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
施恩三入死囚牢 武松大鬧飛雲浦
簡介
蔣鬥神把快活林酒店時還舊主施恩。施恩敬重武松,重霸快活林。
張都監請武松來家,酒肉相待。灌醉武松,設計擒拿,指使知府將武松下入死囚牢里。
施恩給康節級、葉孔目各一百兩銀子,以保武松性命。武松被脊杖二十刺配恩州牢城。半路施恩送衣送吃,備說蔣鬥神復奪快活林之事,在飛雲浦,武松殺死四個公人,奔孟州城裡來。
正文
話說當時武松踏住蔣鬥神在地下,道:“若要我饒你性命,只依我三件事,便罷!”蔣鬥神便道:“好漢但說。蔣忠都依。”武松道:“第一件,要你便離了快活林,將一應家火什物隨即交還原主金眼彪施恩。誰教你強奪他的?”蔣鬥神慌忙應道:“依得!依得!”武松道:“第二件,我如今饒了你起來,你便去央請快活林為頭為腦的英雄豪傑都來與施恩陪話。”蔣鬥神道:“小人也依得!”武松道:“第三件,你從今日交割還了,便要你離了這快活林,連夜回鄉去,不許你在孟州住;在這裡不回去時,我見一遍打你一遍,我見十遍打十遍!輕則打你半死,重則結果了你命!你依得麽?”蔣鬥神聽了,要掙扎性命,連聲應道:“依得!依得!蔣忠都依!”武松就地下提起蔣鬥神來看時,早已臉青嘴腫,脖子歪在半邊,額角頭流出鮮血來。武松指著蔣鬥神,說道:“休言你這廝鳥蠢漢!景陽岡上那隻大蟲,也只三拳兩腳,我兀自打死了!量你這個直得甚的!快交割還他!但遲了些個,再是一頓,便一髮結果了你這廝!”
蔣鬥神此時方才知是武松,只得喏喏連聲告饒。正說之間,只見施恩早到,帶領著三二十個悍勇軍健,都來相幫;卻見武松贏了蔣鬥神,不勝之喜,團團擁定武松。武松指著蔣鬥神,道:“本主已自在這裡了,你一面便搬,一面快去請人來陪話!”蔣鬥神答道:“好漢,且請去店裡坐地。”
武松帶一行人都到店裡看時,滿地都是酒漿,入腳不得;那兩個鳥男女正在缸里扶牆摸壁掙扎;那婦人方才從缸里爬得出來,頭臉都吃磕破了,下半截淋淋漓漓都拖著酒漿;那幾個火家酒保走得不見影了!
武松與眾人入到店裡坐下,喝道:“你等快收拾起身!”一面安排車子,收拾行李,先送那婦人去了;一面尋不著傷的酒保,去鎮上請十數個為頭的豪傑,都來店裡替蔣鬥神與施恩陪話。盡把好酒開了,有的是按酒,都擺列了面,請眾人坐地。武松叫施恩在蔣鬥神上首坐定。各人面前放只大碗,叫把酒只顧篩來。
酒至數碗,武鬆開話道:“眾位高鄰都在這裡:我武松自從陽穀縣殺了人配在這裡,便聽得人說道:‘快活林這座酒店原是小施管營造的屋宇等項買賣,被這蔣鬥神倚勢豪強,公然奪了,白白地占了他的衣飯。’你眾人休猜道是我的主人,我和他並無干涉。我從來只要打天下這等不明道德的人!我若路見不平,真乃拔刀相助,我便死也不怕!今日我本待把蔣家這廝一頓拳腳打死,就除了一害;我看你眾高鄰面上,權寄下這廝一條性命。我今晚便要他投外府去。若不離了此間,我再撞見時,景陽岡上大蟲便是模樣!”
