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第三十回

《水滸傳》第三十回

《水滸傳》第三十回:武松在鴛鴦樓,殺死蔣鬥神、張團練、張都監,連夜越城而走。孟州知府著人緝拿武松,張青介紹武松到二龍山寶珠寺魯智深、楊志處去。孫二娘母夜叉教武松打扮成行者,當時來到蜈蚣嶺,與庵里假扮出家與女人調笑的先生斗將起來。

回目

張都監血濺鴛鴦樓武行者夜走蜈蚣嶺

簡介

武松在鴛鴦樓,殺死蔣鬥神、張團練、張都監,連夜越城而走。
孟州知府著人緝拿武松,張青介紹武松到二龍山寶珠寺魯智深、楊志處去。孫二娘母夜叉教武松打扮成行者,當時來到蜈蚣嶺,與庵里假扮出家與女人調笑的先生斗將起來。

正文

話說張都監聽信這張團練說誘囑託,替蔣鬥神報仇,要害武松性命,誰想四個人倒都被武松搠殺在飛雲浦了。當時武松立於橋上尋思了半晌,躊躇起來,怨恨沖天:“不殺得張都監,如何出得這口恨氣!”便去死屍身邊解下腰刀,選好的取把來跨了,揀條好朴刀提著,再逕回孟州城裡來。進得城中,早是黃昏時候,武松逕去張都監後花園牆外。卻是一個馬院。武松就在馬院邊伏著。聽得那後槽卻在衙里,未曾出來。
正看之間,只見呀地角門開,後槽提著個燈籠出來,裡面便關了角門。武松卻躲在黑影里,聽那更鼓時,早打一更四點。那後槽上了草料,掛起燈籠,鋪開被臥,脫了衣裳,上床便睡。武松卻來門邊挨那門響。後槽喝道:“老爺方才睡,你要偷我衣裳也早些哩!”
武松把朴刀倚在門邊,卻掣出腰刀在手裡,又呀呀地推門。那後槽那裡忍得住,便從床上赤條條地跳將出來,拿了攪草棍,拔了,卻待開門,被武松就勢推開去,搶入來,把這後槽劈頭揪住。卻待要叫,燈影下,見明晃晃地一把刀在手裡,先自驚得八分軟了,口裡只叫得一聲“饒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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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松道:“你認得我麽?”後槽聽得聲音方才知是武松;叫道:“哥哥,不乾我事,你饒了我罷!”武松道:“你只實說,張都監如今在那裡?”後槽道:“今日和張團練、蔣鬥神——他三個——吃了一日酒,如今兀自在鴛鴦樓上吃哩。”武松道:“這話是實麽?”後槽道:“小人說謊就害疔瘡!”
武松道:“恁地卻饒你不得!”手起一刀,把這後槽殺了。一腳踢開屍首,把刀插入鞘里。就燈影下去腰裡解下施恩送來的綿衣,將出來,脫了身上舊衣裳,把那兩件新衣穿了,拴縛得緊輳,把腰刀和鞘跨在腰裡,卻把後槽一床單被包了散碎銀兩入在纏袋裡,卻把來掛在門邊,卻將一扇門立在牆邊,先去吹滅了燈火,卻閃將出來,拿了朴刀,從門上一步步爬上牆來。
此時卻有些月光明亮。武松從牆頭上一跳卻跳在牆裡,便先來開了角門,掇過了門扇,復翻身入來,虛掩上角門,閂都提過了。武松卻望燈明處來看時,正是廚房裡。只見兩個丫環正在那湯罐邊埋怨,說道:“服侍了一日,兀自不肯去睡,只是要茶吃!那兩個客人也不識羞恥!噇得這等醉了,也兀自不肯下樓去歇息,只說個不了!”
