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
楊雄醉罵潘巧雲 石秀智殺裴如海簡介
潘巧雲與報恩寺和尚裴如海來往。石秀發現,與楊雄設計捉拿裴、潘。楊雄酒醉回家大罵潘巧雲,潘巧雲誣陷石秀調戲她。楊雄懷疑石秀,石秀相辭而去,住在客店,五更捉住知情的胡道人,問明底里,殺了胡道,扮做胡道殺了裴如海。自去客店睡覺。
正文
話說石秀回來,見收過店面,便要辭別出門。潘公說道:“叔叔且住。老漢已知叔叔的意了:叔叔兩夜不曾回家,今日回家,見收拾過了傢伙什物,叔叔一定心裡只道不開店了,因此要去。休說恁地好買賣;便不開店時,也養叔叔在家。不瞞叔叔說,我這小女先嫁得本府一個王押司,不幸沒了,今得二周年,做些功果與他,因此歇了兩日買賣。明日請下報恩寺僧人來做功德,就要央叔叔管待則個。老漢年紀高大,熬不得夜,因此一發和叔叔說知。”石秀道:“既然丈人恁地時,小人再納定性過幾時。”潘公道:“叔叔,今後並不要疑心,只顧隨分且過。”當時吃了幾杯酒並些素食,收過不提。
明早,果見道人挑將經擔到來,鋪設壇場,擺放佛像供器,鼓鐘磬盤,香花燈燭。廚下一面安排齋食。楊雄在外邊回家來,分付石秀道:“賢弟,我今夜恨當牢,不得前來,凡事央你支持則個。”石秀道:“哥哥放心自去,自然兄弟替你料理。”楊雄去了。石秀自在門前管理。此時甫得清清天亮,只見一個年紀小的和尚揭起子入來,深深地與石秀打個問訊。石秀答禮道:“師父少坐。”隨背後一個道人挑兩個盒子入來。石秀便叫:“丈人,有個師父在這裡。”潘公聽得,從裡面出來。那小和尚便道:“乾爺,如何一向不到敝寺?”老子道:“便是開了這些店面,沒工夫出來。”那和尚便道:“押司周年,無甚罕物相送,些少掛欠,幾包京棗。”老子道:“阿也!甚么道理教師父壞鈔?”教:“叔叔,收過了。”石秀自搬入去,叫點茶出來,門前請和尚。
只見那婦人從樓上下來,不敢十分穿重孝,只是淡妝輕抹,便問:“叔叔,誰送物事來?”石秀道:“一個和尚叫丈人做乾爺的送來。”那婦人便笑道:“是師兄海黎裴如海。一個老實的和尚。他是裴家絨線鋪里小官人,出家在報恩寺中。因他師父是家裡門徒,結拜我父做乾爺,長奴兩歲,因此上,叫他做師兄。他法名叫做海公,叔叔,晚間你只聽他請佛念經,有這般好聲音。”石秀道:“原來恁地。”自肚裡已瞧科一分了。那婦人便下樓來見和尚。石秀背叉著手,隨後跟出來,布里張看。
只見婦人出到外面,那和尚便起身向前來,合掌深深的打個問訊。那婦人便道:“甚么道理教師兄壞鈔?”和尚道:“賢妹,些少微物,不足掛齒。”那婦人道:“師兄何故這般說?出家人的物事,怎的消受得!”和尚道:“敝寺新造水陸堂了,要來請賢妹隨喜,只恐節級見怪。”那婦人道:“家下拙夫也不恁地計較。我娘死時,亦曾許下血盆願心,早晚也要來寺里相煩還了。”和尚道:“這是自家的事,如何恁地說。但是分付如海的事,小僧便去辦來。”那婦人道:“師兄多與我娘念幾日經便好。”
只見裡面丫捧出茶來。那婦人拿起一盞茶來,把袖子去茶鍾口邊抹一杯,雙手遞與和尚。那和尚連手接茶,兩隻眼涎瞪瞪的只顧望那婦人的眼。這婦人一雙眼也笑迷迷的只顧望這和尚的眼。人道“色膽如天。”不防石秀在布里一眼張見,早瞧科了二分,道:“‘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我幾番見那婆娘常常的只顧對我說些風話,我只以親嫂嫂一般相待。原來這婆娘倒不是個良人!莫教撞在石秀手裡,敢替楊雄做個出場也不見得!”
