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

梁山泊十面埋伏 宋公明兩贏童貫
簡介
二贏童貫。宋江不教傷害童貫,又放了他,讓回去報告,以求招安。
正文
話說當日宋江陣中前部先鋒,三隊軍馬趕過對陣,大刀闊斧,殺得童貫三軍人馬,大敗虧輸,星落雲散,七損八傷,軍士拋金棄鼓,撇戟丟槍,覓子尋爺,呼兄喚弟,折了萬餘人馬,退三十里外扎住。吳用在陣中鳴金收軍,傳令道:“且未可盡情追殺,略報個信與他。”梁山泊人馬都收回山寨,各自獻功請賞。
且說童貫輸了一陣,折了人馬,早紮寨柵安歇下,心中憂悶,會集諸將商議。酆美、畢勝二將道:“樞相休憂,此寇知得官軍到來,預先擺布下這座陣勢。官軍初到,不知虛實,因此中賊奸計。想此草寇,只是倚山為勢,多設軍馬,虛張聲勢,一時失了地利。我等且再整練馬步將士,停歇三日,養成銳氣,將息戰馬,三日後將全部軍將分作長蛇之陣,俱是步軍殺將去。此陣如長山之蛇,擊首則尾應,擊中則首尾皆應,都要連絡不斷,決此一陣,必見大功。”童貫道:“此計大妙,正合吾意。”即時傳下將令,整肅三軍,訓練已定。第三日五更造飯,軍將飽食,馬帶皮甲,人披鐵鎧,大刀闊斧,弓弩上弦,正是槍刀流水急,人馬撮風行。大將酆美、畢勝當先引軍,浩浩蕩蕩,殺奔梁山泊來。
八路軍馬,分於左右,前面發三百鐵甲哨馬前去探路,回來報與童貫中軍知道說:“前日戰場上,並不見一個軍馬。”童貫聽了心疑,自來前軍問酆美、畢勝道:“退兵如何?”酆美答道:“休生退心,只顧衝突將去。長蛇陣擺定,怕做甚麽?”官軍迤邐前行,直進到水泊邊,竟不見一個軍馬,但見隔水茫茫蕩蕩,都是蘆葦煙水,遠遠地遙望見水滸寨山頂上一面杏黃旗在那裡招展,亦不見些動靜。童貫與酆美,畢勝勒馬在萬軍之前,遙望見對岸水面上蘆林中一隻小船,船上一個人,頭戴青箬笠,身披綠蓑衣,斜倚著船背,岸西獨自釣魚。
童貫的步軍,隔著岸叫那漁人,問道:“賊在那裡?”那漁人只不應。童貫叫能射箭的放箭,兩騎馬直近岸邊灘頭來,近水兜住馬,扳弓搭箭,望那漁人後心,颼地一箭去。那枝箭正射到箬笠上,當地一聲響,那箭落下水裡去了。這一個馬軍放一箭,正射到蓑衣上,當地一聲響那箭也落下水裡去了。那兩個馬軍是童貫軍中第一慣射弓箭的。兩個吃了一驚,勒回馬,上來欠身稟童貫道:“兩箭皆中,只是射不透,不知他身上穿著甚的。”童貫再撥三百能射硬弓的哨路馬軍,來灘頭擺開,一齊望著那漁人放箭。那亂箭射去,漁人不慌,多有落在水裡的,也有射著船上的。但射著蓑衣箬笠的,都落下水裡去。童貫見射他不死,便差會水的軍漢脫了衣甲,赴水過去,捉那漁人,早有三五十人赴將開去。那漁人聽得船尾水響,知有人來,不慌不忙,放下魚釣,取棹竿拿在身邊,近船來的,一棹竿一個,太陽上著的,腦袋上著的,面門上著的,都打下水裡去了。後面見沈了幾個,都走轉岸上,去尋衣甲。
