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
偷骨殖何九送喪 供人頭武二設祭
簡介
何九叔假昏,聽夫人言,收下武大骨殖並西門慶給的十兩銀子。
武松回家,引何九叔,鄆哥到縣府告狀,知縣得了西門慶賄賂,把武松駁了回來。
武松酒請四鄰,尋下淫婦、王婆口供,挖了金蓮心肺五臟,割下狗頭,又到獅子樓把西門慶倒跌街心割下頭來,並金蓮頭一處供於武大靈前。
正文
話說當時何九叔跌倒在地下,眾火家扶住。王婆便道:“這是中了惡,快將水來!”噴了兩口,何九叔漸漸地動轉,有些甦醒。王婆道:“且扶九叔回家去卻理會。”兩個火家又尋扇舊門,一逕抬何九叔到家裡,大小接著,就在床上睡了。老婆哭道:“笑欣欣出去,卻怎地這般歸來,閒常曾不知中惡!”坐在床邊啼哭。何九叔覷得火家都不在面前,踢那老婆道:“你不要煩惱,我自沒事。卻才去武大家入殮,到得他巷口,迎見縣前開藥鋪的西門慶請我去吃了一席酒,把十兩銀子與我,說道:‘所殮的屍首,凡事遮蓋則個。’我到武大家,見他的老婆是個不良的人,我心裡有八九分疑忌;到那裡揭起千秋幡看時,見武大麵皮紫黑,七竅內津津出血,唇口上微露齒痕,定是中毒身死。我本待聲張起來,卻怕他沒人作主,惡了西門慶,卻不是去撩蜂剔蠍?待要胡盧提入了棺殮了,武大有個兄弟,便是前日景陽岡上打虎的武都頭,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男子,倘或早晚歸來,此事必然要發。”
老婆便道:“我也聽得前日有人說道:‘後巷住的喬老兒子鄆哥去紫石街幫武大捉姦,鬧了茶坊。’正是這件事了。你卻慢慢的訪問他。如今這事有甚難處。只使火家自去殮了,就問他幾時出喪。若是停喪在家,待武二歸來出殯,這個便沒甚麽皂絲麻線。若他便出去埋葬了也不妨。若是他便要出去燒化時,必有蹺蹊。你到臨時,只做去送喪,張人錯眼,拿了兩塊骨頭,和這十兩銀子收著,便是個老大證見。他若回來不問時,便罷。卻不留了西門慶麵皮,做一碗飯卻不好?”
何九叔道:“家有賢妻,見得極明!”隨即叫火家分付:“我中了惡,去不得;你們便自去殮了。就問他幾時出喪,快來回報。得的錢帛,你們分了,都要停當。若與我錢帛,不可要。”
火家聽了,自來武大家入殮。停喪安靈已罷,回報何九叔道:“他家大娘子說道:‘只三日便出殯,去城外燒化。’”火家各自分錢散了。何九叔對老婆道:“你說這話正是了;我至期只去偷骨殖便了。”
且說王婆一力攛掇那婆娘當夜伴靈。第二日,請四僧念些經文。第三日早,眾火家自來扛抬棺材,也有幾家鄰舍街坊相送。那婦人帶上孝,一路上假哭養家人。來到城外化人場上,便叫舉火燒化。只見何九叔手裡提著一陌紙錢來到場裡。王婆和那婦人接見,道:“九叔,且喜得貴體沒事了。”何九叔道:“小人前日買了大郎一扇籠子母炊餅,不曾還得錢,特地把這陌紙來燒與大郎。”王婆道:“九叔如此志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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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何九叔將骨頭歸到家中,把幅紙都寫了年月日期,送喪的人名字,和這銀子一處包了,做一個布袋兒盛著,放在房裡。
再說那婦人歸到家中,去槅子前面設個靈牌,上寫“亡夫武大郎之位”;靈床子前點一盞玻璃燈,裡面貼些經幡錢垛金銀錠采繪之屬;每日卻自和西門慶在樓上任意取樂,卻不比先前在王婆房裡只是偷雞盜狗之歡,如今家中又沒人礙眼,任意停眠整宿。這條街上遠近人家無有一人不知此事;卻都懼怕西門慶那廝是個刁徒潑皮,誰肯來多管。
嘗言道:“樂極生悲,否極泰來。”光陰迅速,前後又早四十餘日。卻說武松自從領了知縣言語監送車仗到東京親戚處投下了來書,交割了箱籠,街上閒了幾日,討了回書,領一行人取路回陽穀縣來。前後往回恰好過了兩個月。去時殘冬天氣,回來三月初頭。於路上只覺神思不安,身心恍惚,趕回要見哥哥,且先去縣裡交納了回書。知縣見了大喜,看罷回書,已知金銀寶物交得明白,賞了武松一錠大銀,酒食管待,不必用說。
武松回到下處房裡,換了衣服鞋襪,戴上個新頭巾,鎖上了房門,一逕投紫石街來。兩邊眾鄰舍看見武松回了,都吃一驚。大家捏兩把汗,暗暗的說道:“這番蕭牆禍起了!這個太歲歸來,怎肯干休!必然弄出事來!”
且說武松到門前揭起帘子,探身入來,見了靈床子,又寫“亡夫武大郎之位”七個字,呆了;睜開雙眼道:“莫不是我眼花了?”叫聲“嫂嫂,武二歸了。”
那西門慶正和這婆娘在樓上取樂,聽得武松叫一聲,驚的屁滾尿流,一直奔後門,從王婆家走了。那婦人應道:“叔叔少坐,奴便來也。”原來這婆娘自從藥死了武大,那裡肯帶孝,每日只是濃妝艷抹和西門慶做一處取樂;聽得武松叫聲“武二歸來了”,慌忙去面盆里洗落了脂粉,拔去了首飾釵環,蓬鬆挽了個兒,脫去了紅裙繡襖,鏇穿上孝裙孝衫,方從樓上哽哽咽咽假哭下來。
武松道:“嫂嫂,且住。休哭。我哥哥幾時死了?得甚麽症候?吃誰的藥?”那婦人一頭哭,一頭說道:“你哥哥自從你轉背一二十日,猛可的害急心疼起來;病了八九日,求神問卜,甚麽藥不吃過,醫治不得,死了!撇得我好苦!”
