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
橫海郡柴進留賓 景陽岡武松打虎
簡介
武松被宋江驚出一身汗,瘧疾好了。武松要回到到清河縣探望哥哥,宋江兄弟兩個專程相送,與武松結束兄弟。
武松到陽穀縣地面。在景陽岡打死猛虎。
知縣賞錢一千貫,武松把錢散與獵戶。知縣抬舉武松為步兵都頭。
正文
話說宋江因躲一杯酒,去淨手了,轉出廊下來,跐了火杴柄,引得那漢焦躁,跳將起來就欲要打宋江,柴進趕將出來,偶叫起宋押司,因此露出姓名來。那大漢聽得是宋江,跪在地下那裡肯起,說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一時冒瀆兄長,望乞恕罪!”宋江扶起那漢,問道:“足下是誰?高姓大名?”柴進指著道:“這人是清河縣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已在此間一年了。”宋江道:“江湖上多聞說武二郎名字,不期今日卻在這裡相會。多幸!多幸!”柴進道:“偶然豪傑相聚,實是難得。就請同做一席說話。”宋江大喜,攜住武松的手,一同到後堂席上,便喚宋清與武松相見。柴進便邀武松坐地。宋江連忙讓他一同在上面坐。武松那裡肯坐。謙了半晌,武松坐了第三位。柴進教再整杯盤,來勸三人痛飲。
宋江在燈下看了武松這表人物,心中歡喜,便問武松道:“二郎因何在此?”武松答道:“小弟在清河縣,因酒後醉了,與本處機密相爭,一時間怒起,只一拳打得那廝昏沉,小弟只道他死了,因此,一逕地逃來投奔大官人處來躲災避難。今已一年有餘。後來打聽得那廝卻不曾死,救得活了。今欲正要回鄉去尋哥哥,不想染患瘧疾,不能夠動身回去。卻才正發寒冷,在那廊下向火,被兄長跐了杴柄;吃了那一驚,驚出一身冷汗,敢怕病到好了。”
宋江聽了大喜。當夜飲至三更。酒罷,宋江就留武松在西軒下做一處安歇。次日起來,柴進安排席面,殺羊宰豬,管待宋江,不在話下。過了數日,宋江取出些銀兩與武松做衣裳。柴進知道,那裡肯要他壞錢;自取出一箱段匹綢絹,門下自有針工,便教做三人的稱體衣裳。
說話的,柴進因何不喜武松?原來武松初來投奔柴進時,也一般接納管待;次後在莊上,但吃醉了酒,性氣剛,莊客有些管顧不到處,他便要下拳打他們;因此,滿莊裡莊客沒一個道他好。眾人只是嫌他,都去柴進面前,告訴他許多不是處。柴進雖然不趕他,只是相待得他慢了。卻得宋江每日帶挈他一處,飲酒相陪,武松的前病都不發了。
相伴宋江住了十數日,武松思鄉,要回清河縣看望哥哥。柴進、宋江兩個都留他再住幾時。武松道:“小弟因哥哥多時不通信息,只得要去望他。”宋江道:“實是二郎要去,不敢苦留。如若得閒時,再來相會幾時。”武松相謝了宋江。柴進取出些金銀送與武松。武松謝道:“實是多多相擾了大官人!”
武松縛了包裹,拴了哨棒要行,柴進又治酒食送路。武松穿了一領新衲紅繡襖,戴著個白范陽氈笠兒,背上包裹,提了哨棒,相辭了便行。宋江道:“賢弟少等一等。”回到自己房內,取了些銀兩,趕出到莊門前來,說道:“我送兄弟一程。”宋江和兄弟宋清兩個等武松辭了柴大官人,宋江也道:“大官人,暫別了便來。”
三個離了柴進東莊,行了五七里路,武松作別道:“尊兄,遠了,請回。柴大官人必然專望。”宋江道:“何妨再送幾步。”路上說些閒話,不覺又過了三二里。武松挽住宋江手道:“尊兄不必遠送。嘗言道:‘送君千里,終須一別。’”宋江指著道:“容我再行幾步。兀那官道上有個小酒店,我們吃三鍾了作別。”
三個來到酒店裡,宋江上首坐了;武松倚了哨棒,下席坐了;宋清橫頭坐定;便叫酒保打酒來,且買些盤饌果品菜蔬之類,都搬來擺在桌上。三人飲了幾杯,看看紅日半西,武松便道:“天色將晚;哥哥不棄武二時,就此受武二四拜,拜為義兄。”
宋江大喜。武松納頭拜了四拜。宋江叫宋清身邊取出一錠十兩銀子送與武松。武松那裡肯受,說道:“哥哥客中自用盤費。”宋江道:“賢弟,不必多慮。你若推卻,我便不認你做兄弟。”武松只得拜受了,收放纏袋裡。宋江取些碎銀子還了酒錢,武松拿了哨棒,三個出酒店前來作別。武松墮淚拜辭了自去。
宋江和宋清立在酒店門前,望武松不見了方才轉身回來。行不到五里路頭,只見柴大官人騎著馬,背後牽著兩匹空馬來接。宋江見了大喜,一同上馬回莊上來。下了馬,請入後堂飲酒。宋江弟兄兩個自此只在柴大官人莊上。
話分兩頭。只說武松自與宋江分別之後,當晚投客店歇了;次日早,起來打火吃了飯,還了房錢,拴束包裹,提了哨棒,便走上路;尋思道:“江湖上只聞說及時雨宋公明,果然不虛!結識得這般弟兄,也不枉了!”