石秀一想,一發有三分瞧科了,便揭起布,撞將出來。那賊禿連忙放茶,便道:“大郎請坐。”這淫婦便插口道:“這個叔叔便是拙夫新認義的兄弟。”那賊禿虛心冷氣,連忙問道:“大郎,貴鄉何處?高姓大名?”石秀道:“我么?姓石,名秀!金陵人氏!為要閒管替人出力,又叫拚命三郎!我是個鹵漢子,禮教不到,和尚休怪!”賊禿連忙道:“不敢,不敢。小僧去接眾僧來赴道場。”連忙出門去了。那淫婦道:“師兄,早來些個。”那賊禿連忙走,更不答應。淫婦送了賊禿出門,自入裡面去了。
石秀在門前低了頭只顧尋思,其實心中已瞧科四分。多時,方見行者來點燭燒香。少刻,這賊禿引領眾僧都來赴道場。潘公央石秀接著。相待茶湯已罷,打動鼓,歌詠讚揚。只見這海黎同一個一般年紀小和尚搖動鈴杵,發牒請佛,獻齋贊,供諸天護法,監壇主盟,追薦亡夫王押司早生天界。只見那淫婦喬妝素梳,來到法壇上,手捉香爐拈香禮佛。那賊禿越逞精神,搖著鈴杵,唱動真言。那一堂和尚見他兩個並肩摩椅,這等模樣,也都七顛八倒。證盟已畢,請眾和尚裡面吃齋。那賊禿讓在眾僧背後,轉過頭來看著這淫婦笑。那淫婦也掩著口笑。兩個處處眉來眼去,以目送情。石秀都瞧科了,足有五分來不快意。眾僧都坐了齋。先飲了幾杯素酒,搬出齋來,都下了襯錢。潘公致了不安,先入去睡了。
少刻,眾僧齋罷,都起身行食去了。轉過一遭,再入道場。石秀不快,此時真到六分,只推肚疼,自去睡在板壁後了。那淫婦一點情動,那裡顧得防備人看見,便自去支持眾僧,又打了一回鼓友動事,把些茶食果品煎點。那賊禿著眾僧用心看經,請天王拜懺,設浴召亡,參禮三寶。追薦到三更時分,眾僧睏倦,那賊禿越逞精神,高聲念誦。那淫婦在布下久立,慾火熾盛,不覺情動,便教丫環請海師兄說話。那賊一頭念經,一頭趨到淫婦前面。這淫婦扯住賊禿袖子,說道:“師兄,明日來取功德錢時就對爹爹說血盆願心一事,不要忘了。”賊禿道:“做哥哥的記得。只說‘要還願也還了好’。”賊禿又道:“你家這個叔叔好生利害!”淫婦把頭一搖,道:“這個睬他則甚!並不是親骨肉!”賊禿道:“恁地,小僧放心。”一頭說,一頭就袖子裡捏那淫婦的手。淫婦假意把布來隔。那賊禿笑了一聲,自出去判斛送亡。不想石秀在板壁後假睡,正瞧得看,已看到七分了。當夜五更道場滿散,送佛化紙已了,眾僧作謝回去。那淫婦自上樓去睡了。
石秀自尋思了,氣道:“哥哥恁的豪傑,恨撞了這個淫婦!”忍了一肚皮鳥氣,自去作坊里睡了。
次日,楊雄回家,俱各不提。飯後,楊雄又出去了,只見那賊禿又換了一套整整齊齊的僧衣,逕到潘公家來。那淫婦聽得是和尚來了,慌忙下樓,出來迎接著,邀入裡面坐地,便叫點茶來。淫婦謝道:“夜來多教師兄勞神,功德錢未曾拜納。”賊禿道:“不足掛齒;小僧夜來所說血盆懺願心這一事,特稟知賢妹:要還時,小僧寺里見在念經,只要寫疏一道就是。”淫婦便道:“好,好。”忙叫丫環請父親出來商量。潘公便出來謝道:“老漢打熬不得,夜來甚是有失陪侍。不想石叔叔又肚疼倒了,無人管待。休怪,休怪。”賊禿道:“乾爺正當自在。”淫婦便道:“我要替娘還了血懺舊願;師兄說道:明日寺中做好事,就附搭還了。先教師兄去寺里念經,我和你明日飯罷去寺里,只要證盟懺疏,也是了當一頭事。”潘公道:“也好。明日只怕買賣緊,柜上無人。”淫婦道:“放著石叔叔在家照管,怕怎的?”潘公道:“我兒出口為願,明日只得要去。”淫婦就取些銀子做功果錢與賊禿去,“有勞師兄,莫責輕微。明日準來上剎討素麵。”賊禿道:“謹候拈香。”收了銀子,便起身謝道:“多承布施,小僧將去分表眾僧。來日專等賢妹來證盟。”那婦人直送和尚到門外去了。
石秀自在作坊里安歇,起來宰豬趕趁。是日,楊雄至晚方回,婦人待他了晚飯,洗了手,教潘公對楊雄說道:“我的阿婆臨死時,孩兒許下血盆經懺願心在這報恩寺中。我明日和孩兒去那裡證盟了便回,說與你知道。”楊雄道:“大嫂,你便自說與我,何妨?”那婦人道:“我對你說,又怕你嗔怪,因此不敢與你說。”當晚無話,各自歇了。
次日五更,楊雄起來,自去畫卯,承應官府。石秀起來自理會做買賣。只見淫婦起來梳頭,薰衣裳;洗項,迎兒起來尋香盒,催早飯,潘公起來買紙燭,討轎子。石秀自一早晨顧買賣,也不來管他。飯罷,把丫環迎兒也打扮了。已牌時候,潘公換了一身衣裳,來對石秀道:“相煩叔叔照管門前。老漢和拙女同去還些願心便回。”石秀笑道:“小人自當照管。丈人但照管嫂嫂,多燒些好香,早早來。”石秀自瞧科八分了。且說潘公和迎兒跟著轎子,一逕望報恩寺里來。說海黎這賊禿單為這婦人,結拜潘公做乾爺,只吃楊雄阻滯礙眼,因此不能彀上手,自從和這婦人結拜起,只是眉來眼去送情,未見真實的事。因這一夜道場裡,見他十分有意。期日約定了,那賊禿磨利劍,整頓精神。已先在山門下伺候;看見轎子到來,喜不自勝,向前迎接。
潘公道:“甚是有勞和尚。”那淫婦人轎來,謝道:“多多有勞師兄。”賊禿道:“不敢,不敢。小僧已和眾僧都在水陸堂上。從五更起來誦經,到如今未曾住歇,只等賢妹來證盟。是多有功德。”把這婦人和老子引到水陸堂上,已自先安排下香花燈燭之類,有十數個僧人在彼看經。那淫婦都道了萬福,參禮了三寶。賊禿引到地藏菩薩面前,證盟懺悔。通罷疏頭,便化了紙,請眾僧自去齋,著徒弟陪侍。那賊禿請乾爺和賢妹去小僧房裡拜茶。一引把這淫婦引到僧房裡深處,預先都準備下了,叫聲“師哥,茶來。”只見兩個侍者捧出茶來,白雪錠器盞內,朱紅托子,絕細好茶。罷,放下盞子,“請賢妹裡面坐一坐。”又引到一個小小閣兒里。琴光黑漆春台,掛幾幅名人書畫,小桌兒上焚一爐妙香。
潘公和女兒一台坐了,賊禿對席,迎兒立在側邊。那淫婦道:“師兄,端的是好個出家人去處,清、幽、靜、樂。”賊禿道:“妹子休笑話;怎生比得貴宅上!”
