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
林教頭風雪山神廟陸虞候火燒草料場
簡介
陸虞候再次設計陷害林沖,曾被林沖救過命的店主人李小二向林沖報告了訊息,林沖怒尋陸謙不遇。
管營派林沖管草料場,欲燒死林沖。林衝殺死了差撥,富安,陸謙。
林沖在一莊上烤衣討酒,打散莊客,醉倒雪地,被莊客捉住。
正文

當初在東京時,多得林沖看顧;後來不合偷了店主人家錢財,被捉住了,要送官司問罪,又得林沖主張陪話,救了他免送官司,又與他陪了些錢財,方得脫免;京中安不得身,又虧林沖齎發他盤纏,於路投奔人,不想今日卻在這裡撞見。
林沖道:“小二哥,你如何也在這裡?”
李小二便拜道:“自從得恩人救濟,發齎小人,一地裡投奔人不著,迤邐不想來到滄州,投托一個酒店主人,姓王,留小人在店中做過賣。因見小人勤謹,安排的好菜蔬,調和的好汁水,來吃的人都喝采,以此賣買順當,主人家有個女兒,就招了小人做女婿。如今丈人丈母都死了,只剩得小人夫妻兩個,權在營前開了個茶酒店,因討錢過來遇見恩人。不知為何事在這裡?”
林沖指著臉上,道:“我因惡了高太尉生事陷害,受了一場官司,刺配到這裡。如今叫我看守天王堂,未知久後如何。不想今日在此見你。”
李小二就請林衝到家裡坐定,叫妻子出來拜了恩人。
兩口兒歡喜道:“我夫婦二人正沒個親眷,今日得恩人到來,便是從天降下。”
林沖道:“我是罪囚,恐怕玷辱你夫妻兩個。”
李小二道:“誰不知恩人大名!休恁地說。但有衣服,便拿來家裡漿洗縫補。”當時管待林沖酒食,至夜送回天王堂,次日又來相請;因此,林沖得店小二家來往,不時間送湯送水來營里與林沖吃。因見他兩口兒恭敬孝順,常把些銀兩與他做本錢。
且把閒話休題,只說正話。
光陰迅速卻早冬來。林沖的綿衣裙襖都是李小二渾家整治縫補。
復一日,李小二正在門前安排菜蔬下飯,只見一個人閃將進來,酒店裡坐下,隨後又一人閃入來;看時,前面那個人是軍官打扮,後面這個走卒模樣,跟著,也來坐下。
李小二入來問道:“可要吃酒;”只見那個人將出一兩銀子與李小二,道:“且收放柜上,取三四瓶好酒來。客到時,果品酒饌,只顧將來,不必要問。”
李小二道:“官人請甚客?”
那人道:“煩你與我去營里請管營,差撥兩個來說話。問時,你只說:‘有個官人請說話,商議些事務,專等,專等。’”李小二應承了,來到牢城裡,先請了差撥,同到管營家裡請了管營,都到酒店裡。
只見那個官人和管營,差撥,兩個講了禮。
管營道:“素不相識,動問官人高姓大名?”
那人道:“有書在此,少刻便知。——取酒來。”
李小二連忙開了酒,一面鋪下菜蔬果品酒饌。那人叫討副勸盤來,把了盞,相讓坐了。小二獨自一個攛梭也似伏侍不暇。那跟來的人討了湯桶,自行燙酒。約計吃過數十杯,再討了按酒鋪放桌上。
只見那人說道:“我自有伴當燙酒,不叫,你休來。我等自要說話。”
李小二應了,自來門首叫老婆,道:“大姐,這兩個人來得不尷尬!”
老婆道:“怎么的不尷尬?”
