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
張順鑿漏海鰍船 宋江三敗高太尉
簡介
高俅移改詔書,吳用識破詭計,眾頭領大戰一場而歸。
高俅聽從葉春之計,造海鰍船。張順等鑿漏海鰍船,高俅落水,宋江對高俅以禮相待,盡述委屈之情,表示招安之意。酒醉,高俅與燕青相撲,高俅出醜。蕭讓、樂和承高俅進京見天子,以求招安,高俅留聞煥章於梁山為信。
正文
話說高太尉在濟州城中帥府坐地,喚過王煥等眾節度使商議:傳令將各路軍馬,拔寨收入城中;教現在節度使俱各全副披掛,伏於城內;各寨軍士,盡數準備擺列於城中;城上俱各不豎旌旗,只於北門上立黃旗一面,上書“天詔”二字。高俅與天使眾官,都在城上,只等宋江到來。
當日梁山泊中,先差沒羽箭張清,將帶五百哨馬,到濟州城邊,周迴轉了一遭,望北去了。須臾,神行太保戴宗,步行來探了一遭。人報與高太尉,親臨月城上,女牆邊,左右從者百餘人,大張麾蓋,前設香案。遙望北邊宋江軍馬到來,前面金鼓,五方旌旗,眾頭領簸箕掌,栲栳圈, 翅一般,擺列將來。當先為首,宋江、盧俊義、吳用、公孫勝,在馬上欠身,與高太尉聲喏。高太尉見了,使人在城上叫道:“如今朝廷赦你們罪犯,特來招安,如何披甲前來?”宋江使戴宗至城下回覆道:“我等大小人員,未蒙恩澤,不知詔意如何?未敢去其介冑。望太尉周全。可盡喚在城百姓耆老,一同聽詔,那時承恩卸甲。”高太尉出令,教喚在城耆老百姓,盡都上城聽詔。無移時,紛紛滾滾,盡皆到了。宋江等在城下,看見城上百姓老幼擺滿,方才勒馬向前。鳴鼓一通,眾將下馬。鳴鼓二通,眾將步行到城邊,背後小校,牽著戰馬,離城一箭之地,齊齊地伺候著。鳴鼓三通,眾將在城下拱手,聽城上開讀詔書。那天使讀道:
制曰:人之本心,本無二端;國之恆道,俱是一理。作善則為良民,造惡則為逆黨。朕聞梁山泊聚眾已久,不蒙善化,未復良心。今差天使頒降詔書,除宋江、盧俊義等大小人眾,所犯過惡,並與赦免。其為首者,詣京謝恩;協隨助者,各歸鄉閭。嗚呼,速沾雨露,以就去邪歸正之心;毋犯雷霆,當效革故鼎新之意。故茲詔示,想宜悉知。
宣和年月日
當時軍師吳用正聽讀到“除宋江”三字,便目視花榮道:“將軍聽得麽?”卻才讀罷詔書,花榮大叫:“既不赦我哥哥,我等投降則甚?”搭上箭,拽滿弓,望著那個開詔使臣道:“看花榮神箭!”一箭射中面門,眾人急救。城下眾好漢,一齊叫聲“反!”亂箭望城上射來,高太尉迴避不迭。四門突出軍馬來,宋江軍中,一聲鼓響,一齊上馬便走。城中官軍追趕,約有五六里回來,只聽得後軍炮響,東有李逵,引步軍殺來,西有扈三娘,引馬軍殺來:兩路軍兵,一齊合到。官軍只怕有埋伏,急退時,宋江全伙,卻回身卷殺將來;三面夾攻,城中軍馬大亂,急急奔回,殺死者多。宋江收軍,不教追趕,自回梁山泊去了。
卻說高太尉在濟州寫表,申奏朝廷說:“宋江賊寇,射死天使,不伏招安。”外寫密書,送與蔡太師,童樞密,楊太尉,煩為商議,教太師奏過天子,沿途接應糧草,星夜發兵前來,並力剿捕群賊。
