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
話說當下李逵從客店裡搶將出來,手執雙斧,要奔城邊劈門,被燕青抱住腰胯,只一交顛個腳捎天。燕青拖將起來,望小路便走,李逵只得隨他。為何李逵怕燕青?原來燕青小廝撲天下第一,因此宋公明著令燕青相守李逵。李逵若不隨他,燕青小廝撲手到一交。李逵多曾著他手腳,以此怕他,只得隨順。燕青和李逵不敢從大路上走,恐有軍馬追來,難以抵敵,只得大寬轉奔陳留縣路來。李逵再穿上衣裳,把大斧藏在衣襟底下,又因沒了頭巾,卻把焦黃髮分開,綰做兩個丫髻。行到天明,燕青身邊有錢,村店中買些酒肉吃了,拽開腳步趲行。次日天曉,東京城中好場熱鬧,高大尉引軍出城,追趕不上自回。李師師只推不知,楊太尉也自歸家將息,抄點城中被傷人數,計有四五百人,推倒跌損者,不計其數。高太尉會同樞密院童貫,都到太師府商議,啟奏早早調兵剿捕。
且說李逵和燕青兩個在路,行到一個去處,地名喚做四柳村。不覺天晚,兩個便投一個大莊院來,敲開門,直進到草廳上。莊主狄太公出來迎接,看見李逵綰著兩個丫髻,卻不見穿道袍,面貌生得又醜,正不知是甚麽人。太公隨口問燕青道:“這位是那裡來的師父?燕青笑道:“這師父是個蹺蹊人,你們都不省得他。胡亂趁些晚飯吃,借宿一夜,明日早行。”李逵只不做聲。太公聽得這話,倒地便拜李逵,說道:“師父,救弟子則個。”李逵道:“你要我救你甚事,實對我說。”那太公道:“我家一百餘口,夫妻兩個,嫡親止有一個女兒,年二十餘歲,半年之前,著了一個邪祟,只在房中,茶飯並不出來討吃。若還有人去叫她,磚石亂打出來,家中人都被她打傷了,累累請將法官來,也捉她不得。”李逵道:“太公,我是薊州羅真人的徒弟,會得騰雲駕霧,專能捉鬼,你若捨得東西,我與你今夜捉鬼。如今先要一雞一羊祭祀神將。”太公道:“雞羊我家盡有,酒自不必得說。”李逵道:“你揀得膘肥的宰了,爛煮將來,好酒更要幾瓶,便可安排,今夜三更與你捉鬼。”太公道:“師父如要書符紙札,老漢家中也有。”李逵道:“我的法只是一樣,都沒什麽鳥符,身到房裡,便揪出鬼來。”燕青忍笑不住。老兒只道他是好話,安排了半夜,雞羊都煮得熟了,擺在廳上。李逵叫討十個大碗,滾熱酒十瓶,做一巡篩,明晃晃點著兩枝蠟燭,焰騰騰燒著一爐好香。李逵掇條凳子,坐在當中,並不念甚言語。腰間拔出大斧,砍開肥羊,大塊價扯將下來吃。又叫燕青道:“小乙哥,你也來吃些。”燕青冷笑,那裡肯來吃。
李逵吃得飽了,飲過五六碗好酒,看得太公呆了。李逵便叫眾莊客:“你們都來散福。”捻指間撤了殘肉。李逵道:“快舀桶湯來與我們洗手洗腳。”無移時,洗了手腳,問太公討茶吃了。又問燕青道:“你曾吃飯也不曾?”燕青道:“吃得飽了。”李逵對太公道:“酒又醉,肉又飽,明日要走路程,老爺們去睡。”太公道:“卻是苦也!這鬼幾時捉得?”李逵道:“你真箇要我捉鬼,著人引我到你女兒房裡去。”太公道:“便是神道如今在房中,磚石亂打出來,誰人敢去?”李逵拔兩把板斧在手,叫人將火把遠遠照著。李逵大踏步直搶到房邊,只見房內隱隱的有燈。李逵把眼看時,見一個後生摟著一個婦人在那裡說話。李逵一腳踢開了房門,斧到處,只見砍得火光爆散,霹靂交加。定睛打一看時,原來把燈盞砍翻了。那後生卻待要走,被李逵大喝一聲,斧起處,早把後生砍翻。