潘公道:“生受了師兄一日,我們回去。”那賊禿那裡肯,便道:“難得乾爺在此,又不是外人。今日齋食已是賢妹做施主,如何不吃些筋面了去?師哥,快搬來!”說言未了,卻早托兩盤進來,都是日常里藏下的希奇果子,異樣菜蔬並諸般素饌之物,排一春台。淫婦便道:“師兄,何必治酒?反來打攪。”賊禿笑道:“不成禮教,微表薄情而已。”師哥將酒來斟在杯中。賊禿道:“乾爺多時不來,試嘗這酒。”老兒飲罷道:“好酒!端的味重!”賊禿道。“前日一個施主家傳得此法,做了三五石米,明日送幾瓶來與令婿。”老兒道:“甚么道理!”賊禿又勸道:“無物相酬,賢妹娘子,胡亂告飲一杯。”兩個小師哥兒輪番篩酒。迎兒也勸了幾杯。那淫婦道:“酒住,不吃了。”賊禿道:“難得娘子到此,再告飲一杯。”潘公叫轎夫入來,各人與他一杯酒。賊禿道:“乾爺不必記掛,小僧都分付了,已著道人邀在外面,自有坐處酒面。乾爺放心,且請開懷多飲幾杯,”
原來這賊禿為這個婦人,特地對付這等有力氣的好酒。潘公央不過,多吃了兩杯,當不住,醉了。和尚道:“且扶乾爺去床上睡一睡。”和尚叫兩個師哥,只一扶,把這老兒攙在一個冷淨房裡去睡了。這裡和尚自勸道:“娘子,開懷再飲一杯。”那淫婦一者有心,二來酒入情懷,不覺有些朦朦朧朧上來,口裡嘈道:“師兄,你只顧央我吃酒做甚么?”賊禿低低告道:“只是敬重娘子。”淫婦便道:“我酒是罷了。”賊禿道:“請娘子去小僧房裡看佛牙。”淫婦便道:“我正要看佛牙了來。”這賊禿把那淫婦一引,引到一處樓上,是那賊禿的臥房,設得十分整齊。淫婦看了先自五分歡喜,便道:“你端的好個臥房,乾乾淨淨!”賊禿笑道:“只是少一個娘子。”那淫婦也笑道:“你便討一個不得?”賊禿道:“那裡得這般施主?”淫婦道:“你且教我看佛牙則個。”賊禿道:“你叫迎兒下去了,我便取出來。”淫婦便道:“迎兒,你且下去,看老爺醒也未。”迎兒自下得樓來,去看潘公。賊禿把樓門關上。淫婦笑道:“師兄,你關我在這裡怎的?”這賊禿淫心蕩漾,向前摟住那淫婦,道:“我把娘子十分愛慕,我為你下了兩年心路;今日難得娘子到此,這個機會作成小僧則個!”淫婦道:“我的老公不是好惹的,你要騙我。倘若他得知,不饒你!”賊禿跪下道:“只是娘子可憐見小僧則個!”那淫婦張著手,說道:“和尚家,倒會纏人!我老大耳刮子打你!”賊禿嘻嘻的笑著,說道:“任從娘子打,只怕娘子閃了手。”那淫婦淫心飛動,便摟起賊禿,道:“我終不成當真打你?”賊禿便抱住這淫婦,向前卸衣解帶,了其心愿。
好半日,兩個雲雨方罷。那賊禿摟住這淫婦,說道:“你既有心於我,我身死而無怨;只是今日雖然虧你作成了我,只得一霎時的恩愛快活,不能彀終夜歡娛,久後必然害殺小僧。”那淫婦便道:“你且不要慌。我已尋思一條計了;我家的老公一個月到有二十來日當牢上宿;我自買了迎兒,教他每日在後門裡伺候,若是夜晚,他一不在家時,便掇一個香桌兒出來,燒夜香為號,你便入來不妨。只怕五更睡著了,不知省覺,那裡尋得一個報曉的頭陀,買他來後門頭大敲木魚,高聲叫佛,便好出去。若買得這等一個時,一者得他外面策望,二乃不叫你失了曉。”賊禿聽了這話,大喜道:“妙哉!你只顧如此行。我這裡自有個頭陀胡道人。我自分付他來策望便了。”淫婦道:“我不敢留戀長久,恐這廝們疑忌。我快回去是得。你只不要誤約。”
那淫婦連忙再整雲鬟,重勻粉面,開了樓門,便下樓來,教迎兒叫起潘公,慌忙便出僧房來。轎夫吃了酒面,已在寺門前伺候。那賊禿直送那淫婦到山門外。那淫婦作別了,上轎自和潘公,迎兒歸家,不在話下。
卻說這賊禿自來尋報曉頭陀。本房原有個胡道,今在寺後退居里小庵中過活,諸人都叫他做胡頭陀;每日只是起五更來敲木魚報曉,勸人念佛;天明時收掠齋飯。賊禿喚他來房中,安排三杯好酒,相待了他,又取些銀子送與胡道。胡道起身說道:“弟子無功,怎敢受祿?日常又承師父的恩惠。”賊禿道:“我自看你是個志誠的人,我早晚出些錢,貼買道度牒剃你為僧。這些銀子權且將去買衣服穿著。”原來這賊禿日常時只是教師哥不時送些午齋與胡道;待節下又帶挈他去誦經,得些齋襯錢。胡道感恩不淺,尋思道:“他今日又與我銀兩,必有用我處;何必等他開口?”便道:“師父但有使令小道處,即當向前。”賊禿道:“胡道,你既如此好心說時,我不瞞你:所有潘公的女兒要和我來往,約定後門首但有香桌兒在外面時,便是教我來。我難去那裡踅。若得你先去看探有無,我便可去。又要煩你五更起來,叫人念佛時,可就來那裡後門頭;看沒人,便把木魚大敲報曉,高聲叫佛,我便出來。”胡便道:“這個容易。”當時應允了。其日,先來潘公後門討齋飯。只見迎兒出來說道:“你這道人如何不來前門討齋飯,在後門裡來?”那胡道便念起佛來。
裡面這淫婦聽得了,便出來問道:“你這人莫不是五更報曉的頭陀?”胡道應道:“小道便是五更報曉的頭陀,教人省睡,晚間宜燒些香,佛天歡喜。”那淫婦聽了大喜,便叫迎兒去樓上取一串銅錢來施與他。這頭陀張得迎兒轉背便對淫婦說道:“小道便是海師父心腹之人,特地使我先來探路。”淫婦道:“我已知道了;今夜晚間你可來看,如有香桌兒在外,你可便報與他則個。”胡道把頭來點著。迎兒取將銅錢來與胡道去了。那淫婦來到樓上,把心腹之事對迎兒說。奴才但得些小便宜,如何不隨順了!