眾人才知道他是景陽岡上打虎的武都頭,都起身替蔣鬥神陪話,道:“好漢息怒。教他便搬了去,奉還本主。”
那蔣鬥神吃他一嚇,那裡敢再做聲。施恩便點了家火什物,交割了店肆。蔣鬥神羞慚滿面,相謝了眾人,自喚了一輛車兒,就裝了行李,起身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武松邀眾高鄰直吃得盡醉方休。至晚,眾人散了,武松一覺直睡到次日辰牌方醒。
卻說施老管營聽得兒子施恩重霸快活林酒店,自騎了馬直來酒店裡相謝武松,連日在店內飲酒作賀。快活林一境之人都知武鬆了得,那一個不來拜見武松。自此,重整店面,開張酒肆。老管營自回平安寨理事。
施恩使人打聽蔣鬥神帶了老小不知去向,這裡只顧自做買賣,且不去理他,就留武松在店裡居住。自此,施恩的買賣比往常加增三五分利息,各店裡並各睹坊兌坊加利倍送閒錢來與施恩。施恩得武松爭了這口氣,把武松似爺娘一般敬重。施恩自從重霸得孟州道快活林,不在話下。
荏苒光陰,早過了一月之上。炎威漸退,玉露生涼;金風去暑,已及新秋。有話即長,無話即短。當日施恩在和武松在店裡閒坐說話,論些拳棒槍法。只見店門前,兩三個軍漢,牽著一匹馬,來店裡尋問主人,道:“那個是打虎的武都頭?”
施恩卻認得是孟州守御兵馬都監張蒙方衙內親隨人。施恩便向前問道:“你們尋武都頭則甚?”那軍漢說道:“奉都監相公鈞旨,聞知武都頭是個好男子,特地差我們將馬來取他。相公有鈞貼在此。”
施恩看了,尋思道:“這張都監是我父親的上司官,屬他調遣。今者,武松又是配來的囚徒,亦屬他管下,只得教他去。”施恩便對武松道:“兄長,這幾位郎中是張都監相公處差來取你。他既著人牽馬來,哥哥心下如何?”
武松是個剛直的人,不知委曲,便道:“他既是取我,只得走一遭,看他有甚
話說。”隨即換了衣裳巾幘,帶了個小伴當,上了馬,一同眾人投孟州城裡來。到得張都監宅前,下了馬,跟著那軍漢直到廳前參見張都監。那張蒙方在廳上,見了武松來,大喜道:“教進前來相見。”
武松到廳下,拜了張都監,叉手立在側邊。張都監便對武松道:“我聞知你是個大丈夫,男子漢,英雄無敵,敢與人同死同生。我帳前現缺恁地一個人,不知你肯與我做親隨梯已人麽?”武松跪下,稱謝道:“小人是個牢城營內囚徒;若蒙恩相抬舉,小人當以執鞭隨鐙,服侍恩相。”
張都監大喜,便叫取果盒酒出來。張都監親自賜了酒,叫武松吃得大醉,就前廳廊下收拾一間耳房與武松安歇。次日,又差人去施恩處取了行李來,只在張都監家宿歇。早晚都監相公不住地喚武松進後堂與酒與食,放他穿房入戶,把做親人一般看待;又叫裁縫與武松徹里徹外做秋衣。武松見了,也自歡喜,心裡尋思道:“難得這個都監相公一力要抬舉我!自從到這裡住了,寸步不離,又沒工夫去快活林與施恩說話。……雖是他頻頻使人來相看我,多管是不能夠入宅里來?……”
武松自從在張都監宅里,相公見愛,但是人有些公事來央浼他的,武松對都監相公說了,無有不依。外人俱送些金銀、財帛、段匹……等件。武松買個柳藤箱子,把這送的東西都鎖在裡面,不在話下。
時光迅速,卻早又是八月中秋。張都監向後堂深處鴛鴦樓下安排筵宴,慶賞中秋,叫喚武松到裡面飲酒,武松見夫人宅眷都在席上,吃了一杯便待轉身出來。張都監喚住武松,問道:“你那裡去?”武松答道:“恩相在上:夫人宅眷在此飲宴,小人理合迴避。”張都監大笑道:“差了;我敬你是個義士,特地請將你來一處飲酒,如自家一般,何故卻要迴避?”便教坐了。武松道:“小人是個囚徒,如何敢與恩相坐地。”張都監道:“義士,你如何見外?此間又無外人,便坐不妨。”
