖是個不通文墨的人,為見他與人結交,真有義氣,是個好男子,因此和他來往。今已好兩年不曾相見。若得此三人,大事必成。”晁蓋道:“我也曾聞這阮家三弟兄的名字,只不曾相會。石碣村離這裡只有百十里以下路程,何不使人請他們來商議?”吳用道:“著人去請他們,如何肯來。小生必須自去那裡,憑三寸不爛之舌,說他們入伙。”晁蓋大喜道:“先生高見,幾時可行?”吳用答道:“事不宜遲,只今夜三更便去,明日晌午可到那裡。”晁蓋道:“最好。”當時叫莊客且安排酒食來吃。吳用道:“北京到東京也曾行過,只不知“生辰綱”從那條路來;再煩劉兄休辭辛苦,連夜入北京路上探聽起程的日期,端的從那條路上來。”劉唐道:“小弟只今夜也便去。”吳用道:“且住。他生辰六月十五日,如今卻是五月初頭,尚有四五十日。等小生先去說了三阮弟兄回來,那時卻教劉兄去。”晁蓋道:“也是。劉兄弟只在我莊上等候。”
話休絮煩。當日吃了半晌酒食。至三更時分,吳用起來洗漱罷,吃了些早飯,討了些銀兩藏在身邊,穿上草鞋。晁蓋,劉唐,送出莊門。吳用連夜投石碣村來。
行到晌午時分早來到那村中。吳學究自來認得,不用問人,來到石碣村中,逕投阮小二家來,來得門前,看時,只見枯樁上纜著數支小漁船,疏籬外曬著一張破魚網,倚山傍水,約有十數間草房。吳用叫一聲道:“二哥在家么?”
只見阮小二走將出來,頭戴一頂破頭巾,身穿一領舊衣服,赤著雙腳,出來見了是吳用。連忙聲喏,道:“教授何來?甚風吹得到此?”
吳用答道:“有些小事,特來相浼二郎。”
阮小二道:“有何事?但說不妨。”
吳用道:“小生自離了此間,又早二年。如今在一個大財主家做門館。他要辦筵席,用著十數尾重十四五斤的金色鯉魚,因此特地來相投足下。”
阮小二笑了一聲,說道:“小人且和教授吃三杯,卻說。”
吳用道:“小生的來意,也正欲要和二郎吃三杯。”阮小二道:“隔湖有幾處酒店,我們就在船里盪將過去。”吳用道:“最好;也要就與五郎說句話,不知在家也不在?”阮小二道:“我們一同去尋他便了。”
兩個來到泊岸邊,枯樁上纜的小船解了一支,便扶著吳用下船去了。樹根頭拿了一把鋤頭,只顧盪,早盪將開去,望湖泊里來。正盪之間,只見阮小二把手一招,叫道:“七哥,曾見五郎么?”
吳用看時,只見蘆葦中搖出一支船來。那阮小七頭戴一頂遮日黑箬笠,身上穿個棋子布背心,腰繫著一條生布裙,把那支船盪著,問道:“二哥,你尋五哥做甚么?”
吳用叫一聲“七郎,小生特來相央說話。”
阮小七道:“教授恕罪。好幾時不曾相見。”
吳用道:“一同和二哥去吃杯酒。”
阮小七道:“小人也欲和教授吃杯酒,只是一向不曾見面。”
兩支船廝跟著在湖泊里。不多時,劃到個去處,團團都是水,高埠上七八間草房。阮小二叫道:“老娘,五哥在么?”那婆婆道:“說不得!魚又不得打,連日去賭錢,輸得沒了分文,卻才討了我頭上釵兒出鎮上賭去了!”
阮小二笑了一聲,便把船劃開。
阮小七便在背後船上說道:“哥哥正不知怎地,賭錢只是輸,卻不晦氣?——莫說哥哥不贏,我也輸得赤條條地!”吳用暗想道:“中了我的計了。”兩支船廝並著投石碣村鎮上來。不半個時辰,只見獨木橋邊,一個漢子,把著兩串銅鐵,下來解船。阮小二道:“五郎來了!”
吳用看時,但見阮小五斜戴著一頂破頭巾,鬢道插朵石榴花,披著一領舊布衫,露出胸前刺著的青鬱郁一個豹子來,裡面匾扎起褲子,上面鬥著一條間道棋子布手巾。吳用叫一聲道:“五郎,得采么?”