卻說楊雄此日正該當牢,未到晚,先來取了鋪蓋去監里上宿。這迎兒夜來得了些小意兒,巴不到晚,早去安排了香桌兒,黃昏時掇在後門外。那婦人閃在傍邊伺候。初更左側,一個人,戴頂頭巾,閃將入來。迎兒一嚇,道:“誰?”那人也不答應。這淫婦在側邊伸手便扯去他頭巾,露出光頂來,輕輕地罵一聲:“賊禿!倒好見識!”兩個抱摟著上樓去了。迎兒自來掇過香桌兒,關上了後門,也自去睡了。他兩個當夜如膠似漆,如糖似蜜,如酥似髓,如魚似水,快活淫戲了一夜。正好睡哩,只聽得咯咯地木魚響,高聲念佛,賊禿和淫婦一齊驚覺。那賊禿披衣起來,道:“我去也。今晚再相會。”淫婦道:“今後但有香桌兒在後門外,你便不可負約。如無香桌兒在後門,你便切不可來。”賊禿下來,淫婦替他戴上頭巾。迎兒關了後門,去了。但是楊雄出去當牢上宿,那賊禿便來。家中只有這個老兒,未晚先自要睡;迎兒這個丫頭已自做了一夥了;只要瞞著石秀一個。那淫婦淫發起來,那裡管顧。這賊禿又知了婦人的滋味,便似攝了魂魄的一般。這賊禿只待頭陀報了,便離寺來。那淫婦專得迎兒做腳,放他出入。因此快活往來戲耍,將近一月有餘。
且說石秀每日收拾了店時,自在坊里歇宿,常有這件事掛心,每日委決不下,又不曾見這賊禿往來。每日五更睡覺,不時跳將起來料度這件事。只聽得報曉頭陀直來巷裡敲木魚,高聲叫佛。石秀是乖覺的人,早瞧科了九分,冷地里,思量道:“這條巷是條死巷。如何有這頭陀,連日來這裡敲木魚叫佛?煞是可疑!”當是十一月中旬之日,五更時分,石秀正睡不著,只聽得木魚敲響,頭陀直敲入巷裡來,到後門口高聲叫道:“普度眾生救苦救難諸佛菩薩!”石秀聽得叫的蹺蹊,便跳將起來去門縫裡張時,只見一個人,戴頂頭巾,從黑影里,閃將出來,和頭陀去了;隨後便是迎兒關門。石秀瞧科到十分,恨道:“哥哥如此豪傑,討了這個淫婦!倒被這婆娘瞞過了,做成這等勾當!”
巴得天明,把豬出去門前掛了,賣個早市;飯罷,討了一遭賒錢,日中前後,逕到州衙前來尋楊雄。好行至州橋邊,正迎見楊雄。楊雄便問道:“兄弟,那裡去來?”石秀道:“因討賒錢,就來尋哥哥。”楊雄道:“我常為官事忙,並不曾和兄弟快活三杯,且來這裡坐一坐。”楊雄把這石秀引到州橋下一個樓上,揀一處僻靜閣兒里,兩個坐下,叫酒保取瓶好酒來,安排盤饌海鮮案酒。二人飲過三杯,楊雄見石秀只低頭尋思。楊雄是個性急人,便問道:“兄弟心中有些不樂,莫不家裡有甚言語傷觸你處?”石秀道:“家中也無有甚話。兄弟感承哥哥把做親骨肉一般看待,有句話,敢說么?”楊雄道:“兄弟何故今日見外?有的話,但說不妨。”石秀道:“哥哥每日出來,只顧承當官府,不知背後之事。這嫂嫂不是良人,兄弟已看在眼裡多遍了,且未敢說。今日見得仔細,忍不住來尋哥哥,直言休怪。”楊雄道:“我自無背後眼。你且說是誰?”石秀道:“前者,家裡做道場,請那個賊禿海黎來,嫂嫂便和他眉來眼去,兄弟都看見;第三日又去寺里還血盆懺願心,兩個都帶酒歸來。我近日只聽得一個頭陀直來巷內敲木魚叫佛,那廝敲得作怪。今日五更被我起來張時,看見果然是個賊禿,戴頂頭巾,從家裡出去。似這等淫婦,要他何用!”
