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
林沖水寨大並火 晁蓋梁山小奪泊
簡介
何濤帶領官兵捉拿三阮,何濤被割耳放走。眾好漢上梁山,王倫嫉妒,不肯收留,吳用計激林沖火拚王倫。林沖仗義,殺死五倫,吳用要林沖坐第一把交椅,林沖辭之。
正文
卻說當下何觀察領了知府台旨下廳來,隨即到機密房里與眾人商議。眾多做公的道:“若說這個石碣村湖盪,緊靠著梁山泊,都是茫茫蕩蕩,蘆葦水港若不得大隊官軍,舟船人馬誰敢去那裡捕捉賊人!”何濤聽罷,說道:“這一論也是。”再到廳上稟覆府尹,道:“原來這石碣村湖泊正傍著梁山水泊,周圍儘是深港水汊,蘆葦草盪。間常時也兀自劫了人,莫說如今又添了那一夥強人在裡面。若不起得大隊人馬,如何敢去那裡捕獲得人!”府尹道:“既是如此說時,再差一員了得事的捕盜巡檢,點與五百官兵人馬,和你一處去緝捕。”
何觀察領了台旨,再回機密房來,喚集這眾多做公的,整選了五百餘人,各各自去準備什物器械。次日,那捕盜巡檢領了濟州府帖文,與同何觀察兩個點起五百軍兵,同眾多做公的一齊奔石碣村來。
且說晁蓋,公孫勝,自從把火燒了莊阮,帶同十數個莊客來到石碣村,半路上撞見三阮弟兄各執器械,卻來接應到家。七個人都在阮小五莊上。那時阮小二已把老小搬入湖泊里,七人商議要去投梁山泊一事。
吳用道:“見今李家道口有那旱地忽律朱貴在那裡開酒店,招接四方好漢。但要入伙的,須是先投奔他。我們如今安排了船支,把一應的物件裝在船里,將些人情送與他引進。”大家正在那裡商議投奔梁山泊,只見幾個打漁的來報導:“官軍人馬飛奔村里來也!”
晁蓋便起身叫道:“這廝們趕來,我等休走!”阮小二道:“不妨!我自對付他!叫那廝大半下水裡去死,小半都搠殺他!”公孫勝道:“休慌!且看貧道的本事!”晁蓋道:“劉唐兄弟,你和學究先生且把財賦老小裝載船里逕撐去李家道口左側相等;我們看些頭勢,隨後便到!”
阮小二選兩支棹船,把娘和老小,家中財賦,都裝下船里。吳用,劉唐,各押著一支,叫七八個伴當搖了船,先到李家道口去等;又分付阮小五,阮小七,撐駕小船,如此迎敵。兩個各棹船去了。
且說何濤並捕盜巡簡帶領官兵,漸近石碣村,但見河埠有船,盡數奪了;便使會水的官兵下船里進發;岸上的,騎馬。船騎相迎,水陸並進。到阮小二家,一齊吶喊,人兵並起,撲將入去。早是一所空房,裡面只有些粗重家火,何濤道:“且去拿幾家附近漁戶。”問時,說道:“他的兩個兄弟——阮小五,阮小七,——都在湖泊里住,非船不能去。”
何濤與巡檢商議道:“這湖泊里港濟又多,路徑甚雜;抑且水盪陂塘,不知深淺;若是四紛五落去捉時,又怕中了這賊人奸計∶我們把馬匹都教人看守在這村里,一發都下船里去。”當時捕盜巡檢並何觀察一同做公的人等都下了船。那時捉的船非止百十支,也有撐的,亦有搖的,一齊都望阮小五打漁莊上來。行不到五六里水面,只聽得蘆葦中間有人嘲歌。眾人且住了船聽時,那歌道:
打魚一世蓼兒窪,不種青苗不種麻。酷吏贓官都殺盡,忠心報答趙官家!