阮小五道:“原來卻是教授。好兩年不曾見面。我在橋上望你們半日了。”阮小二道:“我和教授直到你家尋你,老娘說道,出鎮上賭錢去了,因此同來這裡尋你。且來和教授去水閣上吃三杯。”阮小五慌忙去橋道解了小船,跳在艙里,捉了樺楫,只一划,三支船廝並著。劃了一歇,三支船到水亭下荷花盪中。三支船都纜了,扶吳學究上了岸,入酒店裡來,都到水閣內揀一副紅油桌凳。阮小二便道:“先生,休怪我三個弟兄俗,請教授上坐。”吳用道:“卻使不得。”阮小七道:“哥哥只顧坐主位。請教授坐客席。我兄弟兩個便先坐了。”吳用道:“七郎只是性快!”四個人坐定了,叫酒保打一桶酒來。
店小二把四支大盞子擺開,鋪下四雙筋,放了四盤菜蔬,打一桶放在桌子上。阮小七道:“有甚么下口?”小二哥道:“新宰得一頭黃牛,花糕也似好肥肉!”阮小二道:“大塊切十斤來。”阮小五道:“教授休笑話,沒甚孝道。”吳用道:“倒也相擾,多激惱你們。”阮小二道:“休恁地說。”催促小二哥只顧篩酒,早把牛肉切做兩盤,將來放在桌上。阮家三兄弟讓吳用吃了幾塊便吃不得了。那三個狼餐虎食,吃了一回。阮小五動問道:“教授到此貴幹?”阮小二道:“教授如今在一個大財主家做門館教學。今來要對付十數尾金色鯉魚。要重十四五斤的,特來尋我們。”阮小七道:“若是每嘗,要三五十尾也有,莫說十數個,再要多些,我兄弟們也包辦得;如今便要重十斤的也難得!”阮小五道:“教授遠來,我們也對付十來個重五六斤的相送。”吳用道:“小生多有銀兩在此,隨算價錢。只是不用小的,須得十四五斤重的便好。”
阮小七道:“教授,卻沒討處。便是五哥許五六斤的也不能彀;須要等得幾日才得。你的船里有一桶小鱉魚,就把來吃些。”阮小七便去船內取將一桶小魚上來,約有五七斤,自去灶上安排,盛做放在桌上。阮小七道:“教授,胡亂吃些酒。”四個又吃了一回,看看天色漸晚。
吳用尋思道:“這酒店裡須難說話。今夜必是他家權宿,到那裡卻又理會。”阮小二道:“今夜天色晚了,請教授權在我家宿一宵,明日卻再計較。”
吳用道:“小生來這裡走一遭,千難萬難,幸得你們弟兄今日做一處。眼見得這席酒不肯要小生還錢。今晚,借二郎家歇一夜,小生有些銀子在此,相煩就此店中沽一瓮酒,買些肉,村中尋一對雞,夜間同一醉,如何?”阮小二道:“那裡要教授壞錢。我們弟兄自去整理,不煩惱沒對付處。”吳用道:“逕來要請你們三位。若還不依小生時,只此告退。”阮小七道:“既是教授這般說時,且順情吃了,卻再理會。”吳用道:“還是七郎性直爽快。”
吳用取出一兩銀子付與阮小七,就問主人家沽了一瓮酒,借個大瓮盛了;買了二十斤生熟牛肉,一對大雞。阮小二道:“我的酒錢一發還你。”店主人道:“最好,最好。”
四人離了酒店,再下了船,把酒肉都放在船艙里,解了纜索,逕劃將開去,一直投阮小二家來。到得門前上了岸,把船仍舊纜在樁上,取了酒肉,四人一齊都到後面坐地,便叫點起燈來。
原來阮家兄弟三個,只有阮小二有老小;阮小五,阮小七都不曾婚娶。四個在阮小二家後面水亭上坐定。阮小七宰了雞,叫阿嫂同討的小幫子在廚下安排。約有一更相次,酒都搬來擺在桌上。吳用勸他兄弟們吃了幾杯,又提起買魚事來,說道:“你這裡偌大一個去處,卻怎地沒了這等大魚?”阮小二道:“實不瞞教授說,這般大魚只除梁山泊里便有。我這石碣湖中狹小,存不了這等大魚。”吳用道:“這裡和梁山泊一望不遠,相通一脈之水,如何不去打些?”阮小二嘆了一口氣,道:“休說。”吳用又問道:“二哥如何嘆氣?”阮小五接了說道:“教授不知,在先這梁山泊是我弟兄們的衣食飯碗,如今絕不敢去!”吳用道:“偌大去處,終不成官司禁打魚鮮?”阮小五道:“甚么官司敢來禁打魚鮮!便是活閻王也禁治不得!”