小二道:“這兩個人語言聲音是東京人;初時又不認得管營;向後我將按酒入去,只聽得差撥口裡吶出一句“高太尉”三個字來,這人莫不與林教頭身上有些乾礙?——我自在門前理會,你且去閣子背後聽說甚么。”老婆道:“你去營中尋林教頭來認他一認。”
李小二道:“你不省得。林教頭是個性急的人,摸不著便要殺人放火。倘或叫得他來看了,正是前日說的甚么陸虞候,他肯便罷?做出事來須連累了我和你。你只去聽一聽,再理會,”老婆道:“說得是。”
便入去聽了一個時辰,出來說道:“他那三四個交頭接耳說話,正不聽得說甚么。只見那一個軍官模樣的人去伴當懷裡取出一帕子物事遞與管營和差撥。帕子裡面的莫不是金錢?只聽差撥口裡說道:‘都在我身上;好歹要結果他生命!’”正說之時,閣子裡叫“將湯來。”
李小二急去裡面換湯時,看見管營手裡拿著一封書。小二換了湯,添些下飯。又吃了半個時辰,算還了酒錢,管營,差撥,先去了;次後,那兩個低著頭也去了。
轉背不多時,只見林沖走將入店裡來,說道:“小二哥,連日好買賣?”
李小二慌忙道:“恩人請坐;小二卻待正要尋恩人,有些要緊說話。”
林沖問道:“甚么要緊的事?”
李小二請林衝到裡面坐下,說道:“卻才有個東京來的尷尬人,在我這裡請管營,差撥,吃了半日酒。差撥口裡吶出‘高太尉’三個字來,小二心下疑惑,又著渾家聽了一個時辰。他卻交頭接耳,說話都不聽得。臨了,只見差撥口裡應道:‘都在我兩個身上。好歹要結果了他!’那兩個把一包金銀遞與管營,差撥,又吃一回酒,各自散了。不知甚么樣人。小人心疑,只怕在恩人身上有些妨礙。”
林沖道:“那人生得甚么模樣?”
李小二道:“五短身材,白淨面皮,沒甚髭鬚,約有三十餘歲。那跟的也不長大,紫棠色麵皮。”
林沖聽了大驚道:“這三十餘歲的正是陸虞候!那潑賤敢來這裡害我!休要撞我,只教他骨肉為泥!”
店小二道:“只要提防他便了;豈不聞古人云‘吃飯防噎,走路防跌?’”林沖大怒,離了李小二家,先去街上買把解腕尖刀帶在身上,前街後巷一地裡去尋。李小二夫妻兩個捏著兩把汗。當晚無事。
林沖次日天明起來,洗漱罷,帶了刀,又去滄州城裡城外,小街夾巷,團團尋了一日,牢城營里,都沒動靜;又來對李小二道:“今日又無事。”
小二道:“恩人,只願如此。只是自放仔細便了。”
林沖自回天王堂,過了一夜。
街上尋了三五日,不見消耗,林沖也自心下慢了。
到第六日,只見管營叫喚林衝到點視廳上,說道:“你來這裡許多時,柴大官人麵皮,不曾抬舉得你。此間東門外十五里有座大軍草料場,每月但是納草料的,有些貫例錢取覓。原來是一個老軍看管。如今我抬舉你去替老軍來守天王堂,你在那裡尋幾貫盤纏。你可和差撥便去那裡交割。”
林沖應道:“小人便去。”
當時離了營中,逕到李小二家,對他夫妻兩個說道:“今日管營撥我去大軍草料場管事,卻如何?”
李小二道:“這個差使又好似天王堂:那裡收草料時有些貫例錢鈔。往嘗不使錢時,不能彀這差使。”
林沖道:“卻不害我,倒與我好差使,正不知何意?”李小二道:“恩人,休要疑心。只要沒事便好了。只是小人家離得遠了,過幾時挪工夫來望恩人。”
就在家裡安排幾杯酒請林沖吃了。
話不絮煩。兩個相別了,林沖自到天王堂,取了包里,帶了尖刀,拿了條花槍,與差撥一同辭了管營。兩個取路投草料場來。

正是嚴冬天氣,彤雲密布,朔風漸起;卻早紛紛揚揚,卷下一天大雪來。
林沖和差撥兩個在路上又沒買酒吃處。早來到草料場外,看時,一周遭有些黃土牆,兩扇大門。推開看裡面時,七八間草屋做著倉廒,四下里都是馬草堆,中間是草廳。到那廳里,只見那老軍在裡面向火。差撥說道:“管營差這個林衝來替你回天王堂看守,你可即便交割。”
老軍拿了鑰匙,引著林沖,分付道:“倉廒內自有官府封起。這幾堆草,一堆堆都有數目。”
老軍都點見了堆數,又引林衝到草廳上。
老軍收拾行李,臨了說道:“火盆,鍋子,碗碟,都借與你。”林沖道:“天王堂內,我也有在那裡,你要便拿了去。”
老軍指壁上掛一個大葫蘆,說道:“你若買酒吃時,只出草場投東大路去二三里便有市井。”
老軍自和差撥回營里來。
只說林沖就床上放了包里被臥,就床邊生些焰炎起來;屋後有一堆柴炭,拿幾塊來,生在地爐里;仰面看那草屋時,四下里崩壞了,又被朔風吹撼,搖振得動。林沖道:“這屋如何過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中喚個泥水匠來修理。”向了一回火,覺得身上寒冷,尋思“卻才老軍所說,二里路外有那市井,何不去沽些酒來吃?”
