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
梁山泊林沖落草汴京城楊志賣刀
簡介
王倫想要楊志在山,以牽制林沖,楊志不從,只得讓林沖坐了第四把交椅。
楊志乃楊令公之孫,因丟了花綱石,想補殿帥職役,被高俅批倒趕了出來。纏盤用盡,便賣寶刀。遇到潑皮牛二,無理取鬧,楊志性起用刀殺了牛二,被監禁於死囚牢中。眾人見他為東京街除了牛二這害,多方周濟。又被送北京大名府留守司充軍。留守梁中書見楊大喜想通過演武試藝,抬舉楊志。
正文
林沖打一看時,只見那漢子頭戴一頂范陽氈笠,上撒著一把紅纓;穿一領白緞子征衫,系一條縱線縱;下面青白間道行纏,抓著褲子口,獐皮襪,帶毛牛膀靴;跨口腰刀,提條朴刀;生得七尺五六身材,麵皮上老大一搭青記,腮邊微露些少赤須;把氈笠子掀在脊樑上,坦開胸脯;帶著抓角兒軟頭巾,挺手中朴刀,高聲喝道:“你那潑賊!將俺行李財帛那裡去了。”林沖正沒好氣,那裡答應,圓睜怪眼,倒豎虎鬚,挺著朴刀,搶將來,斗那個大漢。
此時殘雪初晴,薄雲方散。溪邊踏一片寒冰,岸畔涌兩條殺氣。一往一來,斗到三十來合,不分勝敗,兩個又鬥了十數合。正斗到分際,只見山高處叫道:“兩位好漢,不要鬥了。”
林沖聽得,驀地跳出圈子外來。
兩個收住手中朴刀,看那山頂上時,卻是白衣秀士王倫和杜遷,宋萬,並許多小嘍羅。走下山來,將船渡過了河,說道:“兩位好漢,端的好兩口朴刀!神出么鬼沒!這個俺的兄弟豹子頭林沖。青面漢,你卻是誰?願通姓名。”
那漢道:“洒家是三代將門之後,五侯楊令公之孫,姓楊名志。流落在此關西。年紀小時曾應過武舉,做到殿司制使官。道君因蓋萬歲山,差一般十個制使去太湖邊搬運“花石綱”赴京交納。不想洒家時乖運蹇,押著那花石綱來到黃河裡,遭風打翻了船,失陷了花石綱,不能回京上任,逃去他處避難。如今赦了俺們罪犯。洒家今來收的一擔兒錢物,待回東京去樞密院使用,再理會本身的勾當。打從這裡經過,僱請莊家挑那擔兒,不想被你們奪了。可把來還洒家,如何?”
王倫道:“你莫是綽號‘青面獸’的?”
楊志道:“洒家便是。”
王倫道:“既然是楊制使,就請到山寨,吃三杯水酒,納還行李,如何?”
楊志道:“好漢既然認得洒家,便還了俺行李,更強似請吃酒。”
王倫道:“制使,小可數年前到東京應舉時,便聞制使大名;今日幸得相見,如何教你空去?且請到山寨少敘片時,並無他意。”
楊志聽說了,只得跟了王倫一行人等過了河,上山寨來。就叫朱貴同上山寨相會。都來到寨中聚義廳上。左邊一帶,四把交椅,卻是王倫,杜遷,宋萬,朱貴;右邊一帶,兩把交椅,上首楊志,下首林沖。都坐定了。王倫叫殺羊置酒,安排筵宴,管待楊志,不在話下。
酒至數杯,王倫心裡想道:“若留林沖,實形容得我們不濟,不如我做個人情,並留了楊志,與他作敵。”
因指著林沖對楊志道:“這個兄弟,他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喚做豹子頭林沖;因這高太尉那廝安不得好人,把他尋事刺配滄州。那裡又犯了事。如今也新到這裡。卻才制使上東京勾當,不是王倫糾合制使:小可兀自棄文就武,來此落草,制使又是有罪的人,雖經赦宥,難復前職;亦且高俅那廝見掌軍權,他如何肯容你?不如只就小寨歇馬,大秤分金銀,大碗吃酒肉,同做好漢。不知制使心下主意若何?”