這婆娘便鑽入床底下躲了。李逵把那漢子先一斧砍下頭來,提在床上,把斧敲著床邊喝道:“婆娘,你快出來。若不鑽出來時,和床都剁的粉碎。”婆娘連聲叫道:“你饒我性命,我出來。”卻才鑽出頭來,被李逵揪住頭髮,直拖到死屍邊問道:“我殺的那廝是誰?”婆娘道:“是我姦夫王小二。”李逵又問道:“磚頭飯食,那裡得來?”婆娘道:“這是我把金銀頭面與他,三二更從牆上運將入來。”李逵道:“這等骯髒婆娘,要你何用!”揪到床邊,一斧砍下頭來,把兩個人頭拴做一處,再提婆娘屍首和漢子身屍相併,李逵道:“吃得飽,正沒消食處。”就解下上半截衣裳,拿起雙斧,看著兩個死屍,一上一下,恰似發擂的亂剁了一陣。
李逵笑道:“眼見這兩個不得活了。”插起大斧,提著人頭,大叫出廳前來:“兩個鬼我都捉了。”撇下人頭,滿莊裡人都吃一驚,都來看時,認得這個是太公的女兒,那個人頭,無人認得。數內一個莊客相了一回,認出道:“有些像東村頭會黏雀兒的王小二。”李逵道:“這個莊客到眼乖!”太公道:“師父怎生得知?”李逵道:“你女兒躲在床底下,被我揪出來問時,說道:‘他是姦夫王小二,吃的飲食,都是他運來。’問了備細,方才下手。”太公哭道:“師父,留得我女兒也罷。”李逵罵道:“打脊老牛,女兒偷了漢子,兀自要留她!你恁地哭時,倒要賴我不謝。我明日卻和你說話。”燕青尋了個房,和李逵自去歇息。太公卻引人點著燈燭,入房裡去看時,照見兩個沒頭屍首,剁做十來段,丟在地下。太公太婆煩惱啼哭,便叫人扛出後面,去燒化了。李逵睡到天明,跳將起來,對太公道:“昨夜與你捉了鬼,你如何不謝?”太公只得收拾酒食相待,李逵、燕青吃了便行。狄太公自理家事,不在話下。
且說李逵和燕青離了四柳村,依前上路,此時草枯地闊,木落山空,於路無話。兩個因大寬轉梁山泊北,到寨尚有七八十里,巴不到山,離荊門鎮不遠。當日天晚,兩個奔到一個大莊院敲門,燕青道:“俺們尋客店中歇去。”李逵道:“這大戶人家,卻不強似客店多少!”說猶未了,莊客出來,對說道:“我主太公正煩惱哩!你兩個別處去歇。”李逵直走入去,燕青拖扯不住,直到草廳上。李逵口裡叫道:“過往客人借宿一宵,打甚鳥緊!便道太公煩惱!我正要和煩惱的說話。”裡面太公張時,看見李逵生得兇惡,暗地教人出來接納,請去廳外側首,有間耳房,叫他兩個安歇,造些飯食,與他兩個吃,著他裡面去睡。多樣時,搬出飯來,兩個吃了,就便歇息。
李逵當夜沒些酒,在土炕子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只聽得太公太婆在裡面哽哽咽咽的哭,李逵心焦,那雙眼怎地得合。巴到天明,跳將起來,便向廳前問道:“你家甚麽人,哭這一夜,攪得老爺睡不著。”太公聽了,只得出來答道:“我家有個女兒,年方一十八歲,被人強奪了去,以此煩惱。”李逵道:“又來作怪!奪你女兒的是誰?”太公道:“我與你說他姓名,驚得你屁滾尿流!他是梁山泊頭領宋江,有一百單八個好漢,不算小軍。”李逵道:“我且問你:他是幾個來?”太公道:“兩日前,他和一個小後生各騎著一匹馬來。”李逵便叫燕青:“小乙哥,你來聽這老兒說的話,俺哥哥原來口是心非,不是好人了也。”燕青道:“大哥莫要造次,定沒這事!”李逵道:“他在東京兀自去李師師家去,到這裡怕不做出來!”李逵便對太公說道:“你莊裡有飯,討些我們吃。我實對你說,則我便是梁山泊‘黑鏇風’李逵,這個便是‘浪子’燕青。既是宋江奪了你的女兒,我去討來還你。”太公拜謝了,李逵,燕青逕望梁山泊來,直到忠義堂上。