便去包里里取些碎銀子,把花槍挑了酒葫蘆,將火炭蓋了,取氈笠子戴上,拿了鑰匙出來,把草廳門拽上;出到大門首,把兩扇草場門反拽上鎖了,帶了鑰匙,信步投東,雪地里踏著碎瓊亂玉,迤邐背著北風而行。
那雪正下得緊。
行不上半里多路,看見一所古廟,林沖頂禮道:“神明庇佑,改日來燒紙錢。”又行了一回,望見一簇人家。林沖住腳看時,見籬笆中,挑著一個草帚兒在露天裡。林沖逕到店裡。
主人道:“客人,那裡來?”
林沖道:“你認得這個葫蘆兒?”
主人看了道;“這葫蘆是草料場老軍的。”
林沖道:“原來如此。”
店主道:“即是草料場看守大哥,且請少坐;天氣寒冷,且酌三杯,權當接風。”
店家切一盤熟牛肉,燙一壺熱酒,請林沖吃。又自買了些牛肉,又吃了數杯,就又買了一葫蘆酒,包了那兩塊牛肉,留下些碎銀子,把花槍挑著酒葫蘆,懷內揣了牛肉,叫聲“相擾,”便出籬笆門仍舊迎著朔風回來。
看那雪到晚越下得緊了。
再說林沖踏著那那瑞雪,迎著北風。飛也似奔到草場門口,開了鎖入內看時,只叫得苦。原來天理昭然,佑護善人義士,因這場大雪,救了林沖的性命:那兩間草廳己被雪壓倒了。
林沖尋思:“怎地好?”放下花槍,葫蘆,在雪裡;恐怕火盆內有火炭延燒起來,搬開破壁子,探半身入去摸時,火盆內火種都被雪水浸滅了。
林沖把手床上摸時,只拽得一條絮被。
林沖鑽將出來,見天色黑了,尋思:“又沒打火處,怎生安排?——這半里路上有個古廟可以安身。我且去那裡宿一夜,等到天明,卻作理會。”把被卷了,花槍挑著酒葫蘆,依舊把門拽上,鎖了,望那廟裡來。入得廟門,再把門掩上。傍邊正有一塊大石頭,撥將過來靠了門。入得裡面看時,殿上塑著一尊金甲山神,兩邊一個判官,一個小鬼,側邊堆著一堆紙。團團看來。又沒鄰舍,又無廟主。
林沖把槍和酒葫蘆放在紙堆上;將那條絮被放開;先取下氈笠子,把身上雪都抖了;把上蓋白布衫脫將下來,早有五分濕了,和氈笠放供桌上;把被扯來,蓋了半截下身;卻把葫蘆冷酒提來慢慢地吃,就將懷中牛肉下酒。
正吃時,只聽得外面必必剝剝地爆響。
林沖跳起身來,就縫縫裡看時,只見草料場裡火起,刮刮雜雜的燒著。當時林沖便拿了花槍,卻待開門來救火,只聽得外面有人說將話來,林沖就伏門邊聽時,是三個人腳響。
直奔廟裡來;用手推門,卻被石頭靠住了,再也推不開。三人在廟檐下立地看火。數內一個道:“這一條計好么?”一個應道:“端的虧管營、差撥兩位用心!回到京師,稟過太尉,都保你二位做大官。——這番張教頭沒得推故了!”