童貫看見大怒,教撥五百軍漢下水去,定要拿這漁人;若有回來的,一刀兩段。五百軍人脫了衣甲,納聲喊,一齊都跳下水裡,赴將過去。那漁人迴轉船頭,指著岸上童貫大罵道:“亂國賊臣,害民的禽獸,來這裡納命,猶自不知死哩!”童貫大怒,喝教馬軍放箭。那漁人呵呵大笑,說道:“兀那裡有軍馬到了。”把手指一指,棄了蓑衣箬笠,翻身攢入水底下去了。那五百軍正赴到船邊,只聽得在水中亂叫,都沉下去了。那漁人正是‘浪裏白跳’張順,頭上箬笠,上面是箬葉裹著,裡面是銅打成的;蓑衣裡面,一片熟銅打就,披著如龜殼相似:可知道箭矢射不入。
張順攢下水底,拔出腰刀,只顧排頭價戳人,都沉下去,血水滾將起來。有乖的赴了開去,逃得性命。童貫在岸上看得呆了,身邊一將指道:“山頂上那面黃旗正在那裡磨動。”童貫定睛看了,不解何意,眾將也沒做道理處。酆美道:“把三百鐵甲哨馬,分作兩隊,教去兩邊山後出哨,看是如何。”卻才分到山前,只聽得蘆葦中一個轟天雷炮飛起,火勢撩亂,兩邊哨馬齊回來,報有伏兵到了。童貫在馬上那一驚不小,酆美、畢勝兩邊差人,教軍士休要亂動,數十萬軍都掣刀在手,前後飛馬來叫道:“如有先走的便斬!”按住三軍人馬。童貫且與眾將立馬望時,山背後鼓聲震地,喊殺喧天,早飛出一彪軍馬,都打著黃旗,當先有兩員驍將領兵。
兩騎黃膘馬上,兩員英雄頭領:上首美髯公朱仝,下首插翅虎雷橫,帶領五千人馬,直殺奔官軍。童貫令大將酆美,畢勝當先迎敵,兩個得令,便驟馬挺槍出陣,大罵:“無端草賊,不來投降,更待何時!”雷橫在馬上大笑,喝道:“匹夫死在眼前,尚且不知!怎敢與吾決戰?”畢勝大怒,拍馬挺槍,直取雷橫,雷橫也使槍來迎。兩馬相交,軍器並舉,二將約戰到二十餘合,不分勝敗。酆美見畢勝久戰不能取勝,拍馬舞刀,逕來助戰。朱仝見了,大喝一聲,飛馬輪刀,來戰酆美。四匹馬兩對兒在陣前廝殺。童貫看了喝采不迭。斗到間深里,只見朱仝,雷橫賣個破綻,撥回馬頭,望本陣便走。酆美,畢勝兩將不捨,拍馬追將過去。對陣軍發聲喊,望山後便走,童貫叫盡力追趕過山腳去,只聽得山頂上畫角齊鳴,眾軍抬頭看時,前後兩個炮直飛起來。童貫知有伏兵,把軍馬約住,教不要去趕,只見山頂上閃出那個杏黃旗來,上面繡著“替天行道”四字。童貫踅過山,那邊看時,見山頭上一簇雜彩繡旗開處,顯出那個鄆城縣蓋世英雄山東“呼保義”宋江來。背後便是軍師吳用、公孫勝、花榮、徐寧、金槍手、銀槍手,眾多好漢。
童貫見了大怒,便差人馬上山來拿宋江。大軍人馬,分為兩路,卻待上山,只聽得山頂上鼓樂喧天,眾好漢都笑。童貫越添心上怒,咬碎口中牙,喝道:“這賊怎敢戲吾!我當自擒這廝。”酆美諫道:“樞相,彼必有計,不可親臨險地,且請回軍,來日卻再打聽虛實,方可進兵。”童貫道:“胡說!事已到這裡,豈可退軍!教星夜與賊交鋒。今已見賊,勢不容退——”語猶未絕,只聽得後軍納喊,探子報導:“正西山後衝出一彪軍來,把後軍殺開做兩處。”童貫大驚,帶了酆美、畢勝急回來救應後軍時,東邊山後鼓聲響處,又早飛出一隊人馬來。一半是紅旗,一半是青旗,捧著兩員大將,引五千軍馬殺將來。