宋江見了李逵,燕青回來,便問道:“兄弟,你兩個那裡來?錯了許多路,如今方到?”李逵那裡答應,睜圓怪眼,拔出大斧,先砍倒了杏黃旗,把“替天行道”四個字扯做粉碎,眾人都吃一驚。宋江喝道:“黑廝又做甚麽?”李逵拿了雙斧,搶上堂來,逕奔宋江。
當有關勝,林沖,秦明,呼延灼,董平五虎將,慌忙攔住,奪了大斧,揪下堂來。宋江大怒,喝道:“這廝又來作怪!你且說我的過失。”李逵氣做一團,那裡說得出。燕青向前道:“哥哥聽稟一路上備細:他在東京城外客店裡跳將出來,拿著雙斧,要去劈門,被我一交顛翻,拖將起來,說與他:‘哥哥已自去了,獨自一個風甚麽?’恰才信小弟說,不敢從大路走。他又沒了頭巾,把頭髮綰做兩個丫髻。正來到四柳村狄太公莊上,他去做法官捉鬼,正拿了他女兒並姦夫兩個,都剁做肉醬。後來卻從大路西邊上山,他定要大寬轉,將近荊門鎮,當日天晚了,便去劉太公莊上投宿。只聽得太公兩口兒一夜啼哭,他睡不著,巴得天明,起去問他。劉太公說道:‘兩日前梁山泊宋江和一個年紀小的後生,騎著兩匹馬到莊上來,老兒聽得說是替天行道的人,因此叫這十八歲的女兒出來把酒,吃到半夜,兩個把他女兒奪了去。’李逵大哥聽了這話,便道是實,我再三解說道:‘俺哥哥不是這般的人,多有依草附木,假名托姓的在外頭胡做。’李大哥道:‘我見他在東京時,兀自戀著唱的李師師不肯放,不是他是誰?因此來發作。”宋江聽罷,便道:“這般屈事,怎地得知?如何不說?”李逵道:“我閒常把你做好漢,你原來卻是畜生!你做得這等好事!”宋江喝道:“你且聽我說!我和三二千軍馬回來,兩匹馬落路時,須瞞不得眾人。若還搶得一個婦人,必然只在寨里!你卻去我房裡搜看。”李逵道:“哥哥,你說甚麽鳥閒話!山寨里都是你手下的人,護你的多,那裡不藏過了!我當初敬你是個不貪色慾的好漢,你原來是酒色之徒:殺了閻婆惜,便是小樣;去東京養李師師,便是大樣。你不要賴,早早把女兒送還老劉,倒有個商量。你若不把女兒還他時,我早做,早殺了你,晚做,晚殺了你。”宋江道:“你且不要鬧嚷,那劉太公不死,莊客都在,俺們同去面對。若還對翻了,就那裡舒著脖子,受你板斧;如若對不翻,你這廝沒上下,當得何罪?”李逵道:“我若還拿你不著,便輸這顆頭與你!”宋江道:“最好,你眾兄弟都是證見。”便叫“鐵面孔目”裴宣寫了賭賽軍令狀二紙,兩個各書了字,宋江的把與李逵收了,李逵的把與宋江收了。
李逵又道:“這後生不是別人,只是柴進。”柴進道:“我便同去。”李逵道:“不怕你不來。若到那裡對翻了之時,不怕你柴大官人是米大官人,也吃我幾斧。”柴進道:“這個不妨,你先去那裡等。我們前去時,又怕有蹺蹊。”李逵道:“正是。”便喚了燕青:“俺兩個依前先去,他若不來,便是心虛,回來罷休不得。”燕表與李逵再到劉太公莊上,太公接見,問道:“好漢,所事如何?”李逵道:“如今我那宋江,他自來教你認他,你和太婆並莊客都仔細認也。若還是時,只管實說,不要怕他,我自替你主。”只見莊客報導:“有十數騎馬來到莊上了。”李逵道:“正是了,側邊屯住了人馬,只教宋江,柴進入來。”宋江,柴進逕到草廳上坐下。李逵提著板斧立在側邊,只等老兒叫聲是,李逵便要下手。