楊志答道:“重蒙眾頭領如此帶攜,只是洒家有個親眷,見在東京居住。前者官事連累了,他不曾酬謝得他,今日欲要投那裡走一遭,望眾頭領還了洒家行李。如不肯還,楊志空手也去了。”
王倫笑道:“既是制使不肯在此,如何敢勒逼入伙。且請寬心住一宵,明日早行。”
楊志大喜。當日飲酒到二更方歇,各自去歇息了。
次日早起來,又置酒與楊志送行。吃了早飯,眾頭領叫一個小嘍羅把昨夜擔兒挑了,一齊都送下山。來到路口,與楊志作別。叫小嘍羅渡河,送出大路。眾人相別了,自回山寨。王倫自此方才肯教林沖坐第四位,朱貴坐第五位。從此,五個好漢在梁山泊打家劫舍,不在話下。
只說楊志出了大路,尋個莊家挑了擔子,發付小嘍羅自回山寨。楊志取路,不數日,來到東京;入得城來,尋個客店,安歇下,莊客交還擔兒,與了些銀兩,自回去了。
楊志到店中放下行李,解了腰刀,朴刀,叫店小二將些碎銀子買些酒肉吃了。過數日,央人來樞密院打點,理會本等的勾當,將出那擔兒金銀物買上告下,再要補殿司府制使職役。把許多東西都使盡了,方才得申文書,召去見殿帥高太尉,來到廳前。那高俅把從前歷事文書都看了,大怒道:“既是你等十個制使去運花石綱,九個回到京師交納了,偏你這廝把花石綱失陷了!又不來首告,倒又在逃,許多時捉拿不著!今日再要勾當,雖經赦宥,所犯罪名,難以委用!”把文書一筆都批了,將楊志趕出殿帥府來。
楊志悶悶不已,只到客店中,思量:“王倫勸俺,也見得是,只是洒家清白姓字,不肯將父母遺禮來點污了,指望把一身本事,邊庭上一槍一刀,博個封妻蔭子,也與祖宗爭口氣;不想又吃這一閃!——高太尉你忒毒害,恁地刻薄!”心中煩惱了一回。在客店裡又住幾日,盤纏使盡了。楊志尋思道:“卻是怎地好?只有祖上留下這口寶刀,從來跟著洒家;如今事急無措,只得拿去街上貨賣,得千百貫錢鈔好,好做盤纏,投往他處安身。”
當日將了寶刀插了草標兒,上市去賣。走到馬行街內,立了兩個時辰,並無一個人問。將立到晌午時分,轉來到天漢州橋熱鬧處去賣。楊志立未久,只見兩邊的人都跑入河下巷內去躲。楊志看時,只見都亂攛,口裡說道:“快躲了!大蟲來也!”楊志道:“好作怪!這等一片錦秀城池,卻那得大蟲來?”
當下立住腳看時,只見遠遠地黑凜凜一條大漢,吃得半醉,一步一顛撞將來。楊志看那人時,卻是京師有名的破落戶潑皮,叫做沒毛大蟲牛二,專在街上撒潑,行兇,撞鬧,連為幾頭官司,開封府也治他不下;以此,漢城人見那廝來都躲了。卻說牛二搶到楊志面前,就手裡把那口寶刀扯將出來,問道:“漢子,你這刀要賣幾錢?”
楊志道:“祖上留下寶刀,要賣三千貫。”牛二喝道:“甚么鳥刀!要賣許多錢!我三十文買一把,也切得肉,切得豆腐!你的鳥刀有甚好處,叫做寶刀?”楊志道:“洒家的須不是店上賣的白鐵刀。這是寶刀。”牛二道:“怎地喚做寶刀?”楊志道:“第一件,砍銅剁鐵,刀口不捲;第二件,吹毛得過;第三件,殺人刀上沒血。”牛二道:“你敢剁銅錢么?”楊志道:“你便將來,剁與你看。”
牛二便去州橋下香椒鋪里了二十文當三錢,一垛兒將來放在州橋欄幹上,叫楊志道:“漢子,你若剁得開時,我還你三千貫!”
那時看的人雖然不敢近前,向遠遠地圍住瞭望。
楊志道:“這個直得甚么!”把衣袖捲起,拿刀在手,看較準,只一刀把銅錢剁做兩半。眾人喝采。
牛二道:“喝甚么鳥采!——你且說第二件是甚么?”
