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
大郎夜走華陰縣魯提轄拳打鎮關西
簡介
三頭領殺退縣衙之兵,去延安尋找師傅王進,與魯提轄在渭州潘家酒店相遇。魯達救助金翠蓮父女,打死鄭屠。
正文
話說當時史進道:“卻怎生是好?”
朱武等三個頭領跪下道:“哥哥,你是乾淨的人,休為我等連累了。大郎可把索來綁縛我三個出去請賞,免得負累了你不好看。”
史進道:“如何使得!恁地時,是我賺你們來,捉你請賞,枉惹天下人笑。若是死時,我與你們同死,活時同活。你等起來,放心,別作圓便。且等我問個來歷情由。”
史進上梯子問道:“你兩個何故半夜三更來劫我莊上?”
兩個都頭道:“大郎,你兀自賴哩!見有原告人李吉在這裡。”
史進喝道:“李吉,你如何誣告平人?”
李吉應道:“我本不知,林子裡拾得王四的回書,一時間不該縣前觀看,因此事發。”
史進叫王四,問道:“你說無回書,如何卻又有書?”
王四道:“便是小人一時醉了,忘記了回書。”
史進大喝道:“畜生!卻怎生好!”外面都頭人等懼怕史進了得,不敢奔入莊裡來捉人。三個頭領把手指道:“且答應外面。”
史進會意,在梯子上叫道:“你兩個都頭都不必斗動,權退一步,我自綁縛出來解官請賞。”
那兩個都頭都怕史進,只得應道:“我們都是沒事的,等你綁出來,同去請賞。”
史進下梯子,來到廳前,先將王四帶進後園,把來一刀殺了;喝教許多莊客把莊裡有的沒的細軟等物即便收拾,盡教打疊起了;一壁點起三四十個火把。
莊裡史進和三個頭領全身披掛,槍架上各人跨了腰刀,拿了朴刀,拽紮起,把莊後草屋點著;莊客各自打拴了包裹,外面見裡面火起,都奔來後面看。史進卻就中堂又放起火來,大開莊門,吶聲喊,殺將出來。史進當頭,朱武,楊春在中,陳達在後,和小嘍羅並莊客,沖將出來,正迎著兩個都頭並李吉,史進見了大怒。仇人見面,分外眼明!兩個都頭見勢頭不好,轉身便走。李吉卻待回身,史進早到,手起一刀,把李吉斬做兩段。
兩個都頭正待走時,陳達,楊春趕上,一個一朴刀,結果了兩個性命。縣尉驚得跑馬走回去了。
眾士兵那裡敢向前,各自逃命散了,不知去向。
史進引著一行人,且殺且走,直到少華山上寨內坐下。喘息方定,朱武等忙叫小嘍羅一面殺牛宰馬,賀喜飲宴,不在話下。一連過了幾日,史進尋思:“一時間要救三人,放火燒了莊院。雖是有些細軟家財,重雜物,盡皆沒了!”
心內躊躇,在此不了,開言對朱武等說道:“我師父王教頭在關西經略府勾當,我先要去尋他,只因父親死了,不曾去得;今來家私莊院廢盡,我如今要去尋他。”
朱武三人道:“哥哥休去,只在我寨中且過幾日,又作商議。若哥哥不願落草時,待平靜了,小弟們與哥哥重整莊院,再作良民。”
史進道:“雖是你們的好情分,只是我今去意難留。我若尋得師父,也要那裡討個出身,求半世快樂。”
朱武道:“哥哥便在此間做個寨主,卻不快活?只恐寨小不堪歇馬。”
史進道:“我是個清白好漢,如何肯把父母遺體來點污了!你勸我落草,再也休題。”
史進住了幾日,定要去。朱武等苦留不住。史進帶去的莊客都留在山寨;只自收拾了些散碎銀兩,打拴一個包里,餘者多的盡數寄留在山寨。史進頭帶白范陽氈大帽,上撒一撮紅纓;帽兒下裹一頂渾青抓角軟頭巾。頂上明黃縷帶;身穿一領白絲兩上領戰袍;腰系一條五指梅紅攢線搭;青白間道行纏絞腳,襯著踏山透土多耳麻鞋;跨一口銅鈸磐口雁翎刀;背上包裹;提了朴刀;辭別朱武等三人。眾多小嘍羅都送下山來。朱武等灑淚而別,自回山寨去了。
只說史進提了朴刀,離了少華山,取路投關西正路。望延安府路上來,免不得飢食渴飲,夜住曉行;獨自行了半月之上,來到渭州:“這裡也有個經略府,莫非師父王教頭在這裡?”