那劉太公近前來拜了宋江。李逵問老兒道:“這個是奪你女兒的不是?”那老兒睜開眶昏眼,打起老精神,定睛看了道:“不是。”宋江對李逵道:“你卻如何?”李逵道:“你兩個先著眼覷他,這老兒懼怕你,便不敢說是。”宋江道:“你叫滿莊人都來認我。”李逵隨即叫到眾莊客人等認時,齊聲叫道:“不是。”宋江道:“劉太公,我便是梁山泊宋江,這位兄弟,便是柴進。你的女兒,都是吃假名托姓的騙將去了。你若打聽得出來,報上山寨,我與你做主。”宋江對李逵道:“這裡不和你說話,你回來寨里,自有辯理。”宋江,柴進自與一行人馬,先回大寨里去。燕青道:“李大哥,怎地好?”李逵道:“只是我性緊上,錯做了事。既然輸了這顆頭,我自一刀割將下來,你把去獻與哥哥便了。”燕青道:“你沒來由尋死做甚麽?我教你一個法則,喚做‘負荊請罪’。”李逵道:“怎地是負荊?”燕青道:“自把衣服脫了,將麻繩綁縛了,脊樑上背著一把荊枝,拜伏在忠義堂前,告道:‘由哥哥打多少。’他自然不忍下手。這個喚做負荊請罪。”李逵道:“好卻好,只是有些惶恐,不如割了頭去乾淨。”燕青道:“山寨里都是你兄弟,何人笑你?”李逵沒奈何,只得同燕青回寨來,負荊請罪。
卻說宋江,柴進先歸到忠義堂上,和眾兄弟們正說李逵的事,只見“黑鏇風”脫得赤條條地,背上負著一把荊杖,跪在堂前,低著頭,口裡不做一聲。宋江笑道:“你那黑廝,怎地負荊?只這等饒了你不成!”李逵道:“兄弟的不是了!哥哥揀大棍打幾十罷!”宋江道:“我和你賭砍頭,你如何卻來負荊?”李逵道:“哥哥既是不肯饒我,把刀來割這顆頭去,也是了。”當下眾人都替李逵陪話。宋江道:“若要我饒,只教他捉得那兩個假宋江,討得劉太公女兒來還他,這等方才饒你。”李逵聽了,跳將起來,說道:“我去瓮中捉鱉,手到拿來!”宋江道:“他是兩個好漢,又有兩副鞍馬,你只獨自一個,如何近傍得他?再叫燕青和你同去。”燕青道:“哥哥差遣,小弟願往。”便去房中取了弩子,綽了齊眉棍,隨著李逵,再到劉太公莊上。
燕青細問他來情,劉太公說道:“日平西時來,三更里去了,不知所在,又不敢跟去。那為頭的生的矮小,黑瘦麵皮,第二個夾壯身材,短須大眼。”二人問了備細,便叫:“太公放心,好歹要救女兒還你!我哥哥宋公明的將令,務要我兩個尋將來,不敢違誤。”便叫煮下乾肉,做下蒸餅,各把料袋裝了,拴在身邊,離了劉太公莊上。先去正北上尋,但見荒僻無人煙去處。走了一兩日,絕不見些消耗。卻去正東上,又尋了兩日,直到凌州高唐界內,又無訊息。李逵心焦面熱,卻回來望西邊尋去。又尋了兩日,絕無些動靜。
當晚兩個且向山邊一個古廟中供床上宿歇,李逵那裡睡得著,爬起來坐地。只聽得廟外有人走的響,李逵跳將起來,開了廟門看時,只見一條漢子,提著把朴刀,轉過廟後山腳下上去,李逵在背後跟去。燕青聽得,拿了弩弓,提了桿棍,隨後跟來,叫道:“李大哥,不要趕,我自有道理。”是夜月色朦朧,燕青遞桿棍與了李逵,遠遠望見那漢低著頭只顧走。燕青趕近,搭上箭弩弦穩放,叫聲:“如意子,不要誤我。”只一箭,正中那漢的右腿,撲地倒了。李逵趕上,劈衣領掀住,直拿到古廟中,喝問道:“你把劉太公的女兒搶的那裡去了?”那漢告道:“好漢,小人不知此事,不曾搶甚麽劉太公女兒。小人只是這裡剪徑,做些小買賣,那裡敢大弄,搶奪人家子女!”李逵把那漢捆做一塊,提起斧來喝道:“你若不實說,砍你做二十段。”