隔壁王婆聽得,生怕決撒,即便走過來幫他支吾。武松又道:“我的哥哥從來不曾有這般病,如何心疼便死了?”王婆道:“都頭,卻怎地這般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暫時禍福。’誰保得長沒事?”那婦人道:“虧殺了這個乾娘。我又是個沒腳蟹,不是這個乾娘,鄰舍家誰肯來幫我!”武松道:“如今埋在那裡?”婦人道:“我又獨自一個,那裡去尋墳地,沒奈何,留了三日,把出去燒化了。”武松道:“哥哥死得幾日了?”婦人道:“再兩日,便是斷七。”
武松沉吟了半晌,便出門去,逕投縣裡來,開了鎖,去房裡換了一身素白衣服,便叫土兵打了一條麻絛系在腰裡;身邊藏了把尖長柄短、背厚刀薄的解腕刀,取了些銀兩在身邊;叫一個土兵鎖上了房門,去縣前買了些米麵椒料等物,香燭冥紙。就晚到家敲門。那婦人開了門,武松叫土兵去安排羹飯。
武松就靈床子前點起燈燭,鋪設酒肴。到兩個更次,安排得端正,武松撲翻身便拜,道:“哥哥陰魂不遠!你在世時軟弱,今日死後,不見分明!你若是負屈銜冤,被人害了,託夢與我,兄弟替你做主報仇!”把酒澆奠了,燒化冥用紙錢,便放聲大哭,哭得那兩邊鄰舍無不悽惶。那婦人也在裡面假哭。
武松哭罷,將羹飯酒肴和土兵吃了,討兩條蓆子叫土兵中門傍邊睡。武松把條蓆子就靈床前睡。那婦人自上樓去下了樓門自睡。
約莫將近三更時候,武松翻來覆去睡不著;看那土兵時,齁齁的卻似死人一般挺著。武松爬將起來,看那靈床子前玻璃燈半明半滅;側耳聽那更鼓時,正打三更三點。武松嘆了一口氣,坐在蓆子上自言自語,口裡說道:“我哥哥生時懦弱,死了卻有甚分明!”
說猶未了,只見靈床子下捲起一陣冷氣來,盤鏇昏暗,燈都遮黑了,壁上紙錢亂飛。那陣冷氣逼得武松毛髮皆豎,定睛看時,只見個人從靈床底下鑽將出來,叫聲“兄弟!我死得好苦!”
武松聽不仔細,卻待向前來再看時,並沒有冷氣,亦不見人;自家便一交顛翻在蓆子上坐地,尋思是夢非夢,回頭看那土兵時正睡著。武松想道:“哥哥這一死必然不明!卻才正要報我知道,又被我的神氣衝散了他的魂魄!”放在心裡不題,等天明卻又理會。
天色漸白了,土兵起來燒湯。武松洗漱了。那婦人也下樓來,看著武松道:“叔叔,夜來煩惱?”武松道:“嫂嫂,我哥哥端的甚麽病死了?”那婦人道:“叔叔,卻怎地忘了?夜來已對叔叔說了,害心疼病死了。”武松道:“卻贖誰的藥吃?”那婦人道:“見有藥帖在這裡。”武松道:“卻是誰買棺材?”那婦人道:“央及隔壁王乾娘去買。”武松道:“誰來扛抬出去?”那婦人道:“是本處團頭何九叔。儘是他維持出去。”
武松道:“原來恁地。且去縣裡畫卯卻來。”便起身帶了土兵,走到紫石街巷口,問土兵道:“你認得團頭何九叔麽?”土兵道:“都頭恁地忘了?前項他也曾來與都頭作慶。他家只在獅子街巷內住。”武松道:“你引我去。”
土兵引武松到何九叔門前,武松道:“你自先去。”土兵去了。武松卻推開門來,叫聲“何九叔在家麽?”
這何九叔卻才起來,聽得是武松歸了,嚇得手忙腳亂,頭巾也戴不迭,急急取了銀子和骨殖藏在身邊,便出來迎接道:“都頭幾時回來?”武松道:“昨日方回。到這裡有句閒
話說則個,請那尊步同往。”何九叔道:“小人便去。都頭,且請拜茶。”武松道:“不必,免賜。”兩個一同出到巷口酒店裡坐下,叫量酒人打兩角酒來。何九叔起身道:“小人不曾與都頭接風,何故反擾?”武松道:“且坐。”
何九叔心裡已猜八九分。量酒人一面篩酒。武松更不開口,且只顧吃酒。何九叔見他不做聲,倒捏兩把汗,卻把些話來撩他。武松也不開言,並不把話來提起。
酒已數杯,只見武松揭起衣裳,颼的掣出把尖刀來插在桌子上。量酒的驚得呆了,那裡肯近前。看何九叔面色青黃,不敢吐氣。武松捋起雙袖,握著尖刀,指何九叔道:“小子粗疏,還曉得‘冤各有頭,債各有主’!你休驚怕,只要實說!——對我一一說知哥哥死的緣故,便不干涉你!我若傷了你,不是好漢!倘若有半句兒差,我這口刀立定教你身上添三四百個透明的窟籠!閒言不道,你只直說我哥哥死的屍首是怎地模樣!”
武松說罷,一雙手按住胳膝,兩隻眼睜得圓彪彪地,看著何九叔。何九叔便去袖子裡取出一個袋兒,放在桌子上,道:“都頭息怒。這個袋兒便是一個大證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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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松用手打開,看那袋兒里時,兩塊酥黑骨頭,一錠十兩銀子;便問道:“怎地見得是老大證見?”何九叔道:“小人並然不知前後因地。忽於正月二十二日,在家,只見茶坊的王婆來呼喚小人殮武大郎屍首。至日,行到紫石街巷口,迎見縣前開生藥鋪的西門慶大郎,攔住邀小人同去酒店裡吃了一瓶酒。西門慶取出這十兩銀子付與小人,分付道:‘所殮的屍首,凡百事遮蓋。’小人從來得知道那人是個刁徒,不容小人不接。吃了酒食,收了這銀子,小人去到大郎家裡,揭起千秋幡,只見七竅內有瘀血,唇口上有齒痕,系是生前中毒的屍首。小人本待聲張起來,只是又沒苦主;他的娘子已自道是害心疼病死了:因此,小人不敢聲張,自咬破舌尖,只做中了惡,扶歸家來了,只是火家自去殮了屍首,不曾接受一文。第三日,聽得扛出去燒化,小人買了一陌紙去山頭假做人情;使轉了王婆並令嫂,暗拾了這兩塊骨頭,包在家裡。——這骨殖酥黑,系是毒藥身死的證見。這張紙上寫著年月日時並送喪人的姓名,便是小人口詞了。都頭詳察。”武松道:“姦夫還是何人?”何九叔道:“卻不知是誰。小人閒聽得說來,有個賣梨兒的鄆哥,那小廝曾和大郎去茶坊里捉姦。這條街上,誰人不知。都頭要知備細,可問鄆哥。”武松道:“是。既然有這個人時,一同去走一遭。”
武松收了刀,藏了骨頭銀子,算還酒錢,便同何九叔望鄆哥家裡來。卻好走到他門前,只見那小猴子挽著個柳籠栲栳在手裡,糴米歸來。何九叔叫道:“鄆哥,你認得這位都頭麽?”鄆哥道:“解大蟲來時,我便認得了!你兩個尋我做甚麽?”
