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
假李逵剪徑劫單身 黑鏇風沂嶺殺四虎簡介
李逵回家搬母,途中遇李鬼冒名自己剪徑打劫,未殺,給銀十兩。後知受騙,殺了李鬼,李鬼妻逃走。
回家見娘,娘雙目失明,李騙娘說做了官,接娘享受。哥哥李達回家,揭穿李逵秘密,並去財主家要領人捉拿李逵。李逵給他留下一錠大銀走了。李達領人亦不去趕。
背娘至沂嶺,給娘取水,娘被虎吃,連殺子母四虎,被眾獵戶迎至曹太公莊上,被李鬼老婆認出,曹太公設計灌醉,報告知府。朱貴朱富救得李逵性命,李逵殺了曹太公、里正及李鬼老婆。
正文
話說李逵道:“哥哥,你且說那三件事?”宋江道:“你要去沂州沂水縣搬取母親,第一件,徑回,不可吃酒;第二件,因你性急,誰肯和你同去,你只自悄悄地取了娘便來;第三件,你使的那兩把板斧,休要帶去,路上小心在意,早去早回。”李逵道:“這三件事,有甚么依不得!哥哥放心,我只今日便行,我也不住了。”
當下李逵拽扎得爽利,只跨一口腰刀,提條朴刀,帶了一錠大銀,三五個小銀子,吃了幾杯酒,唱個大喏,別了眾人,便下山來,過金沙灘去了。
晁蓋。宋江與眾頭領送行已罷,回到大寨里聚義廳上坐定。宋江放心不下,對眾人說道:“李逵這個兄弟,此去必然有失。不知眾兄弟們,誰是他鄉中人?可與他那裡探聽個訊息。”杜遷便道:“只有朱貴原是沂州沂水縣人,與他是鄉里。”
宋江聽罷,說道:“我卻忘了。前日在白龍廟聚會時,李逵已自認得朱貴是同鄉人。”
宋江便著人去請朱貴,小嘍羅飛報下山來,直至店裡,請的朱貴到來。宋江道:“今有李逵兄弟前往家鄉搬取老母。因他酒性不好,為此不肯差人與他同去,誠恐路上有失。今知賢弟是他鄉中人,你可去他那裡探聽,走一遭。”朱貴答道:“小弟是沂州沂水縣人,現在一個兄弟喚做朱富,在本縣西門外開著個酒店。這李逵他是本縣百丈村董店東住。有個哥哥,喚做李達,專與人家做長工。這李逵自小凶頑,因打死了人,逃走在江湖上,一向不曾回歸。如今著小弟去那裡探聽也不妨,只怕店裡無人看管。小弟也多時不曾還鄉,亦就要回家探望兄弟一遭。”宋江道:“這個看店,不必你憂心,我自教侯健。石勇替你暫管幾時。”朱貴領了這言語,相辭了眾頭領下山來,便走到店裡,收拾包裹,交割鋪面與石勇。侯健,自奔沂州去了。
這裡宋江與晁蓋在寨中,每日筵席,飲酒快樂,與吳學究看習天書,不在話下。
且說李逵獨自一個離了梁山泊,取路來到沂水縣界。於路,李逵端的不吃酒,因此不惹事,無有話說。行至沂水縣西門外,見一簇人圍著榜看,李逵也立在人叢中,聽得讀道:“榜上第一名正賊宋江,系鄆城縣人;第二名從賊戴宗,系江州兩院押獄;第三名從賊李逵,系沂州沂水縣人。”李逵在背後聽了,正待指手畫腳,沒做奈何處,只見一個人搶向前來,攔腰抱住,叫道:“張大哥,你在這裡做甚么?”
李逵扭過身看時,認得是旱地忽律朱貴。李逵問道:“你如何也來這裡?”朱貴道:“你且跟我來說話。”
兩個一同來西門外近村一個酒店內,直入到後面一間靜房中坐了。朱貴指著李逵道:“你好大膽!那榜上明明寫著賞一萬貫錢捉宋江,五千錢捉戴宗,三千錢捉李逵,你卻如何立在那裡看榜?倘或被眼疾手快的拿了送官,如之奈何?宋公明哥哥只怕你惹事,不肯教人和你同來,又怕你到這裡做出怪來,續後特使我趕來探聽你的訊息。我遲下山來一日,又先到你一日,你如何今日才到這裡?”李逵道:“便是哥哥分付,教我不要吃酒,以此路上走得慢了。你如何認得這個酒店裡?你是這裡人,家在那裡住?”朱貴道:“這個酒店,便是我兄弟朱富家裡。我原是此間人,因在江湖上做客,消折了本錢,就於梁山泊落草,今次方回。”又叫兄弟朱富來與李逵相見了。朱富置酒管待李逵。李逵道:“哥哥分付,教我不要吃酒,今日我已到鄉里了,便吃兩碗兒,打甚么鳥緊!”朱貴不敢阻當他,由他吃。
當夜直吃到四更時分,安排些飯食,李逵吃了,趁五更曉星殘月,霞光明朗,便投村里去。朱貴分付道:“休從小路去,只從大朴樹轉彎,投東大路,一直往百丈村去,便是董店東。快取了母親來,和你早回山寨去。”李逵道:“我自從小路去,卻不近?大路走,誰耐煩!”朱貴道:“小路走,多大蟲,又有乘勢奪包裹的剪徑賊人。”李逵應道:“我卻怕甚鳥!”戴上氈笠兒,提了朴刀,跨了腰刀,別了朱貴。朱富,便出門投百丈村來。