那兩個女使正口裡喃喃吶吶地怨悵,武松卻倚了朴刀,掣出腰裡那口帶血刀來,把門一推,呀地推開門,搶入來,先把一個女使髽角兒揪住,一刀殺了。那一個卻待要走,兩隻腳一似釘住了的,再要叫時,口裡又似啞了的,端的是驚得呆了。——休道是兩個丫環,便是說話的見了也驚得口裡半舌不展!武鬆手起一刀,也殺了,卻把這兩個屍首拖放灶前,滅了廚下燈火,趁著那窗外月光一步步挨入堂里來。
武松原在衙里出入的人,已都認得路數,逕踅到鴛鴦樓扶梯邊來,捏腳捏手摸上樓來。此時親隨的人都伏事得厭煩,遠遠地躲去了。只聽得那張都監、張團練、蔣鬥神三個說話。
武松在胡梯口聽。只聽得蔣鬥神口裡稱讚不了,只說:“虧了相公與小人報了冤仇!再當重重的報答恩相!”這張都監道:“不是看我兄弟張團練面上,誰肯幹這等的事!你雖費用了些錢財,卻也安排得那廝好!這早晚多是在那裡下手,那廝敢是死了。只教在飛雲浦結果他。待那四人明早回來,便見分曉。”張團練道:“這四個對付他一個有甚麽不了!——再有幾個性命也沒了!”蔣鬥神道:“小人也分付徒弟來,只教就那裡下手結果了快來回報。”
武松聽了,心頭那把無名業火高三千丈,衝破了青天;右手持刀,左手揸開五指,搶入樓中。只見三五枝燈燭熒煌,一兩處月光射入,樓上甚是明郎;面前酒器皆不曾收。蔣鬥神坐在交椅上,見是武松吃了一驚,把這心肝五臟都提在九霄雲外。
說時遲,那時快,蔣鬥神急要掙扎時,武松早落一刀,劈臉剁著,和那交椅都砍翻了。武松便轉身回過刀來。那張都監方才伸得腳動,被武松當時一刀,齊耳根連脖子砍著,撲地倒在樓板上。兩個都在掙命。
這張團練終是個武官出身,雖然酒醉,還有些氣力;見剁翻了兩個,料道走不迭,便提起一把交椅輪將來。武松早接個住,就勢只一推。休說張團練酒後,便清醒時也近不得武松神力!撲地望後便倒了。武松趕入去,一刀先割下頭來。
蔣鬥神有力,掙得起來,武松左腳早起,翻筋斗踢一腳,按住也割了頭;轉身來,把張都監也割了投。見桌子上有酒有肉,武松拿起酒鍾子一飲而盡;連吃了三四鍾,便去死屍身上割下一片衣襟來,蘸著血,去白粉壁上大寫下八字道:“殺人者,打虎武松也!”把桌子上器皿踏扁了,揣幾件在懷裡。卻待下樓,只聽得樓下夫人聲音叫道:“樓上官人們都醉了,快著兩個上去攙扶。”
說猶未了,早有兩個人上樓來。武松卻閃在胡梯邊看時,卻是兩個自家親隨人,——便是前日拿捉武松的。武松在黑處讓他過去,卻攔住去路。兩個入進樓中,見三個屍首橫在血泊里,驚得面面廝覷,做聲不得,——正如:“分開八片陽頂骨,傾下半桶冰雪水。”——急待回身。武松隨在背後,手起刀落,早剁翻了一個。那一個便跪下討饒。武松道:“卻饒你不得!”揪住也是一刀。殺得血濺畫樓,屍橫燈影!