一個道:“林沖今番直吃我們對付了!高衙內這病必然好了!”又一個道:“張教頭那廝!三四五次托人情去說,‘你的女婿沒了,’張教頭越不肯應承,因此衙內病看看重了,太尉特使俺兩個央浼二位幹這件事。不想而今完備了!”
又一個道:“小人直爬入牆裡去,四下草堆上點了十來個火把,待走那裡去!”
那一個道:“這早晚燒個八分過了。”
又聽得一個道:“便逃得性命時,燒了大軍草料場,也得個死罪!”
又一個道:“我們回城裡去罷。”
一個道:“再看一看,拾得他兩塊骨頭回京,府里見太尉和衙內時,也道我們也能會幹事。”
林沖聽那三個人時,一個是差撥,一個是陸虞候,一個是富安,自思道:“天可憐見林沖!若不是倒了草廳,我準定被這廝們燒死了!”輕輕把石頭開,挺著花槍,左手拽開廟門,大喝一聲:“潑賊那裡去!”
三個人都急要走時,驚得呆了,正走不動,林沖舉手,嚓的一槍,先搠倒差撥。
陸虞候叫聲“饒命”,嚇的慌了,手腳走不動。
那富安走不到十來步,被林沖趕上,後心只一槍,又搠倒了。
翻身回來,陸虞候卻才行得三四步,林沖喝聲道:“好賊!你待那裡去!”劈胸只一提,丟翻在雪地上,把槍搠在地里,用腳踏住胸膊,身邊取出那口刀來,便去陸謙臉上擱著,喝道:“潑賊!我自來又和你無甚么冤仇,你如何這等害我!正是‘殺人可恕,情理難容!’”陸虞候告道:“不乾小人事;太尉差遣,不敢不來。”
林沖罵道:“奸賊!我與你自幼相交,今日倒來害我!怎不乾你事?且吃我一刀!”
把陸謙上身衣扯開,把尖刀向心窩裡只一剜,七竅迸出血來,將心肝提在手裡,回頭看時,差撥正爬將起來要走。
林沖按住,喝道:“你這廝原來也恁的歹,且吃我一刀!”又早把頭割下來,挑在槍上。
回來把富安,陸謙,頭都割下來,把尖刀插了,將三個人頭髮結做一處,提入廟裡來,都擺在山神面前供桌上。再穿了白布衫,系了搭膊,把氈笠子帶上,將葫蘆里冷酒都吃盡了。被與葫蘆都丟了不要,提了槍,便出廟門投東去。走不到三五里,早見近村人家都拿了水桶,鉤子,來救火。
林沖道:“你們快去救應!我去報官了來!”提著槍只顧走。那雪越下得猛。林沖投東走了。兩個更次,身上單寒,當不過那冷,在雪地里看時,離得草料場遠了,只見前面疏林深處,樹木交雜,遠遠地數間草屋,被雪壓著,破壁縫裡透火光出來。林沖逕投那草屋來,推開門,只見那中間燒著柴火。林沖走到面前,叫道:“眾位拜揖;小人是牢城營差使人,被雪打濕了衣裳,藉此火烘一烘,望乞方便。”
莊客道:“你自烘便了,何妨礙?”林沖烘著身上濕衣服,略有些乾,只見火炭里煨著一個瓮兒,裡面透出酒香。林沖便道:“小人身邊有些碎銀子,望煩回些酒吃。”
老莊客道:“我們夜間輪流看米囤,如今四更,天氣正冷,我們這幾個吃尚且不夠,那得回與你。休要指望!”林沖又道:“胡亂只回三兩碗與小人寒。”
老莊客道:“你那人休纏!休纏!”
林沖聞得酒香,越要吃,說道:“沒奈何,回些罷。”
眾莊客道:“好意著你烘衣裳向火,便要酒吃!去!不去時將來吊在這裡!”林沖道道:“這廝們好無道理!”
把手中槍看著塊焰焰著的火柴頭望老莊家臉上只一挑;又把槍去火爐里只一攪。那老莊家的髭鬚焰焰的燒著。
眾莊客都跳將起來。林沖把槍桿亂打,老莊家先走了,莊客們都動彈不動,被林沖趕打一頓,都走了。
林沖道:“都走了!老爺快活吃酒!”