約行了數十里,天色漸漸微明,去那露草之中,趕出一隻白兔兒來,望前路去了。李逵趕了一直,笑道:“那畜生倒引了我一程路。”有詩為證:山徑崎嶇靜復深,西風黃葉滿疏林。
偶因逐兔過前界,不記倉忙行路心。
正走之間,只見前面有五十來株大樹叢雜,時值新秋,葉兒正紅。李逵來到樹林邊廂,只見轉過一條大漢,喝道:“是會的留下買路錢,免得奪了包裹。”李逵看那人時,戴一頂紅絹抓�兒頭巾,穿一領粗布衲襖,手裡拿著兩把板斧,把黑墨搽在臉上。李逵見了,大喝一聲:“你這廝是甚么鳥人?敢在這裡剪徑!”那漢道:“若問我名字,嚇碎你心膽,老爺叫做黑鏇風。你留下買路錢並包裹,便饒了你性命,容你過去。”李逵大笑道:“沒你娘鳥興!你這廝是甚么人?那裡來的?也學老爺名目,在這裡胡行。”李逵挺起手中朴刀,來奔那漢,那漢那裡抵當得住,卻待要走,早被李逵腿股上一朴刀,搠翻在地,一腳踏住胸脯,喝道:“認得老爺么?”那漢在地下叫道:“爺爺,饒恁孩兒性命!”李逵道:“我正是江湖上的好漢黑鏇風李逵,便是你這廝辱莫老爺名字。”那漢道:“小人雖然姓李,不是真的黑鏇風。為是爺爺江湖上有名目,提起好漢大名,神鬼也怕,因此小人盜學爺爺名目,胡亂在此剪徑。但有孤單客人經過,聽得說了黑鏇風三個字,便撇了行李,逃奔了去,以此得這些利息,實不敢害人。小人自己的賤名叫做李鬼,只在這前村住。”李逵道:“叵耐這廝無禮,卻在這裡奪人的包裹行李,壞我的名目,學我使兩把板斧,且教他先吃我一斧。”劈手奪過一把斧來便砍,李鬼慌忙叫道:“爺爺殺我一個,便是殺我兩個。”李逵聽得,住了手問道:“怎的殺你一個,便是殺你兩個?”李鬼道:“小人本不敢剪徑,家中因有個九十歲的老母,無人養贍,因此小人單題爺爺大名唬嚇人,奪些單身的包裹,養贍老母。其實並不曾敢害了一個人。如今爺爺殺了小人,家中老母,必是餓殺。”
李逵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君,聽的說了這話,自肚裡尋思道:“我特地歸家來取娘,卻倒殺了一個養娘的人,天地也不�我。罷,罷!我饒了你這廝性命。”
放將起來,李鬼手提著斧,納頭便拜。李逵道:“只我便是真黑鏇風,你從今已後,休要壞了俺的名目。”李鬼道:“小人今番得了性命,自回家改業,再不敢倚著爺爺名目,在這裡剪徑。”李逵道:“你有孝順之心,我與你十兩銀子做本錢,便去改業。”李逵便取出一錠銀子,把與李鬼,拜謝去了。
李逵自笑道:“這廝卻撞在我手裡。既然他是個孝順的人,必去改業,我若殺了他,也不合天理。我也自去休。”拿了朴刀,一步步投山僻小路而來。詩曰:李逵迎母卻逢傷,李鬼何曾為養娘。
可見世間忠孝處,事情言語貴參詳。
走到巳牌時分,看看肚裡又飢又渴,四下里都是山徑小路,不見有一個酒店飯店。正走之間,只見遠遠在山凹里露出兩間草屋。李逵見了,奔到那人家裡來,只見後面走出一個婦人來,�髻鬢邊插一簇野花,搽一臉胭脂鉛粉。李逵放下朴刀道:“嫂子,我是過路客人,肚中飢餓,尋不著酒食店,我與你一貫足錢,央你回些酒飯吃。”那婦人見了李逵這般模樣,不敢說沒,只得答道:“酒便沒買處,飯便做些與客人吃了去。”李逵道:“也罷。只多做些個,正肚中飢出鳥來。”那婦人道:“做一升米不少么?”李逵道:“做三升米飯來吃。”那婦人向廚中燒起火來,便去溪邊淘了米,將來做飯。
李逵卻轉過屋後山邊來淨手,只見一個漢子�手�腳從山後歸來。李逵轉過屋後聽時,那婦人正要上山討菜,開後門,見了,便問道:“大哥,那裡閃�了腿?”
那漢子應道:“大嫂,我險些兒和你不廝見了,你道我晦鳥氣么?指望出去等個單身的過,整整等了半個月,不曾發市,甫能今日抹著一個,你道是誰?原來正是那真黑鏇風。卻恨撞著那驢鳥,我如何敵得他過?倒吃他一朴刀,搠翻在地,定要殺我,吃我假意叫道:”你殺我一個,卻害了我兩個。“他便問我緣故,我便告道:”家中有個九十歲的老娘,無人養贍,定是餓死。“那驢鳥真箇信我,饒了我性命,又與我一個銀子做本錢,教我改了業養娘。我恐怕他省悟了,趕將來,且離了那林子裡僻靜處睡了一回,從後山走回家來。”那婦人道:“休要高聲。卻才一個黑大漢來家中,教我做飯,莫不正是他。如今在門前坐地,你去張一張看。若是他時,你去尋些麻藥來,放在菜內,教那廝吃了,麻翻在地,我和你卻對付了他,謀得他些金銀,搬往縣裡住,去做些買賣,卻不強似在這裡剪徑!”