武松道:“一不做,二不休!殺了一百個也只一死!”提了刀,下樓來。夫人問道:“樓上怎地大驚小怪?”武松搶到房前。夫人見條大漢入來,兀自問道:“是誰?”武松的刀早飛起,劈面門剁著,倒在房前聲喚。武松按住,將去割頭,刀切不入。武松心疑,就月光下看那刀時,已自都砍缺了。武松道:“可知割不下頭來!”便抽身去廚房下拿取朴刀,丟了缺刀,翻身再入樓下來。只見燈明下前番那個唱曲兒的養娘玉蘭引著兩個小的,把燈照見夫人被殺在地下,方才叫得一聲“苦也!”武松握著朴刀向玉蘭心窩裡搠著。兩個小的亦被武松搠死。一朴刀一個結果了,走出中堂,把閂拴了前門,又入來,尋著兩三個婦女,也都搠死了在地下。
武松道:“我方才心滿意足!走了罷休!”撇了刀鞘,提了朴刀,出到角門外,來馬院裡除下纏袋來;把懷裡踏扁的銀酒器都裝在裡面,拴在腰裡;拽開腳步,倒提朴刀便走。到城邊,尋思道:“若等門開,須吃拿了。不如連夜越城走。”便從城邊踏上城來。這孟州城是個小去處,那土城喜不甚高。就女牆邊望下,先把朴刀虛按一按,刀尖在上,棒梢向下,托地只一跳,把棒一拄,立在濠塹邊。月明之下看水時,只有一二尺深。
此時正是十月半天氣,各處水泉皆涸。武松就濠塹邊脫了鞋襪,解下腿絣護膝,抓紮起衣服,從這城濠里走過對岸;卻想起施恩送來的包裹里有雙八搭麻鞋,取出來穿在腳上;聽城裡更點時,已打四更三點。
武松道:“這口鳥氣,今日方才出得松嗓‘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只可撒開。”提了朴刀,投東小路便走。走了一五更,天色朦朦朧朧,尚未明亮。
武松一夜辛苦,身體睏倦;棒瘡發了又疼,那裡熬得過。望見一座樹林裡,一個小小古廟,武松奔入裡面,把朴刀倚了,解下包裹來做了枕頭,撲翻身便睡。卻待合眼,只見廟外邊探入兩把撓鉤把武松搭住。兩個人便搶入來將武松按定,一條繩綁了。那四個男女道:“這鳥漢子卻肥!好送與大哥去!”
武松那裡掙扎得脫,被這四個人奪了包裹朴刀,卻似牽羊的一般,腳不點地,拖到村里來。
這四個男女於路上自言自說道:“看!這漢子一身血跡,卻是那裡來?莫不做賊著了手來?”武松只不做聲,由他們自說。行不到三五里路,早到一所草屋內,把武松推將進去,側首一個小門裡面還點著碗燈。四個男女將武松剝了衣裳,綁在亭柱上。
武松看時,見灶邊樑上掛著兩條人腿。武松自肚裡尋思道:“卻撞在橫死神手裡,死得沒了分曉!早知如此時,不若去孟州府里首告了,便吃一刀一剮,卻也留得一個清名於世!”那四個男女提著那包裹,口裡叫道:“大哥!大嫂!快起來!我們張得一頭好行貨在這裡了!”只聽得前面應道:“我來也!你們不要動手,我自來開剝。”
一盞茶時,只見兩個人入屋後來。武松看時,前面一個婦人,背後一個大漢。兩個定睛看了武松,那婦人便道:“這個不是叔叔?”那大漢道:“果然是我兄弟!”