楊志道:“吹毛得過;若把幾根頭髮,望刀口上只一吹,齊齊都斷。”
牛二道:“我不信!”——自把頭上拔下一把頭髮,遞與楊志,“你且吹我看。”
楊志左手接過頭髮,照著刀口上盡氣力一吹,那頭髮都做兩段,紛紛飄下地來。眾人喝采。看的人越多了。
牛二又問:“第三件是甚么?”
楊志道:“殺人刀上沒血。”
牛二道:“怎地殺人刀上沒血?”
楊志道:“把人一刀砍了,並無血痕。只是個快。”
牛二道:“我不信!你把刀來剁一個人我看。”
楊志道:“禁城之中,如何敢殺人。你不信時,取一支狗來殺與你看。”
牛二道:“你說殺人,不曾說殺狗!”
楊志道:“你不買便罷!只管纏人做什麼?”
牛二道:“你將來我看!”
楊志道:“你只顧沒了當!洒家又是你撩撥的!”
牛二道:“你敢殺我?”
楊志道:“和你往日無冤,昔日無讎,一物不成,兩物見在,沒來繇殺你做甚么。”
牛二緊揪住楊志,說道:“我偏要買你這口刀!”
楊志道:“你要買,將錢來!”
牛二道:“我沒錢!”
楊志道:“你沒錢,揪住洒家怎地?”
牛二道:“我要你這口刀!”
楊志道:“我不與你!”
牛二道:“你好男子,剁我一刀!”
楊志大怒,把牛二推了一交。
牛二爬將起來,鑽入楊志懷里。
楊志叫道:“街坊鄰舍都是證見!楊志無盤纏,自賣這口刀,這個潑皮強奪洒家的刀,又把俺打!”
街坊人都怕這牛二,誰敢向前來勸。
牛二喝道:“你說什麼,便打殺,直甚么!”口裡說,一面揮起右手,一拳打來。
楊志霍地躲過,拿著刀搶入來;一時性起,望牛二顙根上搠個著,撲地倒了。楊志趕入去,把牛二胸脯上又連搠了兩刀,血流滿地,死在地上。
楊志叫道:“洒家殺死這個潑皮,怎肯連累你們。潑皮既已死了,你們都來同洒家去官府里出首!”
坊隅眾人慌忙攏來,隨同楊志,徑役開封府出首。正值府尹坐衙。楊志拿著刀,和地方鄰舍眾人都上廳來,一齊跪下,把刀放在面前。
楊志道:“小人原是殿司使,為因失陷花石綱,削去本身職役,無有盤纏,將這口刀在街貨賣,不期被個潑皮破落戶牛二強奪小人的刀,又用拳打小人,因此一時性起,將那人殺死。眾鄰舍都是證見。”
眾人亦替楊志告訴分訴了一回。
府尹道:“既是自行前來出首,免了這廝入門的款打。”
且叫取一面枷枷了,差兩員相官,帶了仵什行人,監押楊志並眾鄰舍一千人犯都來天漢州橋邊登場檢驗了,疊成文案。眾鄰舍都出了供狀保放,隨衙聽候當廳發落,將楊志於死囚牢里監守。牢里眾多押牢,禁子,節級見說楊志殺死沒毛大蟲牛二,都可鄰他是個好男子,不來問他取錢,又好生看覷他。天漢州橋下眾人為是楊志除了街上害人之物,都斂些盤纏,湊些銀兩來與他送飯,上下又替他使用。推司也覷他是個有名的好漢,又與東京街上除了一害,牛二家又沒苦主,把款狀都改得輕了,三推六問,卻招做“一時鬥毆殺傷,誤傷人命”待了六十日限滿,當廳推司稟過府尹,將楊志帶出廳前,除了長枷,斷了二十脊杖,喚個文墨匠人刺了兩行“金印,”迭配北京大名府留守司充軍。那口寶刀沒官入庫。
當廳押了文牒,差兩個防送公人,免不得是張龍,趙虎,把七斤半鐵葉盤頭護身枷釘了,分付兩個公人,便教監押上路。
天漢州橋那幾個大戶科斂些銀兩錢物,等候楊志到來,請他兩個公人一同到酒店裡吃了些酒食;把出銀兩齎發兩位防送公人,說道:“楊志個好漢,與民除害;今去北京,路途中望乞二位上下照覷,好生看他一看。”