史進便入城來看時,依然有六街三市。只見一個小小茶坊正在路口。史進便入茶坊里來揀一副坐位坐了。問茶博士道:“這裡經略府在何處?”
茶博士道:“只在前面便是。”
史進道:“借問經略府內有個東京來的教頭王進么?”
茶博士道:“這府里教頭極多,有三四個姓王的,不知哪個是王進。”
道猶未了,只見一個大漢大踏步竟進入茶坊里來。史進看他時,是個軍官模樣;頭戴芝麻羅萬字頂頭巾;腦後兩個太原府扭絲金環;上穿一領鸚哥綠絲戰袍;腰系一條文武雙股鴉青;足穿一雙鷹爪皮四縫乾黃靴;生得面圓耳大,鼻直口方,腮邊一部落腮鬍須,身長八尺,腰闊十圍。
那人入到茶房裡面坐下。茶博士道:“客官,要尋王教頭,只問這位提轄,便都認得。”
史進忙起身施禮道:“客官,請坐,拜茶。”
那人見史進長大魁偉,像條好漢,便來與他施禮。
兩個坐下。史進道:“小人大膽,敢問官人高姓大名?”那人道:“洒家是經略府提轄,姓魯,諱個達字。敢問阿哥,你姓什麼?”
史進道:“小人是華州華陰縣人氏。姓史,名進。請問官人,小人有個師父,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姓王,名進,不知在此經略府中有也無?”
魯提轄道:“阿哥,你莫不是史家村甚么九紋龍史大郎?”
史進拜道:“小人便是。”
魯提轄連忙還禮,說道:“聞名不如見!見面勝如聞名。你要尋王教頭,莫不是在東京惡了高太尉的王進?”
史進道:“正是那人。”
魯達道:“俺也聞他名字,那個阿哥不在這裡。洒家聽得說,他在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處勾當。俺這渭州卻是小種經略相公鎮守。那人不在這裡。你即是史大郎時,多聞你的好名字,你且和我上街去吃杯酒。”
魯提轄挽了史進的手,便出茶坊來。魯達回頭道:“茶錢,洒家自還你。”
茶博士應道:“提轄但吃不妨,只顧去。”
兩個挽了,出得茶坊來,上街行得三五十步,只見一簇眾人圍住白地上。史進道:“兄長,我們看一看。”
分開人眾看時,中間裡一個人,仗著十來條桿棒,地上攤著十數個膏藥,一盤子盛著,卻原來是江湖上使槍棒賣藥的。
史進見了,卻認得他。
原來是教史進開手的師父,叫做“打虎將”李忠。史進就人叢中叫道:“師父,多時不見。”
李忠道:“賢弟如何到這裡?”
魯提轄道:“既是史大郎的師父,也和俺去吃三杯。”
李忠道:“待小子賣了膏藥,討了回錢,一同和提轄去。”
魯達道:“誰奈煩等你!去便同去!”李忠道:“小人的衣飯,無計奈何。提轄先行,小人便尋將來——賢弟,你和提轄先行一步。”
魯達焦躁,把那看的人一推一交,罵道罵道:“這廝們夾著piyan散開!不去的洒家便打!”
眾人見是魯提轄,一哄都走了。
李忠見魯達兇猛,敢怒而不敢言,只得陪笑道:“好急性的人!”當下收拾了行頭藥囊,寄頓了槍棒。三個人轉彎抹角,來到州橋之下一個潘家有名的酒店,門前挑出望竿,掛著酒旗,漾在空史飄蕩。三人來到潘家酒樓上揀個濟楚閣兒里坐下。提轄坐了主位,李忠對席,史進下首坐了。
酒保唱了喏,認的是魯提轄便道:“提轄官人,打多少酒?”
魯達道:“先打四角酒來。”
一面鋪下菜蔬果品按酒,又問道:“官人,吃甚下飯?”
魯達道:“問甚么!但有,只顧賣來,一發算錢還你!這廝!只顧來聒噪!”酒保下去,隨即燙酒上來;但是下口肉食,只顧將來擺一桌子。
三個酒至數杯,正說較量些槍法,說得入港,只聽得隔壁閣子裡有人哽哽咽咽啼哭。
魯達焦躁,便把碟兒盞兒都丟在樓板上。酒保聽得,慌忙上來看時,見魯提轄氣憤地。酒保抄手道:“官人,要甚東西,分付賣來。”
魯達道:“洒家要甚么!你也須認得洒家!卻恁地教甚么人在間壁吱吱的哭,攪俺弟兄們吃酒?洒家須不曾少了你酒錢!”