武松三回五次謙讓告辭。張都監那裡肯放,定要武松一處坐地。武松只得唱個無禮喏,遠遠地斜著身坐下。張都監著丫環養娘相勸,一杯兩盞。
看看飲過五七杯酒,張都監叫抬上果桌飲酒,又進了一兩套食;次說些閒話,問了些槍法。張都監道:“大丈夫飲酒,何用小杯!”叫:“取大銀賞鍾斟酒與義士吃。”連珠箭勸了武松幾鍾。
看看月明光彩照入東窗。武松吃得半醉,卻都忘了禮數,只顧痛飲。張都監叫喚一個心愛的養娘,叫做玉蘭,出來唱曲。張都監指著玉蘭道:“這裡別無外人,只有我心腹之人武都頭在此。你可唱箇中秋對月時景的曲兒,教我們聽則個。”玉蘭執著象板,向前各道個萬福,頓開喉嚨,唱一隻東坡學士“中秋水調歌”。唱道是: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只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卷珠簾,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常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這玉蘭唱罷,放下象板,又各道了一個萬福,立在一邊。張都監又道:“玉蘭,你可把一巡酒。”這玉蘭應了,便拿了一副勸盤,丫環斟酒,先遞了相公,次勸了夫人,第三個便勸武松飲酒。張都監叫斟滿著。武松那裡敢抬頭,起身遠遠地接過酒來,唱了相公夫人兩個大喏,拿起酒來一飲而盡,便還了盞子。
張都監指著玉蘭對武松道:“此女頗有些聰明,不惟善知音律,亦且極能針指。如你不嫌低微,數日之間,擇了良時,將來與你做個妻室。”武松起身再拜,道:“量小人何者之人,怎敢望恩相宅眷為妻。枉自折武松的草料!”張都監笑道:“我既出了此言,必要與你。你休推故阻我,必不負約。”當時一連又飲了十數杯酒。約莫酒湧上來,恐怕失了禮節,便起身拜謝了相公夫人,出到前廳廊下房門前,開了門,覺道酒食在腹,未能便睡,去房裡脫了衣裳,除了巾幘,拿條哨棒來,庭心裡,月明下,使幾回棒,打了幾個輪頭;仰面看天時,約莫三更時分。
武松進到房裡,卻待脫衣去睡,只聽得後堂里一片聲叫起有賊來。武松聽得道:“都監相公如此愛我,他後堂內里有賊,我如何不去救護?”武松獻勤,提了一條哨棒,逕搶入後堂里來。只見那個唱的玉蘭慌慌張張走出來指道:“一個賊奔入後花園裡去了!”
武松聽得這話,提著哨棒,大踏步,直趕入花園裡去尋時,一周遭不見;復翻身卻奔出來,不提防黑影里撇出一條板凳,把武松一交絆翻,走出七八個軍漢,叫一聲“捉賊”,就地下,把武松一條麻索綁了。武松急叫道:“是我!”那眾軍漢那裡容他分說。只見堂里燈燭熒煌,張都監坐在廳上,一片聲叫道:“拿將來!”
眾軍漢把武松一步一棍打到廳前,武松叫道:“我不是賊,是武松!”張都監看了大怒,變了麵皮,喝罵道:“你這個賊配軍,本是賊眉賊眼賊心賊肝的人!我倒抬舉你一力成人,不曾虧負了你半點兒!卻才教你一處吃酒,同席坐地,我指望要抬舉與你個官,你如何卻做這等的勾當?”武松大叫道:“相公,非乾我事!我來捉賊,如何倒把我捉了做賊?武松是個頂天立地的好漢,不做這般的事!”張都監喝道:“你這廝休賴!且把他押去他房裡,搜看有無贓物!”