吳用道:“既沒官司禁治,如何絕不敢去?”阮小五道:“原來教授不知來歷,且和教授說知。”吳用道:“小生卻不理會得。”阮小七接著便道:“這個梁山泊去處,難說難這!如今泊子裡新有一夥強人占了,不容打魚。”吳用道:“小生卻不知。原來如今有強人?我那裡並不曾聞說。”阮小二道:“那伙強人,為頭的是個落第舉子,喚做白衣秀士王倫;第二個叫做摸著天杜遷;第三個叫做雲里金剛宋萬。以下有個旱地忽律朱貴,現在李家道口開酒店,專一探聽事情,也不打緊;如今新來一個好漢,是東京禁軍教頭,甚么豹子頭林沖,十分好武藝。——這幾個賊男女聚支了五七百人打家劫舍,搶擄來往客人。我們有一年多不去那裡打魚。如今泊子裡把住了,絕了我們的衣飯,因此一言難盡!”吳用道:“小生實是不知有這段事。如何官司不來捉他們?”阮小五道:“如今那官司一處處動擅便害百姓;但一聲下鄉村來,先把如百姓家養的豬羊雞鵝盡都吃了,又要盤纏打發他!如今也好教這夥人奈何那捕盜官司的人!那裡敢下鄉村來!若是那上司官員差他們緝捕人來,都嚇得屎尿齊流,怎敢正眼兒看他!”阮小二道:“我雖然不打得大魚,也省了若干科差。”
吳用道:“恁地時,那廝門倒快活?”
阮小五道:“他們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官司;論秤分金銀,異樣穿錦;成瓮吃酒,大塊吃肉。如何不快活?我們弟兄三個空有一身本事,怎地學得他們!”吳用聽了,暗暗地歡喜道:“正好用計了。”阮小七說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我們只管打魚營生,學得他們過一日也好!”吳用道:“這等人學他做甚么!他做的勾當不是笞仗五七十的罪犯,空自把一身虎威都撇了!倘或被官司拿住了,也是自做的罪。”
阮小二道:“如今該管官司沒甚分曉,一片糊塗!千萬犯了迷天大罪的倒都沒事!我兄弟們不能快活,若是但有肯帶挈我們的,也去了罷。”阮小五道:“我也常常這般思量∶我弟兄三個的本事又不是不如別人。誰是識我們的!”吳用道:“假如便有識你們的,你們便如何肯去。”阮小七道:“若是有識我們的,水裡水裡去,火里火里去!若能彀見用一日,便死了開眉展眼!”吳用暗暗喜道:“這三個都有意了。我且慢慢地誘他。”又勸他三個吃了兩巡酒。吳用又說道:“你們三個敢上梁山泊捉這伙賊么?”阮小七道:“便捉得他們,那裡去請賞?也吃江湖上好漢們笑話。”吳用道:“小生短見,假如你怨恨打魚不得,也去那裡撞籌,卻不是好?”阮小二道:“老先生,你一知我弟兄們幾遍商量,要去入伙。聽得那白衣秀士王倫的手下人都說道他心地窄狹,安不得人,前番那個東京林衝上山,慪盡他的氣。王倫那廝不肯胡亂著人,因此,我弟兄們看了這般樣,一齊都心懶了。”阮小七道:“他們若似老兄這等康慨,愛我弟兄們便好。”
阮小五道:“那王倫若得似教授這般情分時,我們也去了多時,不到今日。我弟兄三個便替他死也甘心!”