鄆哥那小廝也瞧了八分,便說道:“只是一件:我的老爹六十歲沒人養贍,我卻難相伴你們吃官司耍。”武松道:“好兄弟。”——便去身邊取五兩來銀子。——“你把去與老爹做盤纏,跟我來說話。”鄆哥自心裡想道:“這五兩銀子如何不盤纏得三五個月?便陪待他吃官司也不妨!”將銀子和米把與老兒,便跟了二人出巷口一個飯店樓上來。
武松叫過賣造三分飯來,對鄆哥道:“兄弟,你雖年紀幼小,倒有養家孝順之心。卻才與你這些銀子,且做盤纏。我有用著你處,事務了畢時,我再與你十四五兩銀子做本錢。你可備細說與我:你恁地和我哥哥去茶坊里捉姦?”
鄆哥道:“我說與你,你卻不要氣苦。我從今年正月十三日提得一籃兒雪梨要去尋西門慶大郎掛一鉤子,一地裡沒尋他處。問人時,說道:‘他在紫石街王婆茶坊里,和賣炊餅的武大老婆做一處;如今刮上了他,每日只在那裡。’我聽得了這話,一逕奔去尋他,叵耐王婆老豬狗攔住,不放我入房裡去。吃我把話來侵他底子,那豬狗便打我一頓栗暴,直叉我出來,將我梨兒都傾在街上。我氣苦了,去尋你大郎,說與他備細,他便要去捉姦。我道:‘你不濟事,西門慶那廝手腳了得!你若捉他不著,反吃他告了倒不好。我明日和你約在巷口取齊,你便少做些炊餅出來。我若張見西門慶入茶坊里去時,我先入去,你便寄了擔兒等著。只看我丟出籃兒來,你便搶入來捉姦。’我這日又提了一籃梨兒,逕去茶坊里,被我罵那老豬狗,那婆子便來打我,吃我先把籃兒撇出街上,一頭頂住那老狗在壁上。武大郎卻搶入去時,婆子要去攔截,卻被我頂住了,只叫得‘武大來也!’原來倒吃他兩個頂住了門。大郎只在房門外聲張,卻不提防西門慶那廝開了房門,奔出來,把大郎一腳踢倒了。我見那婦人隨後便出來,扶大郎不動,我慌忙也自走了。過得五七日,說大郎死了。我卻不知怎地死了。”
武松問道:“你這話是實了?你卻不要說謊。”鄆哥道:“便到官府,我也只是這般說!”武松道:“說得是,兄弟。”便討飯來吃了,還了飯錢。
三個人下樓來。何九叔道:“小人告退。”武松道:“且隨我來,正要你們與我證一證。”把兩個一直帶到縣廳上。
知縣見了,問道:“都頭告甚麽?”武松告說:“小人親兄武大被西門慶與嫂通姦,下毒藥謀殺性命。這兩個便是證見。要相公做主則個。”
知縣先問了何九叔並鄆哥口詞,當日與縣吏商議。原來縣吏都是與西門慶有首尾的,官人自不必說;因此,官吏通同計較道:“這件事難以理問。”知縣道:“武松,你也是個本縣都頭,不省得法度?自古道:‘捉姦見雙,捉賊見贓,殺人見傷。’你那哥哥的屍首又沒了,你又不曾捉得他奸;如今只憑這兩個言語便問他殺人公事,莫非忒偏向麽?你不可造次。須要自己尋思,當行即行。”
武松懷裡去取出兩塊酥黑骨頭,十兩銀子,一張紙,告道:“覆告相公:這個須不是小人捏合出來的。”知縣看了道:“你且起來,待我從長商議。可行時便與你拿問。”何九叔、鄆哥都被武松留在房裡。當日西門慶得知,卻使心腹人來縣裡許官吏銀兩。
次日早晨,武松在廳上告稟,催逼知縣拿人。誰想這官人貪圖賄賂,回出骨殖並銀子來,說道:“武松,你休聽外人挑撥你和西門慶做對頭;這件事不明白,難以對理。聖人云:‘經目之事,猶恐未真;背後之言,豈能全信?’不可一時造次。”獄吏便道:“都頭,但凡人命之事,須要屍、傷、病、物、蹤,——五件俱全,方可推問得。”
武松道:“既然相公不準所告,且卻又理會。”收了銀子和骨殖,再付與何九叔收下了;下廳來到自己房內,叫土兵安排飯食與何九叔同鄆哥吃,“留在房裡相等一等,我去便來也。”又自帶了三兩個土兵,離了縣衙,將了硯瓦筆墨,就買了三五張紙藏在身邊,就叫兩個土兵買了個豬首,一隻鵝,一隻雞,一擔酒,和些果品之類,安排在家裡。約莫也是巳牌時候,帶了個土兵來到家中。那婦人已知告狀不準,放下心不他,大著膽看他怎的。
武松叫道:“嫂嫂,下來,有句話說。”那婆娘慢慢地行下樓來問道:“有甚麽話說?”武松道:“明日是亡兄斷七;你前日惱了諸鄰舍街坊,我今日特地來把杯酒,替嫂嫂相謝眾鄰。”那婦人大剌剌地說道:“謝他們怎地?”武松道:“禮不可缺。”喚土兵先去靈床子前,明晃晃的點起兩枝蠟燭,焚起一爐香,列下一陌紙錢,把祭物去靈前擺了,堆盤滿宴,鋪下酒食果品之類,叫一個土兵後面燙酒,兩個土兵門前安排桌凳,又有兩個前後把門。
武松自分付定了,便叫:“嫂嫂,來待客。我去請來。”先請隔壁王婆。那婆子道:“不消生受,教都頭作謝。”武松道:“多多相擾了乾娘,自有個道理。先備一杯菜酒,休得推故。”那婆子取了招兒,收拾了門戶,從後門走過來。武松道:“嫂嫂坐主位,乾娘對席。”婆子已知道西門慶回話了,放心著吃酒。兩個都心裡道:“看他怎地!”