卻說蔡太師收得高太尉密書,逕自入朝,奏知天子。天子聞奏,龍顏不悅云:“此寇數辱朝廷,累犯大逆。”隨即降旨,教諸路各助軍馬,並聽高太尉調遣。楊太尉已知節次失利,再於御營司選撥二將,就於龍猛、虎翼、捧日、忠義四營內,各選精兵五百,總計二千,跟隨兩個上將,去助高太尉殺賊。
這兩員將軍是誰?一個是八十萬禁軍都教頭,官帶左義衛親軍指揮使,護駕將軍丘岳,一個是八十萬禁軍副教頭,官帶右義衛親軍指揮使,車騎將軍周昂。這兩個將軍,累建奇功,名聞海外,深通武藝,威鎮京師,又是高太尉心腹之人。當時楊太尉點定二將,限目下起身,來辭蔡太師。蔡京吩咐道:“小心在意,早建大功,必當重用!”二將辭謝了去。四營內,一個個選揀身長體健,腰細膀闊,山東河北,能登山,慣赴水,那一等精銳軍漢,撥與二將。這丘岳、周昂,辭了眾省院官,去辭楊太尉稟說:“明日出城。”楊太尉各賜與二將五匹好馬,以為戰陣之用。二將謝了太尉,各自回營,收拾起身。次日,軍兵拴著馬行程,都在御營司前伺候。丘岳、周昂二將,分做四隊:龍猛、虎翼二營一千軍,有二千餘騎軍馬,丘岳總領;捧日、忠義二營一千軍,也有二千餘騎軍馬,周昂總領。又有一千步軍,分與二將隨從。丘岳、周昂到辰牌時分,擺列出城。楊太尉親自在城門上看軍。且休說小校威雄,親隨勇猛。去那兩面繡旗下,一叢戰馬之中,簇擁著護駕將軍丘岳。怎生打扮?但見:
戴一頂纓撒火,錦兜鍪,雙鳳翅照天盔。披一副綠絨穿,紅綿套,嵌連環鎖子甲。穿一領翠沿邊,珠絡縫,荔枝紅,圈金繡戲獅袍。系一條襯金葉,玉玲瓏,雙獺尾,紅 釘盤螭帶。著一雙簇金線,海驢皮,胡桃紋,抹綠色雲根靴。彎一張紫檀靶,泥金梢,龍角面,虎筋弦寶雕弓。懸一壺柴竹桿,朱紅扣,鳳尾翎,狼牙金點鋼箭。掛一口七星裝,沙魚鞘,賽龍泉,欺巨闕霜鋒劍。橫一把撒朱纓,水磨桿,龍吞頭,偃月樣三停刀。騎一匹快登山,能跳澗,背金鞍,播玉勒胭脂馬。
那丘岳坐在馬上,昂昂奇偉,領著左隊人馬,東京百姓,看了無不喝采。隨後便是右隊,捧日,忠義兩營軍馬,端的整齊。去那兩面繡旗下,一叢戰馬之中,簇擁著車騎將軍周昂。怎生打扮?但見:
戴一頂吞龍頭,撒青纓,珠閃爍爛銀盔。披一副損槍尖,壞箭頭,襯香綿熟鋼甲。穿一領繡牡丹,飛雙鳳,圈金線降紅袍。系一條稱狼腰,宜虎體,嵌七寶麒麟帶。著一雙起三尖,海獸皮,倒雲根虎尾靴。彎一張雀畫面,龍角靶,紫綜繡六鈞弓。攢一壺 鵰翎,鐵木桿,透唐猊鑿子箭。使一柄欺袁達,賽石丙,劈開山金蘸斧。駛一匹負千斤,高八尺,能沖陣火龍駒。懸一條銀桿四方棱,賽金光劈楞簡。
這周昂坐在馬上,亭亭威猛。領著右隊人馬,來到城邊,與丘岳下馬,來拜辭楊太尉,作別眾官,離了東京,取路望濟州進發。
且說高太尉在濟州,和聞參謀商議:比及添撥得軍馬到來,先使人去近處山林,砍伐木植大樹;附近州縣,拘刷造船匠人,就濟州城外,搭起船場,打造戰船;一面出榜,招募敢勇水手軍士。
