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
鎮三山大鬧青州道 霹靂火夜走瓦礫場
簡介
清風山三好漢燕順,王英,鄭天壽攔路打敗黃信,搶回宋江,花榮。
慕容知府派秦明來清風山,秦明跌入陷馬坑被活捉。眾好漢挽留,秦明不肯背負朝廷,來到青州,慕容知府不開城門,言說昨夜秦明引人打城殺人,並把秦明老小頭割了拿給秦明看。秦明只好退回。宋江、花榮說明這是要秦明死心塌地的計策。宋江把花榮的妹妹許與秦明。秦明單騎來清風寨,說轉黃信入伙。
正文
話說那黃信上馬,手中橫著,這口喪門劍;劉知寨也騎著馬,身上披掛些戎衣,手中拿一把叉;那一百四五十軍漢寨兵,各執著纓、棍棒,腰下都帶短刀、利劍;兩下鼓,一聲鑼,解宋江和花榮望青州來。眾人都離了清風寨。行不過三四十里路頭,前面見一座大林子。正來到那山嘴邊前頭,寨兵指道:“林子裡有人窺望。”都立住了腳。黃信在馬上問道:“為甚不行?”軍漢答道:“前面林子裡有人窺看。”黃信喝道:“休睬他,只顧走!”看看漸近林子前,只聽得噹噹的二三十面大鑼一齊響起來。那寨兵人等都慌了手腳,只待要走。黃信喝道:“且住!都與我擺開。”叫道:“劉知寨,你壓著囚車。”劉高在馬上死應不得,只口裡念道:“救苦救難天尊!哎呀呀,十萬卷經!三十壇醮!救一救!”驚得臉如成精的東瓜,青一回,黃一回。這黃信是個武官,終有些膽量,便拍馬向前看時,只見林子四邊,齊齊的分過三五百個小嘍羅來,一個個身長力壯,都是面惡眼凶,頭裡紅巾,身穿衲襖,腰懸利劍,手執長,早把一行人圍住。林子中跳出三個好漢來,一個穿青,一個穿綠,一個穿紅,都戴著一頂銷金萬字頭巾,各跨一口腰刀,又使一把朴刀,當住去路。中間是錦毛虎燕順,上首是矮腳虎王英,下首是白面郎君鄭天壽。三個好漢大喝道:“來往的到此當住腳,留下三千兩買路黃金,任從過去!”黃信在馬上大喝道:“你那們不得無禮!鎮三山在此!”三個好漢睜著眼,大喝道:“你便是‘鎮萬山’,也要三千兩買路黃金。沒時,不放你過去。”黃信說道:“我是上司取公事的都監,有甚么買路錢與你!”那三個好漢笑道:“莫說你是上司一個都監,便是趙官家駕過,也要三千貫買路錢,若是沒有,且把公事人當在這裡,待你取錢來贖。”黃信大怒,罵道:“強賊怎敢如此無禮!”喝叫左右擂鼓鳴鑼。黃信拍馬舞劍,直奔燕順。三個好漢,一齊挺起朴刀來戰黃信。黃信見三個好漢都來並他,奮力在馬上了十合,怎地當得他三個住。亦且劉高已自抖著,向前不得,見了這般頭勢,只待要走。黃信怕他三個拿了,壞了名聲,只得一騎馬,撲喇喇跑回舊路。三個頭領挺著朴刀趕將來。黃信那裡顧得眾人,獨自飛馬奔回清風鎮去了。眾軍見黃信回馬時,已自發聲喊,撇了囚車,都四散走了。只剩得劉高,見頭勢不好,慌忙勒轉馬頭,連打三鞭。那馬正待跑時,被那小嘍羅拽起絆馬索,早把劉高的馬掀翻,倒撞下來。眾小嘍羅一發向前,拿了劉高,搶了囚車,打開車輛。花榮已把自己的囚車掀開了,便跳出來,將這縛索都掙斷了;卻打碎那個囚車,救出宋江來。自有那幾個小嘍羅,已自反翦了劉高,又向前去搶得他騎的馬,亦有三匹駕車的馬。