李逵已聽得了,便道:“叵耐這廝,我倒與了他一個銀子,又饒了性命,他倒又要害我。這個正是情理難容!”一轉踅到後門邊。這李鬼恰待出門,被李逵劈�揪住,那婦人慌忙自望前門走了。李逵捉住李鬼,按翻在地,身邊掣出腰刀,早割下頭來。拿著刀,卻奔前門尋那婦人時,正不知走那裡去了。再入屋內來,去房中搜看,只見有兩個竹籠,盛些舊衣裳,底下搜得些碎銀兩並幾件釵環,李逵都拿了。
又去李鬼身邊搜了那錠小銀子,都打縛在包裹里。卻去鍋里看時,三升米飯早熟了,只沒菜蔬下飯。李逵盛飯來吃了一回,看看自笑道:“好痴漢,放著好肉在面前,卻不會吃。”拔出腰刀,便去李鬼腿上割下兩塊肉來,把些水洗淨了,灶里抓些炭火來便燒。一面燒,一面吃。吃得飽了,把李鬼的屍首拖放屋下,放了把火,提了朴刀,自投山路里去了。
比及趕到董店東時,日已平西。徑奔到家中,推開門,入進裡面,只聽得娘在床上問道:“是誰人來?”李逵看時,見娘雙眼都盲了,坐在床上念佛。李逵道:“娘,鐵牛來家了。”娘道:“我兒,你去了許多時,這幾年正在那裡安身?你的大哥,只是在人家做長工,止博得些飯食吃,養娘全不濟事。我時常思量你,眼淚流乾,因此瞎了雙目。你一向正是如何?”李逵尋思道:“我若說在梁山泊落草,娘定不肯去,我只假說便了。”李逵應道:“鐵牛如今做了官,上路特來取娘。”
娘道:“恁地卻好也!只是你怎生和我去得?”李逵道:“鐵牛背娘到前路,卻覓一輛車兒載去。”娘道:“你等大哥來,卻商議。”李逵道:“等做甚么?我自和你去便了。”恰待要行,只見李達提了一罐子飯來。
入得門,李逵見了,便拜道:“哥哥,多年不見。”李達罵道:“你這廝歸來則甚?又來負累人。”娘便道:“鐵牛如今做了官,特地家來取我。”李達道:“娘呀!休信他放屁。當初他打殺了人,教我披枷帶鎖,受了萬千的苦。如今又聽得他和梁山泊賊人通同,劫了法場,鬧了江州,現在梁山泊做了強盜。前日江州行移公文到來,著落原籍追捕正身,卻要捉我到官比捕,又得財主替我官司分理,說他兄弟已自十來年不知去向,亦不曾回家,莫不是同名同姓的人冒供鄉貫?又替我上下使錢,因此不吃官司杖限追要。現今出榜賞三千錢捉他。你這廝不死,卻走家來胡說亂道!”李逵道:“哥哥不要焦躁,一發和你同上山去快活,多少是好。”李達大怒,本待要打李逵,卻又敵他不過,把飯罐撇在地下,一直去了。
李逵道:“他這一去,必然報人來捉我,卻是脫不得身,不如及早走罷。我大哥從來不曾見這大銀,我且留下一錠五十兩的大銀子,放在床上。大哥歸來見了,必然不趕來。”李逵便解下腰包,取一錠大銀,放在床上,叫道:“娘,我自背你去休。”娘道:“你背我那裡去?”李逵道:“你休問我,只顧去快活便了。我自背你去不妨。”李逵當下背了娘,提了朴刀,出門望小路里便走。
卻說李達奔來財主家報了,領著十來個莊客,飛也似趕到家裡看時,不見了老娘,只見床上留下一錠大銀子。李達見了這錠大銀,心中忖道:“鐵牛留下銀子,背娘去那裡藏了。必是梁山泊有人和他來,我若趕去,倒吃他壞了性命。想他背娘,必去山寨里快活。”眾人不見了李逵,都沒做理會處。李達卻對眾莊客說道:“這鐵牛背娘去,不知往那條路去了,這裡小路甚雜,怎地去趕他?”眾莊客見李達沒理會處,俄延了半晌,也各自回去了,不在話下。
這裡只說李逵怕李達領人趕來,背著娘只望亂山深處僻靜小路而走。看看天色晚了,但見:暮煙橫遠岫,宿霧鎖奇峰。慈鴉撩亂投林,百鳥喧呼傍樹。行行雁陣,墜長空飛入蘆花;點點螢光,明野徑偏依腐草。捲起金風飄敗葉,吹來霜氣布深山。
當下李逵背娘到嶺下,天色已晚了。娘雙眼不明,不知早晚。李逵卻自認得這條嶺,喚做沂嶺。過那邊去,方才有人家。娘兒兩個,趁著星明月朗,一步步捱上嶺來。
娘在背上說道:“我兒,那裡討口水來我吃也好。”李逵道:“老娘,且待過嶺去,借了人家安歇了,做些飯吃。”娘道:“我日中吃了些乾飯,口渴的當不得。”李逵道:“我喉嚨里也煙發火出。你且等我背你到嶺上,尋水與你吃。”娘道:“我兒,端的渴殺我也!救我一救!”李逵道:“我也睏倦的要不得。”李逵看看捱得到嶺上,松樹邊一塊大青石上,把娘放下,插了朴刀在側邊,分付娘道:“耐心坐一坐,我去尋水來你吃。”李逵聽得溪澗里水響,聞聲尋將去,盤過了兩三處山腳,到得那澗邊看時,一溪好水。怎見得,有詩為證:穿崖透壑不辭勞,遠望方知出處高。