張龍,趙虎道:“我兩個也佑他是好漢,亦不必你眾位分付,但請放心。”楊志謝了眾人。其餘多的銀兩盡送與楊志做盤纏,眾人各自散了。
只說楊志同兩個公人來到原下的客店裡算還了房錢,飯錢,取了原寄的衣服,行李,安排些酒食請了兩個公人,尋醫士贖了幾個棒瘡的膏藥貼了棒瘡,便同兩個公人上路。
三個望北京進發,五里單牌,十里支牌,逢州過縣,買些酒肉,不時請張龍,趙虎吃。
三個在路,夜宿旅館,曉行驛道,不數日,來到北京,入得城中,尋個客店安下。
原來北京大名府留守司,上馬管軍,下馬管民,最有權勢。那留守喚作梁中書,諱世傑;他是東京當朝太師蔡京的女婿。
當日是二月初九日。留守升廳。兩個公人解楊志到留守司廳前,呈上開封府公文。梁中書看了。原在東京時也曾認得楊志。當下一見了,備問情繇。楊志便把高太尉不容復職,使盡錢財,將寶刀貨賣,因而殺死牛二的實情,通前一一告稟了。
梁中書聽得大喜,當廳就開了枷,留在廳前聽用,押了批文與兩個公人自回東京,不在話下。
只說楊志自在梁中書府中早晚殷聽候使喚。梁中書見他謹勤,有心要抬舉他,欲要遷他做個軍中副牌,月支一分請受,只恐眾人不伏,因此,傳下號令,教軍政司告示大小諸將人員來日都要出東郭門教場中去演武試藝。當晚,梁中書喚楊志到廳前告知。楊志道:“小人應過武舉出身,曾做殿司制使職役。這十八般武藝,自小習學。今日蒙恩相抬舉,如撥雲見日一般。楊志若得寸進,當效銜環背鞍之報。”梁中書大喜,賜與一副衣甲。當夜無事。
次日,天曉,時當二月中旬,正值風和日暖。梁中書早飯己罷,帶領楊志上馬,前遮後擁,往東郭門來。到得教場中。大小軍卒並許多官員接見,就演武得前下馬,到廳上正面撒著一把渾銀交椅坐上。左右兩邊齊臻臻地排著兩行官員:指揮使,團練使,正制使,統領使,牙將,校尉,正牌軍,副牌軍。前後周圍惡狠狠地列著百員將校。正將台上立著兩個都監∶一個喚做李天王李成,一個喚做聞大刀聞達。二人皆有萬天不當之勇,統領著許多軍馬,一齊都來朝著梁中書呼二聲喏。卻早將台上堅起一面黃旗來。將台兩邊,天右列著三五十對金鼓手,一齊發起擂來。品了三通畫角,發了三通擂鼓,教場裡面誰敢高聲。又見將台上豎起一面淨平旗來,前後五軍一齊整肅。將台上把一面引軍紅旗麾動,只見鼓聲響處,五百軍列成兩陣,軍士各執器械在手。將台上又把白旗招動,兩陣馬軍齊齊地都立在面前,各把馬勒住,梁中書傳下令來,叫喚副牌軍周謹向前聽令。
右陣里周謹聽得呼喚,躍馬到廳前,跳下馬,插了槍,暴雷也似聲個大喏。
梁中書道:“著副牌軍施逞本身武藝。”周謹得了將令,綽槍上馬,在演武廳前,左盤右鏇,右鏇左盤,將手中槍使了幾路。眾人喝采。
梁中書道:“叫東京撥來的軍健楊志。”楊志轉過廳前,唱個大喏。梁中書道:“楊志,我知你原是東京殿司府制使軍官,犯罪配來此間。即日盜賊猖狂,國家用人之際。你敢與周謹比試武藝高低?如若贏得,便遷你充其職役。”
楊志道:“若蒙恩相差遣,安敢有違鈞旨。”
梁中書叫取一匹戰馬來,教甲仗庫隨行官吏應付軍器;教楊志披掛上馬,與周謹比試。楊志去廳後把夜來衣甲穿了;拴束罷,帶了頭盔弓箭腰刀,手拿長槍,上馬從廳後跑將出來。
梁中書看了道:“著楊志與周謹先比槍。”
周謹怒道:“這個賊配軍!敢來與我交槍!”