濟州城中客店內,歇著一個客人,姓葉名春,原是泗州人氏,善會造船。因來山東,路經梁山泊過,被他那裡小伙頭目,劫了本錢,流落在濟州,不能夠回鄉。聽得高太尉要伐木造船,征進梁山泊,以圖取勝,將紙畫成船樣,來見高太尉。拜罷,稟道:“前者恩相以船征進,為何不能取勝?蓋因船隻皆是各處拘刷將來的,使風搖櫓,俱不得法;更兼船小底尖,難以用武。葉春今獻一計,若要收伏此寇,必須先造大船數百隻。最大者名為大海鰍船。兩邊置二十四部水軍,船中可容數百人,每軍用十二個人踏動;外用竹笆遮護,可避箭矢;船面上豎立弩樓,另造□車,擺布放於上。如要進發,垛樓上一聲梆子響,二十四部水車,一齊用力踏動,其船如飛,他將何等船隻可以攔擋!若是遇著敵軍,船面上伏弩齊發,他將何物可以遮護!其第二等船,名為小海鰍船。兩邊只用十二部水車;船中可容百十人;前面後尾,都釘長釘;兩邊亦立弩樓,仍設遮洋笆片。這船卻行梁山泊小港,擋住這廝私路伏兵。若依此計,梁山之寇,指日唾手可平。”
高太尉聽說,看了圖樣,心中大喜。便叫取酒食衣服,賞了葉春,就著做監造戰船都作頭。連日曉夜催併,砍伐木植,限日定時,要到濟州交納。各路府州縣,均各合用造船物料。如若違限二日,笞四十,每三日加一等;若違限五日外者,定依軍令處斬。各處逼迫守令催督,百姓亡者數多,眾民嗟怨。
且不說葉春監造海鰍等船,卻說各處添撥水軍人等,陸續都到濟州。高太尉分撥各寨節度使下聽調,不在話下。只見門吏報導:“朝廷差遣丘岳,周昂二將到來。”高太尉令眾節度使出城迎接。二將到帥府,參見了太尉,親賜酒食,撫慰已畢,一面差人賞軍,一面管待二將。二將便請太尉將令,引軍出城搦戰。
高太尉道:“二公且消停數日,待海鰍船完備,那時水陸並進,船騎雙行,一鼓可平賊寇。”丘岳,周昂稟道:“某等覷梁山泊草寇,如同兒戲,太尉放心,必然奏凱還京。”高俅道:“二將若果應口,吾當奏知天子前,必當重用。”是日宴散,就帥府前上馬,回歸本寨,且把軍馬屯駐聽調。
不說高太尉催促造船征進,卻說宋江與眾頭領自從濟州城下叫反殺人,奔上梁山泊來,卻與吳用等商議道:“兩次招安,都傷犯了天使,越增得罪惡重了,朝廷必然又差軍馬來。”便差小嘍羅下山,去探事情如何,火急回報。不數日,只見小嘍羅探知備細,報上山來:“高俅近日招募一水軍,叫葉春為作頭,打造大小海鰍船數百隻;東京又新遣差兩個御前指揮,俱到來助戰。一個姓丘名岳,一個姓周名昂,二將英勇;各路又添撥到許多人馬,前來助戰。”
宋江便與吳用計議道:“似此大船,飛游水面,如何破得?”吳用笑道:“有何懼哉!只消得幾個水軍頭領便了。旱路上交鋒,自有猛將應敵。然雖如此,料這等大船,要造必在數旬間,方得成就。目今尚有四五十日光景,先教一兩個弟兄去那造船廠里,先薅惱他一遭,後卻和他慢慢地放對。”宋江道:“此言最好!可教鼓上蚤時遷、金毛犬段景住,這兩個走一遭。”吳用道:“再叫張青、孫新,扮作拽樹民夫,雜在人叢里,入船廠去。叫顧大嫂、孫二娘,扮作送飯婦人,和一般的婦人,雜將入去,卻叫時遷、段景住相幫。再用張清引軍接應,方保萬全。”前後喚到堂上,各各聽令已了。眾人歡喜無限,分頭下山,自去行事。