武松看時,那大漢不是別人,卻正是菜園子張青,這婦人便是母夜叉孫二娘。這四個男女吃了一驚,便把索子解了,將衣服與武松穿了,頭巾已自扯碎,且拿個氈笠子與他戴上。原來這張青十字坡店面作坊卻有幾處,所以武松不認得。
張青即便請出前面客席里。敘禮罷,張青大驚,連忙問道:“賢弟如何恁地模樣?”武松答道:“一言難盡!自從與你相別之後,到得牢城營里,得蒙施管營兒子,喚做金眼彪施恩,一見如故,每日好酒好肉管顧我。為是他有一座酒肉店在城東快活林內,甚是趁錢,卻被一個張團練帶來的蔣鬥神那廝,倚勢豪強,公然白白地奪了。施恩如此告訴。我卻路見不平,醉打了蔣鬥神,復奪了快活林,施恩以此敬重我。後被張團練買囑張都監,定了計謀,取我做親隨,設智陷害,替蔣鬥神報仇:八月十五日夜,只推有賊,賺我到裡面,卻把銀酒器皿預先放在我箱籠內,拿我解送孟州府里,強扭做賊,打招了監在牢里。卻得施恩上下使錢透了,不曾受害。又得當案葉孔目仗義疏財,不肯陷害平人;又得當牢一個康節級與施恩最好。兩個一力維持,待限滿脊杖,轉配恩州。昨夜出得城來,叵耐張都監設計,教蔣鬥神使兩個徒弟和防送公人相助,就路上要結果我。到得飛雲浦僻靜去處,正欲要動手,先被我兩腳把兩個徒弟踢下水裡去。趕上這兩個鳥公人,也是一朴刀一個搠死了,都撇在水裡。思量這口氣怎地出得?因此再回孟州城裡去。一更四點,進去馬院裡,先殺一個養馬的後槽;爬入牆內去,就廚房裡殺了兩個丫環;直上鴛鴦樓,把張都監、張團練、蔣鬥神三個都殺了;又砍了兩個親隨;下樓來又把他老婆兒女養娘都戳死了。四更三點跳城出來,走了一五更路,一時睏倦,棒瘡發了又疼,因行不得,投一小廟裡權歇一歇,卻被這四個綁縛將來。”
那四個搗子便拜在地下道:“我們四個都是張大哥的火家。因為連日博錢輸了,去林子裡尋些買賣,卻見哥哥從小路上來,身上淋淋漓漓都是血跡,卻在土地廟裡歇,我四個不知是甚人。早是張大哥這幾時分付道,‘只要捉活的。’因此,我們只拿撓鉤套索出去。不分付時,也壞了大哥性命。正是‘有眼不識泰山’!一時誤犯著哥哥,恕罪則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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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青夫婦兩個笑道:“我們因有掛心,這幾時只要他們拿活的行貨。他這四個如何省的我心裡事。若是我這兄弟不睏乏時,不說你這四個男女,更有四十個也近他不得!”
那四個搗子只顧磕頭。武松喚起他來道:“既然他們沒錢去賭,我賞你些。”便把包裹打開,取十兩碎銀,把與四人將去分。那四個搗子拜謝武松。張青看了,也取三二兩銀子賞與他們,四個自去分了。
張青道:“賢弟不知我心。從你去後,我只怕你有些失支脫節,或早或晚回來,因此上分付這幾個男女,但凡拿得行貨,只要活的。那廝們慢仗些的趁活捉了,敵他不過的必致殺害,以此不教他們將刀仗出去,只與他撓鉤套索。方才聽得說,我便心疑,連忙分付等我自來看,誰想果是賢弟!”
孫二娘道:“只聽得叔叔打了蔣鬥神,又是醉了贏他,那一個來往人不吃驚!有在快活林做買賣的客商常說到這裡,卻不知向後的事。叔叔睏倦,且請去客房裡將息,卻再理會。”
張青引武松去客房裡睡了。兩口兒自去廚下安排些佳肴美饌管待武松。不移時,整治齊備,專等武鬆起來相敘。
卻說孟州城裡張都監衙內也有躲得過的,直到五更才敢出來。眾人叫起裡面親隨,外面當直的軍牢,都來看視。聲張起來,街坊鄰舍誰敢出來。捱到天明時分,卻來孟州府里告狀。