那漢叫道:“且放小人起來商議。”燕青道:“漢子,我且與你拔了這箭。”放將起來問道:“劉太公女兒,端的是甚麽人搶了去?只是你這裡剪徑的,你豈可不知些風聲!”那漢道:“小人胡猜,未知真實,離此間西北上約有十五里,有一座山,喚做牛頭山,山上舊有一個道院,近來新被兩個強人:一個姓王,名江,一個姓董,名海。這兩個都是綠林中草賊。先把道士道童都殺了,隨從只有五七個伴當,占住了道院,專一來打劫。但到處只稱是宋江,多敢是這兩個搶了去。”燕青道:“這話有些來歷,漢子,你休怕我!我便是梁山泊‘浪子’燕青,他便是‘黑鏇風’李逵。我與你調理箭瘡,你便引我兩個到那裡去。”那人道:“小人願往。”燕青去尋朴刀還了他,又與他扎縛了瘡口,趁著月色微明,燕青,李逵扶著他走過十五里來路,到那山看時,苦不甚高,果似牛頭之狀。三個上得山來,天尚未明,來到山頭看時,團團一道土牆,裡面約有二十來間房子。李逵道:“我與你先跳入牆去。”燕青道:“且等天明卻理會。”李逵那裡忍耐得,騰地跳將過去了。只聽得裡面有人喝聲,門開處,早有人出來,便挺朴刀來奔李逵。燕青生怕撅撒了事,拄著桿棒,也跳過牆來。那中箭的漢子一道煙走了。燕青見這齣來的好漢正斗李逵,潛身暗行,一棒正中那好漢臉頰骨上,倒入李逵懷裡來,被李逵後心只一斧,砍翻在地,裡面絕不見一個人出來。燕青道:“這廝必有後路走了,我與你去截住後門,你卻把著前門,不要胡亂入去。”且說燕青來到後門牆外,伏在黑暗處,只見後門開處,早有一條漢子拿了鑰匙,來開後面牆門。燕青轉將過去,那漢見了,自房檐便走出前門來。燕青大叫:“前門截住。”李逵搶將過來,只一斧,劈胸膛砍倒,便把兩顆頭都割下來,拴做一處。李逵性起,砍將入去,泥神也似,都推倒了。那幾個伴當躲在殿前,被李逵趕去,一斧一個,都殺了。來到房中看時,果然見那個女兒在床上嗚嗚的啼哭。看那女子,雲鬢花顏,其實美麗。
燕青問道:“你莫不是劉太公女兒麽?”那女子答道:“奴家在十數日之前,被這兩個賊擄在這裡,每夜輪一個將奴家奸宿。奴家晝夜淚雨成行,要尋死處,被他監看得緊。今日得將軍搭救,便是重生父母,再養爹娘。”燕青道:“他有兩匹馬,在那裡放著?”女子道:“只在東邊房內。”燕青備上鞍子,牽出門外,便來收拾房中積 下的黃白之資,約有三五千兩。燕青便叫那女子上了馬,將金銀包了,和人頭抓了,拴在一匹馬上。李逵縛了個草把,就灶下殘燈,把草房四邊點著燒起。他兩個開了牆門,步送女子下山,直到劉太公莊上。
爹娘見了女子,十分歡喜,煩惱都沒了,盡來拜謝兩位頭領。燕青道:“你不要謝我兩個,你來寨里拜謝俺哥哥宋公明。”兩個酒食都不肯吃,一家騎了一匹馬,飛奔山上來。回到寨中,紅日銜山之際,都到三關之上,兩個牽著馬,駝著金銀,提了人頭,逕到忠義堂上,拜見宋江,燕青將前事細細說了一遍。宋江大喜,叫把人頭埋了,金銀收入庫中,馬放去戰馬群內餵養。次日,設筵宴與燕青,李逵作賀。劉太公也收拾金銀上山,來到忠義堂上,拜謝宋江。宋江那裡肯受,與了酒飯,教送下山回莊去了,不在話下,梁山泊自是無話,不覺時光迅速。