武松在路上行了幾日,來到陽穀縣地面。此去離縣治還遠。當日晌午時分,走得肚中饑渴望見前面有一個酒店,挑著一面招旗在門前,上頭寫著五個字道:“三碗不過岡”。
武松入到裡面坐下,把哨棒倚了,叫道:“主人家,快把酒來吃。”只見店主人把三隻碗,一雙箸,一碟熱菜,放在武松面前,滿滿篩一碗酒來。武松拿起碗一飲而盡,叫道:“這酒好生有氣力!主人家,有飽肚的,買些吃酒。”洒家道:“只有熟牛肉。”武松道:“好的切二三斤來吃酒。”店家去裡面切出二斤熟牛肉,做一大盤子,將來放在武松面前;隨即再篩一碗酒。武松吃了道:“好酒!”又篩下一碗。
恰好吃了三碗酒,再也不來篩。武松敲著桌子,叫道:“主人家,怎的不來篩酒?”洒家道:“客官,要肉便添來。”武松道:“我也要酒,也再切些肉來。”洒家道:“肉便切來添與客官吃,酒卻不添了。”武松道:“卻又作怪!”便問主人家道:“你如何不肯賣酒與我吃?”洒家道:“客官,你須見我門前招旗上面明明寫道:‘三碗不過岡’。”武松道:“怎地喚作‘三碗不過岡’?”洒家道:“俺家的酒雖是村酒,卻比老酒的滋味;但凡客人,來我店中吃了三碗的,便醉了,過不得前面的山岡去:因此喚作‘三碗不過岡’。若是過往客人到此,只吃三碗,便不再問。”武松笑道:“原來恁地;我卻吃了三碗,如何不醉?”洒家道:“我這酒,叫做‘透瓶香’;又喚作‘出門倒’:初入口時,醇濃好吃,少刻時便倒。”武松道:“休要胡說!沒地不還你錢!再篩三碗來我吃!”
洒家見武松全然不動,又篩三碗。武松吃道:“端的好酒!主人家,我吃一碗還你一碗酒錢,只顧篩來。”洒家道:“客官,休只管要飲。這酒端的要醉倒人,沒藥醫!”武松道:“休得胡鳥說!便是你使蒙汗藥在裡面,我也有鼻子!”
店家被他發話不過,一連又篩了三碗。武松道:“肉便再把二斤來吃。”洒家又切了二斤熟牛肉,再篩了三碗酒。武松吃得口滑,只顧要吃;去身邊取出些碎銀子,叫道:“主人家,你且來看我銀子!還你酒肉錢夠麽?”洒家看了道:“有餘,還有些貼錢與你。”武松道:“不要你貼錢,只將酒來篩。”洒家道:“客官,你要吃酒時,還有五六碗酒哩!只怕你吃不得了。”武松道:“就有五六碗多時,你盡數篩將來。”洒家道:“你這條長漢儻或醉倒了時,怎扶得你住!”武松答道:“要你扶的,不算好漢!”洒家那裡肯將酒來篩。武松焦躁,道:“我又不白吃你的!休要惹老爺性發,通教你屋裡粉碎!把你這鳥店子倒翻轉來!”洒家道:“這廝醉了,休惹他。”再篩了六碗酒與武松吃了。前後共吃了十八碗,綽了哨棒,立起身來,道:“我卻又不曾醉!”走出門前來,笑道:“卻不說‘三碗不過岡’!”手提哨棒便走。
洒家趕出來叫道:“客官,那裡去?”武松立住了,問道:“叫我做甚麽?我又不少你酒錢,喚我怎地?”洒家叫道:“我是好意;你且回來我家看抄白官司榜文。”武松道:“甚麽榜文?”洒家道:“如今前面景陽岡上有隻吊睛白額大蟲,晚了出來傷人,壞了三二十條大漢性命。官司如今杖限獵戶擒捉髮落。岡子路口都有榜文;可教往來客人結夥成隊,於巳午未三個時辰過岡;其餘寅卯申酉戌亥六個時辰不許過岡。更兼單身客人,務要等伴結夥而過。這早晚正是未末申初時分,我見你走都不問人,枉送了自家性命。不如就我此間歇了,等明日慢慢湊得三二十人,一齊好過岡子。”
武松聽了,笑道:“我是清河縣人氏,這條景陽岡上少也走過了一二十遭,幾時見說有大蟲,你休說這般鳥話來嚇我!——便有大蟲,我也不怕!”洒家道:“我是好意救你,你不信時,進來看官司榜文。”武松道:“你鳥做聲!便真箇有虎,老爺也不怕!你留我在家裡歇,莫不半夜三更,要謀我財,害我性命,卻把鳥大蟲唬嚇我?”洒家道:“你看麽!我是一片好心,反做惡意,倒落得你恁地!你不信我時,請尊便自行!”一面說,一面搖著頭,自進店裡去了。