知府聽說罷,大驚,火速差人下來簡點了殺死人數,行兇人出沒去處,填畫了圖像、格目,回府里稟復知府,道:“先從馬院裡入來,就殺了養馬的後槽一人,有脫下舊衣二件。次到廚房裡,灶下殺死兩個丫環,廚門邊遺下行兇缺刀一把。樓上殺死張都監一員並親隨二人。外有請到客官張團練與蔣鬥神二人。白粉壁上,衣襟蘸血大寫八字道:‘殺人者,打虎武松也!’樓下搠死夫人一口。在外搠死玉蘭一口,奶娘二口,兒女三口。——總計殺死男女一十五名,擄掠去金銀酒器六件。”
知府看罷,便差人把住孟州四門,點起軍兵並緝捕人員,城中坊廂里正,逐一排門搜捉凶人武松。
次日,飛雲浦地保里正人等告稱:“殺死四人在浦內,見有殺人血痕在飛雲浦橋下,屍首皆在水中。”知府接了狀子,當差本縣縣尉下來。一面著人打撈起四個屍首,都簡驗了。兩個是本府公人,兩個自有苦主,各備棺木盛殮了屍首,盡來告狀,催促捉拿凶首償命。城裡閉門三日,家至戶到,逐一挨察。五家一連,十家一保,那裡不去搜尋。
府押了文書,委官下該管地面,各鄉、各保、各都、各村,盡要排家搜捉,緝捕凶首。寫了武松鄉貫、年甲、貌相、模樣,畫影圖形,出三千貫信賞錢。如有人得知武松下落,赴州告報,隨文給賞;如有人藏匿犯人在家宿食者,事發到官,與犯人同罪。遍行鄰近州府一同緝捕。
且說武松在張青家裡將息了三五日,打聽得事務篾刺一般緊急,紛紛攘攘,有做公人出城來各鄉村緝捕。張青知得,只得對武松說道:“二哥,不是我怕事不留你久住,如今官司搜捕得緊急,排門挨戶,只恐明日有些疏失,必須怨恨我夫妻兩個。我卻尋個好安身去處與你,——在先也曾對你說來,——只不知你心中肯去也不?”
武松道:“我這幾日也曾尋思,想這事必然要發,如何在此安身得牢?止有一個哥哥,又被嫂嫂不仁害了。甫能來到這裡,又被人如此陷害。祖家親戚都沒了!今日若得哥哥有這好去處叫武松去,我如何不肯去。——只不知是那裡地面?”
張青道:“是青州管下一座二龍山寶珠寺。我哥哥魯智深和甚麽青面好漢楊志在那裡打家劫舍,霸著一方落草。青州官軍捕盜,不敢正眼覷他。賢弟,只除那裡去安身,方才免得;若投別處去,終久要吃拿了。他那裡常常有書來取我入伙;我只為戀土難移,不曾去得。我寫一封書備細說二哥的本事。於我面上,如何不著你入伙。”
武松道:“大哥,也說的是。我也有心,恨時辰未到,緣法不能輳巧。今日既是殺了人,事發了,沒潛身處,此為罪妙。大哥,你便寫書與我去,只今日便行。”
張青隨即取幅紙,備細寫了一封書,把與武松,安排酒食送路。只見母夜叉孫二娘指著張青道:“你如何便只這等叫叔叔去?前面定吃人捉了!”武松道:“嫂嫂,你且說我怎地去不得?如何便吃人捉了?”孫二娘道:“阿叔,如今官司遍處都有了文書,出三千貫信賞錢,畫影圖形,明寫鄉貫年甲,到處張掛。阿叔臉上見今明明地兩行金印,走到前路,須賴不過。”張青道:“臉上貼了兩個膏藥便了。”孫二娘笑道:“天下只有你乖!你說這痴話!這個如何瞞得過做公的?我卻有個道理,只怕叔叔依不得。”武松道:“我既要逃災避難,如何依不得。”孫二娘大笑道:“我說出來,叔叔卻不要嗔怪。”武松道:“嫂嫂說的定依。”
孫二娘道:“二年前,有個頭陀打從這裡過,吃我放翻了,把來做了幾日饅頭餡。卻留得他一個鐵界箍,一身衣服,一領皂布直裰,一條稩色短穗絛,一本度牒,一串一百單八顆人頂骨數珠,一個沙魚皮鞘子插著兩把雪花鑌鐵打成的戒刀。這刀時常半夜裡鳴嘯得響,叔叔前番也曾看見。今既要逃難,只除非把頭髮剪了做個行者,須遮得額上金印。又且得這本度牒做護身符;年甲貌相,又和叔叔相等;卻不是前世前緣?叔叔便應了他的名字,前路去誰敢來盤問?這件事,好麽?”