卻剝了劉高的衣服,與宋江穿了,把馬先送上出去。這三個好漢,一同花榮並小嘍羅,把劉高赤條條的綁了,押回山寨來。原來這三位好漢為因不知宋江訊息,差幾個能幹的小嘍羅下山,直來清風鎮上探聽,聞人說道:“都監黃信,擲盞為號,拿了花知寨並宋江,陷車囚了,解投青州來。”因此報與三個好漢得知,帶了人馬,大寬轉兜出大路來,預先截住去路;小路里亦差人伺候。因此救了兩個,拿得劉高,都回山寨里來。當晚上得山時,已是二更時分,都到聚義廳上相會。請宋江、花榮當中坐定,三個好漢對席相陪,一面且備酒食管待。燕順分付:“叫孩兒們各自都去酒。”花榮在廳上稱謝三個好漢,說道:“花榮與哥哥,皆得三個壯士救了性命,報了冤讎,此恩難報。只是花榮還有妻小妹子在清風寨中,必然被黃信擒捉,卻是怎生救得?”燕順道:“知寨放心:料那黃信,不敢便拿恭人;若拿時,也須這條路里經過。我明日弟兄三個,下山去取恭人和令妹還知寨。”便差小嘍羅下山,先去探聽。花榮謝道:“深感壯士大恩!”宋江便道:“且與我拿過劉高那來。”燕順便道:“把他綁在將軍柱上,割腹取心,與哥哥慶喜。”花榮道:“我親自下手割這廝!”宋江罵道:“你這廝,我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讎,你如何聽信那不賢的婦人害我?今日擒來,有何理說?”花榮道:“哥哥問他則甚!”把刀去劉高心窩裡只一剜,那顆心獻在宋江面前。小嘍羅自把屍首拖在一邊。宋江道:“今日雖殺了這廝濫污匹夫,只有那個淫婦不曾殺得,出那口怨氣。”王矮虎便道:“哥哥放心,我明日自下山去拿那婦人,今番還我受用。”眾皆大笑。當夜飲酒罷,各自歇息。次日起來,商議打清風寨一事。燕順道:“昨日孩兒們,走得辛苦了,今日歇他一日,明日早下山去也未遲。”宋江道:“也見得是。正要將息人強馬壯,不在促忙。”不說山寨整點軍馬起程。
且說都監黃信一騎馬奔回清風鎮上大寨內,便點寨兵人馬,緊守四邊柵門。黃信寫了申狀,叫兩個教軍頭目,飛馬報與慕容知府。知府聽得飛報軍情,緊急公務,連夜升廳;看了黃信申狀:“反了花榮,結連清風山強盜,時刻清風寨不保。事在告急,早遣良將,保守地方。”知府看了大驚,便差人去請青州指揮司總管本州兵馬秦統制,急來商議軍情重事。那人原是山後開州人氏;姓秦,諱個明字;因他性格急躁,聲若雷霆,以此人都呼他做“霹靂火”秦明;祖是軍官出身;使一條狼牙棒,有萬夫不當之勇。那人聽得知府請喚,逕到府里來見知府。各施禮罷。那慕容知府將出那黃信的飛報申狀來,教秦統制看了。秦明大怒道:“紅頭子敢如此禮!不須公祖憂心,不才便起軍馬,不拿了這賊,誓不再見公祖。”慕容知府道:“將軍若是遲慢,恐這廝們去打清風寨。”秦明答道:“此事如何敢遲誤!只今連夜便點起人馬,來日早行。”知府大喜,忙叫安排酒肉干糧,先去城外等候賞軍。秦明見說反了花榮,怒忿忿地上馬,奔到指揮司里,便點起一百馬軍,四百步軍,先叫出城去取齊,擺布了起身。