武松又請這邊下鄰開銀鋪的姚二郎姚文卿。二郎道:“小人忙些,不勞都頭生受。”武松拖住便道:“一杯淡酒,又不長久,便請到家。”那姚二郎只得隨順到來,便教去王婆肩下坐了。又去對門請兩家。一家是開紙馬桶鋪的趙四郎趙仲銘。四郎道:“小人買賣撇不得,不及陪奉。”武松道:“如何使得;眾高鄰都在那裡了。”不由他不來,被武松扯到家裡,道:“老人家爺父一般。”便請在嫂嫂肩下坐了。又請對門那賣冷酒店的胡正卿。那人原是吏官出身,便瞧道有些尷尬,那裡肯來,被武松不管他,拖了過來,卻請去趙四郎肩下坐了。
武松道:“王婆,你隔壁是誰?”王婆道:“他家是賣餶飿兒的。”張公卻好正在屋裡,見武松入來,吃了一驚道:“都頭沒甚
話說?”武松道:“家間多擾了街坊,相請吃杯淡酒。”那老兒道:“哎呀!老子不曾有些禮數到都頭家,卻如何請老子吃酒?”武松道:“不成微敬,便請到家。”老兒吃武松拖了過來,請去姚二郎肩下坐地。
說話的,為何先坐的不走了?原來都有土兵前後把著門,都是監禁的一般。
武松請到四家鄰舍並王婆,和嫂嫂共是六人。武松掇條凳子,卻坐在橫頭,便叫土兵把前後門關了。那後面土兵自來篩酒。武松唱個大喏,說道:“眾高鄰休怪小人粗鹵,胡亂請些個。”眾鄰舍道:“小人們都不曾與都頭洗泥接風,如今倒來反擾。”武松笑道:“不成意思,眾高鄰休得笑話則個。”土兵只顧篩酒。眾人懷著鬼胎,正不知怎地。
看看酒至三杯,那胡正卿便要起身,說道:“小人忙些個。”武松叫道:“去不得;既來到此,便忙也坐一坐。”那胡正卿心頭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暗暗地心思道:“既是好意請我們吃酒,如何卻這般相待,不許人動身!”只得坐下。武松道:“再把酒來篩。”
土兵斟到第四杯酒,前後共吃了七杯酒過,眾人卻似吃了呂太后一千個筵席!只見武松喝叫土兵:“且收拾過了杯盤,少間再吃。”武松抹桌子。眾鄰舍卻待起身。武松把兩隻手一攔,道:“正要說話。一乾高鄰在這裡,中間那位高鄰會寫字?”姚二郎便道:“此位胡正卿極寫得好。”武松便唱個喏,道:“相煩則個。”便捲起雙袖,去衣裳底下颼地只一掣,掣出那口尖刀來;右手四指籠著刀靶,大拇指按住掩心,兩隻圓彪彪怪眼睜起,道:“諸位高鄰在此,小人‘冤各有頭,債各有主,’只要眾位做個證見!”
只見武松左手拿住嫂嫂,右手指定王婆。四家鄰舍,驚得目瞪口呆,罔知所措,都面面廝覷,不敢做聲。武松道:“高鄰休怪,不必吃驚。武松雖是個粗鹵漢子,——便死也不怕!——還省得‘有冤報冤,有仇報仇,’並不傷犯眾位,只煩高鄰做個證見。若有一位先走的,武松翻過臉來休怪!教他先吃我五七刀了去,武二便償他命也不妨!”眾鄰舍都目瞪口呆,再不敢動。
武松看著王婆,喝道:“兀的老豬狗聽著!我的哥哥這個性命都在你身上!慢慢地卻問你!”回過臉來,看著婦人,罵道:“你那淫婦聽著!你把我的哥哥性命怎地謀害了?從實招來,我便饒你!”那婦人道:“叔叔,你好沒道理!你哥哥自害心疼病死了,乾我甚事!”
說猶未了,武松把刀胳察了插在桌子上,用左手揪住那婦人頭髻,右手劈胸提住;把桌子一腳踢倒了,隔桌子把這婦人輕輕地提將過來,一交放翻在靈床面前,兩腳踏住;右手拔起刀來,指定王婆道:“老豬狗!你從實說!”那婆子要脫身脫不得,只得道:“不消都頭髮怒,老身自說便了。”
武松叫土兵取過紙墨筆硯,排好了桌子;把刀指著胡正卿道:“相煩你與我聽一句寫一句。”胡正卿胳答答抖著說:“小……小人……便……寫……寫。”討了些硯水,磨起墨來。胡正卿拿著筆拂那紙,道:“王婆,你實說!”那婆子道:“又不乾我事,教說甚麽?”武松道:“老豬狗!我都知了,你賴那個去!你不說時,我先剮了這個淫婦,後殺你這老狗!”提起刀來,望那婦人臉上便□兩□。那婦人慌忙叫道:“叔叔!且饒我!你放我起來,我說便了!”
武松一提,提起那婆娘,跪在靈床子前,喝一聲“淫婦快說!”那婦人驚得魂魄都沒了,只得從實招說;將那日放帘子因打著西門慶起,並做衣裳入馬通姦,一一地說;次後來怎生踢了武大,因何設計下藥,王婆怎地教唆撥置,從頭至尾,說了一遍。
武松叫他說一句,卻叫胡正卿寫一句。王婆道:“咬蟲!你先招了,我如何賴得過!只苦了老身!”王婆也只得招認了。把這婆子口詞也叫胡正卿寫了。從頭至尾都寫在上面。叫他兩個都點指畫了字,就叫四家鄰舍畫了名,也畫了字。叫土兵解答膊來,背接綁了這老狗,卷了口詞,藏在懷裡。叫土兵取碗酒來供養在靈床子前,拖過這婦人來跪在靈前,喝那老狗也跪在靈前,灑淚道:“哥哥靈魂不遠!今日兄弟與你報仇雪恨!”叫土兵把紙錢點著。
那婦人見勢不好,卻待要叫,被武松腦揪倒來,兩隻腳踏住他兩隻胳膊,扯開胸脯衣裳。說時遲,那時快,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口裡銜著刀,雙手去挖開胸脯,摳出心肝五臟,供養在靈前;胳察一刀便割下那婦人頭來,血流滿地。四家鄰舍眼都定了,只掩了臉,看他忒凶,又不敢勸,只得隨順他。
武松叫土兵去樓上取下一床被來把婦人頭包了,揩了刀,插在鞘里;洗了手,唱個喏,道:“有勞高鄰,甚是休怪。且請眾位樓上少坐,待武二便來。”四家鄰舍都面面相看,不敢不依他,只得都上樓去坐了。武松分付土兵,也教押了王婆上樓去。關了樓門,著兩個土兵在樓下看守。
武松包了婦人那顆頭,一直奔西門慶生藥鋪前來,看著主管,唱個喏,問道:“大官人在麽?”主管道:“卻才出去。”武松道:“借一步閒說一句。”那主管也有些認得武松,不敢不出來。武松一引引到側首僻靜巷內,驀然翻過臉來道:“你要死卻是要活?”主管慌道:“都頭在上,小人又不曾傷犯了都……”武松道:“你要死,休說西門慶去向!你若要活,實對我說西門慶在那裡!”主管道:“卻才和……和一個相識……去……去獅子橋下大酒樓上吃……”武松聽了,轉身便走。那主管驚得半晌移腳不動,自去了。