李逵來到溪邊,捧起水來,自吃了幾口,尋思道:“怎生能夠得這水去,把與娘吃?”立起身來,東觀西望,遠遠地山頂上見個庵兒,李逵道:“好了。”攀藤攬葛,上到庵前,推開門看時,卻是個泗州大聖祠堂。面前有個石香爐。李逵用手去掇,原來卻是和座子鑿成的。李逵拔了一回,那裡拔得動,一時性起來,連那座子掇出,前面石階上一磕,把那香爐磕將下來,拿了再到溪邊,將這香爐水裡浸了,拔起亂草,洗得乾淨,挽了半香爐水,雙手擎來,再尋舊路,夾七夾八走上嶺來。
到得松樹裡邊,石頭上不見了娘,只見朴刀插在那裡。李逵叫娘吃水,杳無蹤跡,叫了幾聲不應。李逵心慌,丟了香爐,定住眼四下里看時,並不見娘。走不到三十餘步,只見草地上一團血跡。李逵見了,心裡越疑惑,趁著那血跡尋將去。尋到一處大洞口,只見兩個小虎兒在那裡舐一條人腿。正是:假黑鏇風真搗鬼,生時欺心死燒腿。
誰知娘腿亦遭傷,餓虎餓人皆為嘴。
李逵心裡忖道:“我從梁山泊歸來,特為老娘來取他,千辛萬苦,背到這裡,卻把來與你吃了。那鳥大蟲拖著這條人腿,不是我娘的是誰的?”心頭火起,赤黃須豎立起來,將手中朴刀挺起來,搠那兩個小虎。這小大蟲被搠得慌,也張牙舞爪鑽向前來,被李逵手起,先搠死了一個,那一個望洞裡便鑽了入去。李逵趕到洞裡,也搠死了。李逵卻鑽入那大蟲洞內,伏在裡面張外面時,只見那母大蟲張牙舞爪望窩裡來。李逵道:“正是你這業畜吃了我娘。”放下朴刀,胯邊掣出腰刀。那母大蟲到洞口,先把尾去窩裡一剪,便把後半截身軀坐將入去。李逵在窩內看得仔細,把刀朝母大蟲尾底下盡平生氣力捨命一戳,正中那母大蟲糞門。李逵使得力重,和那刀靶,也直送入肚裡去了。那母大蟲吼了一聲,就洞口帶著刀,跳過澗邊去了。李逵卻拿了朴刀,就洞裡趕將出來,那老虎負疼,直搶下山石岩下去了。李逵恰待要趕,只見就樹邊捲起一陣狂風,吹得敗葉樹木如雨一般打將下來。自古道:“雲生從龍,風生從虎。”那一陣風起處,星月光輝之下,大吼了一聲,忽地跳出一隻吊睛白額虎來。那大蟲望李逵勢猛一撲,那李逵不慌不忙,趁著那大蟲的勢力,手起一刀,正中那大蟲頷下。那大蟲不曾再展再撲:一者護那疼痛,二者傷著他那氣管。
那大蟲退不夠五七步,只聽得響一聲,如倒半壁山,登時間死在岩下。
那李逵一時間殺了子母四虎,還又到虎窩邊,將著刀復看了一遍,只恐還有大蟲,已無有蹤跡。李逵也睏乏了,走向泗州大聖廟裡,睡到天明。次日早晨,李逵卻來收拾親娘的兩腿及剩的骨殖,把布衫包裹了,直到泗州大聖庵後掘土坑葬了。
李逵大哭了一場,有詩為證:沂嶺西風九月秋,雌雄虎子聚林丘。
因將老母殘軀啖,致使英雄血淚流。
猛拚一身探虎穴,立誅四虎報冤仇。
泗州廟後親埋葬,千古傳名李鐵牛。
這李逵肚裡又飢又渴,不免收拾包裹,拿了朴刀,尋路慢慢的走過嶺來。只見五七個獵戶都在那裡收窩弓弩箭,見了李逵一身血污,行將下嶺來,眾獵戶吃了一驚,問道:“你這客人莫非是山神土地,如何敢獨自過嶺來?”李逵見問,自肚裡尋思道:“如今沂水縣出榜,賞三千貫錢捉我,我如何敢說實話?只謊說罷。”答道:“我是客人。昨夜和娘過嶺來,因我娘要水吃,我去嶺下取水,被那大蟲把我娘拖去吃了。我直尋到虎窩裡,先殺了兩個小虎,後殺了兩個大虎,泗州大聖廟裡睡到天明,方才下來。”眾獵戶齊叫道:“不信你一個人如何殺得四個虎?便是李存孝和子路也只打得一個。這兩個小虎且不打緊,那兩個大虎非同小可。我們為這兩個畜生,不知都吃了幾頓棍棒。這條沂嶺自從有了這窩虎在上面,整三五個月,沒人敢行。我們不信,敢是你哄我?”李逵道:“我又不是此間人,沒來由哄你做甚么?你們不信,我和你上嶺去,尋討與你。就帶些人去扛了下來。”眾獵戶道:“若端的有時,我們自重重的謝你。卻是好也!”