那紅旗隊裡頭領是霹靂火秦明,青旗隊裡頭領是大刀關勝。二將在馬上殺來,大喝道:“童貫早納下首級!”童貫大怒,便差酆美來戰關勝,畢勝去斗秦明。童貫見後軍發喊得緊,又教鳴金收軍,且休戀戰,延便且退。朱仝、雷橫引黃旗軍又殺將來,兩下里夾攻,童貫軍兵大亂,酆美、畢勝護了童貫,逃命而走。正行之間,刺斜里又飛出一彪軍馬來,接住了廝殺。那隊軍馬,一半是白旗,一半是黑旗,黑白旗中,也捧著兩員虎將。
那黑旗隊裡頭領是雙鞭呼延灼,白旗隊裡頭領是豹子頭林沖。二將在馬上大喝道:“奸臣童貫,待走那裡去?早來受死!”一衝直殺入軍中來。那睢州都監段鵬舉接住呼延灼交戰,洳州都監馬萬里接著林沖廝殺。這馬萬里與林沖戰不數合,氣力不加,卻待要走,被林沖大喝一聲,戳於馬下。段鵬舉看見馬萬里被林沖搠死,無心戀戰,隔過呼延灼雙鞭,霍地撥回馬便走。呼延灼奮勇趕將入來,兩軍混戰,童貫只教奪路且回。只聽得前軍喊聲大起,山背後飛出一彪步軍,直殺入垓心裡來。當先一僧一行者,領著軍兵,大叫道:“休教走了童貫!”童貫眾軍被魯智深,武松引領步軍一衝,早四分五落。官軍人馬,前無去路,後沒退兵,只得引酆美、畢勝撞透重圍,殺條血路,奔山背後而來。正方喘息,又聽得炮聲大震,戰鼓齊鳴,看兩員猛將當先,一簇步軍攔路。
來的步軍頭領解珍,解寶,各捻五股鋼叉,又引領步軍殺入陣內,童貫人馬遮攔不住,突圍而走,五面軍馬步軍一齊追殺,趕得官軍星落雲散,酆美、畢勝力保童貫而走。見解珍,解寶兄弟兩個,挺起鋼叉,直衝到馬前。童貫急忙拍馬,望刺斜里便走,背後酆美,畢勝趕來救應;又得唐州都監韓天麟,鄧州都監王義,四個併力,殺出垓心。方才進步,喘息未定,前面塵起,叫殺連天,綠叢叢林子裡又早飛出一彪人馬,當先兩員猛將,攔住去路。
正是雙槍將董平、急先鋒索超。兩個更不打話,飛馬直取童貫。王義挺槍去迎,被索超手起斧落,砍於馬下。韓天麟來救,被董平一槍搠死。酆美、畢勝死保護童貫,奔馬逃命。四下里金鼓亂響,正不知何處軍來。童貫攏馬上坡看時,四面八方四隊馬軍,兩隊步軍,拷栳圈,簸箕掌,梁山泊軍
馬大隊齊齊殺來,童貫軍馬如風落雲散、東零西亂。正看之間,山坡下一簇人馬出來,認的旗號是陳州都監吳秉彝,許州都監李明。這兩個引著些斷槍折戟,敗殘軍馬,踅轉琳琅山躲避。看見招呼時,正欲上坡急調人馬,又見山側喊聲起來,飛過一彪人馬趕出,兩把認旗招展,馬上兩員猛將,各執兵器,飛奔官軍。
這兩員猛將,正是楊志、史進。兩騎馬,兩口刀,卻才截住吳秉彝,李明兩個軍官廝殺。李明挺槍向前,來斗楊志,吳秉彝使方天戟,來戰史進。兩對兒在山坡下一來一往,盤盤鏇鏇,各逞平生武藝。童貫在山坡下勒住馬,觀之不定。四個人約斗到三十餘合,吳秉彝用戟奔史進心坎上戳將來,史進只一閃,那枝戟從肋窩里放個過,吳秉彝連人和馬搶近前來,被史進手起刀落,只見一條血顙光連肉,頓落金鍪在馬邊,吳秉彝死於坡下。李明見先折了一個,卻待也要撥回馬走時,被楊志大喝一聲,驚得魂消魄散,膽顫心寒,手中那條槍,不知顛倒。楊志把那口刀從頂門上劈將下來,李明只一閃,那刀正剁著馬的後胯下,那馬後蹄垮將下去,把李明閃下馬來,棄了手中槍,卻待奔走,這楊志手快,隨復一刀,砍個正著。可憐李明半世軍官,化作南柯一夢!