眾軍漢把武松押著,逕到他房裡,打開他那柳藤箱子看時,上面都是些衣服,下面卻是些銀酒器皿,約有一二百兩贓物。武松見了,也自目瞪口呆,只叫得屈。眾軍漢把箱子抬出廳前,張都監看了,大罵道:“賊配軍!如此無禮!贓物正在你箱子裡搜出來,如何賴得過!常言道:‘眾生好度人難度!’原來你這廝外貌像人,倒有這等禽心獸肝!既然贓證明白,沒
話說了!”——連夜便把贓物封了,且叫送去機密房里監收。——“天明卻和這廝說話!”
武松大叫冤屈,那裡肯容他分說。眾軍漢扛了贓物,將武松送到機密房裡收管了。張都監連夜使人去對知府說了,押司孔目,上下都使用了錢。
次日天明,知府方才坐廳,左右緝捕觀察把武松押至當廳,贓物都扛在廳上。張都監家心腹人齎著張都監被盜的文書呈上知府看了。那知府喝令左右把武松一索捆翻。牢子節級將一束問事獄具放在面前。武松卻待開口分說,知府喝道:“這廝原是遠流配軍,如何不做賊!一定是一時見財起意!既是贓證明白,休聽這廝胡說,只顧與我加力打!”那牢子獄卒拿起批頭竹片,雨點的打下來。
武松情知不是話頭,只得屈招做“本月十五日一時見本官衙內許多銀酒器皿,因而起意,至夜乘勢竊取入己。”與了招狀。知府道:“這廝正是見財起意,不必說了!且取枷來釘了監下!”牢子將過長枷,把武松枷了,押下死囚牢里監禁了。
武松下到大牢里,尋思道:“叵耐張都監那廝安排這般圈套坑陷我!我若能夠掙得性命出去時,卻又理會!”牢子獄卒把武松押在大牢里,將他一雙腳晝夜匣著;又把木杻釘住雙手,那裡容他些鬆寬。
卻說施恩已有人報知此事,慌忙入城來和父親商議。老管營道:“眼見得是張團練替蔣鬥神報仇,買囑張都監,卻設出這條計策陷害武松。必然是他著人去上下都使了錢,受了人情賄賂,眾人以此不由他分說。必然要害他性命。我如今尋思起來,他須不該死罪。只是買求兩院押牢節級便好,可以存他性命。在外卻又別作商議。”施恩道:“見今當牢節級姓康的,和孩兒最過得好。只得去求浼他如何?”老管營道:“他是為你吃官司,你不去救他,更待何時?”施恩將了一二百兩銀子,逕投康節級,卻在牢未回。施恩教他家著人去牢里說知。
不多時,康節級歸來,與施恩相見。施恩把上件事一一告訴了一遍。康節級答道:“不瞞兄長說,此一件事皆是張都監和張團練兩個同姓結義做兄弟,見今蔣鬥神躲在張團練家裡,卻央張團練買囑這張都監,商量設出這條計來。一應上下之人都是蔣鬥神用賄賂。我們都接了他錢。廳上知府一力與他作主,定要結果武松性命;只當案一個葉孔目不肯,因此不敢害他。這人忠直仗義,不肯要害平人,以此,武松還不吃虧。今聽施兄所說了,牢中之事儘是我自維持;如今便去寬他,今後不教他吃半點兒苦。你卻快央人去,只囑葉孔目,要求他早斷出去,便可救得他性命。”
施恩取一百兩銀子與康節級,康節級那裡肯受。再三推辭,方才收了。施恩相別出門來,逕回營里,又尋一個和葉孔目知契的人,送一百兩銀子與他,只求早早緊急決斷。那葉孔目已知武松是個好漢,亦自有心周全他,已把那文案做得活著;只被這知府受了張都監賄賂,囑他不要從輕;勘來武松竊取人財,又不得死罪,因此互相延挨,只要牢里謀他性命;今來又得了這一百兩銀子。亦知是屈陷武松,卻把這文案都改得輕了,盡出豁了武松,只待限滿決斷。