眾獵戶打起胡哨來,一霎時聚起三五十人,都拿了撓鉤槍棒,跟著李逵,再上嶺來。此時天大明朗,都到那山頂上。遠遠望見窩邊果然殺死兩個小虎,一個在窩內,一個在外面;一隻母大蟲死在山岩邊,一隻雄虎死在泗州大聖廟前。眾獵戶見了殺死四個大蟲,盡皆歡喜,便把索子抓縛起來,眾人扛抬下嶺,就邀李逵同去請賞,一面先使人報知里正上戶,都來迎接著,抬到一個大戶人家,喚做曹太公莊上。
那人原是閒吏,專一在鄉放刁把濫。近來暴有幾貫浮財,只是為人行短。當時曹太公親自接來相見了,邀請李逵到草堂上坐定,動問那殺虎的緣由。李逵卻把夜來同娘到嶺上要水吃,因此殺死大蟲的話,說了一遍。眾人都呆了。曹太公動問壯士高姓名諱,李逵答道:“我姓張,無名,只喚做張大膽。”詩曰:人言只有假李逵,從來再無李逵假。
如何李四冒張三,誰假誰真皆作耍。
曹太公道:“真乃是大膽壯士,不恁地膽大,如何殺的四個大蟲!”一壁廂叫安排酒食管待,不在話下。
且說當村里得知沂嶺上殺了四個大蟲,抬在曹太公家,講動了村坊道店,哄的前村後村,山僻人家,大男幼女,成群拽隊,都來看虎,入見曹太公,相待著打虎的壯士,在廳上吃酒。數中卻有李鬼的老婆,逃在前村爹娘家裡,隨著眾人也來看虎,卻認得李逵的模樣,慌忙來家對爹娘說道:“這個殺虎的黑大漢,便是殺我老公,燒了我屋的。他正是梁山泊黑鏇風李逵。”爹娘聽得,連忙來報知里正。里正聽了道:“他既是黑鏇風時,正是嶺後百丈村打死了人的李逵,逃走在江州,又做出事來,行移到本縣原籍追捉,如今官司出三千貫賞錢拿他,他卻走在這裡!”暗地使人去請得曹太公到來商議。曹太公推道更衣,急急的到里正家裡。正說這個殺虎的壯士,便是嶺後百丈村裡的黑鏇風李逵,現今官司著落拿他。曹太公道:“你們要打聽得仔細。倘不是時,倒惹得不好;若真箇是時,卻不妨。要拿他時也容易,只怕不是他時卻難。”里正道:“現有李鬼的老婆認得他。曾來李鬼家做飯吃,殺了李鬼。”曹太公道:“既是如此,我們且只顧置酒請他,卻問他:”今番殺了大蟲,還是要去縣請功,只是要村里討賞?“若還他不肯去縣裡請功時,便是黑鏇風了,著人輪換把盞,灌得醉了,縛在這裡,卻去報知本縣,差都頭來取去,萬無一失。”有詩為證:常言芥投針孔,窄路每遇冤家。
李鬼鬼魂不散,鏇風風色非佳。
打虎功思縣賞,殺人身被官拿。
試看螳螂黃雀,勸君得意休夸。
眾人道:“說得是。”里正與眾人商量定了。曹太公回家來款住李逵,一面且置酒來相待,便道:“適間拋撇,請勿見怪。且請壯士解下腰間包裹,放下朴刀,寬鬆坐一坐。”李逵道:“好,好!我的腰刀已搠在雌虎肚裡了,只有刀鞘在這裡。
若是開剝時,可討來還我。“曹太公道:”壯士放心,我這裡有的是好刀,相送一把與壯士懸帶。“李逵解了腰刀。尖刀,並纏袋。包裹,都遞與莊客收貯,便把朴刀倚在壁邊。曹太公叫取大盤肉。大壺酒來。眾多大戶並里正。獵戶人等,輪番把盞,大碗大鐘,只顧勸李逵。曹太公又請問道:”不知壯士要將這虎解官請功,只是在這裡討些齎發!“李逵道:”我是過往客人,忙些個,偶然殺了這窩猛虎,不須去縣裡請功。只此有些齎發,便罷;若無,我也去了。“曹太公道:”如何敢輕慢了壯士?少刻村中斂取盤纏相送。我這裡自解虎到縣裡去。“李逵道:”布衫先借一領與我換了上蓋。“曹太公道:”有,有。“當時便取一領細青布衲襖,就與李逵換了身上的血污衣裳。只見門前鼓響笛鳴,都將酒來,與李逵把盞作慶,一杯冷,一杯熱。李逵不知是計,只顧開懷暢飲,全不記宋江分付的言語。不兩個時辰,把李逵灌得酩酊大醉,立腳不住。眾人扶到後堂空屋下,放翻在一條板凳上,就取兩條繩子,連板凳綁住了。便叫里正帶人,飛也似去縣裡報知。就引李鬼老婆去做原告,補了一紙狀子。
此時鬨動了沂水縣裡,知縣聽得大驚,連忙升廳問道:“黑鏇風拿住在那裡?
這是謀叛的人,不可走了。“原告人並獵戶答應道:”現縛在本鄉曹大戶家,為是無人禁得他,誠恐有失,路上走了,不敢解來。“知縣隨即叫喚本縣都頭去取來。
就廳前轉過一個都頭來聲喏,那人是誰,有詩為證:面闊眉濃須鬢赤,雙睛碧綠似番人。
沂水縣中青眼虎,豪傑都頭是李雲。
當下知縣喚李雲上廳來,分付道:“沂嶺下曹大戶莊上拿住黑鏇風李逵,你可多帶人去,密地解來,休要鬨動村坊,被他走了。”李都頭領了台旨,下廳來,點起三十個老郎土兵,各帶了器械,便奔沂嶺村中來。