誰知惱犯了這個好漢,來與周謹鬥武。
不因這番比試,有分教楊志在萬馬叢中聞姓名,千軍隊里奪頭功。
畢竟楊志與周謹比試,引出甚么人來,且聽下回分解。
賞析
《水滸》中的職業軍人落草為寇,各有不同的路徑。後期的呼延灼、徐寧、關勝、孫立等人是在宋江的極力招攬下,半推半就。前期幾位武官中,楊志落草的原因和家破人亡的林沖、包打不平的魯智深不一樣,他從一開始就非常明確地劃清與賊寇的界線,甭說泄漏國家機密的宋江沒法和他相比,就是魯達、武松這些公人,對國家的忠貞都不如他。
楊志在北宋末年的亂世中,能時時警惕自己不同流合污的原因,除了職業軍人的素養之外,他還有種家族的榮譽在激勵和約束自己。他是“三代將門之後,五侯楊令公之孫。”從大宋開始,“楊家將”幾乎是國家之柱石、朝廷之忠臣的代名詞。他的祖先在無數的冤屈、陷害、征戰與死亡中,都沒有改變家族的忠貞傳統,他自然不會隨隨便便做個不肖子孫。
可是對外戰爭消停後,作為功勳蓋世的楊門之後,他只能流落關西,而無數高俅那樣的弄臣卻手握權柄。即使這樣楊志還是勤勉地辦事,試圖在體制內靠自己的能力一點點往上走。他應過武舉,做到殿司制使官。他對人生道路的企盼和林沖一樣中規中矩,無非靠一身武藝安身立命。可命運沒有給他這個機會,他先失陷了花石綱。——他的時乖運蹇,看似無數偶然促成,但仔細分析起來,卻是那個黑白顛倒、奸佞當道的社會現實產生的必然結果。
宋徽宗貪圖享受,蓋萬歲山大征花石綱,不但搞得民怨沸騰,作為將門之後的楊志也深受其害。花石綱在黃河裡給風打翻,掉進了水中。這本是不可抗力造成的,如果有機會申訴,朝廷能查明真相,其過錯大概是選擇押送時對氣候、水文條件判斷有所失誤而已,不至於逃到他處避難。可上面的大官是不會給你講理的,否則就不會有水滸世界了。在流亡中他依然沒有放棄對體制的幻想。罪過被赦免後,他想到了“跑官買官”——五尺熱血男兒、功臣後裔、武藝高強的前制使也不得不走這條路。“今來收的一擔兒錢物,待回東京去樞密院使用,再理會本身的勾當。”金聖歎為此評點道:“文臣升遷要錢使,至於武臣出身,亦要錢使,豈止為楊志痛哉!”此時的楊志,違背自己家族剛正的傳統,主動去適應官場的潛規則。但即使這樣因為沒有靠山,他買官未能成功。
王倫為了找個本領不相上下的人制約林沖,熱情主動地邀請楊志入伙,楊志不為所動,但決非表演宋江第一次被晁蓋挽留在梁山,為表示自己的忠心和所謂的名節,拿一把刀要自殺那樣的“秀”,而是非常藝術委婉地拒絕了王倫:“重蒙眾頭領如此帶攜,只是洒家有個親眷,見在東京居住,前者官事連累了他,不曾酬謝得他,今日欲要投那裡走一遭,望眾頭領還了洒家行李,如不肯還,楊志空手也去了。”連跑官的錢財可以不要,但決不屈身做賊,言語溫和卻態度堅決,話中無一字自表忠於朝廷,但耿耿忠心可昭日月。
可是,“將出那擔兒內金銀財物,買上告下,再要補殿司府制使職役。把許多東西都使盡了,方才得申文書,引去見殿帥高太尉。”錢花光了,官沒謀成,反而被高太尉臭罵了一頓。——拿了錢不辦事,此時大宋朝樞密院連潛規則都不講了。前朝先烈的後代楊志碰到了高太尉這種不講理的新權貴,他能有什麼辦法?楊志已經將全部家產賭在“謀官”上,可是輸得乾乾淨淨,此時連生存都成問題。那么他剩下的生存賭資是什麼呢?