一日宋江正坐,只見關下解一夥人到來,說道:“拿到一夥牛子,有七八個車箱,又有幾束哨棒。”宋江看時,這夥人都是彪形大漢,跪在堂前告道:“小人等幾個直從鳳翔府來,今上泰安州燒香。目今三月二十八日天齊聖帝降誕之辰,我每都去台上使棒,一連三日,何止有千百對在那裡。今年有個撲手好漢,是太原府人氏,姓任,名原,身長一丈,自號‘擎天柱’,口出大言,說道:‘相撲世間無對手,爭交天下我奪魁。’聞他兩年曾在廟上爭交,不曾有對手,白白地拿了若干利物,今年又貼招兒,單搦天下人相撲。小人等因這個人來,一者燒香,二乃為看任原本事,三來也要偷學他幾路好棒,伏望大王慈悲則個。” 宋江聽了,便叫小校:“快送這夥人下山去,分毫不得侵犯。今後遇有往來燒香的人,休要驚嚇他,任從過往。”那伙人得了性命,拜謝下山去了。只見燕青起身稟覆宋江,說無數句,話不一席。有分教:驚動了泰安州,大鬧了祥符縣。
正是東嶽廟中雙虎鬥,嘉寧殿上二龍爭。畢竟燕青說出甚麽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賞析
更妙的一次是在梁山第一次受招安的時候。宋江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盼來了招安。但政府並沒有把梁山這夥人當回事。第一次招安,政府十分高調,條件十分苛刻。且看詔書是怎么寫的:
“制曰:文能安邦,武能定國。五帝憑禮樂而有疆封,三皇用殺伐而定天下。事從順逆,人有賢愚。朕承祖宗之大業,開日月之光輝,普天率土,罔不臣伏。近為爾宋江等嘯聚山林,劫擄郡邑,本欲用彰天討,誠恐勞我生民。今差太尉陳宗善前來招安,詔書到日,即將應有錢糧、軍器、馬匹、船隻,目下納官,拆毀巢穴,率領赴京,原免本罪。倘或仍昧良心,違戾詔制,天兵一至,齠齔不留。故茲詔示,想宜知悉”。
意思就是你們這些犯罪分子罪惡滔天,本來要鎮壓你們的,但政府開恩給你們一條出路,老老實實地把黑幫解散,非法所得全部上繳國庫,政府可以赦免你們以往的罪行,否則政府軍一到,就是死路一條。這樣的招安條件宋江和梁山如何能夠接受?宋江最關心的官帽子和政府有何賞賜提都沒有提,如此招安等於是自首投降,梁山是肯定不能接受的。但宋江作為老大不便出面反對,畢竟需要留有餘地,將來還能繼續和政府討價還價。這時候李逵的作用就出來了。蕭讓剛念完詔書,李逵就跳上去撕毀詔書。揮拳就要打前來招安的陳部長。然後吼道:他媽的這詔書是誰的意思?隨陳部長前來的張秘書回了一句是皇帝的。李逵暴怒,他媽的你那皇帝姓宋,我們老大也姓宋,你那皇帝能做,難道我們老大不能做嗎?操你媽的惹了我你黑爹爹,我把你們這乾人全宰了。宋江等一乾唱白臉的自然極力勸解李逵,這樣一來,一方面保留了未來繼續談判的餘地,另一方面等於也是回絕了這個招安條件。
李逵對宋江的作用還不光如此,有趣的是李逵還是梁山最成功的招募者,經李逵直接招募並帶上梁山的有朱富、李雲、湯隆、鮑旭、焦挺5人,可以說梁山除宋江外,無人出其右,成功地擴大了宋江的嫡系和增強了梁山的實力。所以宋江在石碣受天文的時候,對這個小兄弟十分照顧,給了個第22位,排在史進、李俊、石秀、燕青之前。
四、李逵和宋江
要談李逵,是無法撇開宋江的。宋江事實上已經成為了李逵生命中的一部分。從江州第一次遇到宋江,宋江給了李逵10兩銀子起,李逵就死心塌地地追隨宋江一直到死。李逵對宋江可以說是忠心耿耿。對李逵而言,宋江不僅僅是他的老大,還是他的楷模、他的精神教父、他依戀的對象。為了宋江李逵可以犧牲自己的一切。