土坑上卻有兩個椰瓢,取一個下來傾那瓮酒來吃了一會,剩了一半,提了槍,出門便走,一高一步低,踉踉蹌蹌,捉腳不住;走不過一里路,被朔風一掉,隨著那山澗邊倒了,那裡掙得起來。
大凡醉人一倒便起不得。當時林沖醉倒在雪地上。
卻說眾莊客引了二十餘人,迤槍拽棒,都奔草屋下看時,不見了林沖;卻尋著蹤跡,趕將來,只見倒在雪地里,花槍丟在一邊。
眾莊客一齊上,就地拿起林衝來,將一條索縛了,趁五更時分把林沖解投一個去處來。
那去處不是別處,有分教∶蓼兒窪內,前後擺數千支戰艦艨艟;水滸寨中,左右列百十個英雄好漢。
正是∶說時殺氣侵人冷,講處悲風透骨寒。
畢竟看林沖被莊客解投甚處來,且聽下回分解。
賞析
魯智深使禪杖,正使的活泛,牆外一個官人看見,喝采道:“端的使得好!”這是林沖的出場,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短短五個字,讓人聽得出牆外之人不但是個行家裡手,而且是個痛快爽利之人。林沖的故事,在我看來當屬《水滸傳》中最有代表性的精彩章節之一,林沖也是最受人們喜愛和理解的好漢之一。林沖被逼上梁山也是水滸中最具代表性和典型性的一個故事。
林沖原是八十萬禁軍教頭,一名中層軍官,屬於統治階級營壘中的人物。他的社會地位決定了他千方百計要保住他的身份地位和美滿幸福的家庭。從他一出場開始,就對高俅一夥的迫害採取逆來順受和委曲求全的態度。金聖歎說林沖可以用兩個字概括“忍、狠”。
先說“忍”――
高衙內調戲林沖妻子,林沖氣憤待要打時“當時林沖扳將過來,卻認得是本管高衙內,先自軟了。”還給魯智深說:“原來是本管高太尉的衙內,不認得荊婦,時間無禮。林沖本待要痛打那廝一頓,太尉面上須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這份“忍”還說得過去,所謂不知不罪。
高衙內為了搶奪林沖美麗的妻子,收買了陸謙,就是林沖的結義兄弟,讓陸謙把林沖的妻子騙到他的家,騙到陸謙的家裡面樓上,要想強暴,想侮辱。這個時候他也不加追究,只是氣憤地把陸謙的家裡砸了個粉碎。
白虎堂一節,使林沖蒙上不白之冤,發配滄州。林沖雖然十分憤慨,但毫無反抗。他仍然是忍。他臨走之前寫了一封休書。這紙休書無非有兩方面的內容,一方面寫出林沖的善良,他替妻子考慮得很周到;另一方面也寫出他能忍的性格。
發配路上,押監他的是董超、薛霸,兩個差人一路上對他真是非常地厲害,虐待他。用燙水讓他洗腳,燙得非常厲害。走到野豬林,受到高俅、高衙內之託付要殺害林沖的地方。到這個時候了,林沖一點都沒想到可能要殺他。一路保護他的魯智深到了野豬林,跳出來以後,想把殺害他的兩個人幹掉。這個時候,林沖又出來說好話。林沖的能忍讓讀者都不能忍,對他這種能忍的性格的不能容忍,這種能忍的性格,真是無以復加。
林衝到了草料場,面對著在風雪中搖搖欲墜的草屋,想到的是天晴了要到城裡去喚個泥水匠來修理;因天寒要到市井去買酒取暖,臨行前細心地將火炭蓋了,生怕引起火災;出了門,將那已經破敗、很不嚴實的草場門反拽上鎖;路過古廟,還去向神明頂禮請求保佑;回來看見草廳被積雪壓塌,第一個念頭便是擔心火盆內火種未滅,趕快探身去檢查;到山神廟權且安身,走時只帶一床絮被,準備住一夜便要回來;看到草料場火起,便馬上要開門去救火,而絲毫沒有想到自己會因此獲罪,應該趕快逃走……。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林沖還是能夠忍受,還是要想平平安安地在這個地方過日子。對林沖的“忍”,作者是到無以復加的時候又加了一筆。
一直到草料場火起了,他聽到火起的聲音,他首先想到的是趕快去救火,林沖忍受到什麼程度,他的善良就到什麼程度,他想到要去救火。也是他去救火了,這才親耳聽到門外陸謙他們說,這次把林沖燒死了,要揀他的骨頭去請賞。“忍”已經到了極限,一旦爆發就像火山噴涌一樣,就是痛痛快快的報仇。
再說他的“狠保?