酒保道:“官人息怒。小人怎敢教人啼哭打攪官人吃酒?這個哭的是綽酒座兒唱的父女兩人,不知官人們在此吃酒,一時間自苦了啼哭。”
魯提轄道:“可是作怪!你與我喚得他來。”
酒保去叫。不多時,只見兩個到來:前面一個十八九歲的婦人,背後一個五六十歲的老兒,手裡拿串拍板,都來到面前。看那婦人,雖無十分的容貌,也有些動人的顏色,拭著淚眼,向前來,深深的道了三個萬福。那老兒也都相見了。
魯達問道:“你兩個是那裡人家?為甚么啼哭?”
那婦人便道:“官人不知,容奴告稟:奴家是東京人氏,因同父母來渭州投奔親眷,不想搬移南京去了。母親在客店裡染病身故。父女二人流落在此生受。此間有個財主,叫做“鎮關西”鄭大官人,因見奴家,便使強媒硬保,要奴作妾。誰想寫了三千貫文書,虛錢實契,要了奴家身體。未及三個月,他家大娘子好生利害,將奴趕打出來,不容完聚,著落店主人家追要原典身錢三千貫。父親懦弱,和他爭不得。他又有錢有勢。當初不曾得他一文,如今那討錢來還他?沒計奈何,父親自小教得奴家些小曲兒,來這裡酒樓上趕座子,每日但得些錢來,將大半還他,留些少父女們盤纏。這兩日,酒客稀少,違了他錢限,怕他來討時,受他差恥。父女們想起這苦楚無處告訴,因此啼哭。不想誤犯了官人,望乞恕罪,高抬貴手!”魯提轄又問道:“你姓甚么?在那個客店裡歇?那個鎮關西鄭大官人在那裡住?”
老兒答道:“老漢姓金,排行第二。孩兒小字翠蓮。鄭大官人便是此間狀元橋下賣肉的鄭屠,綽號鎮關西。老漢父女兩個只在前面東門裡魯家客店安下。”
魯達聽了道:“呸!俺只道那個鄭大官人,卻原來是殺豬的鄭屠!這個醃潑才,投托著俺小種經略相公門下做個肉鋪戶,卻原來這等欺負人!”
回頭看著李忠,史進,道:“你兩個且在這裡,等洒家去打死了那廝便來!”史進,李忠,抱住勸道:“哥哥息怒,明日卻理會。”
兩個三回五次勸得他住。魯達又道:“老兒,你來。洒家與你些盤纏,明日便回東京去,如何?”
父女兩個告道:“若是能彀回鄉去時,便是重生父母,再長爺娘。只是店主人家如何肯放?鄭大官人須著落他要錢。”魯達道:“這個不妨事,俺自有道理。”便去身邊摸出五兩來銀子,放在桌上,看著史進道:“洒家今日不曾多帶得些出來;你有銀子,借些與俺,洒家明日便送還你。”
史進道:“值甚么,要哥哥還。”去包裹里取出一錠十兩銀子放在桌上。
魯達看著李忠道:“你也借些出來與洒家。”
李忠去身邊摸出二兩來銀子。
魯提轄看了,見少,便道:“也是個不爽利的人!”
魯達只把這十五兩銀子與了金老,分付道:“你父女兩個將去做盤纏,一面收拾行李。俺明日清早來發付你兩個起身,看那個店主人敢留你!”
金老並女兒拜謝去了。魯達把這兩銀子丟還了李忠。三人再吃了兩角酒,下樓來叫道:“主人家酒錢,洒家明日送來還你。”
主人家連聲應道:“提轄只顧自去,但吃不妨,只怕提轄不來賒。”
三個人出了潘家酒肆,到街上分手。史進,李忠,各自投客店去了。
只說魯提轄回到經略府前下處。到房裡,晚飯也不吃,氣憤憤地睡了。主人家又不敢問他。
再說金老得了這一十五兩銀子,回到店中,安頓了女兒,先去城外遠處覓下一輛車兒;回來收拾了行李,還了房錢,算清了柴米錢,只等來日天明,當夜無事。次早,五更起來,父女兩個先打火做飯,吃罷,收拾了,天色微明,只見魯提轄大腳步走入店裡來,高聲叫道:“店小二,那裡是金老歇處?”