整部水滸,李逵一直是以變態殺人狂出現的。但偶爾一次在李逵身上還是展現出了人性的光芒。宋江一上梁山就接了父親宋太公上梁山,隨後公孫勝也離開梁山回鄉看視老母。這時,李逵也動了孝心想回鄉取老娘上山。李逵的孝心與其說是他天生的,倒不如說是受了宋哥哥的啟發,才終於在封閉的內心中閃出了一絲人性的火花。而後在李鬼說道自己有80歲老母的時候,李逵這一絲人性的火花仍然在起作用,所以就放了李鬼。這也是李逵唯一的一次刀下留人。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結果還是放錯了。
李逵從小在鄉里凶頑不靈,殺人後逃亡,離家十幾年再也沒有同家裡聯絡過,把撫養老母的重任一股腦地推給哥哥李達。這樣的人恐怕無論如何都談不上孝,要說“孝”字,李逵的哥哥李達才應該算是。就算李逵最初幾年逃亡情非得已,但後來到江州當看守,有穩定收入時,怎么不想到自己老娘在受苦、哥哥在受牽連?特別是後來跟著宋江整天出入高級酒樓、賓館,花天酒地的時候,怎么沒有想到老娘?寧可把錢拿去賭博也不想一想老娘過的是什麼生活。李逵上梁山這么多天,如果不是宋江去取家人上梁山,李逵能想到自己可憐的老娘嗎?李逵的這個孝,其實是受了宋江的影響。宋江的孝是宋江的名聲之一,是宋江必須要刻意經營和維護的。而李逵的孝則是在模仿宋江的孝。宋江是李逵的楷模和精神教父,李逵潛意識裡就會模仿宋江的孝行。所以宋江要取老父,李逵也就想到了十幾年一直沒有想到過的老娘。不管怎么說,我們終於在李逵的身上看到了人性的光芒,雖然很微弱,但這還是告訴了我們,再兇惡的人有時偶爾也會露出一絲善良。但這一絲善良並沒有維持多久,只維持到了李鬼家。當他知道李鬼欺騙他後,毫不猶豫的就殺了李鬼,然後殘忍地割下了李鬼的肉來吃。李逵在接老娘回梁山途的中去取水,不料老娘被老虎吃了。照理說母親這樣的死法,正常人的正常反應應該是悲憤,而看看我們的鐵牛哥哥是如何反應的:
“李逵心裡忖道:‘我從梁山泊歸來,特為老娘來取他,千辛萬苦,背到這裡,卻把來與你吃了。那鳥大蟲拖著這條人腿,不是我娘的是誰的?’心頭火起,赤黃須豎立起來,將手中朴刀挺起來,搠那兩個小虎”。
李逵心中並沒有多少悲慟,只是覺得自己白跑了一趟而不爽,“心頭火氣”這四個字妙,活脫脫地寫出了老娘在李逵心中的地位。李逵殺了四虎後,遇上了當地獵戶,到曹太公莊上接受款待。這裡也沒有看出李逵有多少悲哀,前面李逵埋葬母親遺骨的時候倒是哭過一場,但是很快李逵就開始吹噓自己的神勇了,把失去老娘的痛苦忘得一乾二淨。
“只見門前鼓響笛鳴,都將酒來,與李逵把盞作慶,一杯冷,一杯熱。李逵不知是計,只顧開懷暢飲”。
李逵這種樣子哪像剛死了老娘。要說李逵這樣的人還能算孝子,那么天下人恐怕個個都是孝子了。
回評
【容評:卓吾曰:宋公明巳是假道學了,又有假假道學的,好笑,好笑。又曰:李大哥真是忠義漢子。他聽得宋公明做出這件事來,就要殺他,那裡再問仔細。此時若參些擬議進退,便不是李大哥了。所稱畏友,非耶?交籍中何可少此人!交藉中何可少此人!】
【袁評:昔日江州冒血刃、劫法場,出萬死一生,雖粉骨碎身亦不顧;今日儼然寨主,威靈煊赫,竟以雙斧相向,李逵人品超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