且說武松逕奔到獅子橋下酒樓前,便問酒保道:“西門慶大郎和甚人吃酒?”酒保道:“和一個一般的財主在樓上街邊閣兒里吃酒。”
武松一直撞到樓上,去閣子前張時,窗眼裡見西門慶坐著主位,對面一個坐著客席,兩個唱的粉頭坐在兩邊。武松把那被包打開一抖,那顆人頭血淋淋的滾出來。武松左手提了人頭,右手拔出尖刀,挑開帘子,鑽將入來,把那婦人頭望西門慶臉上摜將來。西門慶認得是武松,吃了一驚,叫聲“哎呀!”便跳起在凳子上去,一隻腳跨上窗檻,要尋走路,見下面是街,跳不下去,心裡正慌。
說時遲,那時快;武松卻用手略按一按,托地已跳在桌子上,把些盞兒碟兒都踢下來。兩個唱的行院驚得走不動。那個財主官人慌了腳手,也倒了。西門慶見來得凶,便把手虛指一指,早飛起右腳來。武松只顧奔入去,見他腳起,略閃一閃,恰好那一腳正踢中武松右手,那口刀踢將起來,直落下街心裡去了。
西門慶見踢去了刀,心裡便不怕他,右手虛照一照,左手一拳,照著武松心窩裡打來;卻被武松略躲個過,就勢里從脅下鑽入來,左手帶住頭,連肩胛只一提,右手早捽住西門慶左腳,叫聲“下去”,那西門慶,一者冤魂纏定,二乃天理難容,三來怎當武松神力,只見頭在下,腳在上,倒撞落在街心裡去了,跌得個“發昏章第十一”!街上兩邊人都吃了一驚。
武松伸手下凳子邊提了淫婦的頭,也鑽出窗子外,涌身望下只一跳,跳在當街上;先搶了那口刀在手裡,看這西門慶已跌得半死,直挺挺在地下,只把眼來動。武松按住,只一刀,割下西門慶的頭來;把兩顆頭相結在一處,提在手裡;把著那口刀,一直奔回紫石街來;叫土兵開了門,將兩顆人頭供養在靈前;把那碗冷酒澆奠了,有灑淚道:“哥哥靈魂不遠,早升天界!兄弟與你報仇,殺了姦夫和淫婦,今日就行燒化。”便叫土兵樓上請高鄰下來,把那婆子押在前面。
武松拿著刀,提了兩顆人頭,再對四家鄰舍道:“我又有一句話,對你們高鄰說,須去不得!”那四家鄰舍叉手拱立,盡道:“都頭但說,我眾人一聽尊命。”武松說出這幾句話來,有分教:景陽岡好漢,屈做囚徒;陽穀縣都頭,變作行者。畢竟武松說出甚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賞析
《水滸傳》裡邊,首先我們想談的當然是108將了,大家都知道108將裡邊有三位女性形象。那么說到形象,在明末清初的時候,有位大學問家金人瑞金聖歎先生,他評《水滸傳》,他稱《水滸傳》是“第五才子書”,他在《讀第五才子書·法》這篇文章裡邊說到,《水滸傳》寫得好,好在什麼地方呢?一百八人,古人他不加“零”字,一百八人就是108人,寫出了一百八性格,要是別的書,那只是一個性格。就是只寫兩個人,也是一個性格。那么這句話是一向被引用為《水滸傳》塑造人物形象非常成功的一個評語,但事實上恐怕是言過其辭。
但是我們可以說,《水滸傳》它是描寫江湖好漢綠林英雄的這樣一部小說。就是嘯聚山林,打家劫舍,殺富濟貧,替天行道。那么勢力強大以後,對抗朝廷,最終招安,為朝廷出力,將博得一個封妻蔭子,取得正果,是這樣一部小說。實際上描寫了一個江湖世界,一個強人世界。自然在這裡女性不大可能成為這部小說的主要描繪對象。也就是說,我們今天所能看到《水滸傳》裡邊女性形象是非常單薄的。但是人世間既然有男有女,你寫一個小說,那就不可能不描寫到女人。《水滸傳》108個好漢裡邊也有三位女將,我們現在大致作一個分析,《水滸傳》中的女性形象有以下這么幾類。
第一類自然是上附天罡地煞之數的梁山的三位女英雄;第二類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的,大概是四個淫婦。二潘,一個潘金蓮,還有一個潘巧雲。還有一個實際上故事在前的就是宋江的閻婆惜。還有最後一個盧俊義的賈氏夫人。當然在《水滸傳》描寫中,她們各自的分量,也就是作為一個藝術形象是不同的。那么第三類《水滸傳》裡面描寫了一個貞節娘子,貞節的女性形象。這位我想大家都知道,林娘子。林娘子筆墨不多,但是給大家印象很深。
我們做一個大致介紹之後,我們先來看一看梁山上三位女英雄的形象。我想大家對梁山上三位女英雄印象最深的應該是扈三娘。因為扈三娘漂亮,美貌,英武,武藝好生了得。但是我要說呢,雖然在《水滸傳》中,梁山三位女英雄裡邊的描寫,給扈三娘的筆墨最多,出場次數也最多,表現也最英雄,功勞也最大,卻是一個非常不成功的文學形象。我們從藝術上來講,扈三娘是一個非常不成功的人物,為什麼要這樣說?且聽我來做一些分解。
扈三娘其實作者是給她了充分的重視。四十八回裡邊出場,回目上就寫“一丈青單捉王矮虎,宋公明兩打祝家莊。”這是把她作為一個重要人物來看,回目里就標出來了。那么現在我們來統計一下,整個水滸英雄他們的功勞。我說扈三娘功勞顯著。因為在梁山英雄裡邊,陣前交戰,當場活捉敵將,數字最大的就是扈三娘。扈三娘連她捉了一個未來的丈夫算上去,三將。三將都是108將之數。林沖如此英雄了得,也就捉了一將,扈三娘。但是這樣的赫赫戰功,扈三娘的待遇不高,不公平。為什麼呢?排座次的時候她居地煞第23位,整體排名59位,她那個不中用的丈夫,因為是男人,是她丈夫,在她前邊,第58位。她陣前活捉的兩位將軍,郝思文,活捉的,第41位,在她前面16位。倒是早上山的彭玘,第43位,也高她14位,所以她的待遇不公平。為什麼這樣寫?這也很難說,當然扈三娘進不去三十六天罡,這是有一個原因。三十六天罡這裡邊,基本上有歷史的影子。《大宋宣和遺事》裡邊就把這36個人的名字大致寫出來了,後來梁山的前36位好漢,只有個別人的名字有調整,其他人本來就有,就沒法改。那么扈三娘能不能在地煞裡邊往前走一走呢?是作者排名的時候沒有太多的考究嗎?看起來也不是。古代學者也好,現代學者也好,都做了很多研究,認為排名是大有深意。那么我們只能說是梁山對扈三娘的不公平,換句話說是作者對扈三娘的不公平。