何觀察並眾人聽了,盡吃一驚。只見遠遠地一個人獨棹一支小船兒,唱將來。有認得的指道:“這個便是阮小五!”何濤把手一招,眾人併力向前,各執器械,挺著迎將去。只見阮小五大笑,罵道:“你這等虐害百姓的賊官!直如此大膽!敢來引老爺做甚么!卻不是來捋虎鬚!”
何濤背後有會射弓箭的,搭上箭,拽滿弓,一齊放箭。阮小五見箭來,拿著樺揪,翻筋斗鑽下水裡去,眾人趕來跟前,拿個空。又撐不到兩條港汊,只聽得蘆葦盪里打呼哨。眾人把船擺開,見前面兩個人棹著一支船來。船頭上立著一個人,頭戴青箬笠,身披綠蓑衣,手裡捻著條筆管槍,口裡也唱著道∶老爺生長石碣村,稟性生來要殺人。先斬何濤巡檢首,京師獻與趙王君!
何觀察並眾人聽了,又吃一驚。有認得的說道:“這個正是阮小七!”何濤喝道:“眾人併力向前,先拿住這個賊,休教走了!”阮小七聽得,笑道:“潑賊!”便把槍只一點,那船便使轉來,望小港里串著走。眾人捨命喊,趕將去。這阮小七和那搖船的飛也以搖著櫓,口裡打著呼哨,串著小港汊中只顧走。眾官兵趕來趕去,看見那水港窄狹了。
何濤道:“且住!把船且泊了,都傍岸邊。”上岸看時,只見茫茫蕩蕩,都是蘆葦,正不見一些旱路。
何濤內心疑惑,卻商議不定,便問那當村住的人。說道:“小人們雖是在此居住,也不知道這裡有許多去處。”何濤便教劃著名兩支小船,船上各帶三個做公的去前面探路。去了兩個時辰有餘,不見回報。何濤道:“這廝們好不了事!”再差五個做公的,又劃兩支船去探路。這幾個做公的劃了兩支船,又去了一個多時辰,並不見些回報。何濤道:“這幾個都久慣做公的四清六活的人,卻怎地也不曉事!如何不著一支船轉來回報?不想這些帶來的官兵人人亦不知顛倒!”
天色又看看晚了,何濤思想:“在此不著邊際,怎生奈何?我須用自走一遭。”揀一支疾快小船,選了幾個老郎做公的,各拿了器械,漿起五六把樺楫,何濤坐在船頭上,望這個蘆葦港里盪將去。那時已是日沒沉西。待得船開,約行了五六里水面,看見側邊岸上一個人提著把鋤頭走將來。
何濤問道:“兀那漢子,你是甚人?這裡是甚去處?”
那人應道:“我是這村里莊家。這裡喚做‘斷頭溝’沒路了。”
何濤道:“你曾見兩支船過來么?”那人道:“不是來捉阮小五的?”何濤道:“你怎地知得是來捉阮小五的?”那人道:“他們只在前面鳥林里廝打。”何濤道:“離這裡還有多少路?”那人道:“只在前面望得見便是。”何濤聽得,便叫攏船前去接應;便差兩個做公的拿了叉上岸來。只見那漢提起鋤頭來,手到,把這兩個做公的,一鋤頭一個,翻筋斗都打下水裡去。何濤見了吃一驚;急跳起身來時,卻待奔上岸,只見那支船忽地搪將開去,水底下鑽起一個人來,把何濤兩腿只一扯,撲通地倒撞下水裡去。
這幾個船里的卻待要走,被這提鋤頭的趕將上船來,一鋤頭一個,排頭打下去,腦漿也打出來。這何濤被水底下的這人倒拖上岸來,就解下他的搭膊來捆了。