楊志,史進追殺敗軍,正如砍瓜截瓠相似。童貫和酆美、畢勝在山坡上看了,不敢下來,身無所措,三個商量道:“似此如何殺得出去?”酆美道:“樞相且寬心,小將望見正南上尚兀自有大隊官軍扎住在那裡,旗號不倒,可以解救。畢都統保守樞相在山頭,酆美殺開條路,取那枝軍馬來,保護樞相出去。”童貫道:“天色將晚,你可善覷方便,疾去早來。”酆美提著大桿刀,飛馬殺下山來,沖開條路,直到南邊。看那隊軍馬時,卻是嵩州都監周信,把軍兵團團擺定,死命抵住垓心裡,看見那酆美來,便接入陣內,問“樞相在那裡?”酆美道:“只在前面山坡上,專等你這枝軍馬去救護殺出來。事不宜遲,火速便起。”周信聽說罷,便教傳令,馬步軍兵,都要相顧,休失隊伍,齊心併力。二員大將當先,眾軍助喊,殺奔山坡邊來。行不到一箭之地,刺斜里一枝軍到,酆美舞刀,逕出迎敵,認得是睢州都監段鵬舉,三個都相見了,合兵一處,殺到山坡下,畢勝下坡迎接上去,見了童貫,一處商議道:“今晚便殺出去好?卻捱到來朝去好?”酆美道:“我四人死保樞相,只就今晚殺透重圍出去,可脫賊寇。”看看近夜,只聽得四邊喊聲不絕,金鼓亂鳴。約有二更時候,星月光亮,酆美當先,眾軍官簇擁童貫在中間,一齊併力,殺下山坡來。只聽得四下里亂叫道:“不要走了童貫!”眾官軍只望正南路衝殺過來。看看混戰到四更左右,殺出垓心,童貫在馬上以手加額,頂禮天地神明道:“慚愧!脫得這場大難!”催趕出界,奔濟州去。卻才歡喜未盡,只見前面山坡邊一帶火把,不計其數;背後喊聲又起,火把光中兩條好漢,捻著兩口朴刀,引出一員騎白馬的英雄大將,在馬上橫著一條點鋼槍——正是玉麒麟盧俊義。馬前這兩個使朴刀的好漢:一個是病關索楊雄,一個是拚命三郎石秀,引著三千餘人,抖搜精神,攔住去路。盧俊義在馬上大喝道:“童貫不下馬受縛,更待何時?”童貫聽得,對眾道:“前有伏兵,後有追兵,似此如之奈何?”酆美道:“小將舍條性命,以報樞相,汝等眾官,緊保樞相,奪路望濟州去,我自戰住此賊。”酆美拍馬舞刀,直奔盧俊義。兩馬相交,不到數合,被盧俊義把槍只一逼,逼過大刀,搶入身去,劈腰提住,一腳蹬開戰馬,把酆美活捉去了。楊雄,石秀便來接應,眾軍齊上,橫拖倒拽捉去了。畢勝和周信、段鵬舉捨命保童貫,衝殺攔路軍兵,且戰且走;背後盧俊義趕來,童貫敗軍,忙忙似喪家之狗,急急如漏網之魚。天曉脫得追兵,望濟州來。正走之間,前面山坡背後又衝出一隊步軍來,那軍都是鐵掩心甲,絳紅羅頭巾,當先四員步軍頭領:李逵輪兩把板斧,鮑旭仗一口寶劍,項充、李袞各舞蠻牌遮護,卻似一團火塊,從地皮上滾將來,殺得官軍四分五落而走。童貫與眾將且戰且走,只逃性命。李逵直砍入馬軍隊里,把段鵬舉馬腳砍翻,掀將下來,就勢一斧,劈開腦袋;再復一斧,砍斷咽喉,眼見得段鵬舉不活了。
且說敗殘官軍將次捱到濟州,真乃是頭盔斜掩耳,護項半兜腮。馬步三軍沒了氣力,人困馬乏。奔到一條溪邊,軍馬都且去吃水,只聽得對溪一聲炮響,箭矢如飛蝗一般射將過來。官軍急上溪岸,去樹林邊轉出一彪軍馬來。乃沒羽箭張清和龔旺、丁得孫帶領三百餘驍騎馬軍。都是銅鈴面具,雉尾紅纓,輕弓短箭,繡旗花槍。三將為頭直衝將來。嵩州都監周信見張清軍馬少,便來迎敵;畢勝保著童貫而走。周信縱馬挺槍來迎,只見張清左手納住槍,右手似招寶七郎之形,口中喝一聲道:“著!”去周信鼻凹上只一石子打中,翻身落馬;龔旺、丁得孫傍邊飛馬來相助,將那兩條叉戳定咽喉,好似霜摧邊地草,雨打上林花,周信死於馬下。童貫止和畢勝逃命,不敢入濟州,引了敗殘軍馬,連夜投東京去了,於路收拾逃難軍馬下寨。