這沂水縣是個小去處,如何掩飾得過?此時街市上講動了,說道:“拿著了鬧江州的黑鏇風。如今差李都頭去拿來。”朱貴在東莊門外朱富家聽了這個訊息,慌忙來後面對兄弟朱富說道:“這黑廝又做出來了,如何解救?宋公明特為他,誠恐有失,差我來打聽訊息。如今他吃拿了,我若不救得他時,怎的回寨去見哥哥,似此怎生是好?”朱富道:“大哥且不要慌。這李都頭一身好本事,有三五十人近他不得,我和你只兩個同心合意,如何敢近傍他?只可智取,不可力敵。李雲日常時最是愛我,常常教我使些器械,我卻有個道理對他,只是在這裡安不得身了。今晚煮了三二十斤肉,將十數瓶酒,把肉大塊切了,卻將些蒙汗藥拌在裡面,我兩個五更帶數個火家挑著,去半路里僻靜處等候他解來時,只做與他把酒賀喜,將眾人都麻翻了,卻放李逵,如何?”朱貴道:“此計大妙。事不宜遲,可以整頓,及早便去。”朱富道:“只是李雲不會吃酒,便麻翻了,終久醒得快。還有件事:倘或日後得知,須在此安身不得。”朱貴道:“兄弟,你在這裡賣酒,也不濟事。不如帶領老小,跟我上山,一發入了伙,論秤分金銀,換套穿衣服,卻不快活?今夜便叫兩個火家覓了一輛車兒,先送妻子和細軟行李起身,約在十里牌等候,都去上山。
我如今包裹內帶得一包蒙汗藥在這裡,李雲不會吃酒時,肉里多糝些,逼著他多吃些,也麻倒了,救得李逵同上山去,有何不可。“朱富道:”哥哥說得是。“便叫人去覓下了一輛車兒,打拴了三五個包箱,捎在車兒上,家中粗物都棄了,叫渾家和兒女上了車子,分付兩個火家,跟著車子,只顧先去。
且說朱貴。朱富當夜煮熟了肉,切做大塊,將藥來拌了,連酒裝做兩擔,帶了二三十個空碗。又有若干菜蔬,也把藥來拌了。恐有不吃肉的,也教他著手。兩擔酒肉,兩個火家各挑一擔。弟兄兩個,自提了些果盒之類,四更前後,直接將來僻靜山路口坐。等到天明,遠遠地只聽得敲著鑼響,朱貴接到路口。
且說那三十來個土兵自村里吃了半夜酒,四更前後,把李逵背剪綁了,解將來。
後面李都頭坐在馬上,看看來到面前。朱富便向前攔住,叫道:“師父且喜,小弟將來接力。”桶內舀一壺酒來,斟一大鐘,上勸李雲。朱貴托著肉來,火家捧過果盒。李雲見了,慌忙下馬,跳向前來,說道:“賢弟,何勞如此遠接。”朱富道:“聊表徒弟孝順之心。”李雲接過酒來,到口不吃,朱富跪下道:“小弟已知師父不飲酒。今日這個喜酒,也飲半盞兒。”李雲推卻不過,略呷了兩口。朱富便道:“師父不飲酒,須請些肉。”李雲道:“夜間已飽,吃不得了。”朱富道:“師父行了許多路,肚裡也飢了。雖不中吃,胡亂請些,也免小弟之羞。”揀兩塊好的,遞將過來。李雲見他如此殷勤,只得勉意吃了兩塊。朱富把酒來勸上戶。里正,並獵戶人等,都勸了三鍾,朱貴便叫土兵。莊客眾人都來吃酒。這伙男女那裡顧個冷熱。好吃不好吃,酒肉到口,只顧吃,正如這風捲殘雲,落花流水,一齊上來,搶著吃了。
李逵光著眼,看了朱貴兄弟兩個,已知用計,故意道:“你們也請我吃些。”
朱貴喝道:“你是歹人,有何酒肉與你吃?這般殺才,快閉了口!”李雲看著土兵,喝道叫走,只見一個個都面面廝覷,走動不得,口顫腳麻,都跌倒了。李雲急叫:“中了計了。”恰待向前,不覺自家也頭重腳輕,暈倒了,軟做一堆,睡在地下。
當時朱貴。朱富各奪了一條朴刀,喝聲:“孩兒們休走!”兩個挺起朴刀,來趕這伙不曾吃酒肉的莊客,並那看的人。走得快的,走了;走得遲的,就搠死在地。李逵大叫一聲,把那綁縛的麻繩都掙斷了,便奪過一條朴刀來殺李雲。朱富慌忙攔住叫道:“不要害他。他是我的師父,為人最好,你只顧先走。”李逵應道:“不殺得曹太公老驢,如何出得這口氣!”李逵趕上,手起一朴刀,先搠死曹太公,並李鬼的老婆,續后里正也殺了。性起來,把獵戶排頭兒一味價搠將去,那三十來個土兵都被搠死了。這看的人和眾莊客只恨爹娘少生兩隻腳,都望深村野路逃命去了。
李逵還只顧尋人要殺,朱貴喝道:“不乾看的人事,休只管傷人。”慌忙攔住,李逵方才住了手,就土兵身上剝了兩件衣服穿上。三個人提著朴刀,便要從小路里走。朱富道:“不好,卻是我送了師父性命。他醒時,如何見的知縣,必然趕來。
你兩個先行,我等他一等。我想他日前教我的恩義,且是為人忠直,等他趕來,就請他一發上山入伙,也是我的恩義,免得教回縣去吃苦。“朱貴道:”兄弟,你也見的是,我便先去跟了車子行,留李逵在路旁幫你等他。只有李雲那廝吃的藥少,沒一個時辰便醒。若是他不趕來時,你們兩個休執迷等他。“朱富道:”這是自然了。“
當下朱貴前行去了。只說朱富和李逵坐在路旁邊等候,果然不到一個時辰,只見李雲挺著一條朴刀,飛也似趕來,大叫道:“強賊休走!”李逵見他來的凶,跳起身,挺著朴刀,來斗李雲,恐傷朱富。正是有分教:梁山泊內添雙虎,聚義廳前慶四人。
畢竟黑鏇風斗青眼虎,二人勝敗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賞析
李逵原是沂州市沂水縣(今山東臨沂地區沂水縣)百丈村的一個農民,平時遊手好閒、不愛農活,喝完酒就喜歡惹事生非,按同鄉朱貴的說法就是“自小凶頑”。後在村里打死人潛逃在外,家裡只有一個老母親和給人當長工的哥哥李達。李逵逃到江州後,被江州的黑勢力監獄長戴宗網羅,戴宗此人奸詐貪婪,在江州監獄內一手遮天,但凡有犯人不向他行賄,必遭這位戴監獄長的毒手。戴宗見李逵是一塊做打手的好料,也不管他有沒有案底在身,是否適合擔任一名監獄系統的幹部,就給李逵在江州監獄裡安排了一個看守的位子。李逵此人屬於穿上警服是警察,脫下警服是流氓的角色,在江州監獄有一份工作,平時也算衣食無憂,所以經常喝酒賭博。