卻說慕容知府先在城外寺院裡蒸了饅頭,擺下大碗,燙下酒,每一個人三碗酒,兩個饅頭,一斤熟肉。方備辦得了,卻望見軍馬出城,引軍紅旗上,大書:“兵馬總管秦統制。”慕容知府望見秦明全副披掛了出城來,果是英雄無比。秦明在馬上見慕容知府在城外賞軍,慌忙叫軍漢接了軍器,下馬來和知府相見。施禮罷,知府把了盞,將些言語囑付總管道:“善覷方便,早奏凱歌。”賞軍已罷,放起信炮,秦明辭了知府,飛身上馬,擺開隊伍,催趲軍兵,大刀闊斧,逕奔清風寨來。--原來這清風鎮。卻在青州東南上,從正南取清風山較近,可早到山北小路。
卻說清風山寨里這小嘍羅們探知備細,報上山來。山寨里眾好漢正待要打清風寨去,只聽的報導:“秦明引兵馬到來!”都面面覷,俱各駭然。花榮便道:“你眾位都不要慌。自古‘兵臨告急,必須死敵’。教小嘍羅飽了酒飯,只依著我行。先須力敵,後用智取。……如此,如此,好么?”宋江道:“好計!正是如此行。”當日宋江、花榮先定了計策,便叫小嘍羅各自去準備。花榮自選了一騎好馬,一副衣甲,弓箭、鐵、都收拾了等候。
再說秦明領兵來到清風山下,離山十里下了寨柵,次日五更造飯,軍士罷,放起一個信炮,再奔清風山來。揀空去處,擺開人馬,發起擂鼓。只聽得山上鑼聲震天響,飛下一彪人馬出來。秦明勒住馬,橫著狼牙棒,睜著眼看時,卻見眾小嘍羅簇擁著小李廣花榮下山來。到得山坡前,一聲鑼響,列成陣勢。花榮在馬上著鐵,朝秦明聲個喏。秦明大喝道:“花榮!你祖代是將門之子,朝廷命官。教你做個知寨,掌握一境地方,食祿於國,有何虧你處,卻去結連賊寇,反背朝廷。我今特來捉你!會事的下馬受縛,免得腥手污腳。”花榮陪著笑道:“總管聽稟:量花榮如何肯反背朝廷?實被劉高這廝,無中生有,官報私讎,逼迫得花榮有家難奔,有國難投,權且躲避在此。望總管詳察救解。”秦明道:“你兀自不下馬受縛,更待何時!兀自花言巧語,煽惑軍心!”喝叫左右兩邊擂鼓。秦明輪動狼牙棒,直奔花榮。花榮大笑道:“秦明,你這原來不識好人饒讓。我念你是個上司官,你道俺真箇怕你!”便縱馬挺槍,來戰秦明。兩個交手,斗到四五十合,不分勝敗。花榮連抵了許多合,賣個破綻,撥回馬,望山下小路便走。秦明大怒,趕將來。花榮把槍去環上帶住,把馬勒個定,左手拈起弓,右手拔箭;拽滿弓,扭過身軀,望秦明盔頂上,只一箭,正中盔上,射落斗來大那顆紅纓,卻似報個信與他。秦明吃了一驚,不敢向前追趕,霍地撥回馬,恰要趕殺,眾小嘍羅一哄地都上山去了。花榮自從別路,也轉上山寨去了。秦明見他都走散,心中越怒道:“叵耐這草寇無禮!”喝叫鳴鑼擂鼓,取路上山。眾軍齊聲吶喊,步軍先上山來。轉過三兩個山頭,只見上面擂木、炮石、灰瓶、金汁,從險峻處打將下來,向前的退後不迭,早打翻三五十個,只得再退下山來。秦明怒極,帶領軍馬繞下山來,尋路上山。尋到午牌時分,只見西山邊鑼響,樹林叢中閃出一對紅旗軍來。秦明引了人馬趕將去時,鑼也不響,紅旗都不見了。秦明看那路時,又沒正路,都只是幾條砍柴的小路;卻把亂樹折木。交叉當了路口,又不能上去得。正待差軍漢開路,只見軍漢來報導:“東山邊鑼響,一陣紅旗軍出來。”秦明引了人馬,飛也似奔過東山邊來看時,鑼也不鳴,紅旗也不見了。