原來宋江有仁有德,素懷歸順之心,不肯盡情追殺;惟恐眾將不捨,要追童貫,火急差戴宗傳下將令,遍告眾頭領:收拾各路軍馬步卒,都回山寨請功。各處鳴金收軍而回,鞍上將都敲金鐙,步下卒齊唱凱歌,紛紛盡入梁山泊,個個同回宛子城。宋江、吳用、公孫勝先到水滸寨中,忠義堂上坐下,令裴宣驗看各人功賞。盧俊義活捉酆美,解上寨來,跪在堂前。宋江自解其縛,請入堂內上坐,親自捧杯陪話,奉酒壓驚。眾頭領都到堂上,是日殺牛宰馬,重賞三軍,留酆美住了兩日,備辦鞍馬,送下山去。酆美大喜。宋江陪話道:“將軍:陣前陣後,冒瀆威嚴,切乞恕罪。宋江等本無異心,只要歸順朝廷,與國家出力,被這不公不法之人逼得如此,望將軍回朝,善言解救。倘得他日重見恩光,生死不忘大德。”酆美拜謝不殺之恩,登程下山。宋江令人直送出界回京,不在話下。
宋江回到忠義堂上,再與吳用等眾頭領商量。原來今次用此十面埋伏之計,都是吳用機謀布置,殺得童貫膽寒心碎,夢裡也怕,大軍三停折了二停。吳用道:“童貫回到京師,奏了官家,如何不再起兵來!必得一人直投東京,探聽虛實,回報山寨,預作準備。”宋江道:“軍師此論,正合吾心。你弟兄中,不知那個敢去?”只見坐次之中一個人應道:“兄弟願往。”眾人看了,都道:“須是他去,必幹大事。”不是這個人去,有分教:重施謀略,再敗官軍;沖陣馬亡青嶂下,戲波船陷綠蒲中。畢竟梁山泊是誰人前去打聽,且聽下回分解。
賞析
《水滸》中梁山諸人造反後,官府派軍隊一再進剿,而且一次比一次規模大,統帥的軍官級別越來越高,可結果一樣,都落敗而去。
如果說晁蓋剛剛劫了生辰綱,上了梁山後,濟州府尹派團練使黃安帶領千人——出動的僅僅是地方武裝,第一次攻打梁山,翦羽而歸,是因為視梁山等人為普通打家劫舍的草寇,犯了輕敵的兵家大忌。後來朝廷逐步重視梁山的危害,進剿的力度加大,會巫術的高廉落敗後,高太尉大興三路兵,從大宋王朝的轄區內調撥精兵良將,並讓名將之後呼延灼拜下連環陣,照樣敗北;最後高太尉親任兵馬大元帥,徵調河南河北、上黨太原、京北弘農、穎州汝南、中山安平、江夏零陵、雲中雁門、隴西漢陽、琅琊彭城、清河天水等十路節度使各率一萬兵,會剿梁山泊,此時已是集大宋政府各地部隊之精銳,大舉進剿,可結局仍然慘敗,“齊聲喚,前頭捉了高太尉。”“不周山下紅旗亂。”梁山好漢們取得了一次又一次反圍剿的偉大勝利。
與官軍的無能相反,真正讓梁山泊焦頭爛額的竟然是民團,——套用中學歷史課本的說法,給起義軍添大麻煩的是當地地主武裝。
和梁山毗鄰、一個小小的祝家莊,就使宋公明三次興兵,前兩次不但沒有搞定,還讓許多大將被人俘虜,最後離間了祝、李、扈三家,使用了連環計,讓反水的登州府軍分區司令員孫立假裝前來幫助祝家,才最後攻陷了祝家莊。
攻打曾頭市時,曾氏五兄弟加上一個家庭教師史文恭就讓梁山好漢們紛紛落敗,連梁山首義的領導人、梁山群雄名義上的最高領袖晁天王也中箭身亡。
和官府那幫吃乾飯的混蛋們比較,這些自籌錢糧、自練兵馬的民團戰鬥力太強了。原因何在?