小二道:“金公,魯提轄在此尋你。”
金老引了女兒,挑了擔兒,作謝提轄,便待出門。
店小二攔住道:“金公,那裡去?”
魯達問道:“他少了你房錢?”
小二道:“小人房錢,昨夜都算還了;須欠鄭大官人典身錢,著落在小人身上看他哩。”
魯提轄道:“鄭屠的錢,洒家自還他,你放了老兒還鄉去!”
那店小二那裡肯放。
魯達大怒,叉開五指,去那小二臉上只一掌,打得那店小二口中吐血;再復一拳,打落兩個當門牙齒。小二爬將起來,一道煙跑向店裡去躲了。店主人那裡敢出來攔他。金老父女兩個忙忙離了店中,出城自去尋昨日覓下的車兒去了。
且說魯達尋思,恐怕店小二趕去攔截他,且向店裡掇條凳子坐了兩個時辰,約莫金公去得遠了,方才起身,逕到狀元橋來。
且說鄭屠開著間門面,兩副肉案,懸掛著三五片豬肉。鄭屠正在門前櫃身內坐定,看那十來個刀手賣肉。魯達走到門前,叫聲“鄭屠。”鄭屠看時,見是魯提轄,慌忙出櫃身來唱喏,道:“提轄恕罪。”便叫副手掇條凳子來。“提轄請坐。”
魯達坐下,道:“奉著經略相公鈞旨: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見半點肥的在上面。”
鄭屠道:“使得,你們快選好的切十斤去。”
魯提轄道:“不要那等醃廝們動手你自與我切。”
鄭屠道:“說得是,小人自切便了。”
自去肉案上揀了十斤精肉,細細切做臊子。
那店小二把手帕包了頭,正來鄭屠家報說金老之事,卻見魯提轄坐在肉案門邊,不敢攏來,只得遠遠的立住,在房檐下望。
這鄭屠整整自切了半個時辰,用荷葉包了,道:“提轄,教人送去?”
魯達道:“送甚么!且住!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見些精的在上面,也要切做臊子。”
鄭屠道:“卻才精的,怕府里要裹餛飩;肥的臊子何用?”
魯達瞪著眼,道:“相公鈞旨分付洒家,誰敢問他?”
鄭屠道:“是合用的東西,小人切便了。”又選了十斤實膘的肥肉也細細的切做臊子,把荷葉包了。整弄了一早晨,卻得飯罷時候。
那店小二那裡敢過來,連那正要買肉的主顧也不敢攏來。
鄭屠道:“著人與提轄拿了,送將府里去?”
魯達道:“再要十斤寸金軟骨,也要細細地剁做臊子,不要見些肉在上面。”鄭屠笑道:“卻不是特地來消遣我!”
魯達聽得,跳起身來,拿著那兩包臊子在手,睜著眼,看著鄭屠,道:“洒家特地要消遣你!”把兩包臊子劈面打將去,卻似下了一陣的“肉雨。”鄭屠大怒,兩條忿氣從腳底下直衝到頂門;心頭那一把無明業火焰騰騰的按納不住;從肉案上搶了一把剔骨尖刀,托地跳將下來。
魯提轄早拔步在當街上。眾鄰舍並十來個火家,那個敢向前來勸;兩邊過路的人都立住了腳;和那店小二也驚得呆了。
鄭屠右手拿刀,左手便來要揪魯達;被這魯提轄就勢按住左手,趕將入去,望小腹上只一腳,騰地倒在當街上。魯達再入一步,踏住胸脯,提著醋缽兒大小拳頭,看著這鄭屠道:“洒家始投老種經略相公,做到關西五路廉訪使,也不枉了叫做“鄭關西”!你是個賣肉的操刀屠戶,狗一般的人,也叫做“鄭關西!”你如何強騙了金翠蓮?”撲的只一拳,正打在鼻子上,打得鮮血迸流,鼻子歪在半邊,卻便似開了個油鋪∶鹹的,酸的,辣的,一發都滾出來。鄭屠掙不起來,那把尖刀也丟在一邊,口裡只叫:“打得好!”
魯達罵道:“直娘賊!還敢應口!”