此時,楊志對朝廷的怨恨更深了:“王倫勸俺,也見得是。只為洒家。只為洒家清白姓字,不肯將父母遺體點污了,指望把一身本事,邊庭上一槍一刀,博個封妻蔭子,也與祖宗爭口氣,不想又吃了這一閃。高太尉,你忒毒害,恁地刻薄!”他最後只能去賣刀。楊志此時賣的不僅僅是一把寶刀,將出賣的是代表軍人尊嚴和家族榮譽的象徵。讀楊志賣刀我不由得想起秦瓊賣馬,英雄落魄,將出賣他最珍愛的物品時,也在出售自己的理想與抱負。
即使是虎落平陽,碰到牛二這種地痞的糾纏,楊志依然表現出一種職業素質:忍讓謙恭。牛二活該倒霉,將一個人逼到忍無可忍時,連兔子都會咬人,何況連日來飽受委屈的楊制使?牛二死不足惜,可惜是世代忠良的楊家後代,與體制漸行漸遠了。
刺配到大名府後,蔡太師的女婿梁中書還算眼力不差,看出了楊志的價值。梁中書也不得不如此,大名府地處大宋北疆,是對付第一強敵遼國的最前線,完全靠一幫吹牛拍馬的混蛋是不及事,任何一個當領導的人都需要兩類部下,一類是會奉承自己,了解上峰心事的可人兒,否則當官就沒有樂趣了;另一類是有本事能辦事的人,因為要對付朝廷不能什麼事都不乾。
楊志接受了一項最艱巨的政治任務,為梁中書押送給蔡太師的生日禮物上京。當然現在看來,這女婿兼下屬的送禮行為行為是私人事務,可在公權力私屬化的王朝內,送禮自然也是最重要的公家事務。
有著豐富底層經驗的楊志對完成這項任務的風險是有充分估計的,他對大宋朝廷在民間的威望與基層控制力也是清醒的。可笑的梁中書在前一年給老丈人的禮物被人劫了後,雖然明白要選個有能耐的押送官,可竟然提出在運送生辰綱的小車上,插上“敬賀太師生辰綱”的黃旗。這位鎮守北疆的重臣天真得可以,他以為官場內嚇人的名號能夠嚇住江湖上的盜賊。在官場內時間呆長的人,總有權力能包辦一切的迷信。——別人認可你這種權力,你的權力就有用,如果人家壓根兒不認可這種權力,再大的名號,哪怕把道君皇帝的聖旨搬出來,也許連嚇鳥雀的稻草人都不如。
對於靠裙帶關係上去的官員們的智慧,楊志恐怕只能心中嘲笑。他歷數了途中的險惡:
“紫金山、二龍山、桃花山、傘蓋山、黃泥岡、白沙塢、野雲渡、赤松林,這幾處都是強人出沒得去處。”堂堂大宋太平世界,從大名府到首都,竟有這么多的坎。開始迷信權力的梁中書這回又迷信武力了,吩咐多派軍校押送。楊志一語道出“天機”:“恩相便差一萬人去,也不濟事,這廝們一聲聽得強人來時,都是先走了。”千古官軍,在手無寸鐵的老百姓面前,很有戰鬥力,一碰到真正的強盜,大多如此。最後梁中書只得依照楊志的建議,讓押送人員化裝成生意人,悄悄地連夜往東京趕。
堂堂大宋地方政府辦公事,卻如做賊一樣不敢聲張;明明是政府軍,卻不敢穿戴官服,只得裝成百姓。和政府關係越近,安全係數越小,對應當保境安民的朝廷來說,真是莫大的諷刺。梁中書也非完全信任楊志,他派了夫人的親信奶公謝都管,並兩個虞候,以押送夫人私人禮物為名,隨途監視楊志。
楊志據理力爭,甚至以撂挑子威脅,爭來了他在押送隊伍的指揮權,此非楊志貪權,而是他敬業的表現。深知路遠途險,必須號令統一。饒是楊制使算無遺策,但作為一個配軍出身的押送總指揮,那些梁中書的親信是不把他放在眼裡的。當楊志催打軍士快速通過危險地帶時,謝都管顯出了他的威風,他責罵楊志:“我在東京太師府里做奶公時,門下軍官,見了無千無萬,都向著我諾諾連聲。不是我口賤,量你是個遭死的軍人,相公可憐抬舉你做個提轄,比得芥菜子大小的官職,直得恁地逞能!……”高官身邊的奴才,大多是這種口吻,他們以伺候權貴為榮,不要說是當奶公,就算替權貴舔疽,也是無比榮耀。當楊志說:“如今須不比太平時節。”便被忠實的奴才上綱上線:“你說這話,該剜口割舌,今日天下,怎地不太平?”在以說謊話為晉身之道的社會,說真話卻是罪過。所有的人,包括高官、奴才和百姓,只有都掩耳盜鈴,齊頌太平,似乎就真的太平了。要是做個說皇帝光屁股的小孩,不但不會給他糖果,可能真的會“剜口割舌”。