看水底下這人卻是阮小七;岸上提鋤頭的那漢便是阮小二。
弟兄兩個看著何濤罵道:“老爺弟兄三個,從來只愛殺人放火!量你這廝直得甚么!你如何大膽,特地引著官兵來捉我們!”何濤道:“好漢!小人奉上命差遣,蓋不由已。小人怎敢大膽要來捉好漢!望好漢可憐見家中有個八十歲的老娘,無人養贍,望乞饒性命則個!”阮家弟兄道:“且把他來捆做個“粽子”撇在船艙里!”把那幾個屍首都攛去水裡去了。忽哨一聲,蘆葦叢中,鑽出四五個打魚的人來,都上了船。
阮小二,阮小七,各駕了一支船出來。
且說這捕盜巡檢領著官兵,都在那船里,說道:“何觀察他道做公的不了事,自去探路,也去了許多時不見回來!”那時正是初更左右,星光滿天,眾人都在船上歇涼。忽然只見起一陣怪風,從背後吹將來,吹得眾人掩面大驚,只叫得苦:把那纜船索都刮斷了。
正沒擺布處,只聽得後面忽哨響;迎著風看時,只見蘆花側畔射出一派火光來。眾人道:“今番卻休了!”那大船小船約有百十來支,正被這大風颳得你撞我磕,捉摸不住,那火光卻早來到面前。
原來都是一叢小船,兩支價幫住,上面滿滿堆著蘆葦柴草,刮刮雜雜燒著,乘著順風直衝將來。
那百十來支官船屯塞做一塊,港汊又狹,又沒迴避處;那頭等大船也有十數支,卻被他火船推來在鑽在船隊里一燒。
水底下原來又有人扶助著船燒將來,燒得大船上官兵都跳上岸來逃命奔走。
不想四邊儘是蘆葦野港,又沒旱路。
只見岸上蘆葦又刮刮雜雜也燒將起來。
那捕盜官兵兩頭沒處走。
風又緊,火又猛,眾官兵只得都奔爛泥里立地。火光叢中,只見一支小快船,船尾上一個搖著船,船頭上坐著一個先生,手裡明晃晃地拿著一口寶劍,口裡喝道:“休教走了一個!”眾兵都在爛泥里慌做一堆。
說猶未了,只見蘆葦東岸兩個人引著四五個打魚的,都手裡明晃晃拿著刀槍走來;這邊蘆葦西岸又是兩個人,也引著四五個打魚的,手裡也明晃晃拿著飛魚鉤走來。
東西兩岸四個好漢並這夥人一齊動手,排頭兒搠將來。
無移時,把許多官兵都搠死在爛泥里。
東岸兩個是晁蓋,阮小五;西岸兩個是阮小二,阮小七;船上那個先生便時祭風的公孫勝。
五位好漢引著十數個打魚的莊家把這伙官兵都搠死在蘆葦盪里。
單單只剩得一個何觀察,捆做粽子也似,丟在船艙里。
阮小二提將上岸來,指著罵道:“你這廝是濟州一個詐害百姓的蠢蟲!我本待把你碎屍萬段,卻要你回去對那濟州府管事的賊說∶俺這石碣村阮氏三雄,東溪村天王晁蓋,都不是好撩撥的!我也不來你城裡借糧,他也休要來我這村中討死!倘或正眼兒覷著,休道你是一個小小州尹,也莫說蔡太師差乾人來要拿我們——便是蔡京親自來時,我也搠他三二十個透明的窟籠!俺們放你回去,休得再來!傳與你的那個鳥官人,教他休要做夢!這裡沒大路,我著兄弟送你出路口去!”