我們先看到了扈三娘的赫赫戰功。但是作為一個文學形象,我們能看到什麼呢?我們知道她梁山三位女英雄裡邊最美麗,武藝最高強。但是她作為一個文學人物的形象,剛才講到金聖歎講《水滸傳》好在什麼地方,就寫一百八人有一百八種性格,當然我說他是言過其辭。扈三娘就沒有性格,啞美人。上梁山之前跟上梁山之後只說過一句話,還沒出聲。只說過一句話沒出聲是什麼呢?就是她跟王英對陣的時候,王英一看她漂亮,在馬上就有點下作,有點魂不守舍。所以扈三娘在這裡抓他非常容易,他已經沒有鬥志了。她就說“這廝無理”,四個字沒出聲。從此以後扈三娘一句話沒說。扈三娘很不幸,她們家已經加盟梁山,背叛了三莊聯盟,結果祝家莊被破的時候,只跑了個扈成,因為扈成還有點武藝。父母親族全家殺光,扈三娘一點表現都沒有。她在梁山山寨上沒有表現,以宋江義妹的身份,可以說是下嫁王英。因為從人品上,從形象上,從武藝上,王英跟她都不匹配的,這也是作者故作狡猾之處。女人一丈青,高個兒,漂亮。男人王矮虎,王矮虎全名叫矮腳虎。他個兒低,主要是腳短,最醜。宋元人說的腳就是腿呀,如今現在中國南方人說腳字的意思還是腿,這個人長腳,那個短腳。
扈三娘的結局,我在這裡做一個交代。大家都知道,尤其電視連續劇播了以後,人最終死於江南。在征方臘這一戰裡邊,梁山好漢一共折了59位,戰死59位。但是別人的戰死都是正常的交戰,當陣陣亡,中伏兵遇難,重傷不治而死,或者是被俘而殺。只有扈三娘夫妻死得莫名其妙,為什麼呢?她遇到了一個做妖法的,鄭魔君。王英是跟鄭魔君做戰,鄭魔君使出妖法,王英一看雲中有一個金甲神人,王英大驚失色,一不小心就被對方一刀砍於馬下。扈三娘一看要給丈夫報仇,拍馬衝上前去,被鄭魔君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鍍金銅磚,砸在面門上,倒下馬死去。我們現在可以說死得不值。為什麼作者對59位好漢裡邊,57位都是正常的戰爭死亡,而就他夫妻兩個人是這樣一種結局呢?莫名其妙。所以我們剛才講,不管《水滸傳》寫扈三娘英雄了得,用了如何重筆濃彩,作為人物形象,作為藝術形象單薄的,沒有性格可言,只是一個概念,一個符號。這個符號是什麼?能征慣戰,美貌佳人。所以呀,連她的死都寫得如此潦草,那么從這裡我們是不是可以看出,作者對女性的一種態度。
另外一位呢,孫二娘,孫二娘是黑店老闆娘,孟州道十字坡開人肉包子鋪的,綽號母夜叉。她的形象是什麼樣呢?在武松眼中,“系一條鮮紅生絹裙,擦一臉胭脂鉛粉,敞開胸脯,露出桃紅紗主腰,上面一色金鈕”。這是她的衣著。她的身體呢,“眉橫殺氣,眼露凶光”。母夜叉是這么一個形象,而且母夜叉跟她丈夫之間的關係是倒過來的。丈夫武藝沒她高強,而且這個店不是姓張,而姓孫,為什麼呢?孫二娘的黑店是祖傳的,她父親叫山夜叉孫元,是江湖上的前輩綠林中是有名的。所以我們就看到在菜園子張青跟孫二娘這樣的關係裡邊,是以孫為主,以張為副。從見識上來講,也是孫高於張,但是這個形象她的作為,我們大概很難接受。武松兩次看到,第一次是武松假裝中了蒙汗藥,抬到一個作坊裡邊去。小說里描寫牆上掛了幾張人皮,樑上吊了幾條人腿,這是武松的眼中。後來武松在鴛鴦樓大報仇,連殺張都監家一十五口人,從孟州逃出,結果又落入了孫二娘十字坡黑店裡邊。專門採買的四個夥計,一看這廝胖大,可以做好幾個天的肉餡。因為武松太累了,當時是昏睡在樹林中。結果武松差點死掉,武松醒過來一看還是這個地方,幾張人皮幾條人腿。都做的什麼事情,這樣也算好漢嗎?是農民起義嗎?任何一個朝代不管是古代,還是現代,恐怕都是要法律追究的。
當武松最終在大鬧孟州道之後,孫二娘張青勸武松到附近一個二龍山去落草,要投奔魯智深、楊志。這裡邊就看出了孫二娘的見識。孫二娘講出來,她當年曾經用蒙汗藥麻翻了一個和尚,這個和尚身材高大,也是一個英雄了得的人物。而且他們還交代,他們怎么認識魯智深的呢?也是用蒙汗藥麻翻魯智深,看魯智深一身好肉,可以做好幾天肉餡。幸虧張青過來,孫二娘是殺人不眨眼的女魔王。張青回來一看把他救醒,這才認識了魯智深。可是在江湖黑道上的孫二娘比張青高明,張青勸武松,你臉上有金印,逃命有問題,貼兩個膏藥就行了,遮住金印。孫二娘當時就說,這可不行,現在做公的都不是等閒之輩,臉上貼兩個膏藥,那不明擺著遮住金文嘛。她就想起來把頭陀的衣服,頭陀散披髮遮住金印,把頭陀留下來的戒刀,108顆人頂珠。掛的珠子是人頂骨,還有度牒,度牒就相當於身份證了。證明這個和尚是真的,某寺院的,身份證。從此以後武松就用了這一套新的身份,那么武松也從打虎武松、都頭武松變成行者武鬆了。這是孫二娘我們看到的,就是一個是嫻熟於江湖黑道的女人。
潘金蓮大家都很熟悉,但是對潘金蓮形象的熟悉,恐怕還不光是《水滸傳》給人帶來的印象,還有《金瓶梅》的作用在裡面。但是即使是這樣,在《水滸傳》中的潘金蓮,已經描寫得比較充分了。大致情況是這樣,潘金蓮應該說是個有追求的女人,出場交代她是財主張大戶家的一個使女,頗有幾分顏色,也就是姿色。張大戶垂涎,她可能沒看上這老頭子,不從。張大戶惱羞成怒,乾脆把她嫁給了叫三寸丁谷樹皮的醜漢武大郎。又醜又窮,三寸丁谷樹皮就是小個子,侏儒。現在我們的京劇舞台上經常看到這樣的人物。結果當時就流傳,那些浮浪子弟們就講,好一塊羊肉倒落在了狗嘴裡。這大概就是現在的所謂“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的宋元版,宋元口語版。結果呢,武松景陽岡打虎,在陽穀縣境內,打虎英雄做了陽穀的都頭。