話說宋江被發配到江州,在江州監獄服刑後,與戴監獄長成了莫逆之交。戴監獄長把李逵引見給宋江。正巧李逵當時賭錢輸了,手頭比較緊,宋江展現了老大的風範,也不問緣由,二話不說10兩銀子(3000元人民幣)送上。此前戴宗也多次在李逵面前提起過宋江的大名,當面一見宋江如此豪爽,一下子就把李逵這個頭腦簡單的人折服了。從此李逵就死心塌地地跟上了宋江。按理說李逵是先跟的戴宗,但這位戴監獄長為人實在是有問題,且看宋江給李逵銀子後戴宗是如何反應的:
“戴宗道:‘兄長休借這銀與他便好,卻才小弟正欲要阻,兄長已把在他手裡了。’宋江道:‘卻是為何?’戴宗道:‘這廝雖是耿直,只是貪酒好賭。他卻幾時有一錠大銀解了,兄長吃他賺漏了這個銀去。他慌忙出門,必是去賭。若還贏得時,便有的送來還哥哥;若是輸了時,那裡討這十兩銀來還兄長?戴宗面上須不好看。’宋江笑道:‘院長尊兄何必見外,量這些銀兩,何足掛齒,由他去賭輸了罷。我看這人倒是個忠直漢子。’戴宗道:‘這廝本事自有,只是心粗膽大不好。在江州牢里,但吃醉了時,卻不奈何罪人,只要打一般強的牢子。我也被他連累得苦。專一路見不平,好打強漢,以此江州滿城人都怕他。’”戴宗好壞也是堂堂一個吃黑錢的監獄長,10兩銀子算得了什麼,這番話無非是不想承擔這10兩銀子的責任,言下之意就是:要是李逵真賭輸了,我戴某人是不會代他還的。同時還數落了李逵一通,哪像個作大哥的樣子。倒是宋江氣度不凡,說區區3000塊錢的小數目,小李同志輸了就輸了吧。這一對比,戴宗活脫脫一個小農嘴臉。
果然李逵拿了錢就去賭博,不巧把宋江的銀子全輸了。李逵耍賴、想不付賭帳,就動手打人,這時宋江和戴宗趕到。宋江把李逵輸的錢還給賭客並對李逵說,兄弟要花錢你宋哥哥這兒有的是,只管開口就是了,賭帳是不能賴的。奇怪的是戴宗一言不發。照理說,江州地面戴宗是主,宋江是客,李逵當時又是戴宗的小跟班,怎么說這事也應該戴宗來出面搞定,而不應該讓宋江來破費。要是換成其他好漢,肯定是早就拿錢出來了。可見這位戴監獄長是個把錢看得比天大的主。對李逵這樣沒有受過多少教育、頭腦簡單的粗人來說,江湖義氣最終就是歸結到錢這個字上,給他錢的就是仗義疏財是好大哥。戴宗如此摳摳搜搜,同宋江的慷慨大度成了鮮明的對比。難怪李逵一見到宋江就死心塌地跟定了宋江。
宋江對李逵也是刻意籠絡,每次喝酒作樂都叫上他,帶李逵出入江州各個高級酒樓。李逵一個農民出身,在江州也不過一個小小的看守,戴宗僅視他為一個小跟班,哪像宋江那樣把他當兄弟看。李逵為人凶暴粗糙,平時人們雖然都怕他,但沒有人看得起他,在江州基本上沒有什麼朋友。現在宋江這么個名滿江湖的大哥級人物如此厚待,對李逵來說,這份情義足以讓他效死了。
水滸上的幾段描寫很有意思,凸現李逵的打手本色。第一次是宋江、戴宗、李逵三人在琵琶亭酒館喝酒,李逵要吃肉,酒保多嘴了一句說我們這兒只有羊肉沒有牛肉,李逵劈頭就把正在喝的魚湯潑到酒保頭上,說他媽的你欺負老子不吃羊肉?而後宋江想吃活魚,酒店沒有,要等魚市開了才能買活魚,李逵就說老大這事我來搞定,立馬就到魚市強行要弄兩條活魚,結果把人家的一船活魚都放走了,惹出了張順,兩人大打出手,最後還是宋江出面擺平了這件事。再後面三人加上張順繼續喝酒,這時來了個賣唱小姐前來獻唱,正好打斷李逵的話頭,李逵上前就是一個巴掌把小姐給打昏,最後還是得宋江出面擺平。這幾段活脫脫顯出李逵一個流氓打手的形象,這些場景在無數黑幫電影裡都是非常經典的。老大仁慈、打手凶暴,凶暴的打手反襯出老大的仁慈。
回評
粵自仲尼歿而微言絕,而忠恕一貫之義,其不講於天下也既已久矣。夫中心之謂忠也,如心之謂恕也。見其父而知愛之謂孝,見其君而知愛之謂敬。夫孝敬由於中心,油油然不自知其達於外也,如惡惡臭,如好好色,不思而得,不勉而中,此之謂自慊。聖人自慊,愚人亦自慊;君子為善自慊,小人為不善亦自慊。為不善亦自慊者,厭然掩之,而終亦肺肝如見,然則天下之意,未有不誠者也。善亦誠於中,形於外;不善亦誠於中,形於外;不思善,不思惡,若惡惡臭,好好色之微,亦無不誠於中,形於外。蓋天下無有一人,無有一事,無有一刻不誠於中,形於外也者。故曰:“自誠明,謂之性。”
性之為言故也,故之為言自然也,自然之為言天命也。天命聖人,則無一人而非聖人也;天命至誠,則無善無不善而非至誠也。性相近也,習相遠也。
善不善,其習也;善不善,無不誠於中,於形外,其性也。唯上智與下愚不移者,雖聖人亦有下愚之德,雖愚人亦有上智之德。若惡惡臭,好好色,不惟愚人不及覺,雖聖人亦不及覺,是下愚之德也。若惡惡臭,好好色,乃至為善為不善,無不誠於中,形於外,聖人無所增,愚人無所減,是上智之德也。何必不喜?