次日,施恩安排了許多酒饌,甚是齊備,來央康節級引領,直進大牢里看視武松,見面送飯。此時武松已自得康節級看覷,將這刑禁都放寬了。施恩又取三二十兩銀子分俵與眾小牢子,取酒食叫武松吃了。施恩附耳低言道:“這場官司明明是都監替蔣鬥神報仇,陷害哥哥。你且寬心,不要憂念。我已央人和葉孔目說通了,甚有周全你的好意。且待限滿斷決你出去,卻再理會。”此時武松得寬鬆了,已有越獄之心;聽得施恩說罷,卻放了那片心。施恩在牢里安慰了武松,歸到營中。
過了兩日,施恩再備些酒食錢財,又央康節級引領入牢里與武松說話;相見了,將酒食管待;又分俵了些零碎銀子與眾人做酒錢;回歸家來,又央浼人上下去使用,催趲打點文書。
過得數日,施恩再備了酒肉,做了幾件衣裳,再央康節級維持,相引將來牢里請眾人吃酒,買求看覷武松;叫他更換了些衣服,吃了酒食。出入情熟,一連數日,施恩來了大牢里三次。卻不提防被張團練家心腹人見了,回去報知。
那張團練便去對張都監說了其事。張都監卻再使人送金帛來與知府,就說與此事。那知府是個贓官,接受了賄賂,便差人常常下牢里來閘看,但見閒人便拿問。
施恩得知了,那裡敢再去看覷。武松卻自得康節級和眾牢子自照管他。施恩自此早晚只去得康節級家裡討信,得知長短,都不在話下。
看看前後將及兩月,有這當案葉孔目一力主張,知府處早晚說開就裡,那知府方才知道張都監接受了蔣鬥神若干銀子,通同張團練,設計排陷武松;自心裡想道:“你倒賺了銀兩,教我與你害人!”因此,心都懶了,不來管看。捱到六十日限滿,牢中取出武松,當廳開了枷。當案葉孔目讀了招狀,定擬下罪名,脊杖二十,刺配恩州牢城;原盜贓物給還本主。張都監只得著家人當官領了贓物。當廳把武松斷了二十脊杖,刺了“金印”,取一面七巾半鐵葉盤頭枷釘了,押一紙公文,差兩個健壯公人防送武松,限了時日要起身。
那兩個公人領了牒文,押解了武松出孟州衙門便行。原來武松吃斷棒之時,卻得老管營使錢通了,葉孔目又看覷他,知府亦知他被陷害,不十分來打重,因此斷得棒輕。武松忍著那口氣,帶上行枷,出得城來,兩個公人監在後面。約行得一里多路,只見官道傍邊酒店裡鑽出施恩來,看著武松道:“小弟在此專等。”
武松看施恩時,又包著頭,絡著手。武松問道:“我好幾時不見你,如何又做恁地模樣?”施恩答道:“實不相瞞哥哥說:小弟自從牢里三番相見之後,知府得知了,不時差人下來牢里點閘;那張都監又差人在牢門口左近兩邊巡著看;因此小弟不能夠再進大牢里看望兄長,只到康節級家裡討信。半月之前,小弟正在快活林中店裡,只見蔣鬥神那廝又領著一夥軍漢到來廝打。小弟被他痛打一頓,也要小弟央浼人陪話,卻被他仍復奪了店面,依舊交還了許多家火什物。小弟在家將息未起,今日聽得哥哥斷配恩州,特有兩件綿衣送與哥哥路上穿著,煮得兩隻熟鵝在此,請哥哥吃了兩塊去。”
施恩便邀兩個公人,請他入酒肆。那兩個公人那裡肯進酒店裡去,便發言發語道:“武松這廝,他是個賊漢!不爭我們吃你的酒食,明日官府上須惹口舌。你若怕打,快走開去!”