提起拳頭來就眼眶際眉梢只一拳,打得眼稜縫裂,烏珠迸出,也似開了個彩帛鋪的:紅的,黑的,紫的,都綻將出來。
兩邊看的人懼怕魯提轄,誰敢向前來勸?鄭屠當不過,討饒。
魯達喝道:“咄!你是個破落戶!若只和俺硬到底,洒家便饒你了!你如今對俺討饒,洒家偏不饒你!”又只一拳,太陽上正著,卻似做了一全堂水陸的道場:磐兒,鈸兒,鐃兒,一齊響。
魯達看時,只見鄭屠挺在地上,口裡只有出的氣,沒了入的氣,動彈不得。魯提轄假意道:“你這廝詐死,洒家再打!”只見麵皮漸漸的變了。魯達尋思道:“俺只指望打這廝一頓,不想三拳真箇打死了他。洒家須吃官司,又沒人送飯,不如及早撒開。”拔步便走,回頭指著鄭屠屍道:“你詐死!洒家和你慢慢理會!”一頭罵,一頭大踏步去了。
街坊鄰舍並鄭屠的火家,誰敢向前來攔他?
魯提轄回到下處,急急卷了些衣服盤纏,細軟銀兩;但是舊衣粗重都棄了;提了一條齊眉短棒,奔出南門,一道煙走了。
且說鄭屠家中眾人和那報信的店小二救了半日,不活,嗚呼死了。
老小鄰人逕來州衙告狀,候得府尹升廳,接了狀子,看罷,道:“魯達系經略府提轄,不敢擅自逕來捉捕凶身。”
府尹隨即上轎,來到經略府前,下了轎子,把門軍士入去報知。經略聽得,教請到廳上,與府尹施禮罷。經略道:“何來?”
府尹稟道:“好教相公得知,府中提轄魯達無故用拳打死市上鄭屠。不曾稟過相公,不敢擅自捉拿凶身。”
經略聽了,吃了一驚,尋思道:“這魯達雖好武藝,只性格粗鹵。今番做出人命事,俺如何護得短?須教推問不得。”
經略回府尹道:“魯達這人原是我父親老經略處的軍官。為因俺這裡無人幫護,撥他來做個提轄。既然犯了人命罪過,你可拿他依法度取問。如若供招明白,擬罪已定,也須教我父親知道,方可斷決。怕日後父親處邊上要這個人時,卻不好看。”
府尹稟道:“下官問了情繇,合行申稟老經略相公知道,方敢斷遣。”府尹辭了經略相公,出到府前,上了轎,回到州衙里,升廳坐下,便喚當日揖捕使臣押下文書,捉拿犯人魯達。
當時王觀察領了公文,將帶二十來個做公的人逕到魯提轄下處。只見房主人道:“卻才帶了些包裹,提了短棒,出去了。小人只道奉著差使,又不敢問他。”
王觀察聽了,教打開他房門看時,只有些舊衣舊裳和些被臥在裡面。王觀察就帶了房主人東西四下里去跟尋,州南走到州北,捉拿不見。王觀察又捉了兩家鄰舍並房主人同到州衙廳上回話道:“魯提轄懼罪在逃,不知去向,只拿得房主人並鄰舍在此。”
府尹見說,且教監下,一面教拘集鄭屠家鄰佑人等,點了仵作行人,仰著本地方官人並坊廂里正再三檢驗已了,鄭屠家自備棺木盛殮,寄在寺院。一面疊成文案,一壁差人杖限緝捕凶身。原告人保領回家。鄰佑杖斷有失救應。房主人並下處鄰舍止得個不應。魯達在逃,行開個廣捕急遞的文書,各處追捉;出賞一千貫;寫了魯達的年甲,貫址,形貌,到處張掛。一干人等疏放聽候。鄭屠家親人自去做孝,不在話下。
且說魯達自離了渭州,東逃西奔,急急忙忙,行過了幾處州府,正是“飢不擇食,寒不擇衣,慌不擇路,貧不擇妻。”
魯達心慌搶路,正不知投那裡去的是;一連地行了半月之上,卻走到代州雁門縣;入得城來,見這市井鬧熱,人煙驟集,車馬馳,一百二十行經商買賣行貨都有,端的整齊,雖然是個縣治,勝如州府,魯提轄正行之間,卻見一簇人圍住了十字街口看榜。
魯達看見挨滿,也鑽在人叢里聽時。
魯達卻不識字。只聽得眾人讀道:“代州雁門縣依奉太原府指揮使司,該準渭州文字,捕捉打死鄭屠犯人魯達,即系經略府提轄。如有人停藏在家宿食者,與犯人同罪;若有人捕獲前來或首到告官,支給賞錢一千貫文……”魯提轄正聽到那裡,只聽得背後一個人大叫道:“張大哥,你如何在這裡?”攔腰抱住,扯離了十字路口。
不是這個人看見了,橫拖倒拽將去,有分教∶魯提轄剃除頭髮,削去鬍鬚,倒換過殺人姓名,薅惱殺諸佛羅漢;直教:禪杖打開危險路,戒刀殺盡不平人。
畢竟扯住魯提轄的是甚人,且聽下回分解。
賞析
話說,梁山眾好漢在破遼回師時,經過五台山。那裡曾經是花和尚魯智深落髮剃度,招惹是非之處。宋江率了眾好漢上山去拜謁智真長老。智真長老對那位原先將“文殊院”鬧翻了天的弟子魯智深說道:
“徒弟一去數年,殺人放火不易!”