楊雄聽了大怒道:“這賤人怎敢如此!”石秀道:“哥哥且息怒,今晚都不要提,只和每日一般。明日只推做上宿,三更後再來敲門。那必然從後門先走,兄弟一把拿來,從哥哥發落。”楊雄道:“兄弟見得是。”石秀又分付道:“哥哥今晚且不可胡發說話。”楊雄道:“我明日約你便是。”兩個再飲了幾杯,算還了酒錢,一同下樓來;出得酒肆,各散了。只見四五個虞候,叫楊雄道:“那裡不尋節級!知縣相公後花園裡坐地,教尋節級來和我們使棒。快走!快走!”楊雄便分付石秀道:“大官喚我,只得去應答。兄弟,你先回家去。”石秀當下自歸來家裡,收拾了店面,自去作坊里歇息。
且說楊雄被知府喚去,到後花園中使了幾回棒。知府看了大喜,叫取酒來,一連賞了十大賞鍾。楊雄吃了,都各散了。眾人又請楊雄去吃酒。至晚,得大醉,扶將歸來。那淫婦見丈夫醉了,謝了眾人,自和迎兒攙上樓梯去,明晃晃地點著燈盞。楊雄坐在上,迎兒去脫靴鞋,淫婦與他除頭巾,解巾幘。楊雄見他來除巾幘,一時驀上心來,自古道:“醉發醒時言。”指著那淫婦,罵道:“你這賤人!這賊妮子!好歹我要結果了你!”那淫婦吃了一驚,不敢回話,且伏侍楊雄睡了。楊雄一頭上睡,一頭口裡恨恨的罵道:“你這賤人!你這淫婦!你這淫蟲口裡倒涎!”那淫婦那裡敢喘氣,直待楊雄睡著。看看到五更,楊雄醉醒了,討水。那淫婦起來舀碗水遞與楊雄了,桌上殘燈尚明。楊雄喝了水,便問道:“大嫂,你夜來不曾脫衣裳睡?”那淫婦道:“你喝得爛醉了,只怕你要吐,那裡敢脫衣裳,只在後倒了一夜。”楊雄道:“我不曾說甚言語?”淫婦道:“你往常酒性好,但醉了便睡。我夜來只有些兒放不下。”楊雄又問道:“石秀兄弟這幾日不曾和他快活得三杯。你家裡也自安排些請他。”
那淫婦便不應,自坐在踏上,眼淚汪汪,口裡嘆氣。楊雄又說道:“大嫂,我夜來醉了,又不曾惱你,做甚么了煩惱?”那淫婦掩著淚眼只不應。楊雄連問了幾聲,那淫婦掩著臉假哭。楊雄就踏上,扯起他在床上,務要問他為何煩惱。那淫婦一頭哭,一面口裡說道:“我爹娘當初把我嫁王押司,只指望‘一竹竿打到底。’誰想半路相拋!今日只為你十分豪傑,嫁得個好漢,誰想你不與我做主!”楊雄道:“又作怪!誰敢欺負你,我不做主?”那淫婦道:“我本待不說,又怕你著他道兒;欲待說來,又怕你忍氣。”楊雄聽了,便道:“你且說怎么地來?”那淫婦道:“我說與你,你不要氣苦。自從你認義了這個石秀家來,初時也好,向後看看放出剌來,見你不歸時,時常看了我,說道:‘哥哥今日又不來,嫂嫂自睡,也好冷落。’我只不睬他,不是一日了。這個且休說。昨日早晨,我在廚房洗項,這廝從後走出來,看見沒人,從背伸只手來摸我胸前,道:‘嫂嫂,你有孕也無?’被我打脫了手。本待要聲張起來,又怕鄰捨得知,笑話裝你的幌子;巴得你歸來,又濫泥也似醉了,又不敢說,我恨不得了他!你兀自來問石秀兄弟怎的!”楊雄聽了,心中火起,便罵道:“‘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這廝倒來我面前,又說海師兄許多事,說得個‘沒巴鼻!’眼見得那廝慌了,便先來說破,使個見識!”口裡恨恨地道:“他又不是我親兄弟!趕了出去便罷!”楊雄到天明,下樓來對潘公說道:“牢了的牲口醃了罷,從今日便休要買賣!”一霎時,把柜子和肉案都拆了。
石秀天明正將了肉出來門前開店,只見肉案並柜子都拆翻了。石秀是個乖覺的人,如何不省得,笑道:“是了,因楊雄醉後出言,走透了訊息,倒被這婆娘使個見識攛掇,定反說我無禮,教他丈夫收了肉店。我若和他分辯,教楊雄出醜。我且退一步了,別作計較。”石秀便去作坊里收拾了包里。楊雄怕他羞辱,也自去了。石秀提了包裹,跨了解腕尖刀,來辭潘公,道:“小人在宅上打攪了許多時;今日哥哥既是收了鋪面,小人告回。帳目已自明明白白,並無分文來去。如有絲毫昧心,天誅地滅!”潘公被女婿分付了,也不敢留他,由他自去了。
這石秀只在近巷內尋個客店安歇,賃了一間房住下。石自尋思道:“楊雄與我結義,我若不明白得此事,枉送了他的性命。他雖一時聽信了這婦人說,心中恨我,我也分別不得,務要與他明白了此一事;我如今且去探聽他幾時當牢上宿,起個四更,便見分曉。”在店裡住了兩日,去楊雄門前探聽,當晚只見小牢子取了鋪蓋出去。石秀道:“今晚必然當牢,我且做些工夫看便了。”當晚回店裡,睡到四更起來,跨了這口防身解腕尖刀,悄悄地開了店門,徑踅到楊雄後門頭巷內;伏在黑影里張時,正好交五更時候;只見那個頭陀挾著木魚,來巷口探頭探腦。石秀閃在頭陀背後,一隻手扯住頭陀,一隻手把刀去子脖子上閣著,低聲喝道:“你不要掙扎!若高做聲便殺了你!你好好實說;海和尚叫你來怎地?”那頭陀道:“好漢!你饒我便說!”石秀道:“你快說!我不殺你!”頭陀道:“海櫧黎和潘公女兒有染,每夜來往,教我只看後門頭有香桌兒為號,喚他‘入’;五更里教我來敲木魚叫佛,喚他‘出。’”石秀道:“他如今在那裡?”頭陀道:“他還在他家裡睡覺;我如今敲得木魚響,他便出來。”石秀道:“你且借你衣服木魚與我。”頭陀手裡先奪了木魚。頭陀把衣服正脫下來,被石秀將刀就頸下一勒,殺倒在地,頭陀已死了。