正是因為楊志有太師親信制肘,他沒有真正的權威,放鬆了警惕,使晁蓋等人才有機可乘,失陷了生辰綱。生辰綱的失陷,楊志固然有瀆職之過,可軍漢的偷懶,奶公謝都管的橫加干涉,都是重要原因。但有失陷花石綱後的遭遇,楊志知道回到大名府,他百口莫辨,甚至會有性命之憂,除了逃亡,他還能幹什麼呢?謝都管和軍士便和天下做公的人一樣,首先是撇清自己,那么也就順理成章地訂立攻守同盟,誣陷楊志和強人合夥劫了生辰綱。——誣人為匪者,人必為匪。“楊志”這個姓名,非是作者隨意為之。“楊”表明他不願侮辱父母清白的原由,要延續忠心報國的家族傳統。“志”則說明這是個志向遠大的軍人。但有國難報,有志難酬,楊志只得背離家族傳統、違背自己的人生理想。
楊志兩次辦公差,是用自己的本事去賭前程;積攢全部財產去買官,是想用錢去賭前程;賣祖傳的寶刀,是用家族最後的遺產來求生存。但是他都賭輸了,只剩下一條路,用自己的生命去賭生存。
瀆職以後,無法律救濟渠道;花錢買官未成,潛規則也不給他提供補償。在明暗兩種規則都尋求不到公平時,落草是惟一的選擇。
回評
吾觀今之文章之家,每雲我有避之一訣,固也,然而吾知其必非才子之文也。夫才子之文,則豈惟不避而已,又必於本不相犯之處,特特故自犯之,而後從而避之。此元他,亦以文章家之有避之一訣,非以教人避也,正以教人犯也。犯之而後避之,故避有所避也。若不能犯之而但欲避之,然則避何所避乎哉?是故行文非能避之難,實能犯之難也。譬諸奕棋者,非救劫之難,實留劫之難也。將欲避之,必先犯之。夫犯之而至於必不可避,而後天下之讀吾文者,於是乎而觀吾之才、之筆矣。犯之而至於必不可避,而吾之才、之筆,為之躊躇,為之四顧,砉然中窾,如土委地,則雖號於天下之人曰:“吾才子也,吾文才子之文也。”彼天下之人,亦誰復敢爭之乎哉?故此書於林沖買刀後,緊接楊志賣刀,是正所謂才子之文必先犯之者,而吾於是始樂得而徐觀其避也。
又曰:我讀《水滸》至此,不禁浩然而嘆也。曰:嗟乎!作《水滸》者雖欲不謂之才子,胡可得乎?夫人胸中,有非常之才者,必有非常之筆;有非常之筆者,必有非常之力。夫非非常之才,無以構其思也;非非常之筆,無以摛其才也;又非非常之力,亦無以副其筆也。今觀《水滸》之寫林武師也,忽以寶刀結成奇彩;及寫楊制使也,又復以寶刀結成奇彩。夫寫豪傑不可盡,而忽然置豪傑而寫寶刀,此借非非常之才,其亦安知寶刀為即豪傑之替身,但寫得寶刀盡致盡興,即已令豪傑盡致盡興者耶?且以寶刀寫出豪傑,固已;然以寶刀寫武師者,不必其又以寶刀寫制使也。今前回初以一口寶刀照耀武師者,接手便又以一口寶刀照耀制使,兩位豪傑,兩口寶刀,接連而來,對插而起,用筆至此,奇險極矣。即欲不謂之非常,而英英之色,千人萬人,莫不共見,其又疇得而不謂之非常乎?
又一個買刀,一個賣刀,分鑣各騁,互不相犯,固也;然使於讚嘆處,痛悼處,稍稍有一句、二句,乃至一字、二字偶然相同,即亦豈見作者之手法乎?今兩刀接連,一字不犯,乃至譬如東泰西華,各自爭奇,嗚呼!特特挺而走險,以自表其“六轡如組,兩驂如舞”之能,才子之稱,豈虛譽哉!
天漢橋下寫英雄失路,使人如坐冬夜;緊接演武廳前寫英雄得意,使人忽上春台。咽處加一倍咽,艷處加一倍艷,皆作者瞻顧非常,趨走有龍虎之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