原因之一是攻守之勢異也。打祝家莊、打曾頭市,梁山泊部隊是攻,民團是守,強龍對地頭蛇當然花的力氣要更大。而官軍進攻梁山泊則是攻,此時的梁山部隊是守。但這不是主要原因,三山的義軍合兵打青州,也是主動出擊,照樣取得了勝利。我認為民團比官軍戰鬥力強最重要的原因是不同的管理體制和激勵機制。
有宋一代,國富而兵弱是出名的,不但在大遼和後來的大金面前屢戰屢敗,連地處西北一隅的西夏都敢侵掠大宋疆域。中國曆朝歷代,恐怕沒有比大宋朝更窩囊的了。
錢穆先生在《中國歷代政製得失》中說過,宋代是因養兵而亡國的。養兵本是為了護國,最後走向了其反面,這恐怕是太祖皇帝沒有想到的。一個殿前檢點(羽林軍頭目)趙匡胤發動兵變,就能黃炮加身,好比非洲一些小國,一個少校銜的總統府警衛隊長,就敢趕下總統自己做。趙匡胤深知武將坐大之禍,杯酒釋了兵權,在文官地位持續提高的同時,武將地位較低。宋代軍隊分禁軍、廂軍兩類,基本上都是募兵即職業兵,從少小當兵到60歲退伍,這樣的兵還有什麼戰鬥力?另外一種兵就是配軍,像武松、宋江、楊志這樣犯了罪的人,刺了字進軍隊服役。這樣的兵鬧不好像牧野之戰的紂王部隊一樣,給你來個反戈一擊。廂軍就是些雜七雜八的地方部隊,他們並不歸軍事首領統帥,而是由當地的文官如知府管理,——而文官是流官,常常調換的。平時不修戰備,純幹些地方的建設項目,如蘇東坡至杭州時,浚西湖修蘇堤的主力是當地的廂兵,有些地方部隊還經商,如《水滸》中的張團練就是“快活林”的後台老闆。這樣的部隊,只有到了戰時,才臨時徵調稍加訓練就上前線,能有什麼戰鬥力?而且這些臨時徵調的地方部隊,其統帥並非平時朝夕相處的將領,也是臨時選拔的。如《水滸》五十四回,高太尉集合了一些兵馬準備去剿梁山,臨時找了呼延灼做兵馬指揮使,“(呼延灼)火急收拾了頭盔衣甲、鞍馬器械,帶領三十人從人一同使命,離了汝寧州,星夜赴京。”呼延到了東京後,又臨時找了韓、彭二人做先鋒。這樣將不知兵、兵不知將,如何能打仗?呼延帶去打梁山的數萬部隊,恐怕只有從汝寧帶過去的那個三十人的警衛排真心聽他的話。
禁軍是從各地選拔,拱衛京師的,戰鬥力稍稍強一些,但開國日久,這些模範部隊的戰鬥力也下降了。——就如唐代的神策軍、滿清的八旗一樣,最後徒有其名。因為禁軍在皇帝身邊,他更不敢長期讓能幹的軍事將領統帥,大多交給高俅這樣只會哄皇帝開心的弄臣管理。對付梁山這樣的造反者,也只能多用各州廂兵,不敢輕易勞動禁軍,因為如果京師空虛,北面大遼南下如何辦?
中國從秦始皇郡縣天下後,真正的封建已經消亡。封建社會才是家中有家,國這個大家中有無數小家。國王對各地割據的貴族內部事務並不多加干涉,碰到外敵就像周幽王遭遇狄戎入侵一樣,用烽火召集各地諸侯來擒王。各地諸侯自己養兵,自己保衛自己,自然積極性很高,部隊也有戰鬥力。但這樣做最大的害處就是諸侯擁兵自重,不把老大放在眼裡,像楚子那樣,“吾有弊甲,欲觀中原之政。”後代的皇權社會,皇帝老兒最大的擔憂是武將擁兵自重,因此處心積慮地削弱軍事將領對部隊的影響。——宋代和明代這方面做得最徹底,宋、明皇帝恨不得天下幾百萬兵卒只聽皇帝一個人的,而不受制於任何一個將軍,——管他是岳飛、還是戚繼光或者袁宗煥。三人的悲劇也是源於此。既希望平時將兵分離,又希望打仗時將兵一體,英勇善戰。這怎么可能呢?只有現代民主社會,真正做到軍隊國家化,文人統軍、武人治軍既能避免軍人干政,又能保證常備軍的戰鬥力。所以在皇帝用文官不斷干預軍事,不斷折騰武將時,軍隊人數再龐大,如宋代一百多萬,明代決不少於這個數字,在胡人和流寇的攻擊下,一潰千里。就如那些去打梁山的官軍一樣,兵不知道為何而戰,為誰而戰,眼裡也沒有軍事統帥,臨時抽調的將領也心裡不平,受制於高俅那樣的人,打不好還要當替罪羊,誰願意死心塌地地打仗?