石秀穿上直掇護膝,一邊插了尖刀,把木魚直敲入巷裡來。那賊禿在上,好聽得木魚咯咯地響,連忙起來披衣下樓。迎兒先來開門,賊禿隨後從門裡閃將出來。石秀兀自把木魚敲響。那和尚悄悄喝道:“只顧敲做甚么!”石秀也不應他,讓他走到巷口,一交放翻,按住,喝道:“不要高做聲!高做聲便殺了你!只等我剝了衣服便罷!”那賊禿知道是石秀,那裡敢掙扎做聲;被石秀都剝了衣裳,赤條條不著一絲。悄悄去屈膝邊拔出刀來,三四下搠死了,把刀來放在頭陀身邊;將了兩個衣服,卷做一捆包了,再回客房裡,輕輕地開了門進去,悄悄地關上了,自去睡,不在話下。
卻說本處城中一個賣糕粥的王公,起個五更,挑著擔糕粥,點著燈籠,一個小猴子跟著,出來趕早市。正來到死邊過,被絆一交,把那老子一擔糕粥傾潑在地下。只見小猴子叫道:“苦也!一個和尚醉倒在這裡!”老子摸得起來,摸了兩手腥血,叫聲苦,不知高低。幾家鄰舍聽得,都開了門出來,點火照時,只見遍地都是血粥,兩個屍首躺在地上。眾鄰舍一把拖住老子,要去官司陳告。正是:禍從天降,災向地生。畢竟王公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賞析
前段時間,天涯雜談里出現一熱門帖子,講述樓主無意間見到好友之妻紅杏出牆,從而陷入深深矛盾之中:若將真相大白於朋友,恐怕美滿婚姻就此告吹;假如隱瞞不報,只當自己沒看見,卻又深受良心譴責。
於是在經過無數次的猶豫和彷徨後,樓主終於下定決心,選擇告訴朋友,結果不出所料,引起一場影響巨大的家庭離婚變故。由此而來天涯雜壇上也眾說紛紜,以男子居多的仗義派和以女子居多的懷柔派進行曠日持久的辯論戰,影響之深,範圍之廣,餘波激盪至今。
我看見這個故事,油然聯想到水滸好漢楊雄和石秀的故事。
病關索楊雄、拚命三郎石秀是梁山好漢中戲份相當重的人物,江蘇揚州有一種歷史悠久的民間文藝——揚州評話,類似於評書,但是比評書更受江淮地區老百姓歡迎。揚州歷史評話中以講《三國》、《水滸》為主,而在《水滸》中流傳至今,影響深遠的有四本:《武十回》、《宋十回》、《石十回》和《燕十回》,顧名思義,便是講述武松、宋江、石秀和燕青的故事。
這四本能夠出類拔萃傲視同儕,不得不說和內中的一個共同情節有關——偷情。這四個故事,都涉及男子由於忙於事業(有的專心商務,有的關注司法,有的傾心市政,有的則僅僅只是晚回家三個月),冷落了伴侶,而所有的女主人公,步調一致地開始喜新厭舊,上演一幕幕殊途同歸的紅杏故事。
所以衍生了殺嫂、殺妾、殺妻的後續情節,其實很多聽眾都有一種近乎變態的窺私慾,當頂天立地的英雄出現家庭破裂的情節的時候,很多人從內心裡隱隱折射出一種近乎無恥的卑鄙念頭:讓你小子人前人後得意洋洋,後院起火了吧?
中國封建社會講究的是男尊女卑,當這些好漢或其親人頭上被戴上一頂綠油油的帽子的時候,他們選擇的是“是可忍孰不可忍”,隨即鋼刀出手,人頭落地,拍拍屁股,上山落草,從而形成一條近乎於流水線的“逼上梁山”方式。
楊雄石秀的故事,深刻地詮釋了這個概念。
河南人楊雄,在薊州市擔當監獄長兼行刑劊子手,有一天從菜市口處決犯人回來,披紅戴綠地拿著幾匹綢緞跨街炫耀。以潑皮軍漢為首的張保流氓團體七八人,眼紅起來,隨即進行敲詐勒索活動。楊獄長碰到這種獄警遇見士兵的尷尬場面,講理講不通,動手又以寡敵眾,頓時處於下風。(由此可見楊雄武藝實在菜鳥,換成魯智深,早就一腳一個將抱腿的流氓踢進了糞坑)
正在這危急時刻,流落薊州砍柴為生的南京帥哥石秀路見不平,拳腳齊施,頓時將兵痞集團打得落花流水,從而將楊石二人親密無間牢不可破的友情拴在了一起。
應該說,楊雄是頗具眼光的,自己本是外地人,雖然靠機遇成為國家小公務員,可是本地流氓還是敢於在太歲頭上動土,今天打跑張保,難免以後會不會出現李保、王保。假如自己和石秀成為鐵哥們,以後黑白兩道,便可縱橫馳騁所向無敵也!