這武松提了哨棒,大著步,自過景陽岡來。約行了四五里路,來到岡子下,見一大樹,颳去了皮,一片白,上寫兩行字。武松也頗識幾字,抬頭看時,上面寫道:
“近因景陽岡大蟲傷人,但有過往客商可於巳午未三個時辰結夥成隊過岡,請勿自誤。”
武松看了笑道:“這是洒家詭詐,驚嚇那等客人,便去那廝家裡歇宿。我卻怕甚麽鳥!”橫拖著哨棒,便上岡子來。
那時已有申牌時分,這輪紅日厭厭地相傍下山。武松乘著酒興,只管走上岡子來。走不到半里多路,見一個敗落的山神廟。行到廟前,見這廟門上貼著一張印信榜文。武松住了腳讀時,上面寫道:
陽穀縣示:為景陽岡上新有一隻大蟲傷害人命,見今杖限各鄉里正並獵戶人等行捕未獲。如有過往客商人等,可於巳午未三個時辰結伴過岡;其餘時分,及單身客人,不許過岡,恐被傷害性命。各宜知悉。
政和 *年*月*日。
武松讀了印信榜文,方知端的有虎;欲待轉身再回酒店裡來,尋思道:“我回去時須吃他恥笑不是好漢,難以轉去。”存想了一回,說道:“怕甚麽鳥!且只顧上去看怎地!”
武松正走,看看酒湧上來,便把氈笠兒掀在脊樑上,將哨棒綰在肋下,一步步上那岡子來;回頭看這日色時,漸漸地墜下去了。此時正是十月間天氣,日短夜長,容易得晚。武松自言自說道:“那得甚麽大蟲!人自怕了,不敢上山。”
武松走了一直,酒力發作,焦熱起來,一隻手提哨棒,一隻手把胸膛前袒開,踉踉蹌蹌,直奔過亂樹林來;見一塊光撻撻大青石,把那哨棒倚在一邊,放翻身體,卻待要睡,只見發起一陣狂風。那一陣風過了,只聽得亂樹背後撲地一聲響,跳出一隻吊睛白額大蟲來。武松見了,叫聲“阿呀”,從青石上翻將下來,便拿那條哨棒在手裡,閃在青石邊。那大蟲又餓,又渴,把兩隻爪在地上略按一按,和身望上一撲,從半空里攛將下來。武松被那一驚,酒都作冷汗出了。
說時遲,那時快;武松見大蟲撲來,只一閃,閃在大蟲背後。那大蟲背後看人最難,便把前爪搭在地下,把腰胯一掀,掀將起來。武松只一閃,閃在一邊。大蟲見掀他不著,吼一聲,卻似半天裡起個霹靂,振得那山岡也動,把這鐵棒也似虎尾倒豎起來只一剪。武松卻又閃在一邊。原來那大蟲拿人只是一撲,一掀,一剪;三般捉不著時,氣性先自沒了一半。那大蟲又剪不著,再吼了一聲,一兜兜將回來。
武松見那大蟲復翻身回來,雙手輪起哨棒,盡平生氣力,只一棒,從半空劈將下來。只聽得一聲響,簌簌地,將那樹連枝帶葉劈臉打將下來。定睛看時,一棒劈不著大蟲,原來打急了,正打在枯樹上,把那條哨棒折做兩截,只拿得一半在手裡。那大蟲咆哮,性發起來,翻身又只一撲撲將來。武松又只一跳,卻退了十步遠。那大蟲恰好把兩隻前爪搭在武松面前。武松將半截棒丟在一邊,兩隻手就勢把大蟲頂花皮胳嗒地揪住,一按按將下來。那隻大蟲急要掙扎,被武松盡力氣捺定,那裡肯放半點兒鬆寬。
武松把只腳望大蟲面門上、眼睛裡只顧亂踢。那大蟲咆哮起來,把身底下爬起兩堆黃泥做了一個土坑。武松把大蟲嘴直按下黃泥坑裡去。那大蟲吃武松奈何得沒了些氣力。武松把左手緊緊地揪住頂花皮,偷出右手來,提起鐵錘般大小拳頭,盡平生之力只顧打。打到五七十拳,那大蟲眼裡,口裡,鼻子裡,耳朵里,都迸出鮮血來,更動彈不得,只剩口裡兀自氣喘。
武松放了手來,松樹邊尋那打折的哨棒,拿在手裡;只怕大蟲不死,把棒橛又打了一回。眼見氣都沒了,方才丟了棒,尋思道:“我就地拖得這死大蟲下岡子去?”就血泊里雙手來提時,那裡提得動。原來使盡了氣力,手腳都蘇軟了。