都頭的職位相當於現在的公安局長,位置不到,相當於警長大一點。還不完全一樣,古代這個東西不像我們現代分工很細。在陽穀縣兄弟相見,在此之前雖然她所嫁非人,從潘金蓮的角度上講,但倒也沒有生出什麼事來。一直到武松進了家門,她看到這么一個兄弟,好生英雄,那完全不一樣了。武松高大雄壯,打虎英雄。潘金蓮生了這個心,想到自己。在裡邊我們也都看到,電視劇裡邊表現的還是基本上忠實原著的,問寒噓暖,操持飲食,還讓武松不要住在公家房子裡,搬到家裡來。嫡親三口合家居住,奴家親自來服侍叔叔。在武松面前她說話很客氣。當然後來挑逗武松,遭到武松的拒絕。那么武松雖然拒絕了她,留了一條心,但是還沒有多想。因為此時的潘金蓮,雖然有挑逗武松的這樣一個不軌行為,事實上沒有落實她的劣跡。只是當武松因公事出差東京,離開了之後,中間被王婆這樣一個以此謀利的社會閒人。當時開茶館的,王婆貪賄說風情,從中牽線,引出來西門慶跟潘金蓮這一段苟合之事,這是淫蕩。但還沒有到要殺武大郎的這個份上,這裡邊又引出一個事情來。就是有一個小伙子叫鄆哥,姓喬,喬鄆哥,是賣果品的。平時是西門慶經常去買他的東西,等於是照顧他生意。這段時間西門慶姘上潘金蓮,不大出來了。鄆哥他沒生計,到處找,他知道他在王婆那兒。結果王婆不讓他進,兩人吵起來。鄆哥找到了武大郎把這事都說出來,然後這兩個人,一個小孩子十五六歲,一個小矮子,兩個人去捉姦,最後是被西門慶一腳踢傷。然後武大郎就養病了,在養病期間,王婆又出了最壞的主意。一不做,二不休,毒殺武大郎。王婆的主意,實際操作者潘金蓮。所以潘金蓮應該說毒殺親夫是有可殺之罪的。那么我們也可以看到,潘金蓮這樣一個形象她是一個逐步墮落的過程。最初她還是有追求的,還是有一些獨立的想法。張大戶垂涎她,她本來可以弄一個小妾的名分,她不乾,被財主報復嫁了這樣一個醜人。心中不滿意,又經了外人的挑唆,一步一步走向深淵。中間還描寫她有一個追求,看到了武松,遭到了武松的拒絕。在潘金蓮那裡,應該說是她欲望膨脹大於道德。在她那裡是沒有道德觀念的,當然一個使女出身,大概也不識幾個字,沒有什麼見識,可能是自然屬性高於她的社會屬性,本能壓倒了理智,所以走向了毀滅。那么小說中描寫武松殺嫂是非常殘酷的,劈開胸脯,拽出心肝,比較殘酷。但是我們要說,當時武松把殺嫂為兄報仇這樣一個事情講出去,江湖好漢都稱讚,稱讚不已。我們現在看,表現當時綠林江湖人的殘暴,那是另外一方面來講了。因為毒殺親夫這個罪名在古代應該受凌遲之刑,凌遲之刑要比挖心肝更痛苦萬分。
那么為什麼在《水滸傳》中,如此塑造安排這些女性形象?我想主要有這么幾個問題,一個《水滸傳》它的流傳。從史料筆記到瓦舍說話,再到搬演雜劇,最後成書,是一個世代累積型。這個小說描寫的是江湖綠林的故事。那么江湖綠林中的準則,他們的觀念,跟一般社會上的普通平民是不同的,這是強人的一種觀念。剛才講女性形象已經提到幾個問題,殺人越貨,開黑店,宋江到江州一路上遇到了多少,催命判官李立、船火兒張橫,船開到江心就問他,你想吃板刀面還是吃餛飩?板刀面就是一刀砍掉,餛飩就是把他捆起來朝江里一丟。要不是宋江早已經是山東及時雨大名播於江湖,有幾個宋江都死去了。宋江所結交的這些人都是這樣一些人物,實際上都是江湖黑道。那么為什麼江湖黑道他們會如此輕蔑女人呢?因為江湖中自有江湖中的準則,他們是亡命之徒,嘯聚山林,打家劫舍。他們認為女人有這么幾個問題,一個他不要妻小,認為妻小是個累贅。生理需要可臨時去搶占。所以在《水滸傳》中描寫很多,小霸王周通搶壓寨夫人,王矮虎也做這樣的事情。所謂壓寨夫人可不是夫人的意思啊,實際上就是性工具。如果等到官兵來剿,那么這壓寨夫人一個都難逃做刀下鬼,要么被自己的男人殺掉,要么被俘以後,作為匪人家眷也都會死於一些官法,就是這樣一個結局。
那么還有由來已久的“女人禍水觀”,這個“女人禍水觀”,不僅僅在士大夫中存在,在綠林好漢中也存在。女人可能會引起他們的爭風吃醋,這裡邊我們可以講,在歷史上,就是在《水滸傳》之後,歷史可以證實。比如說李自成,張獻忠,他們都做過這樣類似的事情。崇禎十二年,李自成在潼關園大敗,逃到商洛山中,當時覺得窮途末路,幾次要自殺。養子李雙喜勸阻了,他的大將劉宗敏為了輔佐李自成東山再起,回去就把自己兩個妻子殺掉。然後其他的一些壯士,也就是李自成的死黨們,一看大將軍劉宗敏如此做事,也回去把自己的妻子殺掉。這些妻子實際上都是壓寨夫人一類的,都是擄掠來的女人。殺掉以後表示呢,死心塌地跟朝廷再戰。李自成這樣才輕騎突圍,終於東山再起。所以說呢,這樣一種觀念,以視女人為累贅,視女人為物品,他們把女人處死,就好像燒掉山寨一樣。那些女人是沒有人格地位的,這裡邊我們可以看到《水滸傳》的作者,他也是這樣一種心態,輕視婦女,視婦女於草芥,如蟲蟻。這些江湖好漢為什麼不近女色?除了上述種種的實際方面功利性考慮之外,還有一些觀念問題。
比如說晁蓋,他是個財主,東溪村保證,財主,有錢,仗義疏財,結交天下好漢。從書中所表現來說,大家都知道,宋江三十四五歲年紀。可是他跟晁蓋兩人見面的時候,說晁兄長我十歲,可以說晁蓋四十餘歲。這樣一個地方財主,小說中專門寫到,不娶妻子,只愛使槍弄棒,整日打熬筋骨。也就是說,當時的這些綠林中人,練武藝認為跟女色是矛盾的。這是中國古代一個養生學裡邊的理論,我們現在說是個誤區。古人認為要保先天元氣。所以有這樣一種看法,對女性的輕視也是意中之事。
回評
吾嘗言:不登泰山,不知天下之高;登泰山不登日觀,不知泰山之高也。
不觀黃河,不知天下之深;觀黃河不觀龍門,不知黃河之深也。不見聖人,不知天下之至;見聖人不見仲尼,不知聖人之至也。乃今於此書也亦然。不讀《水滸》,不知天下之奇;讀《水滸》不讀設祭,不知《水滸》之奇也。
嗚呼!耐庵之才,其又豈可以斗石計之乎哉!