卻說高太尉曉夜催促,督造船隻,朝暮捉拿民夫供役。那濟州東路上一帶,都是船廠,趲造大海鰍船百隻,何止回人數千,紛紛攘攘。那等蠻軍,都拔出刀來,恐嚇民夫,無分星夜,要趲完備。是日,時遷、段景住先到了廠內,兩個商量道:“眼見的孫張二夫妻,只是去船廠里放火,我和你也去那裡,不顯我和你高強。我們只伏在這裡左右,等他船廠里火發,我便卻去城門邊伺候,必然有救軍出來,乘勢閃將入去,就城樓上放起火來,你便卻去城西草料場裡,也放起把火來,教他兩下里救應不迭。這場驚嚇不小。”兩個自暗暗地相約了,身邊都藏了引火的藥頭,各自去尋個安身之處。
卻說張青,孫新兩個來到濟州城下,看見三五百人,拽木頭入船廠里去。張孫二人,雜在人叢里,也去拽木頭,投廠里去。廠門口約有二百來軍漢,各帶腰刀,手拿棍棒,打著民夫,盡力拖拽入廠裡面交納。團團一遭,都是排柵;前後搭蓋茅草廠屋,有二三百間。張青、孫新入到裡面看時,匠人數千:解板的在一處,鈳船的在一處,船的在一處:匠人民夫,亂滾滾,不記其數。這兩個徑投做飯的笆棚下去躲避。孫二娘、顧大嫂兩個穿了些醃腌臢臢衣服,各提著個飯罐,隨著一般送飯的婦人,打哄入去。看看天色漸晚,月色光明,眾匠人大半尚兀自在那裡掙趲未辦的工程。當時近有二更時分,孫新、張青在左邊船廠里放火,孫二娘、顧大嫂在右邊船廠里放火。兩下火起,草屋焰騰騰地價燒起來。船廠內民夫工匠,一齊發喊,拔翻眾柵,各自逃生。
高太尉正睡間,忽聽得人報導:“船場裡火起!”急忙起來,差撥官軍,出城救應。丘岳、周昂二將,各引本部軍兵,出城救火,城樓上一把火起。高太尉聽了,親自上馬,引軍上城救火時,又見報導:“西草場內又一把火起,照耀渾如白日。”丘周二將,引軍去西草場中救護時,只聽得鼓聲振地,喊殺連天,原來沒羽箭張清,引著五百驍騎軍,在那裡埋伏,看見丘岳,周昂引軍來救應,張清便直殺將來,正迎著丘岳、周昂軍馬。張清大喝道:“梁山泊好漢全伙在此!”丘岳大怒,拍馬舞刀,直取張清。張清手執長槍來迎,不過三合,拍馬便走。丘岳要逞功勞,隨後趕來,大喝:“反賊休走!”張清按住長槍,輕輕去錦袋內,偷取個石子在手,扭回身軀,看丘岳來得較近,手起喝聲道:“著!”一石子正中丘岳面門,翻身落馬。周昂見了,便和數個牙將,死命來救丘岳。周昂戰住張清,眾將救得丘岳上馬去了。張清與周昂戰不到數合,回馬便走。周昂不趕,張清又回來。卻見王煥、徐京、楊溫、李從吉四路軍到。張清手招引了五百驍騎軍,竟回舊路去了。這裡官軍,恐有伏兵,不敢去趕,自收軍兵回來,且只顧救火。三處火滅,天色已曉。
高太尉教看丘岳中傷如何。原來那一石子,正打在面門唇口裡,打落了四個牙齒;鼻子嘴唇,都打破了。高太尉著令醫人治療,見丘岳重傷,恨梁山泊深入骨髓;一面使人喚葉春,吩咐教在意造船征進;船廠四圍,都教節度使下了寨柵,早晚提備,不在話下。
卻說張青,孫新夫妻四人,俱各歡喜;時遷,段景住兩個,都回舊路:六人已都有部從人馬,迎接回梁山泊去了。都到忠義堂,具說放火一事。宋江大喜,設宴款待時遷六人。自此之後,不時使人探視。
造船將完,看看冬到。其年天氣甚暖,高太尉心中暗喜,以為天助。葉春造船,也都辦完,高太尉催趲水軍,都要上船,演習本事。大小海鰍等船,陸續下水。城中帥府招募到四山五嶽水手人等,約有一萬餘人。先教一半去各船上學踏車,著一半學放弩箭。不過二十餘日,戰船演習已都完足了。葉春請太尉看船。