魯智深默然無言。
魯智深真正的江湖生涯,應該是從他下了五台山後開始的。在這之前,他單純得可以為一個素不相識的xx女子拍案而起,並在通緝他的布告前探頭探腦。這哪像個江湖人物?他跟五台山和尚們的斗鬧,連智真長老都看得出來,魯智深的心理狀態,其實跟一個頑童並沒有什麼區別。魯智深似乎天生就是個技擊家。書中沒有提及他在提轄任內使用的是什麼兵器,但從他三拳就將胖乎乎的鄭屠打得皮開肉綻的成績來看,他拳頭上的功夫一點都不含糊。出逃時他只攜了一根棍棒。那時候行走江湖的人,手邊一般都帶著一根棍棒,既可防身,也有打草驚蛇的功能。倘遇到敵人,他們便將身邊的短刀插在棍棒上廝鬥,喚作朴刀。
但是魯智深下山之後,他的心眼,遠遠沒有他的兵器的咄咄鋒芒。唯一一次看到他的心計,卻是在相國寺後的菜園子裡,一幫潑皮要將他拖扯到糞池裡難堪的時候,他窺出了端倪。但是這份心計,實際上更像是農民質樸的直覺。
魯智深下山時,智真長老送了四句偈語給他:“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州而遷,遇江而止。”其中意思,大家想必都知道了。
現在,在江湖上闖蕩了好幾年的魯智深,又出現在智真長老面前。從魯達第一次上五台山起,智真的慧眼,就一直在光顧著他的質樸的心境。在x家看來,至善的人性,是後天修成的。智真對殺人放火無數的魯智深的這種先知的敏感,似乎與x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理義相悖。但其中凝結的,卻正是佛家的辯證法:眾象的合理之處,須得從反面去看。
回評
此回方寫過史進英雄,接手便寫魯達英雄;方寫過史進粗糙,接手便寫魯達粗糙;方寫過史進爽利,接手便寫魯達爽利;方寫過史進剴直,接手便寫魯達剴直。作者蓋特地走此險路,以顯自家筆力,讀者亦當處處看他所以定是兩個人,定不是一個人處,毋負良史苦心也。一百八人,為頭先是史進一個出名領眾,作者卻少於華山上,特地為之表白一遍云:“我要討個出身,求半世快活,如何肯把父母遺體便點污了。”
嗟乎!此豈獨史進一人之初心,實惟一百八人之初心也。蓋自一副才調,無處擺劃,一塊氣力,無處出脫,而桀驁之性既不肯以伏死田塍,而又有其狡猾之尤者起而乘勢呼聚之,而於是討個出身既不可望,點污清白遂所不惜,而一百八人乃盡入於水泊矣。嗟乎!才調皆朝廷之才調也,氣力皆疆場之氣力也,必不得已而盡入於水泊,是誰之過也?
史進本題,只是要到老種經略相公處尋師父王進耳,忽然一轉,卻就老種經略相公外另變出一個小種經略相公來,就師父王進外另變出一個師父李忠來,讀之真如絳雲在霄,伸卷萬象,非復一日之所得定也。
寫魯達為人處,一片熱血直噴出來,令人讀之深愧虛生世上,不曾為人出力。孔子云:“詩可以興。”吾於稗官亦云矣。
打鄭屠忙極矣,卻處處夾敘小二報信,然第一段只是小二一個,第二段小二外又陪出買肉主顧,第三段又添出過路的人,不直文情如綺,並事情亦如鏡,我欲刳視其心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