武松再來青石上坐了半歇,尋思道:“天色看看黑了,儻或又跳出一隻大蟲來時,卻怎地斗得他過?且掙紮下岡子去,明早卻來理會。”就石頭邊尋了氈笠兒,轉過亂樹林邊,一步步捱下岡子來。走不到半里多路,只見枯草中又鑽出兩隻大蟲來。武松道:“阿呀!我今番罷了!”只見那兩隻大蟲在黑影里直立起來。
武松定睛看時,卻是兩個人,把虎皮縫作衣裳,緊緊繃在身上,手裡各拿著一條五股叉,見了武松,吃一驚道:“你你你吃了hulu心,豹子膽,獅子腿,膽倒包著身軀!如何敢獨自一個,昏黑將夜,又沒器械,走過岡子來!你你你是人?是鬼?”武松道:“你兩個是甚麽人?”那個人道:“我們是本處獵戶。”武松道:“你們上嶺上來做甚麽?”兩個獵戶失驚道:“你兀自不知哩!今景陽岡上有一隻極大的大蟲,夜夜出來傷人!只我們獵戶也折了七八個,過往客人不記其數,都被這畜生吃了!本縣知縣著落當鄉里正和我們獵戶人等捕捉。那業畜勢大難近,誰敢向前!我們為他,正不知吃了多少限棒,只捉他不得!今夜又該我們兩個捕獵,和十數個鄉夫在此,上上下下放了窩弓藥箭等他,正在這裡埋伏,卻見你大剌剌地從岡子上走將下來,我兩個吃了一驚。你卻正是甚人?曾見大蟲麽?”武松道:“我是清河縣人氏,姓武,排行第二。卻才岡子上亂樹林邊,正撞見那大蟲,被我一頓拳腳打死了。”兩個獵戶聽得,痴呆了,說道:“怕沒這話?”武松道:“你不信時,只看我身上兀自有血跡。”兩個道:“怎地打來?”武松把那打大蟲的本事再說了一遍。兩個獵戶聽了,又喜又驚,叫攏那十個鄉夫來。只見這十個鄉夫都拿著鋼叉、踏弩、刀槍,隨即攏來。武松問道:“他們眾人如何不隨你兩個上山?”獵戶道:“便是那畜生利害,他們如何敢上來!”一夥十數個人都在面前。兩個獵戶叫武松把打大蟲的事說向眾人。眾人都不肯信。武松道:“你眾人不信時,我和你去看便了。”眾人身邊都有火刀、火石,隨即發出火來,點起五七個火把。眾人都跟著武松一同再上岡子來,看見那大蟲做一堆兒死在那裡。眾人見了大喜,先叫一個去報知本縣裡正並該管上戶。
這裡五七個鄉夫自把大蟲縛了,抬下岡子來。到得嶺下,早有七八十人都哄將起來,先把死大蟲抬在前面,將一乘兜轎抬了武松,投本處一個上戶家來。那上戶里正都在莊前迎接。把這大蟲扛到草廳上。卻有本鄉上戶,本鄉獵戶,三二十人,都來相探武松。眾人問道:“壯士高姓大名?貴鄉何處?”武松道:“小人是此間鄰郡清河縣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因從滄州回鄉來,昨晚在岡子那邊酒店吃得大醉了,上岡子來,正撞見這畜生。”把那打虎的身分拳腳細說了一遍。眾上戶道:“真乃英雄好漢!”眾獵戶先把野味將來與武松把杯。
武松因打大蟲睏乏了,要睡。大戶便叫莊客打並客房,且教武松歇息。到天明,上戶先使人去縣裡報知,一面合具虎床,安排端正,迎接縣裡去。
天明,武鬆起來,洗漱罷,眾多上戶牽一腔羊,挑一擔酒,都在廳前伺候。武松穿了衣裳,整頓巾幘,出到前面,與眾人相見。眾上戶把盞,說道:“被這畜生正不知害了多少人性命,連累獵戶吃了幾頓限棒!今日幸得壯士來到,除了這個大害!第一,鄉中人民有福,第二,客侶通行,實出壯士之賜!”武松謝道:“非小子之能,托賴眾長上福蔭。”
眾人都來作賀。吃了一早晨酒食,抬出大蟲,放在虎床上。眾鄉村上戶都把段匹花紅來掛與武松。武松有些行李包裹,寄在莊上。一齊都出莊門前來。