當時阮小七把一支小快船載了何濤,直送他到大路口喝道:“這裡一直去,便有尋路處!別的眾人都殺了,難道只恁地好好放了你去?也吃你那州尹賊驢笑!且請下你兩個耳朵來做表證!”阮小七身邊拔起尖刀,把何觀察兩個耳朵割下來,鮮血淋漓;插了刀,解了縛,放上岸去。
何濤得了性命,自尋路回濟州去了。
且說晁蓋,公孫勝,和阮家三弟兄並十數個打魚的一發都駕了五七支小船離了石碣村湖泊,逕投李家道口來;到得那裡,相尋著吳用,劉唐船支,合做一處。
吳用問起拒敵官兵一事,晁蓋備細說了。
吳用眾人大喜,整頓船支齊了,一同來到旱地忽律朱貴酒店裡。
朱貴見了許多人來,說要入伙,慌忙迎接。
吳用將來歷實說與朱貴聽了,大喜。
逐一都相見了,請入廳上坐定,忙叫酒保全排分例酒來管待眾人;隨即取出一張皮靶弓來,搭上一枝響箭,望著那對港蘆葦中射去。
響箭到處,早見有小嘍羅搖出一支船來。
朱貴急寫了一封書呈,備細寫眾豪傑入伙姓名人數,先付與小嘍羅齎了,教去寨里報知;一面又殺羊管待。
眾好漢過了一夜,次日早起,朱貴喚一支大船,請眾多好漢下船,就同帶了晁蓋等來的船支,一齊望山寨里來。
行了多時,早來到一處水口,只聽的岸上鼓響鑼鳴。
晁蓋看時,只見七八個小嘍羅劃出四支哨船來,見了朱貴,都聲了喏,自依舊先去了。再說一行人來到金沙灘上岸,便留老小船支並打魚的人在此等候。
又見數十個小嘍羅下山來接引到關上。
王倫領著一班頭領出關迎接
晁蓋等,慌忙施禮,道:“小可王倫,久聞晁天王大名,如雷灌耳;今日且喜光臨草寨。”
晁蓋道:“晁某是個不讀書史的人,甚是粗鹵;今日事在藏拙,甘心與頭領帳下做一小卒,不棄幸甚。”
王倫道:“休如何說,且請到小寨,再有計議。”一行從人都跟著上山來。
到得大寨聚義廳上,王倫再三謙讓晁蓋一行人上階。
晁蓋等七人在右邊一字兒立下;王倫與眾頭領在左邊一字兒立下。
一個個都講禮罷,分賓主對席坐下。
王倫喚階下眾小頭目聲諾已畢,一壁廂動起山寨中鼓樂。
先叫小頭目去山下管待來的從人,關下另有客館安歇。
單說山寨里,宰了兩頭黃牛,十個羊,五個豬,大吹大擂筵席。
眾頭領飲酒中間,晁蓋把胸中之事,從頭至尾,都告訴王倫等眾位。
王倫聽罷,駭然了半晌;心內躊躇,做聲不得;自己沉吟,虛作應答。
筵宴至晚席散,眾頭領送晁蓋等眾人關下客館內安歇,自有來的人伏侍。
晁蓋心中歡喜,對吳用等六人說道:“我們造下這等迷天大罪,那裡去安身!不是這王頭領如此錯愛。我等皆已失所,此恩不可忘報!”吳用只是冷笑。晁蓋道:“先生何故只是冷笑?有事可以通知。”吳用道:“兄長性直。你道王倫肯收留我們?兄長不看他的心,只觀他的顏色動靜規模。”晁蓋道:“觀他顏色怎地?”吳用道:“兄長不見他早間席上與兄長說話倒有交情;次後因兄長說出殺了許多官兵捕盜巡檢,放了何濤,阮氏三雄如此豪傑,他便有些顏色變了,雖是口中答應,心裡好生不然——若是他有心收留我們,只就早上便議定了坐位。杜遷,宋萬這兩個自是粗滷的人,待客之事如何省得?只有林沖那人原是京師禁軍教頭,大郡的人,諸事曉得,今不得已,坐了第四位。早間林沖看王倫答應兄長模樣,他自便有些不平之氣;頻頻把眼瞅這王倫,心內自已躊躇。我看這人倒有顧盼之心,只是不得已。小生略放片言,教他本寨自相火併!”晁蓋道:“全仗先生妙策。”當夜七人安歇了。