秦明縱馬去四下里尋路時,都是亂樹折木,塞斷了砍柴的路徑。只見探事的又來報導:“西邊山上鑼又響,紅旗軍又出來了。”秦明拍馬再奔來西山邊看時,又不見一個人,紅旗也沒了。秦明怒壞,恨不得把牙齒都咬碎了。正在西山邊氣忿忿的,又聽得東山邊鑼聲震地價響。急帶了人馬,又趕過來東山邊看時,又不見有一個賊漢,紅旗都不見了。秦明怒挺胸脯,又要趕軍漢上山尋路,只聽得西山邊又發起喊來。秦明怒氣衝天,大驅兵馬投西山邊來,山上山下看時,並不見一個人,秦明喝叫軍漢兩邊尋路上山。數內有一個軍人稟說道:“這裡都不是正路;只除非東南上有一條大路,可以上去。若只是在這裡尋路上去時,惟恐有失。”秦明聽了,便道:“既有那條大路時,連夜趕將去。”便驅一行軍馬,奔東南角上來。看看天色晚了,又走得人困馬乏;巴得到那山下時,正欲下寨造飯,只見山上火把亂起,鑼聲亂鳴。秦明轉怒,引領四五十馬軍,跑上山來。只見山上樹林內,亂箭射將下來,又射傷了些軍士。秦明只得回馬下山,且教軍士只顧造飯。恰舉得火著,只見山上有八九十把火光呼哨下來。秦明急待引軍趕時,火把一齊都滅了。當夜雖有月光,亦被陰雲籠罩,不甚明朗。秦明怒不可當,便叫軍士點起火把,燒那樹木。只聽得山嘴上鼓笛之聲吹向。秦明縱馬上來看時,見山頂上點著十餘個火把,照見花榮陪著宋江在上面飲酒。秦明看了,心中沒出氣處,勒住馬在山下大罵。花榮笑答道:“秦統制,你不必焦躁。且回去將息著,我明日和你並個你死我活的輸贏便罷。”秦明怒喊道:“反賊!你便下來,我如今和你並個三百合,卻再作理會。”花榮笑道:“秦總管,你今日勞困了,我便贏得你,也不為強。你且回去,明日卻來。”秦明越怒,只管在山下罵。本待尋路上山,卻又怕花榮的弓箭,因此只在山坡下罵。正叫罵之間,只聽得本部下軍馬,發起喊來。秦明急回到山下看時,只見這邊山上,火炮、火箭,一發燒將下來;背後二三十個小嘍羅做一群,把弓弩在黑影里射人;眾軍馬發喊,一齊都擁過那邊山側深坑裡去躲。此時已有三更時分,眾軍馬正躲得弓箭時,只叫得苦:上頭滾下來,一行人馬卻都在溪里,各自掙扎性命。爬得上岸的,盡被小嘍羅撓搭住,活捉上山去了;爬不上岸的,盡淹死在溪里。
且說秦明此時怒得腦門都粉碎了,卻見一條小路在側邊。秦明把馬一撥,搶上山來;行不到三五十步,和人連馬,掉下陷坑裡去。兩邊埋伏的五十個撓手,把秦明搭將起來,剝了渾身衣甲、頭盔、軍器,拿條繩索綁了,把馬也救起來,都解上清風山來。原來這般圈套,都是花榮和宋江的計策:先使小嘍羅,或在東,或在西,引誘得秦明人困馬乏,策立不定;預先又把這土布袋填住兩溪的水,等候夜深,卻把人馬逼趕溪里去,上面卻放下水來,那急流的水,都結果了軍馬。你這秦明帶出的五百人馬:一大半淹在水中,都送了性命;生擒活捉有一百五七十人。奪了七八十匹好馬,不曾逃得一個回去。次後陷馬坑裡活捉了秦明。當下一行小嘍羅,捉秦明到山寨里,早是天明時候。五位好漢坐在聚義廳上。小嘍羅縛綁秦明,解在廳前,花榮見了,連忙跳離交椅,接下廳來,親自解了繩索,扶上廳來,納頭拜在地下。秦明慌忙答禮,便道:“我是被擒之人,何故卻來拜我?”