早有陽穀縣知縣相公使人來接武松。都相見了,叫四個莊客將乘涼轎來抬了武松,把那大蟲扛在前面,也掛著花紅段匹,迎到陽穀縣裡來。那陽穀縣人民聽得說一個壯士打死了景陽岡上大蟲,迎喝了來,皆出來看,鬨動了那個縣治。武松在轎上看時,只見亞肩疊背,鬧鬧攘攘,屯街塞巷,都來看迎大蟲。到縣前衙門口,知縣已在廳上專等,武松下了轎。扛著大蟲,都到廳前,放在甬道上。
知縣看了武松這般模樣,又見了這個老大錦毛大蟲,心中自忖道:“不是這個漢,怎地打得這個虎!”便喚武松上廳來。
武松去廳前聲了喏。知縣問道:“你那打虎的壯士,你卻說怎生打了這個大蟲?”武松就廳前將打虎的本事說了一遍。廳上廳下眾多人等都驚得呆了。知縣就廳上賜了幾杯酒,將出上戶湊的賞賜錢一千貫給與武松,武松稟道:“小人托賴相公的福蔭,偶然僥倖打死了這個大蟲,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賞賜。小人聞知這眾獵戶因這個大蟲受了相公的責罰,何不就把這一千貫給散與眾人去用?”知縣道:“既是如此,任從壯士。”
武松就把這賞錢在廳上散與眾人獵戶。知縣見他忠厚仁德,有心要抬舉他,便道:“雖你原是清河縣人氏,與我這陽穀縣只在咫尺。我今日就參你在本縣做個都頭,如何?”武松跪謝道:“若蒙恩相抬舉,小人終身受賜。”
知縣隨即喚押司立了文案,當日便參武松做了步兵都頭。眾上戶都來與武松作慶賀喜,連連吃了三五日酒。武松自心中想道:“我本要回清河縣去看望哥哥,誰想倒來做了陽穀縣都頭。”自此上官見愛,鄉里聞名。
又過了三二日,那一日,武松走出縣前來閒玩,只聽得背後一個人叫聲:“武都頭,你今日發跡了,如何不看覷我則個?”武松回頭來看了,叫聲:“阿呀!你如何卻在這裡?”不是武松見了這個人,有分教:陽穀縣中,屍橫血染;直教鋼刀響處人頭滾,寶劍揮時熱血流。畢竟叫喚武都頭的正是甚人,且聽下回分解。
賞析
武松一上路,就有了一串串盪氣迴腸的故事:景陽崗打虎、血濺獅子樓、醉打蔣鬥神、大戰飛雲浦、夜走蜈蚣嶺等,每個事件都使得武松的英雄形象奪人眼目。
金聖歎非常推崇武松,他說:“武松者,天人也。”並解釋道:“武松天人者,固具有魯達之闊,林沖之毒,楊志之正,柴進之良,阮七之快,李逵之真,吳用之捷,花榮之雅,盧俊義之大,石秀之警者也。”
在《水滸傳》中,描寫武松的多達十一回,是單線描寫耗費筆墨最多的一個梁山好漢。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安排?我想正是武松身上集中了所有的梁山好漢的典型特點,武功卓越,愛憎分明,情深義重,善良正直,好打抱不平,幾乎擁有了所有的英雄特點。
景陽崗打虎寫的真實。酒家善良,放著錢不賺,卻要再三再四地勸武松少喝酒,這段描寫中看得出武松的傲氣和貪杯。後來已經有了醉意,等到發現真的有老虎的時候,想回頭卻怕酒家恥笑,便硬了頭皮繼續走,當然也是懷了十分的僥倖心理,而且是醉酒的狀態。這些描寫細微、真實、可信。真正打虎的情景,尤其是使足力量打下去的哨棒打在樹枝上折斷,足可見打虎的時候武松為了保命的本能的反應,打虎的那五七十拳,也是拚命一般的用足了力氣。打完老虎,卻用盡了勁,見到披著虎皮的獵戶,驚想自己此番完了。這一系列的細節都很有表現力,維其打虎是偶然的一個事件,才更表現出武松這個人物的真實和打死老虎的可信來,也更好地表現了武松的勇武之氣。這正是小說的高明之處。
打完老虎他把賞賜給自己的一千貫錢散與眾獵戶,正是這種忠厚仁德,讓縣令抬舉他給了個都頭。武松靠自己的能力和人格的感染,得到了一個職位,在這個社會中有了正式的身份位置。可是這個身份位置,能夠穩定一生嗎?這樣的平靜的生活,又會發生什麼樣的變化呢?