次日天明,只見人報導:“林教頭相訪!”吳用便對晁蓋道:“這人來相探,中俺計了。”七個人慌忙起來迎接,邀請林沖入到客館裡面。吳用向前稱謝道:“夜來重蒙恩賜,拜擾不當。”林沖道:“小可有失恭敬。雖有奉承之心,奈緣不在其位,望乞恕罪。”吳學究道:“我等雖是不才,非為草木,豈不見頭領錯愛之心,顧盼之意?感恩不淺!”晁蓋再三謙讓林衝上坐。
林沖那裡肯,推晁蓋上首坐了。
林沖便在下首坐定。
吳用等六人一帶坐下。晁蓋道:“久聞教頭大名,不想今日得會。”林沖道:“小人舊在東京時,與朋友交,禮節不曾有誤。雖然今日能彀得見尊顏,不得遂平生之願,特地逕來陪話。”晁蓋稱謝道:“深感厚意。”吳用便動問道:“小生舊日久聞頭領在東京時,十分豪傑,不知緣何高俅不睦,致被陷害?後聞在滄州亦被火燒了大軍草料場,又是他的計策,向後不知誰薦頭領上山?”林沖道:“若說高俅這賊陷害一節,但提起,毛髮植立!又不能報得此讎!來此容身,皆是柴大官人舉薦到此。”吳用道:“柴大大人,莫非是江湖上稱為小鏇風柴進的么?”林沖道:“正是此人。”晁蓋道:“小可多聞人說柴大官人仗義疏財,接納四方豪傑,說是大周皇帝嫡派子孫,如何能彀會他一面也好!”吳用又對林沖道:“據這柴大官人,名聞寰海,聲播天下的人,教頭若非武藝超群,他如何肯薦上山?非是吳用過稱:理合王倫讓這第一位與頭領坐。此天下公論,也不負了柴大官人的書信。”林沖道:“承先生高談。只因小可犯下大罪,投奔柴大官人,非他不留林沖,誠恐負累他不便,自願上山。不想今日去住無門!非在位次低微,只為王倫心術不定語言不定,難以相聚!”吳用道:“王頭領待人接物,一團和氣,如何心地倒恁窄狹?”林沖道:“今日山寨幸得眾多豪傑到此相扶相助,似錦上添花,如旱苗得雨。此人只懷妒賢能之心,但恐眾豪傑勢力相壓。夜來因見兄長所說眾位殺死官兵一節,他便有些不然,就懷不肯相留的模樣;以此請眾豪傑來關下安歇。”吳用道:“既然王頭領有這般之心,我等休要待他發付,自投別處去便了。”林沖道:“眾豪傑休生見外之心。林沖自有分曉。小可只恐眾豪傑生退去之意;特來早早說知。今日看他如何相待。若這廝語言有理,不似昨日,萬事罷論;倘若這廝今朝有半句話參差時,盡在林沖身上!”晁蓋道:“頭領如此錯愛,俺弟兄皆感厚意。”吳用便道:“頭領為新弟兄面上倒與舊弟兄分顏。若是可容即容;不可容時,小生等登時告退。”林沖道:“先生差矣;古人有言‘惺惺惜惺惺,好漢惜好漢。’量這一個潑男女,腌臢畜生,終作何用!眾豪傑且請寬心。”
林衝起身別了眾人,說道:“少間相會。”眾人相送出來。
林沖自上山去了。