吳用道:“量小生何足道哉,如今山東河北多少英雄豪傑的好漢。”阮小二道:“好漢們盡有,我弟兄自不曾遇著!”吳用道:“只此聞鄆城縣東溪村晁保正,你們曾認得他么?”阮小五道:“莫不是叫做托塔天王的晁蓋么?”吳用道:“正是此人。”阮小七道:“雖然與我們只隔得百十里路程,緣分淺薄,聞名不曾相會。”吳用道:“這等一個人仗義疏財的好男子,如何不與他相見?”阮小二道:“我弟兄們無事,也不曾到那裡,因此不能彀與他相見。”吳用道:“小生這幾年也只在晁保正莊上左近教些村學。如今打聽得他有一套富貴待取,特地來和你們商議,我等就那半路里攔住取了,如何?”阮小五道:“這個卻使不得:既是仗義疏財的好男子,我們卻去壞他的道路,須吃江湖上好漢們知時笑話。”
吳用道:“我只道你們弟兄心志不堅,原來真箇惜客好義!我對你們實說,果有協助之心,我教你們知此一事。我如今見在晁保正莊上住。保正聞知你三個大名,特地教我來請說話。”阮小二道:“我弟兄三個真真實實地沒半點假!晁保正敢有件奢遮的私商買賣,有心要帶挈我們?一定是煩老兄來。若還端的有這事,我三個若拾不得性命幫助你時,殘酒為誓,教我們都遭橫事,惡病臨身,死於非命!”阮小五和阮小七把手拍著脖項,道:“這腔熱血只要賣與識貨的!”
吳用道:“你們三位弟兄在這裡,不是我壞心術來誘你們。這件事非同小可的勾當!目今朝內蔡太師是六月十五日生辰。他的女婿是北京大名府梁中書,即日起解十萬貫金珠寶貝與他丈人慶生辰。今有一個好漢,姓劉,名唐,特來報知。如今欲要請你去商議,聚幾個好漢向山凹僻靜去處取此一套不義之財,大家圖個一世快活;因此,特教小生,只做買魚,來請你們三個計較,成此一事。不知你們心意如何?”
阮小五聽了道:“罷!罷!”叫道:“七哥,我和你說甚么來?”阮小七跳起來道:“一世的指望,今日還了願心!正是搔著我癢處,我們幾時去?”吳用道:“請三位即便去來。明日起個五更,一齊都到晁天王莊上去。”阮家三弟兄大喜。當夜過了一宿。
次早起來,吃了早飯,阮家三弟兄分付了家中,跟著吳學究,四個人離了石碣村,拽開腳步,取路投東溪村來。行了一日,早望見晁家莊。只見遠遠地綠槐樹下,晁蓋和劉唐在那裡等,望見吳用吊著阮家三弟兄直到槐樹前,兩下都廝見了。
晁蓋大喜道:“阮氏三雄,名不虛傳!且請到莊裡說話。”六人俱從莊外入來,到得後堂分賓主坐定。吳用把前
話說了。晁蓋大喜,便叫莊客宰殺豬羊,安排燒紙。阮氏三弟兄見晁蓋人物軒昂,語言灑落,三個說道:“我們最愛結識好漢,原來只在此間。今日不得吳教授相引。如何得會!”三個弟兄好生歡喜。當晚且吃了些飯,說了半夜話。次日天曉,去後堂前面列了金錢紙馬,香花燈燭,擺了夜來煮的豬羊燒紙。眾人見晁蓋如此志誠,盡皆歡喜,個個說誓道:“梁中書在北京害民,詐得錢物,卻把去東京與蔡太師慶生辰。此一等正是不義之財。我等六人中,但有私意者,天誅地滅。神明鑑察。”六人都說誓了,燒化紙錢。
六籌好漢正在堂後散福飲酒,只見一個莊客報說:“門前有個先生要見保正化齋糧。”
晁蓋道:“你好不曉事;見我管待客人在此吃酒,你便與他三五升米便了,何須直來問我們?”
莊客道:“小人把米與他,他又不要,只要面見保正。”
晁蓋道:“一定是嫌少,你便再與他三二斗去。你說與他∶“保正今日在莊上請人吃酒,沒工夫相見。””莊客去了多時,只見又來說道:“那先生,與了他三斗米,又不肯去,自稱是一清道人,不為錢米而來,只要求見保正一面。”
晁蓋道:“你這廝不會答應!便說今日委實沒工夫,教他改日卻來相見拜茶。”莊客道:“小人也是這般說。那個先生說道:‘我不為錢米齋糧,聞知保正是個義士,特求一見。’”晁蓋道:“你也這般纏!全不替我分憂!他若再嫌少時,可與他三四斗去,何必又來說?我若不和客人們飲時,便去廝見一面,打甚么緊。你去發付他罷,再休要來說!”