何必不怒?何必不哀?何必不樂?喜怒哀樂,不必聖人能有之也。匹婦能之,赤子能之,乃至禽蟲能之,是則所謂道也。“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道,即所謂獨也;不可須臾離,即所謂慎也。何謂獨?誠於中,形於外。喜即盈天地之間止一喜,怒即盈天地之間止一怒,哀樂即盈天地之間止一哀,止一樂,更無旁念得而副貳之也。何謂慎?修道之教是也。
教之為言自明而誠者也。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則庶幾矣不敢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也。何也?惡其無益也。知不善未嘗復行,然則其“擇乎中庸,得一善而拳拳服膺,必弗失之矣”。是非君之惡於不善之如彼也,又非君子好善之如此也。夫好善惡不善,則是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必廢者耳,非所以學而至於聖人之法也。若夫君子欲誠其意之終必由於擇善而固執之者,亦以為善之後也若失,為不善之後也若得。若得,則不免於厭然之掩矣;若失,則庶幾其無只於悔矣。聖人知當其欲掩而制之使不掩也難,不若引而置之無悔之地,而使之馴至乎心廣體胖也易。故必津律以擇善教後世者,所謂慎獨之始事,而非《大學》“止至善”之善也。擇乎中庸,得一善,固執之而弗失;能如是矣,然後謂之慎獨。慎獨而知從本是獨,不惟有小人之掩即非獨,苟有君子之慎亦即非獨;於是始而擇,既而慎,終而並慎亦不復慎。
當是時,喜怒哀樂不思而得,不勉而中,如惡惡臭,如好好色,從容中道,聖人也。如是謂之“止於至善”。不曰至於至善,而曰“止於至善”者,至善在近不在遠,若欲至於至善,則是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也。故曰:“賢智過之。”為其欲至至善,故過之也。若愚不肖之不及,則為其不知擇善慎獨,故不及耳。然其同歸不能明行大道,豈有異哉!若夫“止於至善”。
也者,維皇陣衷於民,無不至善;無不至善,則應止矣。不惟小人為不善之非止也,彼君子之為善亦非止也;不惟為善為不善之非止也,彼君子之猶未免於慎獨之慎,猶未止也。人誠明乎此,則能知止矣。知止也者,不惟能知至善不當止也,又能知不止之從無不止也。夫誠知不止之從無不止,而明於明德,更無惑矣,而後有定。知致則意誠也,而後能靜;意誠則心正也,而後能安;心正則身修也,而後能慮;身修則家齊、國治、天下平也,而後能得;家齊、國治,天下平,則盡明德之量,所謂德之為言得也。夫始乎明,終乎明德,而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無不全舉如此。故曰:“明則誠矣。”惟天下至誠,為能“贊天地之化育”也。嗚呼!是則孔子昔者之所謂忠之義也。蓋忠之為言中心之謂也。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為喜怒哀樂之中節,謂之心;率我之喜怒哀樂自然誠於中,形於外,謂之忠。
知家國、天下之人率其喜怒哀樂無不自然誠於中,形於外,請之恕。知喜怒哀樂無我無人無不自然誠於中,形於處,謂之格物。能無我無人無不任其自然喜怒哀樂,而天地以位,萬物以育,謂之天下平。曾子得之,忠謂之一,恕謂之貫;子思得之,忠謂之中,恕謂之庸。故曰:“無黨無偏,王道平平。”
“無偏無黨,王道蕩蕩。”嗚呼!此固昔者孔子志在《春秋》、行在《孝經》之精義。後之學者誠得聞此,內以之治其性情,即可以為聖人;外以之治其民物,即可以輔王者。然惜乎三千年來,不復更講,愚又欲講之,而懼或乖於遁世不悔之教,故反因讀稗史之次而偶及之。當世不乏大賢、亞聖之材,想能垂許於斯言也。
能忠未有不恕者,不恕未有能忠者。看宋江不許李逵取娘,便斷其必不孝順太公,此不恕未有能忠之驗。看李逵一心念母,便斷其不殺養娘之人,此能忠未有不恕之驗也。
此書處處以宋江、李逵相形對寫,意在顯暴宋江之惡,固無論矣。獨奈何輕以“忠恕”二字,下許李逵?殊不知忠恕天性,八十翁翁道不得,周歲哇哇卻行得,以“忠恕”二字下許李逵,正深表忠恕之易能,非嘆李逵之難能也。
宋江取爺,村中遇神;李逵取娘,村中遇鬼。此一聯絕倒。
宋江黑心人取爺,便遇玄女;李逵赤心人取娘,便遇白兔。此一聯又絕倒。
宋江遇玄女,是奸雄搗鬼;李逵遇白兔,是純孝格天。此一聯又絕倒。
宋江遇神,受三卷天書;李逵遇鬼,見兩把板斧。此一聯又絕倒。
宋江天書,定是自家帶去;李逵板斧,不是自家帶來。此一聯又絕倒。
宋江到底無真,李逵忽然有假。此一聯又絕倒。
宋江取爺吃仙棗,李逵取娘吃鬼肉。此一聯又絕倒。
宋江爺不忍見活強盜,李逵娘不及見死大蟲。此一聯又絕倒。
宋江爺不願見子為盜,李逵娘不得見子為官。此一聯又絕倒。
宋江取爺,還時帶三卷假書;李逵取娘,還時帶兩個真虎。此一聯又絕倒。
宋江爺生不如死,李逵娘死賢於生。此一聯又絕倒。
宋江兄弟也做強盜,李逵阿哥亦是孝子。此一聯又絕倒。
二十二回寫武松打虎一篇,真所謂極盛難繼之事也。忽然於李逵取娘文中,又寫出一夜連殺四虎一篇,句句出奇,字字換色。若要李逵學武松一毫,李逵不能;若要武松學李逵一毫,武松亦不敢。各自興奇作怪,出妙入神;筆墨之能,於斯竭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