沒多時,只見小嘍羅到來相請,說道:“今日山寨裡頭領相請眾好漢去山南水寨亭上筵會。”晁蓋道:“上覆頭領,少間便到。”小嘍羅去了。晁蓋問吳用道:“先生,此一會如何?”吳學究笑道:“兄長放心。此一會倒有分做山寨之主。今日林教頭必然有火併王倫之意。他若有些心懶,小生憑著三寸不爛之舌,不由他不火併。兄長身邊各藏了暗器,只看小生把手捻須為號,兄長便可協力。”晁蓋等眾人暗喜。
辰牌已後,三四次人來邀請。
晁蓋和眾頭領各各帶了器械,暗藏在身上;結束得端正,卻來赴席。
只見宋萬親自騎馬,又來相請。
小嘍羅抬了七乘山轎。
七個人都上轎子,一逕投南山水寨里來,直到水亭子前下了轎。
王倫,杜遷,林沖,朱貴,都出來相接,邀請到那水亭子上,分賓主坐定。
王倫與四個頭領杜遷、宋萬、林沖、朱貴,坐在左邊主位上;晁蓋與六個好漢吳用、公孫勝、劉唐、三阮坐在右邊客席;階下小嘍羅輪番把盞。
酒至數巡,食供兩次,晁蓋和王倫盤話;但提起聚義一事,王倫便把閒話支吾開去。
吳用把眼來看林沖時,只見林沖側坐在椅上把眼瞅王倫身上。
看看飲酒至午後,王倫回頭叫小嘍羅取來。
三四個人去不多時,只見一人捧個大盤子,里放著五錠大銀。
王倫便起身把盞,對晁蓋說道:“感蒙豪傑到此聚義,只恨敝山小寨是一窪之水,如何安得許多真龍?聊備些小薄禮,萬望笑留,煩投大寨歇馬,小可使人親到麾下納降。”
晁蓋道:“小子久聞大山招賢納士。一逕地特來投托入伙;若是不能相容,我等眾人自行告退。重蒙所賜白金,決不敢領。非敢自誇豐富,小可聊有些盤纏使用,速請納回厚禮,只此告別。”王倫道:“何故推卻?非是敝山不納眾位豪傑,奈緣只為糧少房稀,恐日後誤了足下眾位麵皮不好,因此不敢相留。”
說著,只見林沖雙眉別起,兩眼圓睜,坐在交椅上,大喝道:“你前番,我上山來時,也推道糧少房稀!今日晁兄與眾豪傑到此山寨,你又發出這等言語來,是何道理?”
吳用便道說:“頭領息怒,自是我等來的不是,倒壞了你山寨情分。今日王頭領以禮發付我們下山,送與盤纏,又不曾熱趕將去。請頭領息怒,我等自去罷休。”
林沖道:“這是笑裡藏刀言清行濁之人!我其實今日放他不過!”
王倫喝道:“你看這畜生!又不醉了,倒把言語來傷觸我!卻不是反失上下!”
林沖大罵道:“量你是個落地窮儒,胸中又沒文學,怎做得山寨之主!”
吳用便道:“晁兄,只因我等上山相投,反壞了頭領麵皮。只今辦了船支,便當告退。”
晁蓋等七人便起身,要下亭子。
王倫留道:“且請席終了去。”
林沖把桌子只一腳踢在一邊;搶起身來,衣襟底下掣出一把明晃晃刀來,搦的火雜雜。
吳用便把手將髭鬚一摸。晁蓋,劉唐,便上亭子來虛攔住王倫,叫道:“不要火併!”吳用便假意扯林沖,道:“頭領,不可造次!”公孫勝便兩邊道:“休為我等壞了大義!”阮小二便去幫住杜遷,阮小五幫住宋萬,阮小七幫住朱貴。
嚇得小嘍羅們目瞪口呆。
林沖拿住王倫,罵道:“你是一個村野窮儒,虧了杜遷得到這裡!柴大官人這等資助你,給盤纏,與你相交,舉薦我來,尚且許多推卻!今日眾豪傑特來相聚,又要發付他下山去!這梁山伯便是你的!你這嫉賢妒能的賊,不殺了要你何用!你也無大量大才,也做不得山寨之主!”