武松當了都頭,而且和兄長相認了,本來過著很平常也很安寧的日子。偏偏潘金蓮改變了這種生活的軌跡。故事大家都太熟悉了,不必要再重複。我想說武松對事件的處理,從武鬆開始露面,給人的印象就是一個粗壯的漢子。跑出來也是為了打人的事情,而且自己都沒有搞清楚人是不是被打死了,到糊裡糊塗把景陽崗的老虎打死,都讓人感覺武松是一個性格暴烈,比較粗疏的人。可是這是一個錯覺,從武松對待自己哥哥被害一事上,能夠感覺到武松的粗中有細的性格。
武松是哥哥養大的,武松對哥哥情深意重。聞聽哥哥暴病死去,武松悲痛,可是也理智。就包括他問及潘金蓮自己哥哥如何死的情況時,也並沒有懷疑到什麼。等到了武大郎託夢之後,他才覺得事情的蹊蹺,然後展開了調查。然而,他的調查一點都不張揚,只在暗地裡進行,直到把事情從頭到尾搞清楚,他的情緒都控制得很好,他沒有作出不理智的行為。而是從官方的角度去處理,報了官,這和他的都頭的身份是相稱的,能夠看出他雖然激憤卻沒有亂了方寸。可是知縣收了西門慶的錢財,便不再公正的執法,把本來能夠作為證據的東西視為無用,便進一步激化了矛盾。如果說潘金蓮殘害武大郎是造成整個武松殺人的根源,那么知縣的瀆職和貪贓則是引發武松殺人的直接引線。武松被逼上梁山,這是個側面的因素。
武松知道殺人償命,可是哥哥的冤屈卻得不到伸張,他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去解決。即使他已經越過了朝廷法律的界限,他自己解決事件的方式也是有理有節,堂堂正正,明明白白。在他請來街坊鄰居,審問潘金蓮和王婆,讓人作了筆錄等方式中,武松始終是冷靜的,冷靜的讓人懼怕,這種懼怕甚至比他無意中打死老虎的經歷更讓人膽寒,在他一系列冷靜的異常的舉動中,讀者會不由自主地想著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
“那婦人見勢不好,卻待要叫,被武松腦揪倒來,兩隻腳踏住他兩隻胳膊,扯開胸脯衣裳。說時遲,那時快,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口裡銜著刀,雙手去挖開胸脯,摳出心肝五臟,供養在靈前;胳察一刀便割下那婦人頭來,血流滿地。”這是武松冷靜之後的結果,的確是怒到極致,狠到極致,也冷到極致。即使這樣,他依然是出人意料的放過了王婆,而把王婆交到了官府的手中。就是說在這種極度的殘忍殺戮中,武松始終清醒和理智的幾乎讓人無法理解,他取得了證詞,就想著要用正式的官方的手段對整件事情做個了結,所以他留下了王婆。可是他不能放過實施毒害哥哥的元兇,於是提了人頭趕到獅子樓,把西門慶扔下獅子樓,然後割下了他的頭。事情解決完後,他把屋中的東西分給了左鄰右舍,提了人頭又去見官自首。好在知縣雖然貪財卻也曉得一些道理,給他一個刺配充軍。
這些描寫把武松冷靜、理智的性格塑造的很成功。同時,通過事情的反覆,給讀者一個明確的暗示:老百姓想通過官府解決什麼問題,沒有銀子是沒有什麼用的。官府用自身的行為逼迫著百姓用自己的方式解決問題,這是造成社會混亂的很重要的原因。而武松,在整件事情上從頭至尾都有著要官府按照律法來處理的想法,即使他自己犯事之後,也要投案自首。這說明武松從骨子裡始終是想活在主流的生活當中,而沒有與官府對著幹的念頭。
看到武松對潘金蓮的挑逗無動於衷的時候,讓人會產生一種武松不解風情的感覺,可是讀到十字坡武松逗孫二娘的時候,這種感覺就會改變,武松從骨子裡其實也是很解趣的一個人,他在勇武、細心的性格之外,還有趣味;待張青要結果了兩個押送他的公人的時候,武松“武松平生只要打天下硬漢。這兩個公人於我分上只是小心,一路上伏侍我來,我若害了他,天理也不容我。你若敬愛我時,便與我救起他兩個來,不可害他。”又對公人說“我們並不肯害為善的人”,這說明了武松的正直、善良和有原則,他愛憎分明、明辨是非,並不糊塗。在張青和武松的對比中,更增加了武松形象的魅力。