施恩見不是話頭,便取十來兩銀子送與他兩個公人。那廝兩個那裡肯接,惱忿忿地只要催促武松上路。施恩討兩碗酒叫武松吃了,把一個包裹拴在武松腰裡,把這兩隻熟鵝掛在武松行枷上。施恩附耳低言道:“包裹里有兩件綿衣,一帕子散碎銀子,路上好做盤纏;也有兩雙八搭麻鞋在裡面。——只是要路上仔細提防,這兩個賊男女不懷好意!”武松點頭道:“不須分付,我已省得了。再著兩個來也不懼他!你自回去將息。且請放心,我自有措置。”施恩拜辭了武松,哭著去了,不在話下。
武松和兩個公人上路,行不到數里之上,兩個公人悄悄地商議道:“不見那兩個來?”武松聽了,自暗暗地尋思,冷笑道:“沒你娘鳥興!那廝到來撲復老爺!”
武松右手卻吃釘住在行枷上,左手卻散著。武松就枷上取下那熟鵝來只顧自吃,也不睬那兩個公人;又行了四五里路,再把這隻熟鵝除來右手扯著,把左手撕來只顧自吃;行不過五里路,把這兩隻熟鵝都吃盡了。
約離城也有八九里多路,只見前面路邊先有兩個人提著朴刀,各跨口腰刀,在那裡等候,見了公人監押武松到來,便幫著做一路走。武松又見這兩個公人與那兩個提朴刀的擠眉弄眼,打些暗號。武松早睃見,自瞧了八分尷尬;只安在肚裡,卻且只做不見。又走不數里多路,只見前面來到一處,濟濟蕩蕩魚浦,四面都是野港闊河。五個人行至浦邊一條闊板橋,一座牌樓上,上有牌額,寫著道“飛雲浦”三字。
武松見了,假意問道:“這裡地名喚做甚麽去處?”兩個公人應道:“你又不眼瞎,須見橋邊牌額上寫道‘飛雲浦’!”武松站住道:“我要淨手則個。”
那兩個提朴刀的走近一步,卻被武松叫聲“下去!”一飛腳早踢中,翻筋斗踢下水去了。這一個急待轉身,武松右腳早起,撲嗵地也踢下水裡去。那兩個公人慌了,望橋下便走。武松喝一聲“那裡去!”把枷只一扭,折作兩半個,趕將下橋來。那兩個先自驚倒了一個。武松奔上前去,望那一個走的後心上只一拳打翻,就水邊撈起朴刀來,趕上去,搠上幾朴刀,死在地下;卻轉身回來,把那個驚倒的也搠幾刀。
這兩個踢下水去的才掙得起,正待要走,武松追著,又砍倒一個;趕入一步,劈頭揪住一個,喝道:“你這廝實說,我便饒你性命!”那人道:“小人兩個是蔣鬥神徒弟。今被師父和張團練定計,使小人兩個來相助防送公人,一處來害好漢。”武松道:“你師父蔣鬥神今在何處?”那人道:“小人臨來時,和張團練都在張都監家裡後堂鴛鴦樓上吃酒,專等小人回報。”武松道:“原來恁地!卻饒你不得!”手起刀落,也把這人殺了;解下他腰刀來,揀好的帶了一把;將兩個屍首都攛在浦里;又怕那兩個不死,提起朴刀,每人身上又搠了幾刀,立在橋上看了一回,思量道:“雖然殺了這四個賊男女,不殺得張都監、張團練、蔣鬥神,如何出得這口恨氣!”提著朴刀躊躇了半晌,一個念頭,竟奔回孟州城裡來。不因這番,有分教:武松殺幾個貪夫,出一口怨氣。定教畫堂深處屍橫地,紅燭光中血滿樓。畢竟武松再回孟州城來,怎地結束,且聽下回分解。
賞析