杜遷,宋萬,朱貴,本待要向前來勸;被這幾個緊緊幫著,那裡敢動。
王倫那時也要尋路走,卻被晁蓋,劉唐,兩個攔住。王倫見頭勢不好,口裡叫道:“我的心腹都在那裡?”雖有幾個身邊知心腹的人,本待要來救,見了林沖這般兇猛頭勢,誰敢向前。林沖即時拿住王倫,又罵了一頓,去心窩裡只一刀,察地搠倒在亭上。
晁蓋見搠了王倫,各掣刀在手。
林沖疾把王倫首級割下來,提在手裡,嚇得那杜遷,宋萬,朱貴,都跪下,說道:“願隨哥哥執鞭墜蹬!”晁蓋等慌忙扶起三人來。
吳用就血泊里過一把交椅來,便納林沖坐地,叫道:“如有不伏者,將王倫為例!今日扶林教頭為山寨之主。”
林沖大叫道:“先生差矣!我今日只為眾豪傑義氣為重上頭,火併了這不仁之賊,實無心要謀此位。今日吳兄卻讓此第一位與林沖坐,豈不惹天下英雄恥笑?若欲相逼,寧死而已!弟有片言,不知眾位肯依我么?”眾人道:“頭領所言,誰敢不依。願聞其言。”
林沖言無數句,話不一席,有分教:斷金亭上,招多少斷金之人;聚義廳前,開幾番聚義之會。
正是∶替天行道人將至,仗義疏財漢便來。
畢竟林沖對吳用說出甚言來,且聽下回分解。
賞析
下昔讀水滸,常困惑於這樣一個問題:這宋江究竟何德何能,竟黑白兩道通吃?讓一班好勇鬥狠,殺人不眨眼的巨盜大寇一聞其名即如雷貫耳,立馬納頭便拜,口稱哥哥?
宋江後來推舉盧俊義做梁山之主時曾言其三大不足:“非宋某多謙,有三件不如員外處:第一件,宋江身材黑矮……第二件,宋江出身小吏,犯罪在逃,感蒙眾兄弟不棄,暫居尊位……第三件,宋江文不能安邦,武不能附眾,手無縛之力,身無寸箭之功……”雖說這些未必是宋江的真心話,宋江也並非真的就如其自貶的那樣不堪,不過這些事實基本還是成立的。
宋江何德何能,其實《水滸》裡面在其一登場就介紹了,“他刀筆精通,吏道純熟;更兼愛習槍棒,學得武藝多般。平生只好結識江湖上好漢;但有人來投奔他的,若高若低,無有不納,便留在莊士館穀,終日追陪,並無厭倦;若要起身,盡力資助。端的是揮金似士!人問他求錢物,亦不推託;且好做方便,每每排難解紛,只是周全人性命。時常散施棺材藥餌,濟人貧苦。”
看清楚了吧,這宋公明是個行惠者,換個角度看,其實也叫行賄者。只不過,他的行賄方向是向下,而非一般意義的向上,屬劍走偏鋒,別出蹊徑的一類,如果把前文中的“江湖好漢”一詞換成“達官豪門”,“投奔”換成“求助”,再重讀一遍,不知各位是何感想?
在下時常隨意遊蕩於網上,有回不小心撞到了一張賴昌新的照片,一見之下大吃一驚:“這不是及時雨宋先生嗎?”呵呵,此非什麼比喻象徵,只不過在下心目中的宋公明就該是這副模樣。
打住了,當下談賴昌新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何況二人確無太多可比性。不過在下卻頓悟了:原來公明哥哥是此德此能啊。
宋江出身卑微,天生浪蕩,無法讀書中舉,仕途自然無望。雖說“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亦只能在衙門裡面當個普通科員。假如宋江有機會踏入仕途,會是個溜須拍馬的逢迎高手,再假如他家有萬貫,可以打得通各方關節,沒準也可以混到蔡金、高逑那樣的程度,甚至混的更好,吃的更開。
可惜的是,仕途不通的宋江家裡雖薄有田產,但距家財萬貫相去何可以道里計?那點錢財對下層黑社會施以小恩小惠是足夠的,可要用之於上層,那根本不值一曬。故而宋江改做了“社會活動家”,成效卓著到了“山東,河北聞名,都稱他做及時雨,卻把他比做天上下的及時雨一般,能救萬物”的程度。