離開十字坡,投孟州而去。到了孟州不曾想稀里糊塗的免了一頓殺威棒,又稀里糊塗的被好酒好肉地款待著。這一段的描寫很精彩,處處透著懸疑,吸引人的注意力,使讀者和武松一起產生疑惑和不解,同時也產生極強的要揭開謎底的想法。這裡設定的懸疑,是為了醉打蔣鬥神做得鋪墊。讓人從這一系列神秘的舉動中感受到將要發生的情節的不尋常,感覺倒將要出場人物的不尋常。
把氣氛渲染到了連讀者都著急無奈的時候,施恩出面了。出面後他做的自我介紹和所說的求武松幫忙的事情是:“往常時,小弟一者倚仗隨身本事,二者捉著營里有八九十個棄命囚徒,去那裡開著一個酒肉店,都分與眾店家和賭錢兌坊里。但有過路妓女之人,到那裡來時,先要來參見小弟,然後許他去趁食。那許多去處每朝每日都有閒錢,月終也有三二百兩銀子尋覓。如此賺錢。”別人占了他的地盤,想請武松幫著奪回來,因為他自己不是蔣鬥神的對手。這個事件太尋常了,似乎跟前面的的渲染不太協調,可是卻明明確確地告訴讀者,這個蔣鬥神不簡單。另外一個方面,施恩原本所作的坐地收錢的事情和蔣鬥神所作的根本就沒有任何區別,還是恃強凌弱,原本也不是所謂的好漢所為。可是水滸傳的邏輯就是這樣的,能夠上的了梁山的,其作為就是好漢作為,上不了梁山的就不是好漢作為。
其實到了這個時候,武松自身已無法左右自己的選擇,不要說他受了施恩的恩惠,光是一個配軍的身份都只能讓他來選擇替施恩出頭,況且,他的這種選擇正是那種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好漢義氣的體現。正是武松自己所說的“武松平生只要打天下硬漢”。
醉打蔣鬥神一段的精彩,不在打的過程,而在於去打的路上的過程。施恩的謹慎和小心,使人更覺出其對蔣鬥神的恐懼和害怕,也就反襯出蔣鬥神的不簡單。武松自己有意的“無三不過望”,逢一個酒家要和三碗酒,讓人想起景陽崗打虎前的三碗不過崗,使人產生猜想,難道這蔣鬥神比起景陽崗的老虎還要厲害?找碴、砸場子,表現了武松的情致和不俗,醉打的那招“玉環步,鴛鴦腳”展示了武松平生的真才實學,果真是非同小可!三條要求、並且不忍殘害蔣鬥神的性命,則表現了武松的善良和骨子裡那種悲憫的佛緣。
奪回了快活林,自此,施恩的買賣比往常加增三五分利息,各店裡並各睹坊兌坊加利倍送閒錢來與施恩。施恩藉助武松的武力奪回了他的地盤和財源,武松藉助給施恩幫忙更擴大了自己的知名度。
張團練替蔣鬥神報仇,買通張都監,設計陷害武松。武松被第二次發配,快活林又被蔣鬥神奪回去。這是一種不變的規律,強者為王,沒有了武松的施恩只能再次被蔣鬥神打傷,並乖乖的交出快活林的一切。不過,施恩的可愛之處卻是在武松犯事之後表現出來的。平時盤剝錢財,到了這個時候的確也是仗義疏財,花了很多的銀子,三入死囚牢為武松上下打點,這一點正合了水滸傳中所謂英雄好漢的原則。這樣的活動,加上知府對張都監拿錢不給自己分的不滿,輕判了武松發配充軍,武松的臉上就有了兩個印記。
如果武松就此安安穩穩地去充軍了,也不會有別的事情,可是蔣鬥神卻要報仇報到底,要把武松置於死地。於是原本還很理智的武松終於象發狂一樣的爆發了,這種爆發裹挾了恐怖的煞氣。大鬧飛雲浦,殺了四個人,然後血濺鴛鴦樓,一起殺了十五口人,除了應殺的之外,連老頭和丫頭都沒有放過。看到此處,讓人心寒,也讓人對武松層徑流露出的的佛緣發生了疑問。狂暴如魯智深也只是打殺了很少的幾個人,而武松此處殺戮太重,於佛甚遠。