張青拍手道:“二娘說得是!我倒忘了這一著!——二哥,你心裡如何?”武松道:“這個也使得,只恐我不像出家人模樣。”張青道:“我且與你扮一扮看。”
孫二娘去房中取出包裹來打開,將出許多衣裳,教武松里外穿了。武松自看道:“卻一似我身上做的!”著了皂直裰,系了絛,把氈笠兒除下來,解開頭髮,摺疊起來,將界箍兒箍起,掛著數珠。張青孫二娘看了,兩個喝采道:“卻不是前生注定!”
武松討面鏡子照了,自哈哈大笑起來。張青道:“二哥,為何大笑?”武松道:“我照了自也好笑,不知何故做了行者。大哥,便與我剪了頭髮。”張青拿起剪刀替武松把前後頭髮都剪了。
武松見事務看看緊急,便收拾包裹,要行。張青又道:“二哥,你聽我說。好像我要便宜,你把那張都監家裡的酒器留下在這裡,我換些零碎銀兩與你路上去做盤纏,萬無一失。”武松道:“大哥見得分明。”盡把出來與了張青,換了一包散碎金銀,都拴在纏袋內,系在腰裡。
武松飽吃了一頓酒飯,拜辭了張青夫妻二人,腰裡跨了這兩口戒刀,當晚都收拾了。孫二娘取出這本度牒,就與他縫個錦袋盛了,教武松掛在貼肉胸前。
武松臨行,張青又分付道:“二哥,於路小心在意,凡事不可托大。酒要少吃,休要與人爭鬧,也做些出家人行逕。諸事不可躁性,省得被人看破了。如到了二龍山便可寫封回信寄來。我夫妻兩個在這裡也不是長久之計,敢怕隨後收拾家私,也來山上入伙。二哥,保重!保重!千萬拜上魯楊二頭領!”武松辭了出門。插起雙袖,搖擺著便行。張青夫妻看了,喝采道:“果然好個行者!”
當晚武行者離了大樹十字坡便落路走。此時是十月間天氣,日正短,轉眼便晚了。約行不到五十里,早望見一座高嶺。武行者趁著月明,一步步上嶺來,料道只是初更天色。武行者立在嶺頭上看時,見月從東邊上來,照得嶺上草木光輝。
正看之間,只聽得前面林子裡有人笑聲。武行者道:“又來作怪!這般一條靜蕩蕩高嶺,有甚麽人笑語!”走過林子那邊去打一看,只見松樹林中,傍山一座墳庵,約有十數間草屋,推開著兩扇小窗,一個先生摟著一個婦人在那窗前看月戲笑。
武行者看了,“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這是山間林下,出家人卻做這等勾當!”便去腰裡掣出那兩口爛銀也似戒刀來,在月光下看了,道:“刀卻是好,到我手裡不曾發市,且把這個鳥先生試刀!”手腕上懸了一把,再將這把插放鞘內,把兩隻直裰袖結起在背上,竟來到庵前敲門。那先生聽得,便把後窗關上。武行者拿起塊石頭,便去打門。只見呀地側首門開,走出一個道童來!喝道:“你是甚人!如何敢半夜三更,大驚小怪,敲門打戶做甚麽!”武行者睜圓怪眼,大喝一聲:“先把這鳥道童祭刀!”