莊客去了沒半個時辰,只聽得莊門外熱鬧。又見一個莊客飛也似來,報導:“那先生髮怒,把十來個莊客都打倒了!”晁蓋聽得,嚇了一驚,慌忙起身道:“眾位弟兄少坐。晁蓋自去看一看。”便從後堂出來。
到莊門前看時,只見那個先生身長八尺,道貌堂堂,生得古怪,正在莊門外綠槐樹下,一頭打,一頭口裡說道:“不識好人!”晁蓋見了,叫道:“先生息怒。你來尋晁保正,無非是投齋化緣。他已與了你米,何故嗔怪如此?”那先生哈哈大笑道:“貧道不為酒食錢米而來,我覷得十萬貫如同等閒!特地來尋保正,有句
話說。叵耐村夫無理,毀罵貧道,因此性發。”晁蓋道:“你可曾認得晁保正么?”那先生道:“只聞其名,不曾見面。”晁蓋道:“小子便是。先生有甚
話說?”那先生看了道:“保正休怪,貧道稽道。”晁蓋道:“先生少禮,請到莊裡拜茶,如何?”那先生道:“多感。”先進入莊裡來。吳用見那先生入來,自和劉唐,三阮,一處躲過。
且說晁蓋請那先生到後堂吃茶已罷。那先生道:“這裡不是說話處,別有甚么去處可坐?”晁蓋見說,便邀那先生又到一處小小閣兒內,分賓坐定。晁蓋道:“不敢拜問先生高姓?貴鄉何處?”那先生答道:“貧道覆姓公孫,單諱一個勝字,道號一清先生。貧道是薊州人氏,自幼鄉中好習槍棒,學成武藝多般,人但呼為公孫勝大郎。為因學得一家道術,善能呼風喚雨,駕霧騰雲,江湖上都稱貧道做入雲龍。貧道久聞鄆城縣東溪村晁保正大名,無緣不曾拜識。今有十萬貫金珠寶貝,專送與保正作進見之禮。未知義士肯納受否?”
晁蓋大笑道:“先生所言,莫非北地生辰綱么?”那先生大驚道:“保正何以知之?”晁蓋道:“小子胡猜,未知合先生意否?”公孫勝道:“此一套富貴,不可錯過!古人云∶“當取不取,過後莫悔。”保正心下如何?”
正說之間,只見一個人從閣子外搶將入來,劈胸揪住公孫勝,說道:“好呀!明有王法,暗有神靈,你如何商量這等的勾當!我聽得多時也!”
嚇得這公孫勝面如土色。
正是∶機謀未就,爭合外人偷聽;計策才施,又早蕭牆禍起。
畢竟搶來揪住公孫勝的卻是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賞析
晁蓋不是梁山一百零八將的其中一員,可是讀《水滸傳》繞不過晁蓋。
東溪村保正晁蓋,祖是本縣本鄉富戶,平生仗義疏財,專愛結識天下好漢,但有人來投奔他的,不論好歹,便留在莊上住;若要去時,又將銀兩齎助他起身。不但是好漢而且是善人。梁山的王倫就是晁蓋資助過的其中一人。
晁蓋出場是在智取生辰綱之前,從劉唐的被抓開始。處理劉唐的事情時,晁蓋表現的精明穩重,照顧全局,和官差打交道懂得世故和圓熟,做戲做的到位,演戲演得精彩,讓人感覺沒有他擺不平的事情。所以要取生辰綱這筆富貴,劉唐找他,公孫勝找他,幹這樣的事情,也非晁蓋莫屬。晁蓋領導的智取生辰綱是一件藝術傑作,同時也給梁山泊最後成為一百零八將的梁山泊奠定了一個基礎。
生辰綱事發,晁蓋等人上了梁山,在林沖的幫助下奪取了梁山泊,晁蓋坐了第一把交椅。晁蓋改變了梁山泊在人們眼中的形象和地位。在此之前,每個好漢上山之前,都是零散的,即使落腳處也是各自占山為王。梁山是個好地方,可是因為在王倫的手裡,並不是好漢嚮往的地方,自從晁蓋奪了之後,梁山才開始成為好漢們真證嚮往和真正能夠棲身的所在。而且,自從梁山到了晁蓋的手裡,這裡便有了宗旨和原則,不僅僅只是簡單地打家劫舍,隨著人員日眾,這裡便有了自己的口號。晁蓋奪取梁山之後,座次排定,安排家小,獎賞頭目和嘍羅。並作出了一系列的安排:整點倉廒,修理寨柵,打造軍器,教練水軍,準備迎敵官軍,在一開始就把反抗朝廷當成了梁山聚義的宗旨,而且做好了長期的準備。