仔細想想,武松的這些作為是有原因的:自幼失去父母,和兄長相依為命,又飽嘗了流落他鄉窮困潦倒的窘迫,好不容易和兄長相見,有了一點家的感覺,很快就被潘金蓮和西門慶破壞了,官府不管,自己報了仇,也隨之犯了法,被發配充軍。遇到施恩奪回快活林後,又中了張都監的陷害,第二次被發配,發配的途中又欲加害於他。這一路上走來,他始終都處在這種鬱悶的情緒和事件中,即使如景陽岡打虎、醉打蔣鬥神也多是在酒醉的情況下的作為,他在清醒的時候始終是鬱悶的,胸中塊壘難銷。因此上他的大開殺戒實在是一種釋放,書中也兩次點到他殺人後感覺出了怨氣。這種發泄實際上也是武松正式的和他的幻想告別,他終於不得不被逼無奈地放棄了掙扎,把原本要堅持的主流生活在嚴重的殺戮中拋開了。雖然他的內心還沒有完全放棄自己執著的東西,可是從此以後,無論是在內心還是到表面,他都完成了一個告別。到了張青處,因緣機巧,他從形式上就變成了行者,一個出家的人。也許正如書中所說的是“前生注定”。也正因為這個轉變付出了近二十條人命的代價,武松在將來會失去一條胳膊,可能也正是對他殺戮的一種報應。
夜走蜈蚣嶺,是他變成行者武松之後的行為,明顯的就有了出家人的特徵。看到王道人和一個村婦在山間林下調情,便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想到“出家人卻做這等勾當!”這是武松和魯智深的區別,在他的心目中出家人是有規矩的,有規矩就要守規矩,於是殺了王道人試刀,豈不知自己恰恰就犯了出家人不得殺生的戒律。
醉打孔亮是第三次武松醉打的表演,卻應著不打不相識的路子走去,於是見到了宋江宋公明。這次武松和宋江的會面,正式地提出了關於招安的問題,宋江勸武松和他一起去花榮處,武松怕連累他們,說道:“天可憐見,異日不死,受了招安,那時卻來尋訪哥哥未遲。”宋江道:“兄弟既有此心歸順朝廷,皇天必佑。若如此行,不敢苦勸,你只相陪我住幾日了去。”應該說在梁山之上,宋江是比較器重武松的,我想器重武松的一個重要的因素就是武松這種受招安的理想正合了宋江的胃口。而正是這種理想成了將來梁山泊發展的指導思想。
回評
天下莫易於說鬼,而莫難於說虎。無他,鬼無倫次,虎有性情也。說鬼到說不來處,可以意為補接;若說虎到說不來時,真是大段著力不得。所以《水滸》一書,斷不肯以一字犯著鬼怪,而寫虎則不惟一篇而已,至於再,至於三。蓋亦易能之事薄之不為,而難能之事便樂此不疲也。寫虎能寫活虎,寫活虎能寫其搏人,寫虎搏人又能寫其三搏不中。此皆是異樣過人筆力。
吾嘗論世人才不才之相去,真非十里、二十里之可計。即如寫虎要寫活虎,寫活虎要寫正搏人時,此即聚千人,運千心,伸千手,執千筆,而無一字是虎,則亦終無一字是虎也。獨今耐庵乃以一人,一心,一手,一筆,而盈尺之幅,費墨無多,不惟寫一虎,兼又寫一人,不惟雙寫一虎一人,且又夾寫許多風沙樹石,而人是神人,虎是怒虎,風沙樹石是真正虎林。此雖令我讀之,尚猶目眩心亂,安望令我作之耶!
讀打虎一篇,而嘆人是神人,虎是怒虎,固已妙不容說矣。乃其尤妙者,則又如讀廟門榜文後,欲待轉身回來一段:風過虎來時,叫聲“阿呀”,翻下青石來一段;大蟲第一撲,從半空里攛將下來時,被那一驚,酒都做冷汗出了一段;尋思要拖死虎下去,原來使盡氣力,手腳都蘇軟了,正提不動一段;青石上又坐半歇一段;天色看看黑了,惟恐再跳一隻出來,且掙紮下岡子去一段;下岡子走不到半路,枯草叢中鑽出兩隻大蟲,叫聲“阿呀,今番罷了”一段。皆是寫極駭人之事,卻盡用極近人之筆,遂與後來沂嶺殺虎一篇,更無一筆相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