說猶未了,手起處,錚地一聲響,道童的頭落在一邊,倒在地上。只見庵里那個先生大叫道:“誰敢殺我道童!”托地跳將出來。那先生手輪著兩口寶劍,竟奔武行者。武松大笑道:“我的本事不要箱兒里去取!正是撓著我的癢處!”便去鞘里再拔出那口戒刀,輪起雙戒刀來迎那先生。兩個就月明之下,一來一往,一去一回,四道寒光鏇成一圈冷氣。兩個斗到十數合,只聽得山嶺傍邊一聲響亮,兩個里倒了一個。但見寒光影里人頭落,殺氣叢中血雨噴。畢竟兩個里廝殺倒了一個的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賞析

武松上了二龍山後,坐了第三把交椅,排在魯智深和楊志之後。不久後施恩因武松殺張副司令等人一案的牽連也被迫上了二龍山,在孟州施恩是老大,但在二龍山施恩只能排在後面。張青和孫二娘也因魯智深和武松的屢屢邀請,關了十字坡的黑店入了伙,還有一個是操刀鬼曹正。
後來三山聯合打青州,魯智深、楊志、武松的二龍山,孔明、孔亮的白虎山,周通、李忠的桃花山均被梁山收編,武松於是就成了梁山組織的一員。上梁山後,白虎山孔氏兄弟則因與宋江的特殊關係成為宋江的嫡系,而後魯智深引少華山入梁山,史進、朱武等人的少華山替代白虎山形成了新的三山系統。三山系統是梁山中一個相對獨立的大派系。宋江對這個派系既倚重、又多少有些抑制。武松和宋江有很深的淵源,早在柴進莊上相遇相知,也算是一個宋江的自己人。以二龍山前三位大哥的身份來說,魯智深原為西北邊防軍少校營長,楊志將門之後,本是東京國防部中校副團級幹部,後又在大名軍區擔任少校營長,而武松則曾是縣公安局刑警隊長,出身都不算低。論武功至少魯、楊二人是能和林沖打個平手的。石碣授天文時三人的排位分別是13,17,14。有意思的是武松在二龍山時地位比楊志低,但在梁山卻比楊志高,估計同宋江的淵源還是起了一定的作用。魯智深和楊志,無齋主人個人以為是應該可以比照林沖的,雖然林沖對梁山的貢獻比他們大,但魯智深排在李應(11)、朱仝(12)後面,楊志排在董平(15)、張清(16)後面,未免略有些不公。
整個三山系統隨著晁蓋派系泡沫化後,是除宋江嫡系外最大的一個派系,而這個派系的主要人物無不反對招安,是梁山上宋江招安路線的最大障礙和反對力量,所以或多或少受到些打壓也在情理之中。武松對待招安也有個轉變的過程,即便是血濺鴛鴦樓身負15條人命的命案,武松仍對白道存有幻想。投二龍山前,武松還曾對宋江說:“天可憐見,異日不死,受了招安,那時卻來尋訪哥哥未遲。”但二龍山的江湖歲月,以及梁山上宋江一夥為求招安的種種醜態,卻使武松的這個白道情節慢慢幻滅了。後梁山108人大聚義,宋江設宴談起詔安時,武松卻道,“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去,冷了弟兄們的心!”,旗幟鮮明地表達了反對招安的態度。
武松的梁山時代遠不如上梁山前的經歷豐富精彩。所以這裡就略去不提了。武松最後走上黑社會的不歸路,是由許許多多的偶發事件造成的。武松本性是非常善良的,太平盛世基本上就是個良民。從武松的人生歷程來看,一步步從一個遵紀守法、相信政府、相信司法的打虎英雄,到最後成為殺人犯而加入黑幫組織,其間有武松自己的責任,但更重要的還是社會的不公。試想如果不是吏治腐敗、司法黑暗,如果武松能在清河縣循體制內的合法途徑為哥哥伸冤,將潘金蓮、西門慶繩之以法,武松恐怕會在清河縣終老。如果沒有施恩、蔣鬥神這兩個有官方背景的黑社會的爭鬥,武松可能就會在孟州老老實實服刑改造,然後憑自己的本事和打虎英雄的事跡過個安穩日子應該是沒有問題的。如果不是孟州市司法制度的黑暗和張副司令的刻意陷害,武松又怎么會殺張副司令一家?武松的悲劇是許許多多本質不壞的青年最終被迫走上黑社會這條不歸路的縮影,有些事本來可以避免,有些事發生了就無法再回頭。武松本人就是個悲劇,當武松在張副司令家,砍壞一把刀,再去找另一把刀去殺張副司令無辜的兒女時,一個喪心病狂的黑道殺人魔頭就誕生了。但這究竟是誰的責任,武松的還是這個社會的?無齋主人想這個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回評