花榮跪下道:“小嘍羅不識尊卑,誤有冒瀆,切乞恕罪!”隨取錦段衣服與秦明穿了。秦明問花榮道:“這位為頭的好漢卻是甚人?”花榮道:“這位是花榮的哥哥,鄆城縣宋押司,宋江的便是。這三位是山寨之主:燕順、王英、鄭天壽。”秦明道:“這三位我自曉得:這宋押司莫不是喚做山東及時雨宋公明么?”宋江答道:“小人便是。”秦明連忙下拜道:“聞名久矣,不想今日得會義士!”宋江慌忙答禮不迭。秦明見宋江腿腳不便,問道:“兄長如何貴足不便?”宋江卻把自離鄆城縣起頭,直至劉知寨拷打的事故,從頭對秦明說了一遍。秦明只把頭來搖道:“若聽一面之詞,誤了多少緣故。容秦明回州去,對慕容知府說知此事。”燕順相留,且住數日。隨即便叫殺羊宰馬,安排筵席飲宴。拿上山的軍漢都藏在山後房裡,也與他酒食管待。秦明了數杯,起身道:“眾位壯士,既是你們的好情分,不殺秦明,還了我盔甲、馬匹、軍器回州去。”燕順道:“總管差矣!你既是引了青州五百兵馬都沒了,如何回得州去?慕容知府如何不見你罪責?不如權在荒山草寨住幾時。本不堪歇馬,權就此間落草,論秤分金銀,整套穿衣服,不強似受那大頭巾的氣?”秦明聽罷,便下廳道:“秦明生是大宋人,死為大宋鬼。朝廷教我做到兵馬總管,兼受統制使官職,又不曾虧了秦明,我如何肯做強人,背反朝廷!你們眾位要殺時,便殺了我。”花榮趕下廳來拖住道:“兄長息怒,聽小弟一言。我也是朝廷命官之子,無可奈何,被逼得如此。總管既是不肯落草,如何相逼得你隨順。只請少坐,席終了時,小弟討衣甲、頭盔、鞍馬、軍器,還兄長去。”秦明那裡肯坐。花榮又勸道:“總管夜來勞神費力了一日一夜,人也尚自當不得,那匹馬如何不餵得他飽了去。”
秦明聽了,肚內尋思:“也說得是。”再上廳來,坐了飲酒。那五位好漢輪番把盞,陪話勸酒。秦明一則軟困,二為眾好漢勸不過,開懷得醉了,扶入帳房睡了。這裡眾人自去行事。不在話下。
且說秦明一覺直睡到,次日辰牌方醒;跳將起來,洗漱罷,便要下山。眾好漢都來相留道:“總管,且用了早飯動身,送下山去。”秦明急性的人,便要下山。眾人慌忙安排些酒食管待了,取出頭盔、衣甲,與秦明披掛,牽過那匹馬來,並狼牙棒,先叫人在山下伺候。五位好漢都送秦明下山來,相別了,交還馬匹、軍器。秦明上了馬,拿著狼牙棒,趁天色大明,離了清風山,取路飛奔青州來。到得十里路頭,恰好巳牌前後,遠遠地望見猓塵亂起,並無一個人來往。秦明見了,心中自有八分疑忌;到得城外看時,原來舊有數百人家,卻都被火燒做白地一片;瓦礫場上,橫七豎八,燒死的男子、婦人,不記其數。秦明看了大驚。打那匹馬在瓦礫場上跑到城邊,大叫開門時,只見城邊吊橋高拽起了,都擺列著軍士、旌旗、擂木、炮石。秦明勒著馬,大叫:“城上放下吊橋,度我入城。”城上早有人,看見是秦明,便擂起鼓來,吶著喊。秦明叫道:“我是秦總管,如何不放我入城?”只見慕容知府立在城上女牆邊大喝道:“反賊!你如何不識羞恥!昨夜引人馬來打城子,把許多好百姓殺了,又把許多房屋燒了,今日兀自又來賺哄城門。朝廷須不曾虧負了你,你這廝倒如何行此不仁!已自差人奏聞朝廷去了。