小說中借楊雄丈人潘公之口說:“我女婿得你個兄弟相幫,也不枉了,公門中出入,誰敢欺負他?”
石秀憑空撿到一個從天上掉下來的大餡餅,自然也歡喜得什麼似的,楊大哥對他真不薄啊,不僅有了兄弟情分,而且將他從廉價小旅館裡接出來到自己家裡住,又破牆開店,將一爿肉鋪交由他打理。由此這石秀自然是感動得熱淚盈眶,心想我要不好好做一番事業,多對不起結義大哥啊!
所以石秀將楊雄家的事看得比自己的事還重要若干倍,加上他本人膽大心細的特點,楊雄家裡有什麼風吹草動都瞞不了他的靈敏嗅覺:楊家要祭奠楊雄妻潘巧雲的前夫王押司,因此將肉案剔骨刀等有血腥味道的傢伙收起來,石秀便要疑心楊家人開始嫌棄他,自說自話將全部賬目算清,引得潘老漢大笑;潘巧雲和和尚裴如海眉目傳情,石秀在布簾後看見,心中極其不爽(石秀沒事老關注別人老婆做甚?!)小說中寫道:
那賊禿(按:裴如海)虛心冷氣,連忙問道:“大郎,貴鄉何處?高姓大名?”石秀道:“我么?姓石,名秀!金陵人氏!因為只好閒管,替人出力,又叫拚命三郎!我是個粗鹵漢子,禮教不到,和尚休怪!”賊禿連忙道:“不敢,不敢。小僧去接眾僧來赴道場。”連忙出門去了。
由此可見,裴如海低聲下氣,態度相當誠懇,而心中不爽的石秀宛如吃了火藥,將和尚冷冷一頓教訓。石秀將楊雄當作自己的親大哥,自然不準別人有什麼意淫的揩油行為。
在楊雄家裡,石秀將門戶看得甚緊,比大學女生宿舍的老太太管理員還厲害三分,和尚無計可施,只得和潘巧雲在報恩寺中勾搭成奸。一來二去,便讓火工道人胡道、使女迎兒做內應,兩人瞞著楊雄,狼狽為奸。(胡道、迎兒的名字也很有意思,寓意“不正派”、“開門揖盜”之意)
不料石秀竟是個十分乖覺的人才,時間一久還是看穿了姦夫淫婦的把戲,心中翻江倒海,這簡直比欺負自己還令人難以容忍!沒有片刻的猶豫,隨即告知楊雄事情的來龍去脈,楊雄一聽,自然是怒火中燒,立馬就要二人好看。石秀卻是個條理很清晰的人,連忙拉住楊雄:“俗話說捉賊拿贓捉姦拿雙,現在無憑無據,當心被人反咬一口,按照兄弟的意思,明天哥哥假裝值夜班,我就在後門埋伏起來,你半夜回家前門拿人,我就在外面布口袋,將他們兩個抓個現行當場,走到哪裡都是我們有理,你看如何?”
楊雄枉為辦案人員,心思還是石秀縝密,一拍大腿恍然大悟:“不錯不錯,果然應當如此!”石秀怕他泄露口風,又再三千叮嚀萬囑咐:“你今晚千萬不要露出苗頭啊,忍一忍!”楊雄拍了拍胸口:“當然當然!我辦事你放心。”
話雖如此,楊雄的心怎么可能死水無瀾——宋江從來沒把閻婆惜當一回事,他楊雄可是深愛潘巧雲的——能夠討寡婦續弦,楊雄度量在封建社會可算不小。
在和石秀吃了酒後,楊雄又被縣太爺叫去喝酒。過度酒精一下肚,楊雄把石秀關照的注意事項忘記到九霄雲外,回家就開罵:“你他媽的,我對你怎樣?你竟敢讓我戴小綠帽子?我遲早結果你們兩個。”
潘巧雲可不像楊雄那么沒腦子,一陣害怕以後,眼珠一轉計上心來,次日哭哭啼啼倒打一耙:“石秀趁你不在家,經常對我施展鹹豬手!今番惡人先告狀,破壞我們夫妻感情,你要為我做主啊!”
要說這楊雄也是情商低下,人說戀愛中的男女是智商最低的,果然古今通用。被老婆一哭二鬧三上吊,耳根子頓時軟了下來,反而相信了鬼話,兄弟之間產生隔閡。
楊雄是否真的對石秀產生誤解,我一直不敢肯定。按照楊石二人的關係以及平時的交往,楊雄不可能對石秀人品毫無了解。而小說中描寫到這一段時,楊雄也不過是恨恨罵兩句:“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決定“明天趕他走”而已!