果然,表面上蔣鬥神遵守武松的三個條件,行事低調、讓出了地盤也離開了孟州。施恩依舊財源滾滾,由於制服了蔣鬥神,在黑道上的聲望提高,所以快活林地盤的收益比以前更高了。但一個陰謀卻在慢慢形成中。不久後,張副司令將武松調入軍分區司令部,極為善待武松,不僅好酒好菜招待,動不動就金銀衣物等送上,而且把武松當作自家人一樣,讓他住在自己家裡,對武松有求必應,把武松感動得不得了。其實武松這樣一個吃軟不吃硬的好漢,張副司令只要順著這個路子下去,不難收服武松。宋江成功過,施恩也成功過。到時候只要假意做偶遇狀,引蔣鬥神見武松一面,說小蔣同志也是自己人,曾經得罪了武二爺,不打不相識嘛,有什麼過節就此揭過吧。蔣鬥神最多再多說幾句好話,什麼有眼不識泰山云云。估計武松很可能會同蔣鬥神、張都監結為兄弟,然後跟施恩說一聲大家都是兄弟,施恩也是個明白人,無非快活林地盤原來孝敬他一份的,變成兩份,再給蔣鬥神和張副司令一份,羊毛出在羊身上,不過是快活林那些做生意的店家倒霉而已。要是施恩和蔣鬥神合夥,估計快活林的那些店家也沒有其他可以選擇的,要么提高保護費,要么走人。估計蔣鬥神和張副司令還是想獨吞快活林,要想拿回快活林當然首先要除掉武松。
中秋之夜,張副司令終於圖窮匕見。先是請武松喝酒賞月,還安排了一個美女玉蘭陪著武松,武松喝的暈暈乎乎要睡覺的時候,突然有人喊有賊。武松去捉賊,反而被當成賊給捉了。原來這是一個圈套,武鬆開始蒙在鼓裡,向張副司令辯白,沒料到張副司令卻換了一副嘴臉,一口咬定是武松乾的,張府一大堆人證,同時還在武松房裡搜出了“贓物”,基本上就做成了一個鐵案。試想在外人眼裡,張副司令對武松這么好,肯定不會誣陷武松,而人證物證對武松都不利,武松要洗清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張副司令這個套完全可以和高俅部長對付林沖的白虎節堂案媲美,可見白道的手法要比黑道陰狠得多,弄死你他還是在維護法制。
張副司令既然玩了這一手,自然孟州大堂早搞定了,於是武松被屈打成招,其實招不招也無所謂,現有的人證物證足以定罪。武松以在囚身份作案,屬於被嚴打的行為,所以就被關入了死牢。這一下武松就沒了在安平寨勞改大隊的那種特殊待遇,反而被往死里整。施恩父子得知此事後也沒閒著,武松的案子是快活林引起的,也就是他們的事情。施恩老爸畢竟在政法機關工作多年,明白單憑盜竊罪是無法定武松死罪的。於是就去走康監獄長的門路。康監獄長也是個官場老油條,前因後果都明白,告訴施恩這事情是張副司令的套,現在上上下下包括我康某人都拿了蔣鬥神的錢,只有處理案子的葉檢察官(孔目)沒收黑錢,你不妨走走他的門路。施恩送了100兩銀子(3萬元人民幣)給葉檢察官,葉檢察官本來就知道武松冤枉,於是將文案改輕。同時施恩也大把銀子花出去打點死牢里大大小小的看守們。雙方用銀子較量,暫時打成個平手。施恩無法探獄,但張副司令和張團長想在獄中結果武松的計畫也沒有成功,因為康監獄長和拿了施恩銀子的大小看守們不合作。一拖兩個多月過去了,張副司令也知道單憑盜竊罪無法判武松死刑,本來的想法是行賄孟州市長讓他把案子拖下來,然後在死牢里想法子弄死武松。但葉檢察官遊說孟州市長主張輕判,並把張副司令、張團長和蔣鬥神的勾結也告訴了市長。市長知道中間有貓膩,張副司令拿了蔣鬥神的大頭,自己才拿個小頭,心中頗為不滿。於是拖到60天后,葉檢察官就做出了判決,脊杖二十,刺配恩州以及歸還贓物,基本就是按盜竊罪判的。武松雖然是被冤枉的,但是張副司令把這個盜竊案已經做成了鐵案,所以武松這一劫是逃不過的。張副司令其實也是忽略了施恩父子的能量,畢竟人家在孟州地界經營了這么多年,實力仍在,所以沒能用這個官司致武松於死地。這一個回合表面上張副司令一方贏了,但並沒有達到他們的戰略預期。