做了“社會活動家”必得要面臨一些抉擇,“私放晁天王”就是宋江作出的抉擇。
在中國這樣一個人情社會裡面,作出這樣的選擇本屬正常,後來朱仝、雷橫不也照舊磨磨蹭蹭,欲放跑晁蓋?不過那僅僅是假公濟私,不比宋江是冒了被人察覺的風險的。雖說按晁蓋的話,宋江是“心腹相交,結義兄弟”,可晁蓋的罪行實在非同小可,行徑比如今的搶劫銀行還要惡劣,吏道純熟的宋江該是熟諳律法,也是讀過聖人言的,不過在他心目中,什麼國法倫理之類通通狗屁,他想到的是:“(晁蓋)他如今犯了迷天大罪,我不救他時,捕獲將去,性命便休了。”在這個關頭,“社會活動家”幾乎沒做過多考慮就作出了抉擇,“擔著血海似干係”打馬報信去了。行惠受惠或行賄受賄本就是互利關係,大家同屬於一個利益共同體,故而宋江僅憑直覺就作出這個抉擇。並非他預料到了將來,而是他作為“社會活動家”的立場和官方政府的根本利益已然彼此牴觸,相互矛盾,已難以共存了。
在一個皇權社會裡,必會存在利益的分裂,國家利益(或曰君王利益)與社會利益(或曰人民利益)大多時候南轅北轍,這樣就會有不同乃至彼此牴觸的是非判斷和價值觀念並存,可稱官方立場和民間立場。前者雖然強大無比,占據表面上的絕對主導,卻也遏制不了後者如野草般生長。可以判斷說,宋江從其獲得“及時雨”美譽,成為被下層敬慕的社會活動家的時候,不管其是否心甘情願,已身不由己地注定了叛逆者的命運。
回評
此回前半幅借阮氏口痛罵官吏,後半幅借林衝口痛罵秀才。其言憤激,殊傷雅道。然怨毒著書,史遷不免,於稗官又奚責焉。前回朱、雷來捉時,獨書晁蓋斷後。此回何濤來捉時,忽分作兩半。前半獨書阮氏水戰,後半獨書公孫火攻。後入山泊見林沖時,則獨書吳用舌辯。
蓋七個人,凡大書六個人各建奇功也。中間止有劉唐未嘗自效,則又於後回補書月夜入險,以表此七人者,悉皆出奇爭先,互不冒濫。嗟乎!強盜猶不可以白做,奈何今之在其位、食其食者,乃曾無所事事而又殊不自怪耶!
是稗史也。稗史之作,其何所放?當亦放於風刺之旨也。今讀何濤捕賊一篇,抑何其無罪而多戒,至於若是之妙耶!夫未捉賊,先捉船。夫孰不知捉船以捉賊也?而殊不知百姓之遇捉船,乃更慘於遇賊,則是捉船以捉賊者之即賊,百姓之胸中久已疑之也。及於船既捉矣,賊又不捉,而又即以所捉之船排卻乘涼。百姓夫而後又知向之捉船者,固非欲捉賊,正是賊要乘涼耳。
嗟乎!捉船以捉賊,而令百姓疑其以賊捉賊,已大不可,奈何又捉船以乘涼,而令百姓竟指為賊要乘涼,尚忍言哉!尚忍高哉!世之君子讀是篇者,其亦側然中感而慎戢官軍,則不可謂非稗史之一助也。
何濤領五百官兵、五百公人,而寫來恰似深秋敗葉,聚散無力。晁蓋等不過五人,再引十數個打魚人,而寫來便如千軍萬馬,奔騰馳驟,有開有合,有誘有劫,有伏有應,有沖有突。凡若此者,豈謂當時真有是事,蓋是耐庵墨兵筆陣,縱橫入變耳。
聖嘆蹙然嘆曰:嗟乎!怨毒之於人甚矣哉!當林沖弭首廡下,坐第四,志豈能須臾忘王倫耶?徒以勢孤援絕,懼事不成,為世僇笑,故隱忍而止。
一旦見晁蓋者兄弟七人,無因以前,彼詎不心動乎?此雖王倫降心優禮,歡然相接,彼猶將私結之以得肆其欲為,況又加之以猜疑耶?夫自雪天三限以至今日,林沖渴刀已久與王倫頸血相吸,雖無吳用之舌,又豈遂得不殺哉?
或林沖之前無高俅相惡之事,則其殺王倫猶未至於如是之毒乎?顧虎頭針刺畫影,而鄰女心痛,然則殺王倫之日,俅其氣絕神滅矣乎人生世上,睚眥之事,可自恣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