:我讀至血濺鴛鴦樓一篇,而嘆天下之人磨刀殺人,豈不怪哉!《孟子》曰:“殺人父,人亦殺其父;殺人兄,人亦殺其兄。”我磨刀之時,與人磨刀之時,其間不能以寸,然則非自殺之,不過一間,所謂易刀而殺之也。嗚呼!豈惟是乎!夫易刀而殺之也,是尚以我之刀殺人,以人之刀殺我,雖同歸於一殺,然我猶見殺於人之刀,而不至遂殺於我之刀也。乃天下禍機之發,曾無一格,風霆駭變,不須鏇踵,如張都監、張團練、蔣鬥神三人之遇害,可不為之痛悔哉!方其授意公人,而復遣兩徒弟往幫之也,豈不嘗殷勤致問:“爾有刀否?”兩人應言:“有刀。”即又殷勤致問:“爾刀好否?”兩人應言:“好刀。”則又殷勤致問:“是新磨刀否?”兩人應言:“是新磨刀。”
復又殷勤致問:“爾刀殺得武松一個否?”兩人應言:“再加十四五個亦殺得,豈止武松一個供得此刀。”當斯時,莫不自謂此刀跨而往,掣而出,飛而起,劈而落,武松之頭斷,武松之血灑,武松之命絕,武松之冤拔,於是拭之,視之,插之,懸之,歸更傳觀之,嘆美之,摩挲之,瀝酒祭之,蓋天下之大,萬家之眾,其快心快事,當更未有過於鴛鴦樓上張都監、張團練、蔣鬥神之三人者也。而殊不知雲浦淨手,馬院吹燈,刀之去,自前門而去者,刀之歸,已自後門而歸。
刀出前門之際,刀尚姓張,刀入後門之時,刀已姓武。於是向之霍霍自磨,惟恐不銛快者,此夜一十九人遂親以頭頸試之。嗚呼!豈忍言哉!夫自買刀,自佩之,佩之多年而未嘗殺一人,則是不如勿買,不如勿佩之為愈也。自買刀,自佩之,佩之多年而今夜始殺一人,顧一人未殺而刀已反為所借,而立殺我一十九人。然則買為自殺而買,佩為自殺而佩,更無疑也。嗚呼!禍害之伏,秘不得知,及其猝發,疾不得掩,蓋自古至今,往往皆有,乃世人之猶甘蹈之不悟,則何不讀《水滸》二刀之文哉!
此文妙處,不在寫武松心粗手辣,逢人便斫,須要細細看他筆致閒處,筆尖細處,筆法嚴處,筆力大處,筆路別處。如馬槽聽得聲音方才知是武松句,丫鬟罵客人一段酒器皆不曾收句,夫人兀自問誰句,此其筆致之閒也。
殺後槽便把後槽屍首踢過句,吹滅馬院燈火句,開角門便掇過門扇句,掩角門便把閂都提過句,丫鬟屍首拖放灶前句,滅了廚下燈火句,走出中門拴前門句,撇了刀鞘句,此其筆尖之細也。前書一更四點,後書四更三點,前插出施恩所送綿衣及碎銀,後插出麻鞋,此其筆法之嚴也。搶入後門殺了後槽,卻又閃出後門拿了朴刀;門扇上爬入角門,卻又開出角門掇過門扇,搶入樓中殺了三人,卻又退出樓梯讓過兩人;重複隨入樓中殺了二人,然後搶下樓來殺了夫人;再到廚房換了朴刀,反出中堂拴了前門;一連共有十數個轉身,此其筆力之大也。一路凡有十一個“燈”字,四個“月”字,此其筆路之別也。
鴛鴦樓之立名,我知之矣,殆言得意之事與失意之事相倚相伏,未曾暫離,喻如鴛鴦二鳥雙游也。佛言功德天嘗與黑暗女姊妹相逐,是其義也。
武松蜈蚣嶺一段文字,意思暗與魯達瓦官寺一段相對,亦是初得戒刀,另與喝采一番耳,並不復關武松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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