於是張副司令的第二個殺招出手了,他買通押送武松的兩個公安,並雇了兩名殺手,準備在路上結果了武松。這一回卻低估了武松的江湖經驗和武功。武松一早就從兩名公安的行動言語上覺察到不妙,暗中準備,途經飛雲浦時武松搶先出手,掙脫枷銬,殺了公安及殺手。並得知張副司令、張團長還有蔣鬥神正在張副司令家中的鴛鴦樓飲酒吃飯。此時武松的腦子裡熱血上涌,馬上趕到孟州城張副司令家,先是殺了一個養馬的,後是兩個伺候張副司令喝酒的丫環,然後到了酒樓上把正在等殺手訊息的張副司令、張團長和蔣鬥神都殺了,並留言“殺人者,打虎武松也”。報仇後,武松一不做、二不休又殺了張府上一些毫不相干的人,總計殺了15個人。
無齋主人看到這兒不免覺得武松有點過了。武松殺潘金蓮和西門慶,那是該殺之人,是政府不給伸張正義而武松替天行道之舉。然而蔣鬥神、張團長和張副司令固然該殺,最初殺的馬夫、丫環還可以用怕打草驚蛇來解釋,但是後面的奶娘二口,張副司令的太太和兒女三口又有何辜?武松這樣做就基本上是在為泄私憤而濫殺無辜了。而正是這種濫殺無辜,才完成了武松從一個相信法制的善良青年到唯暴力是舉的黑道人物的角色轉換。上了黑道,殺人就是平常事了,不可能只殺該殺之人,所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如果這一坎過不了就不要在黑道混,否則進了黑道也會死得很快。
武松既然已經殺了這么多人,那么就只有上黑道這條不歸路了。先是逃亡到張青的十字坡酒店。但是武松做的案子太大,政府挨家挨戶的搜查,十字坡並不安全,張青就建議武松去二龍山投奔魯智深。正好十字坡酒店曾弄死過一個頭陀,一應的身份是現成的,為方便逃亡,武松就扮成了行者,於是從此作了頭陀。奇怪的是後來武松就一直這般裝束,一直沒有改回俗家打扮,所以日後江湖上就稱武松為行者武松。
回評
看他寫快活林,朝蔣暮施,朝施暮蔣,遂令人不敢復作快意之事。稗官有益於世,乃復如此不小。張都監令武松在家出入,所以死武松也,而不知適所以自死。禍福倚伏不測如此,令讀者不寒而慄!
看他寫武松殺嫂後,偏寫出他無數風流輕薄,如十字坡、快活林,皆是也。今忽然又寫出張都監家鴛鴦樓下中秋一宴,嬌嬈旖旎,玉繞香園,乃至寫到許以玉蘭妻之,遂令武大、武二,金蓮、玉蘭宛然成對,文心繡錯,真稱絕世也。
看他寫武松殺四人後,忽用“提刀”“躊躕”四字,真是善用《莊子》,幾令後人讀之,不知《水滸》用《莊子》,《莊子》用《水滸》矣。
後文血濺鴛鴦樓,是天翻地覆之事,卻只先寫一句,雲忽然一個念頭起,神妙之筆,非世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