其實楊雄心中非常清楚潘巧雲和石秀的話到底誰真誰假,只是他是個愛心豐富的人物,明知妻子和他人有染,卻寄希望於日後永不再犯!楊雄是個相當善良乃至於孱弱的人,有點像《倚天屠龍記》中的武當六俠殷梨亭,自己深愛的女人紀曉芙為魔教楊逍所辱,進而愛上這個大魔頭,生女取名“楊不悔”,殷梨亭依舊一生難以忘記這個圓圓臉蛋的峨眉少女,聽到她的死訊,依舊心情激盪,一輩子難以釋懷。
而石秀見楊家肉鋪歇業,瞬間明白過來:“我若和她(潘巧雲)分辨,徒然教楊雄出醜,我且退一步,自作計較便是。”可見當時石秀之心也是徹底失望,冷若冰雨,管楊雄不再稱呼“哥哥”而是直呼其名。
要是一般人,事情發展到現在,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從而行同陌路即可。然而石秀卻是個心思相當縝密的人,行為偏執頑固,冷靜下來一思考,不行!我不能讓楊雄吃這個啞巴虧!我可要將姦夫殺了表明心跡!當然,這也存在為自己辯護的成分。於是當晚摸進死胡同,將胡道、裴如海一刀一個,搠死當場。
案件隨即傳遍全城,楊雄再也無法裝糊塗,只好尋找兄弟商議。按照楊雄的意思,當時又要找潘巧雲算賬。石秀卻在一旁循循善誘:“你回去不曾捉姦在床,怎能殺人?不如你明天把她和迎兒賺到翠屏山,我們當面講清楚是非,一紙休書休了她即可!”楊雄確實是個沒主見的人,當即應允。
由此而來楊雄將潘巧雲、迎兒二人騙上翠屏山,石秀將潘氏一頓羞辱。潘巧雲悔意大生,書中寫道:
那婦人說道:“我的不是了!你看我舊日夫妻之面,饒恕了我這一遍!”石秀道:“哥哥,含糊不得!須要問嫂嫂一個從頭備細原由!”楊雄喝道:“賤人!你快說!”那婦人只得把和尚二年前如何起意,如何……一一都說了。石秀道:“今日三面說得明白了,任從哥哥心下如何措置。”楊雄道:“兄弟,你與我拔了這賤人的頭面,剝了衣裳,然後我自伏侍她!”石秀便把婦人頭面首飾衣服都剝了。楊雄割兩條裙帶把婦人綁在樹上。石秀把迎兒的首飾也去了,遞過刀來,說道:“哥哥,這個小賤人留他做甚么!一發斬草除根!”楊雄應道:“果然!兄弟,把刀來,我自動手!”迎兒見頭勢不好,待要叫。楊雄手起一刀,揮作兩段。
那婦人在樹上叫道:“叔叔,勸一勸!”石秀道:“嫂嫂!哥哥自來服伺你!”楊雄向前,把刀先挖出舌頭,一刀便割了,且教那婦人叫不得。楊雄卻指著罵道:“你這賊賤人!我一時誤聽不明,險些被你瞞過了!一者壞了我兄弟情分,二乃久後必然被你害了性命!我想你這婆娘,心肝五臟怎地生著!我且看一看!”一刀從心窩裡直割到小肚子下,取出心肝五臟,掛在松樹上。楊雄又將這婦人七件事分開了,卻將釵釧首飾都拴在包裹里了。
每每看到這一段,總有些不忍卒睹的感覺,楊雄石秀早把“僅僅一紙休書”拋到腦後,下手之殘忍令人髮指,潘巧雲驚嚇過度,楊石二人卻毫不留情,活活將她的五臟六腑取了出來,順手將迎兒也一刀揮成兩段!手段之惡劣,直比李逵之濫殺無辜!最不可思議的是,二人將二女的金銀首飾卻看得甚重,兩條鮮活的人命還抵不上一包金銀!鄭而重之地將它們包好收起,直奔梁山而去。
也許楊雄感到在兄弟面前失了面子,所以套用了劊子手的嫻熟手段,如果石秀不在當場,也許楊雄會放她們一馬。但自古所謂的“英雄好漢”,可以失去一隻手,一條腿,萬萬不可失去的就是“面子”二字,再加上石秀這個認真嚴謹的偏執狂,楊雄若不下手,石秀也決不會坐視不理!因為潘巧雲偷人,假如偷個大財主,譬如西門慶,也還說得過去,然而竟然看中了一個什麼都不是的和尚,這實在太刮楊雄的麵皮,所以即便楊雄饒恕了她,石秀也不會答應。
石秀上了梁山後,最大的功勞就是帶領梁山大軍破了祝家莊。或許是他天良大發,當梁山“好漢”準備屠莊的時候,石秀挺身而出,為無數無辜的村民開脫,宋江既然達到了目的,也就樂得做個順水人情,假仁假義給每戶人家發了一石糧米作為戰爭賠款,祝家莊滿莊也不過五七百戶人家,而梁山掠奪的糧米高達五千萬石!宋老大散發的雨露僅僅只是九牛一毛而已!
石秀是個相當楞頭青的人,換成現代人的標準,非常容易成為憤青角色,該管的事要管,不該管的事也要管,一生按照自己意願行事,很少考慮別人的後果。他的性格很像楊過,愛憎分明,愛他之人愛得死去活來,恨他之人也恨得深入骨髓,也許石秀為我的評斷大感不公:我行事還不是為了弘揚正義么?!我哪裡錯了?
其實有很多事,未必一定要認真地找出個子醜寅卯才對。
當石秀孤身從北京街頭酒樓手擎腰刀一躍而下的時候,如果囚車中盧俊義旁邊不是蔡福蔡慶兄弟,盧員外腦袋早已搬家。石秀殺得很快活,戰績彪柄:死亡七八十人,受傷者無數。只不過他也為這“快樂”付出不小的代價——關了半年。這大約也算是對石秀殺嫂事件的一種變相懲罰吧。
石秀是個相當精細的人物,彪悍果斷,完全憑靠一腔熱血出入江湖。“弘揚正義”、“懲惡揚善”是人生最高理想,只是這種理想,往往卻是建立在無數無辜百姓的血淚之上,石秀算不上大英雄。石秀最終戰死在征方臘途中,楊雄也在得勝途中發背瘡而死,也許冥冥之中潘巧雲會巧笑嫣然:哥哥,你回來了,你終於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