“輕輕把石頭開,挺著花槍,左手拽開廟門,大喝一聲:‘潑賊那裡去!’三個人都急要走時,驚得呆了,正走不動,林沖舉手,察的一槍,先搠倒差撥。陸虞候叫聲‘饒命,’嚇的慌了,手腳走不動。那富安走不到十來步,被林沖趕上,後心只一槍,又搠倒了。翻身回來,陸虞候卻才行得三四步,林沖喝聲道:‘好賊!你待那裡去!’“劈胸只一提,丟翻在雪地上,把槍搠在地里,用腳踏住胸膊,身邊取出那口刀來,便去陸謙臉上擱著,喝道:‘潑賊!我自來又和你無甚么冤仇,你如何這等害我!正是殺人可恕,情理難容!’陸虞候告道:‘不乾小人事;太尉差遣,不敢不來。’林沖罵道:‘奸賊!我與你自幼相交,今日倒來害我!怎不乾你事?且吃我一刀!’把陸謙上身衣扯開,把尖刀向心窩裡只一剜,七竅迸出血來,將心肝提在手裡,回頭看時,差撥正爬將起來要走。林沖按住,喝道:‘你這廝原來也恁的歹,且吃我一刀!’又早把頭割下來,挑在槍上。
“必來把富安,陸謙,頭都割下來,把尖刀插了,將三個人頭髮結做一處,提入廟裡來,都擺在山神面前供桌上。再穿了白布衫,系了搭膊,把氈笠子帶上,將葫蘆里冷酒都吃盡了。”
林衝殺人一個字:“狠”,一槍搠倒一個。一點聲響都沒有,心態狠,手法狠,功夫狠。
可是林沖的“狠”有原則,有講究,那是大夢初醒之後的“狠”,也是決裂過去的“狠”。小說寫林衝殺陸謙寫得很有講究。他這個時候不要花槍了,他把槍拿來插在雪地上,“腳踏陸謙的胸口上”,踩在他的胸口上,然後從身邊取出一口刀來,把尖刀向心窩裡只一剜”(第十回)。這一個小變化揭示出林沖與陸謙不同尋常的仇恨——兩人自幼相交,本無怨無仇,如今陸謙卻勾結高太尉,害得自己家破人亡。如此深仇大恨,一槍解決豈不太便宜他了!他應該“狠”,他的“狠”是逼出來的。
林沖轉變以後,從“火併王倫”開始,到以後反對招安也是最堅決的人物之一,前後判若兩人。但是這種性格的巨大轉變,是一步一步寫出來的,有生活的依據,有現實的基礎,這樣有血有肉的英雄,令人信服。
什麼叫英雄落難?讀到林沖,能夠深刻地感到,他被逼上梁山的一路上忍受了多少,他就受到了多少英雄落難所遇到的冷遇和刁難,就像現實生活中大家所能夠感受到的、聽到的和看到的。我覺得有必要細細回顧他所遭遇的這些,因為這些冷遇直接關係到他今後那么堅定的反叛決心和決絕的態度.
從刺配開始:天氣盛熱,棒瘡卻發;又是個新吃棒的人,路上一步挨一步,走不動。然後兩個普通的差人就埋怨和冷言冷語――
薛霸道:“好不曉事!此去滄州二千里有餘的路,你這般樣走,幾時得到!”林沖道:“小人在太尉府里折了些便宜,前日方才吃棒,棒瘡舉發。這般炎熱,上下只得擔待一步!”董超道:“你自慢慢的走,休聽咭咕。”薛霸一路上喃喃吶吶的,口裡埋冤叫苦,說道:“卻是老爺們晦氣,撞你這個魔頭!”