早晚拿住你時,把你這廝碎屍萬段。”秦明大叫道:“公祖差矣!秦明因折了人馬,又被這們捉了上山去,方才得脫——昨夜何曾來打城子?”知府喝道:“我如何不認得你這廝的馬匹、衣甲、軍器、頭盔!城上眾人明明地見你指撥紅頭子殺人放火,你如何賴得過!便做你輸了被擒,如何五百軍人沒一個逃得回來報信?你如今指望賺開城門取老小?你的妻子,今早已都殺了!你若不信,與你頭看。”軍士把將秦明妻子首級挑起在上,教秦明看。秦明是個性急的人,看了渾家首級,氣破胸脯,分說不得,只叫得苦屈。城上弩箭如雨點般射將下來。秦明只得迴避。看見遍地野火,尚兀自未滅。秦明回馬在瓦礫場上,恨不得尋個死處。肚裡尋思了半晌,縱馬再回舊路。行不得十來里。只見林子裡轉出一夥人馬來。
當先五匹馬上,五個好漢,不是別人:宋江、花榮、燕順、王英、鄭天壽。隨從一百百小嘍羅。宋江在馬上欠身道:“總管何不回青州?獨自一騎,投何處去?”秦明見問,怒氣道:“不知是那個天不蓋,地不載,該剮的賊,裝做我去打了城子,壞了百姓人家房屋,殺害良民,倒結果了我一家老小,閃得我如今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我若尋見那人時,直打碎這條狼牙棒便罷!”宋江便道:“總管息怒。小人有個見識,這裡難說,且請到山寨里告稟。總管可以便往。”秦明只得隨順,再回清風山來。於路無話,早到山亭前下馬。眾人一齊都進山寨內。小嘍羅已安排酒果希饌在聚義廳上。五個好漢,邀請秦明上廳,都讓他中間坐定。五個好漢齊齊跪下。秦明連忙答禮,也跪在地。宋江開話道:“總管休怪。昨日因留總管在山,堅意不肯,卻是宋江定出這條計來,叫小卒似總管模樣的,卻穿了總管的衣甲頭盔,騎著那馬,橫著狼牙棒,直奔青州城下,點撥紅頭子殺人;燕順、王矮虎,帶領五十餘人助戰;只做總管去家中取老小。因此殺人放火,先絕了總管歸路的念頭。今日眾人特地請罪。”秦明見說了,怒氣攢心;欲待要和宋江等並,卻又自肚裡尋思:一則是上界星辰合契;二乃被他們軟困,以禮待之;三則又怕敵他們不過。因此,只得納了這口氣。便說道:“你們弟兄雖是好意要留秦明,只是害得我忒毒些個,斷送了我妻小一家人口!”宋江答道:“不恁地時,兄長如何肯死心塌地?若是沒了嫂嫂夫人,宋江恰知得花知寨有一令妹,甚是賢慧。宋江情願主婚,陪備財禮,與總管為室,如何?”秦明見眾人如此相敬相愛,方放心歸順。眾讓宋江在居中坐了,秦明、花榮及三位好漢依次而坐,大吹大擂飲酒,商議打清風寨一事。秦明道:“這事容易,不須眾弟兄費心。黃信那人亦是治下;二者是秦明教他的武藝;三乃和我過的最好。明日我先去叫開柵門,一席話,說他入伙投降,就取了花知寨寶眷,拿了劉高的潑婦,與仁兄報讎雪恨,作進見之禮,如何?”宋江大喜道:“若得總管如此慨然相許,卻是多幸,多幸!”當日筵席散了,各自歇息。次日早起來,了早飯,都各各披掛了。秦明上馬,先下山來,拿了狼牙棒,飛奔清風鎮來。卻說黃信自到清風鎮上,發放鎮上軍民,點了寨兵,曉夜提防,牢守柵門,又不敢出戰;累累使人探聽,不見青州調兵策應。