和官軍正好相反,民團有具體的戰鬥目的。——就是保護自己的莊園,保護自己的家。無論是祝家莊還是曾頭市,他們厲兵秣馬、修建壕壘的目的明確,抵抗那些動不動就來“借糧”,實則是燒殺搶掠的梁山人。這些人世代聚族而居,同聲共氣,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練兵的目的明確,練兵的方法、防禦的模式也很有針對性。他們不像官軍那樣,中間有無數的層級,決策者和戰鬥人員之間隔膜重重,信息不暢。這些民團的將兵之間,或親戚、或世交、或師生,因此這樣的民團,最小的成本能產生最大的效益。
儘管秦漢以後,割據減弱。但各地的莊園主,還是喜歡訓練民團,為什麼呢?因為他們對官軍,即自己納稅養起來的政府軍極度不信任。時遷上《水滸》之前,偷了祝家莊一隻雞,引發了三打祝家莊。實際上有沒有時遷的小偷小摸,梁山和祝家為代表的當地豪強矛盾是不可避免的,宋江要生存,要四處“借糧”,自然不會放過梁山門前的富裕莊園;而對於這些盜寇,祝家莊需要自保。在梁山和祝家的戰鬥中,我們看不到官軍的影子,這些靠百姓養活的軍隊任憑祝家用自己糧、養自己的民團來抗擊強盜。祝家在戰端開始前,已經對官府沒抱多大的希望,他尋求的是和李家莊、扈家莊的聯盟互助。如果硬要說官軍在三打祝家莊中起什麼作用,相反是有利於梁山的。登州提轄孫立投靠梁山後,利用當時的通訊不便以及師兄弟欒廷玉對自己的信任,假裝職務調動來協防祝家莊,從而賺開了祝家莊的大門。——這極具戲劇意義的情節恰是對官軍作用的反諷。
在封建和民主社會之間,皇權制實質上是個很糟糕的政體。封建社會是責任分解,用許倬雲先生的話來說,就是總公司給各子公司極大的自主權,你自己練兵保護自己,只要別造董事長的反就行了。而現在民主社會,所有的股民買了股票,給你交了稅,別的事情就不用再管了,自然政府有義務來保證社會穩定、保護國家不受侵犯。可是皇權社會裡,老百姓已經支付了用於防衛的費用,即皇糧國稅,官軍並不能履行相應的義務,大的戰端一開,各地的老百姓還得自己保護自己。你讓官軍打仗,他們會像明末那樣,一次次為遼東戰事臨時加稅,就好比你交稅已經包括義務教育支出,可修學校還讓你臨時集資一樣不合理。老百姓明明知道這種雙重支付不合理,但為了自己的安寧,還是選擇自己掏錢保衛自己,如祝家莊、曾頭市,他們這樣花錢至少能看到錢化在哪裡,看到花錢所起的直接效果。
其實,在中國由於皇權社會管理之混亂,效率之底下,官軍的戰鬥力很多時候都不如“家軍”——即民團。李闖能一鼓作氣攻進北京,南退後卻處處陷入地主武裝的進攻,最後在九宮山喪於民團之手。滿清鐵騎由吳三桂迎入關內,打敗李闖,可打了江南,柔弱之江南遺民處處毀家抗爭。到了鹹同之世,八旗、綠營等政府軍一塌糊塗,翦除洪楊、廓清東南的依然是曾、左、李等人的民團。
面對官軍不如民團的歷史怪圈,不僅要問:花費無數公帑,養兵乾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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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評:李和尚曰:妝點十面埋伏處,大象自家意思。文人任性如此,可笑哉!】【袁評:梁山泊諸頭領以埋伏而獲奇功,直將童貫玩弄於股拿之上。當時宋公明不差戴宗傳令回軍,貫亦難保其首領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