前書寫魯達,已極丈夫之致矣;不意其又寫出林沖,又極丈夫之致也。
寫魯達又寫出林沖,斯已大奇矣;不意其又寫出楊志,又極丈夫之致也。是三丈夫也者,各自有其胸襟,各自有其心地,各自有其形狀,各自有其裝束,譬諸閭吳二子,斗童殿壁,星宮水府,萬神鹹在,慈即真慈,怒即真怒,麗即真麗,醜即真醜。技至此,技已止;觀至此,觀已正。然而二子之胸中,固各別藏分外之絕筆,又有所謂雲質龍章,日姿月彩,杳非世工心之所構,目之所遇,手之所掄,筆之所觸也者。今耐庵《水滸》,正猶是矣。寫魯、林、楊三丈夫以來,技至此,技已止,觀至此,觀已止。乃忽然磬控,忽然縱送,便又騰筆涌墨,憑空撰出武都頭一個人來。我得而讀其文,想見其為人。其胸襟則又非如魯、如林、如楊者之胸襟也,其心事則又非如魯、如林、如楊者之心事也,其形狀結束則又非如魯、如林、如楊者之形狀與如魯、如林、如楊者之結束也。我既得以想見其人,因更回讀其文,為之徐讀之,疾讀之,翱翔讀之,歌續讀之,為楚聲讀之,為豺聲讀之。嗚呼!是其一篇一節一句一字,實杳非儒生心之所構,目之所遇,手之所掄,筆之所觸矣。是真所謂雲質龍章,日恣月彩,分外之絕筆矣。如是而尚欲量才子之才為斗為石,嗚呼,多見其為不知量者也!
或問於聖嘆曰:“魯達何如人也?”曰:“闊人也。”“宋江何如人也?”
曰:“狹人也。”曰:“林沖何如人也?”曰:“毒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甘人也。”曰:“楊志何如人也?”曰:“正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駁人也。”曰:“柴進何如人也?”曰:“良人也。”
“宋江何如人也?”曰:“歹人也。”曰:“阮七何如人也?”曰:“快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厭人也。”曰:“李逵何如人也?”曰:“真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假人也。”曰:“吳用何如人也?”
曰:“捷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呆人也。”曰:“花榮何如人也?”曰:“雅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俗人也。”曰:“盧俊義何如人也?”曰:“大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小人也。”曰:“石秀何如人也?”曰:“警人也。”“宋江何如人也?”曰:“鈍人也。”
然則《水滸》之一百六人,殆莫不勝於宋江。然而此一百六人也者,固獨人人未若武松之絕倫超群。然則武松何如人也?曰:“武松,天人也。”武松天人者,固具有魯達之闊,林沖之毒,楊志之正,柴進之良,阮七之快,李逵之真,吳用之捷,花榮之雅,盧俊義之大,石秀之警者也。斷曰第一人,不亦宜乎?
殺虎後忽然殺一婦人,嗟乎!莫咆哮於虎,莫柔曼於婦人,之二物者,至不倫也。殺虎後忽欲殺一婦人,曾不舉手之勞焉耳。今寫武松殺虎至盈一卷,寫武松殺婦人亦至盈一卷,咄咄乎異哉!憶大雄氏有言:“獅子搏象用全力,博兔亦用全力。”今豈武松殺虎用全力,殺婦人亦用全力耶?我讀其文,至於氣咽目瞪,面無人色,殆尤駭於讀打虎一回之時。嗚呼,作者固真以獅子喻武松,觀其於街橋名字,悉安獅子二字可知也!
徒手而思殺虎,則是無賴之至也;然必終仗哨棒而後成於殺虎,是猶夫人之能事也。故必於四閃而後奮威盡力,輪棒直劈,而震天一響,樹倒棒折,已成徒手,而虎且方怒。以徒手當怒虎,而終亦得以成殺之功;夫然後武松之神威以見,此前文所詳,今亦毋庸又述。乃我獨怪其寫武松殺西門慶,亦用此法也。其心豈不曰:殺虎猶不用棒,殺一鼠子何足用刀?於是握刀而往,握刀而來,而正值鼠子之際,刀反踢落街心,以表武松之神威。然奈何竟進鼠子而與虎為倫矣?曰:非然也。虎固虎也,鼠子固鼠子也。殺虎不用棒,殺鼠子不用刀者,所謂象亦全力,兔亦全力,觀獅子橋下四字,可知也。
西門慶如何入奸,王婆如何主謀,潘氏如何下毒,其曲折情事,羅列前幅,燦如星斗,讀者既知之矣。然讀者之知之也,亦為讀之而後得知之也。
乃方夫讀者讀之而得知之之時,正武二於東京交割箱籠,街上閒行之時,即又奈何以己之所得知,例人之所不知,而欲武松聞何九之言,即燎然知姦夫之為西門,聞鄆哥之言,即燎然知半夜如何置毒耶?篇中處處寫武松是東京回來,茫無頭路,雖極英靈,了無入處,真有神化之能。
一路勤敘鄰舍,至後幅,忽然排出四家鋪面來:姚文卿開銀鋪,趙仲銘開紙馬鋪,胡正卿開冷酒鋪,張公開餶飿鋪,合之便成財色酒氣四字,真是奇絕,詳見細評中。
每聞人言:莫駭疾於霹靂,而又莫奇幻於霹靂。思之驟不敢信。如所云:有人掛兩握亂絲,雷電過,輒巳絲絲相接,交羅如網者。一道士藏紙千張,擬書全笈,一夜遽為雷火所焚,天明視之,紙故無恙,而層層遍畫龍蛇之形,其細如髮者。以今觀於武二設祭一篇,夫而後知真有是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