當日只聽得報導:“柵外有秦統制獨自一騎馬到來,叫‘開柵門’。”黃信聽了,便上馬飛奔門邊看時,果是一人一騎,又無伴當。黃信便叫開柵門,放下吊橋,迎接秦總管入來,直到大寨公廳前下馬。請上廳來,敘禮罷,黃信便問道:“總管緣何單騎到此?”秦明當下先說了損折軍馬等情,後說:“山東及時雨宋公明,疏財仗義,結識天下好漢,誰不欽敬他?如今見在清風山上;我今次也在山寨入了伙。你又無老小,何不聽我言語,也去山寨入伙,免受那文官的氣?”黃信答道:“既然恩官在彼,黃信安敢不從?只是不曾聽得說有宋公明在山上;今次卻說及時雨宋公明,自何而來?”秦明笑道:“便是你前日解去的鄆城虎張三便是。他怕說出真名姓,惹起自己的官司,以此只認說是張三。”黃信聽了,跌腳道:“若是小弟得知是宋公明時,路上也自放了他。一時見不到處,只聽了劉高一面之詞,險不壞了他性命。”秦明和黃信兩個,正在公廨內商量起身,只見寨兵報導:“有兩路軍馬,鳴鑼擂鼓,殺奔鎮上來。”秦明、黃信聽得,都上了馬,前來迎敵。軍馬到得柵門邊望時,只見:塵土蔽日,殺氣遮天;兩路軍兵投鎮上,四條好漢下山來。畢竟秦明、黃信怎地迎敵,且聽下回分解。
賞析
宋江的社會地位並不高,一個小吏而已。有宋一代是士大夫的樂園,官吏兩途涇渭分明,地位天差地別。除非兩榜進士出身,否則是無法進入仕途擔任縣以上的官職的。漢朝時小吏因政績而升到兩千石的宰相的不乏其人,而在宋朝一旦進入吏途,基本上就是到頭了。當然例外也是有的,比如炙手可熱的國防部高俅部長,本質上是同梁山好漢一類的人,但命好,會踢球、又機緣巧合正好碰上愛踢球的大宋第八代領導核心宋徽宗,所以就爬到了國防部長的位置。但這種機會如同中六合彩一樣,對於遠在鄆城的宋江來說,更是遙不可及的。宋江的處境拿到今天來說,就好比一個高中畢業生在官場無後台、無背景,完全憑著自己的聰敏才智在縣政府里爬到了一個科級幹部的位置,但因為沒有正規大學的畢業文憑,所以遲遲原地踏步。要放在改革開放前可能還有機會脫穎而出,但現在由於唯文憑論,已永無出頭之日。雖然自己一心想在官場有所作為,怎奈和總是鏡花水月一般。大宋還不比後世,明清兩代還有捐官一途,現在至少要是想辦法的話還可以弄個在職研究生、或者什麼函授大學之類的文憑充數。在北宋這些歪門邪道好像還不流行,科場相對還是很嚴格和公正的。朝廷只給了有才幹的人一條出頭的路——做官,同時又用科舉限制住這條路。這種情況下,當一個聰明人在無法通過科舉來出人頭地時,他就會將聰明才智用到別的地方。而宋江顯然是將他的聰明才智用到了江湖上。
當宋江在江湖上名聲越來越大的時候,他對官場的渴望就越來越強。當他成為梁山這個北宋最大的黑幫組織的老大後,他就希望利用這個組織來實現他的渴望。這種渴望最終占據了他的整個心靈,從而導致了整個梁山組織的毀滅。梁山可以說成也宋江,敗也宋江。很有諷刺意味的是,黑道總是希望得到白道的承認,越成功的黑幫越是如此。杜月笙一度還是國民政府的少將參議,抗戰後還想選上海市議長。香港的黑社會紛紛企業化、集團化,花錢買太平紳士的頭銜。台灣黑幫則是選立法委員。大陸的也不甘落後,黑道人物紛紛進入人大政協,比如瀋陽的劉涌。賴昌星更是厲害,甚至包辦了整個福建官場。