在客棧洗腳時,燙了林沖的腳,還要做好人――薛霸將林沖的一隻腳,按在滾湯里,泡得腳面紅腫了。林沖道:“不消生受!”薜霸道:“只見罪人伏侍公人,那曾有公人伏侍罪人!懊意叫他洗腳,顛倒嫌冷嫌熱,卻不是“好心不得好報!”口裡喃喃的罵了半夜。”林沖那裡敢回話,自去倒在一邊。
因為腳疼,林沖吃不得,又走不動,這時薛霸的表現――薛霸拿了水火棍,催促動身。董超去腰裡解下一雙新草鞋,耳朵並索兒卻是麻編的,叫林沖穿。林沖看時,腳上滿面都是燎漿泡,只得尋覓舊草鞋穿,那裡去討,沒奈何,只得把新草鞋穿上。......林沖走不到三二里,腳上泡被新草鞋打破了,鮮血淋漓,正走不動,聲喚下止。薛霸罵道:“走便快走!不走便大棍搠將起來!”林沖道:“上下方便!小人豈敢怠慢,俄延程途;其實是腳疼走不動!”
探訪柴進的時候沒有見到――
莊客齊道:“你沒福;若是大官人在家時,有酒食錢財與你,今早出獵去了。”“有酒食錢財與你”,連一個莊客都可以把林沖這樣的蓋世英雄當成討要酒食錢財的人。
見到柴進從身邊路過――
林沖看了尋思道:“敢是柴大官人么?...”又不敢問他,只肚裡躊躇。活活地寫出林沖從心理上已經沒有了昔日的自信。
和洪教頭比武――
林沖想道:“柴大官人心裡只要我贏他。”此時的林沖已經沒有自己的感受和尊嚴,完全的看人臉色。
到了牢城營,見到差撥――
那差撥不見他把錢出來,變了麵皮,指著林沖便罵道!“你這個賊配軍!見我如何不下拜,卻來唱喏!你這廝可知在東京做出事來!見我還是大刺刺的!我看這賊配軍滿臉都是餓紋,一世也不發跡!打不死,拷不殺頑囚!你這把賊骨頭好歹落在我手裡!教你粉骨碎身!少間叫你便見功效!”把林沖罵得“一佛出世,”那裡敢抬頭應答。
殺了人喝醉酒之後,被柴進的莊客當成偷米賊抓住捆綁。
什麼叫英雄落難?什麼是小人得志?這就是英雄落難,這就是小人得志。如此不世的八十萬禁軍教頭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他的不敢和忍讓,只是因為他心中還存在著一絲希望和夢想,夢想者通過自己的示弱和聽話,能夠換回原來的平靜安穩的生活。
直到梁山泊前的小酒店,喝著悶酒,他第一次才發出這種抑鬱已久的感慨――枕溪靠湖一個酒店:林沖尋思道:“這般卻怎的好?”又吃了幾碗酒,悶上心來,驀然想起:“我先在京師做教頭,每日六街三市遊玩吃酒;誰想今日被高俅這賊坑陷了我這一場,文了面,直斷送到這裡,閃得我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受此寂寞!”因感傷懷抱,問酒保借筆硯來,乘著一時酒興,向那白粉壁上寫下八句道∶仗義是林沖,為人最朴忠。江湖馳譽望,京國顥英雄。身世悲浮梗,功名類轉蓬。
到了梁山之上,被王倫排擠,找投名狀不得,他再次感慨命運――林沖回到房中,端的是心內好悶,仰天長嘆道:“不想我今日被高俅那賊陷害流落到此,天地也不容我,直如此命蹇時乖!”