在晁蓋上山後的前幾次行動中,主要是打劫客商,不能夠忽略這幾次打劫客商的的情節。在這個情節里,晁蓋兩次強調了一個原則:第一次說“只可善取金帛財物,切不可傷害客商性命。”第二次說“我等自今以後,不可傷害於人。”這是梁山很重要的一個原則,這也是把好漢和強盜區分開來的重要的一個標準。晁蓋的被眾人尊為托塔天王,不是沒有緣故的,仗義疏財是好漢,圖財不害命,更是英雄。可是這樣的原則沒有被很好地執行,或者是被後來的人把經念歪了。我想究其一點還是梁山內部的價值觀過多強調了表層的快活,卻缺少了深層次對生命的公平和關懷。晁蓋給梁山泊立了宗旨和規矩,可是卻太巨觀,太模糊,沒有長遠的目標。
宋江上梁山是晁蓋所期望的,可是宋江上梁山後的情況卻是晁蓋所不願意想到的。
坐第一把交椅晁蓋讓宋江是真讓,宋江卻有更多的心機。不好說別人是不是聽出來其中的話外之音,那個天生的混人李逵倒是聽出來了:“李逵跳將起來道:‘好!哥哥正應著天上的言語!雖然著了他些苦,黃文炳那賊也讓我割得快活!放著我們許多軍馬,便造反,怕怎地!晁蓋哥哥便做大宋皇帝;宋江哥哥便做小宋皇帝;吳先生做個丞相;公孫道士便做個國師;我們都做將軍;殺去東京,奪了鳥位,在那裡快活,卻不好!--不強似這個鳥水泊里!’”晁蓋做大宋皇帝,宋江做小宋皇帝,不知道這大宋和小宋做何解釋,不過按照正常的思維走下去,晁蓋要是做大宋的皇帝,宋江就應該是丞相了。這不是正面寫晁蓋,但是處處是在寫晁蓋,晁蓋的命運將會怎樣發展?
初步安頓好了在梁山落草,必然要想到的是家中老小,因為造反第一要遭殃的總是家庭。宋江第一個提出要去接宋太公,苦勸不果只能依了他。這樣就有了宋公明遇九天玄女受三卷天書的奇遇。這是作者生造的情節,可能是覺得宋江剛一上山來就威望隆重有點唐突,就安排這樣的一個情節把宋江最終成為梁山的第一把交椅、真正的精神領袖說成了是上天已經安排妥當的事情,是不依人的意志為轉移的事情,是真正的奉天命行事。同時看到這一節也就對晁蓋的結局有了預感,因為一山不容二虎,既然宋江是奉天命行事,那么晁蓋總要有個去處,最好的去處就是死亡。
為了一匹叫“照夜玉獅子馬”的寶馬,也為了“搖動鐵鈴,神鬼盡皆驚。鐵車並鐵鎖,上下有尖釘。掃蕩梁山清水泊,剿除晁蓋上東京!生擒及時雨,活捉智多星!曾家生五虎!天下盡聞名!”的歌謠,觸怒了梁山的眾多好漢,更觸動了第一把手晁蓋。應該說這些都是面子問題,本來屬於宋江的寶馬成了史文恭的坐騎,梁山上的人何曾丟這樣的臉面?尤其那歌謠把梁山的前三把手損了一個不留情面,為了這口氣,晁蓋要親自出馬。
這段故事固然好看,但是最需要分析的卻是是,前面梁山的諸多戰鬥都是宋江掛帥出戰的,每次出戰,宋江都說大同小異的話:“哥哥是山寨之主,不可輕動,小弟願往。”晁蓋便讓宋江去了。可是這次宋江說了同樣的話後,晁蓋卻沒有接受,而且說了幾句話裡面含著很深的意味。晁蓋說:“不是我要奪你的功勞。你下山多遍了,廝殺勞困。我今替你走一遭。下次有事,卻是賢弟去。”按照正常的道理來說,晁蓋不應該說出這樣的話來,既然說出這樣的話就說明在晁蓋的心裡有種隱隱的不快,作為下屬的宋江下山立功,所立的功勞應該也是屬於晁蓋這個山中之王的,“搶奪功勞”的話外之意應該是你宋江立威也夠了,該我晁蓋露露臉了。從側面也看出晁蓋實際上也感覺到了在這個梁山泊,雖然他是第一把交椅,但是宋江的風頭蓋過了自己,這使得他在說話的時候帶上了情緒。