宋江的理想並不在黑道上,而在於官場。宋江對黑道內心深處是看不起的。對江湖最初是利用為主,江湖對宋江來說是一個大寶庫,也是一個不同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宋江不再是一個只能唯唯諾諾的小小押司(科級幹部),而是能呼風喚雨、人人敬仰的及時雨宋大哥,他的名望,就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財富。宋江是那么希望自己能夠在白道的世界擁有相同的地位。然而在現實中卻實在是不如意,即便如此,宋江還是不願輕易走上這條不歸路。這個套路在香港的黑社會影片中經常出現。一般黑道大哥大級人物,總是不願意走黑道這條路,直到無路可走。宋江在黑白之間徘徊了很久很久,始終不能橫下一條心上梁山。即便在宋江殺了閻婆惜後被通緝,大鬧清風寨後被流放,梁山多次邀請,宋江仍不願走上這條不歸路。一方面固然是宋江自重身價,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宋江內心深處厭惡黑道,雖然他本人是黑道的最大收益者。直到在江洲提了反詩、被無限上綱判了死罪,法場上被梁山好漢們救下,才迫使宋江不得不上了梁山。
回評
吾觀元人雜劇,每一篇為四折,每折止用一人獨唱,而同場諸人,僅以科白從旁挑動承接之。此無他:蓋昔者之人,其胸中自有一篇一篇絕妙文字,篇各成文,文各有意,有起有結,有開有闔,有彼其應,有頓有跌,特無所附麗,則不能以空中抒寫,故不得已旁托古人生死離合之事,借題作文。有彼其意:期於後世之人,見吾之文而止,初不取古人之事得吾之文而見也。自雜劇之法壞,而一篇之事乃有四十餘折,一折之辭乃用數人同唱,於是辭煩節促,比於蛙鼓,句斷字歇,有如病夫,又一似古人之事全賴後人傳之,而文章在所不問也者。而冬烘學究,乳臭小兒,鹹搖筆灑墨來作傳奇矣。稗官亦然。稗官固效古史氏法也,雖一部前後必有數篇,一篇之中凡有數事,然但有一人必為一人立傳,若有十人必為十人立傳。夫人必立傳者,史氏一定之例也。而事則通長者,文人聯貫之才也。故有某甲、某乙共為一事,而實書在某甲傳中,斯與某乙無與也。又有某甲、某乙不必共為一事,而於某甲傅中忽然及於某乙,此固作者心愛某乙,不能暫忘,苟有便可以及之,輒遂及之,是又與某甲無與。故曰:文人操管之際,其權為至重也。夫某甲傳中忽及某乙者,如宋江傳中再述武江,是其例也。書在甲傳,乙則無與者,如花榮傳中不重宋江,是其例也。夫一人有一個之傳,一傳有一篇之文,一文有一端之指,一指有一定之歸。世人不察,乃又搖筆灑墨,紛紛來作稗官,何其遊手好閒一至於斯也!
古本《水滸》寫花榮,便寫到宋江悉為花榮所用。俗本只落一二字,其醜遂不可當。不知何人所改,既不可致詰,故特取其例一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