說實在點,我們看書,為英雄喝采,為英雄而熱血澎湃,同時,也為英雄的這種遭遇而心痛、而感嘆不已。書中的故事在現實中有很多的參照,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好像這是一個永遠在人的世界裡都無法越過的鴻溝,古代如此,現代如此,在當代也是如此。
回評
夫文章之法,豈一端而已乎?有先事而起波者,有事過而作波者,讀者於此,則惡可混然以為一事也。夫文自在此而眼光在後,則當知此文之起,自為後文,非為此文也;文自在後而眼光在前,則當知此文未盡,自為前文,非為此文也。必如此,而後讀者之胸中有針有線,始信作者之腕下有經有緯。不然者,幾何其不見一事即以為一事,又見一事即又以為一事,於是遂取事前先起之波,與事後未盡之波,累累然與正敘之事,並列而成三事耶?
如酒生兒李小二夫妻,非真謂林沖於牢城營有此一個相識,與之往來火熱也,意自在閣子背後聽說話一段絕妙奇文,則不得不先作此一個地步,所謂先事而起波也。
如莊家不肯回與酒吃,亦可別樣生髮,卻偏用花槍挑塊火柴,又把花槍爐里一攬,何至拜揖之後向大多時,而花槍猶在手中耶?凡此,皆為前文幾句花槍挑著葫蘆,逼出廟中挺槍殺出門來一句,其勁勢猶尚未盡,故又於此處再一點兩點,以殺其餘怒。故凡篇中如搠兩人後殺陸謙時,特地寫一句把槍插在雪地下,醉倒后庄家尋著蹤跡趕來時,又特地寫一句花槍亦丟在半邊,皆所謂事過而作波者也。
陸謙、富安、管營、差撥四個人坐閣子中議事,不知所議何事,詳之則不可得詳,置之則不可得置。今但於小二夫妻眼中、耳中寫得“高太尉三字”句,“都在我身上”句,“一帕子物事,約莫是金銀”句,“換湯進去,看見管營手裡拿著一封書”句,忽斷忽續,忽明忽滅,如古錦之文不甚可指,斷碑之字不甚可讀,而深心好古之家自能於意外求而得之,真所謂鬼於文、聖於文者也。
殺出廟門時,看他一槍先搠倒差撥,接手便寫陸謙一句;寫陸謙不曾寫完,接手卻再搠富安;兩個倒矣,方翻身回來,刀剜陸謙,剜陸謙未畢,回頭卻見差撥爬起,便又且置陸謙,先割差撥頭挑在槍上;然後回過身來,作一頓割陸謙富安頭,結做一處。以一個人殺三個人,凡三四個回身,有節次,有間架,有方法,有波折,不慌不忙,不疏不密,不缺不漏,不一片,不煩瑣,真鬼於文、聖於文也。
舊人傳言:昔有畫北風圖者,盛暑張之,滿座都思挾纊;既又有畫雲漢圖者,祁寒對之,揮汗不止。於是千載嘖嘖,詫為奇事。殊未知此特寒熱各作一幅,未為神奇之至也。耐庵此篇獨能於一幅之中,寒熱間作,寫雪便其寒徹骨,寫火便其熱照面。昔百丈大師患瘧,僧眾請問:“伏惟和上尊候若何?”丈云:“寒時便寒殺闍黎,熱時便熱殺闍黎。”今讀此篇,亦復寒時寒殺讀者,熱時熱殺讀者,真是一卷“瘧疾文字”,為藝林之絕奇也。
閣子背後聽四個人說話,聽得不仔細,正妙於聽得不仔細;山神廟裡聽三個人說話,聽得極仔細,又正妙於聽得極仔細。雖然,以閣子中間、山神廟前,兩番說話偏都兩番聽得,亦可以見冤家路窄矣!乃今愚人猶刺刺說人不休,則獨何哉?
此文通篇以火字發奇,乃又於大火之前,先寫許多火字,於大火之後,再寫許多火字。我讀之,因悟同是火也,而前乎陸謙,則有老軍借盆,恩情朴至;後乎陸謙,則有莊客借烘,又復恩情朴至;而中間一火,獨成大冤深禍,為可駭嘆也。夫火何能作恩,火何能作怨,一加之以人事,而恩怨相去遂至於是!然則人行世上,觸手礙眼,皆屬禍機,亦復何樂乎哉!
文中寫情寫景處,都要細細詳察。如兩次照顧火盆,則明林沖非失火也;上拖一條棉被,則明林沖明日原要歸來,今止作一夜計也。如此等處甚多,我亦不能遍指,孔子曰:“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