出發前,狂風吹折戰旗,這是個不祥的預兆,作為兵家來說是種大忌。可是晁蓋卻執意要出兵,平時那么聽吳用的話,這次吳用的勸阻也無濟於事。如果僅僅是為了向曾頭市爭一個面子,晁蓋大可不必如此固執。如果是為了在弟兄當中爭回自己的面子,那就好理解他的一意孤行了。而在弟兄中的面子問題,實在的是和宋江有關係。
晁蓋打仗是個猛將,卻少了應有的謀略和機警,面頰上中箭便在意料之中。意料之外的是他臨死前的遺囑:“當日夜至三更,晁蓋身體沉重,轉頭看著宋江,囑咐道:‘賢弟莫怪我說:若那個捉得射死我的,便教他做梁山泊主。’”這段話大有深意,如果說前面晁蓋說予宋江的話中帶刺主要是表面的認識,到了這個人之將死的時候,晁蓋說出這樣的話就足可以證明,晁蓋在心裡並不認可宋江,除了不認可宋江的作為之外,更多的應該是並不認可宋江的思想。按照正常的思維走,如果晁蓋欣賞宋江,或者如果晁蓋也同樣有和宋江一樣的受招安的思想,宋江是他繼任的最佳人選。可是晁蓋沒有這樣做,他把繼任者選成了一個未知的人身上。晁蓋是個講義氣的人,他始終沒有說出來對宋江的看法,是因為宋江曾經冒了生命的危險救了晁蓋的命,但是他死之前又不能不這樣做,所以他對宋江說“賢弟莫怪”。一句“賢弟莫怪”道盡了晁蓋對宋江的感激,也道盡了晁蓋對梁山事業的希望。
晁蓋之死,不僅僅是梁山泊換了第一把交椅,晁蓋之死最根本上說是梁山泊的精神和思想的一個正式的大轉折和大轉向。宋江做了梁山泊之主,聚義廳改成了忠義堂,梁山思想也演變成替天行道。
回評
《水滸》之始也,始於石碣;《水滸》之終也,終於石碣。石碣之為言一定之數,固也。然前乎此者之石碣,蓋托始之例也。若《水滸》之一百八人,則自有其始也。一百八人自有其始,則又宜何所始?其必始於石碣矣。故讀阮氏三雄,而至石碣村宇,則知一百八人之人《水滸》,斷自此始也。
阮氏之言曰:“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嗟乎!意盡乎言矣。夫人生世間,以七十年為大凡,亦可謂至暫也。乃此七十年也者,又夜居其半,日僅居其半焉。
抑又不寧惟是而已,在十五歲以前,蒙無所識知,則猶擲之也。
至於五十歲以後,耳目漸廢,腰髖不隨,則亦不如擲之也。中間僅僅三十五年,而風雨占之,疾病占之,憂慮占之,饑寒又占之,然則如阮氏所謂論秤秤金銀,成套穿衣服,大碗吃酒,大塊吃肉者,亦有幾日乎耶!而又況乎有終其身曾不得一日也者!故作者特於三阮名姓,深致嘆焉:曰“立地太歲”,曰“活閻羅”,中間則曰“短命二郎”。嗟乎!生死迅疾,人命無常,富貴難求,從吾所好,則不著書,其又何以為活也。
加亮說阮,其曲折迎送,人所能也;其漸近即縱之,既縱即又另起一頭,復漸漸逼近之,真有如諸葛之於孟獲者,此定非人之所能也。故讀說阮一篇,當玩其筆頭落處,不當隨其筆尾去處,蓋讀稗史亦有法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