是日,高俅引領眾多節度使,軍官頭目,都來看船。把海鰍船三百餘只,分布水面。選十數隻船,遍插旌旗,篩鑼擊鼓,梆子響處,兩邊水車,一齊踏動,端的是風飛電走。高太尉看了,心中大喜:似此如飛船隻,此寇將何攔截,此戰必勝。隨取金銀緞疋,賞賜葉春;其餘人匠,各給盤纏,發放歸家。次日,高俅令有司宰烏牛、白馬、豬、羊、果品,擺列金、銀、錢、紙,致祭水神。排列已了,眾將請太尉行香。丘岳瘡口已完,恨入心髓,只要活捉張清報讎。當同周昂與眾節度使,一齊都上馬,跟隨高太尉到船邊下馬,隨侍高俅,致祭水神。焚香贊禮已畢,燒化楮帛,眾將稱賀已了,高俅叫取京師原帶來的歌兒舞女,都令上船作樂侍宴。一面教軍健車船,演習飛走水面,船上笙簫謾品,歌舞悠揚,遊樂終夕不散。當夜就船中宿歇。次日,又設席面飲酌,一連三日筵宴,不肯開船。忽有人報導:“梁山泊賊人寫一首詩,貼在濟州城裡土地廟前,有人揭得在此。”其詩寫道:
幫閒得志一高俅,
漫領三軍水上游。
便有海鰍船萬隻,
俱來泊內一齊休。
高太尉看了詩大怒,便要起軍征剿。“若不殺盡賊寇,誓不回軍!”聞參謀諫道:“太尉暫息雷霆之怒。想此狂寇懼怕,特寫惡言恫嚇,不為大事。消停數日之間,撥定了水陸軍馬,那時征進未遲。目今深冬,天氣和暖,此天子洪福,元帥虎威也。”高俅聽罷甚喜,遂入城中,商議撥軍遣將。旱路上便調周昂、王煥,同領大軍,隨行策應。卻調項元鎮、張開,總領軍馬一萬,直至梁山泊山前那條大路上守住廝殺。原來梁山泊自古四面八方,茫茫蕩蕩,都是蘆葦煙水。近來只有山前這條大路,卻是宋公明方才新築的,舊不曾有。高太尉教調馬軍先進,截住這條路口。其餘聞參謀,丘岳,徐京,梅展,王文德,楊溫,李從吉,長史王瑾,造船人葉春,隨行牙將,大小軍校隨從人等,都跟高太尉上船征進。
聞參謀諫道:“主帥只可監督馬軍,陸路進發,不可自登水路,親領險地。”高太尉道:“無傷!前番二次,皆不得其人,以致失陷了人馬,折了許多船隻。今番造得若干好船,我若不親臨監督,如何擒捉此寇?今次正要與賊人決一死戰,汝不必多言!”聞參謀再不敢開口,只得跟隨高太尉上船。高俅撥三十隻大海鰍船,與先鋒丘岳、徐京、梅展管領,撥五十隻小海鰍船開路,令楊溫同長史王瑾,船匠葉春管領。頭船上立兩面大紅繡旗,上書十四個金字道:“攪海翻江沖巨浪,安邦定國滅洪妖。”中軍船上,卻是高太尉,聞參謀,引著歌兒舞女,自守中軍隊伍。向那三五十隻大海鰍船上,擺開碧油幢,帥字旗,黃鉞白旄,朱蓋,中軍器械。後面船上,便令王文德,李從吉壓陣。此是十一月中時。馬軍得令先行。水軍先鋒丘岳、徐京、梅展,三個在頭船上,首先進發,飛雲卷霧,望梁山泊來。
當下三個先鋒,催動船隻,把小海鰍分在兩邊,擋住小港;大海鰍船,望中進發。眾軍諸將,正如蟹眼鶴頂,只望前面奔竄,迤邐來到梁山泊深處。只見遠遠地早有一簇船來,每隻船上,只有十四五人,身上都有衣甲,當中坐著一個頭領。前面三隻船上,插著三把白旗,旗上寫道“梁山泊阮氏三雄”;中間阮小二,左邊阮小五,右邊阮小七。遠遠地望見明晃晃都是戎裝衣甲,卻原來盡把金銀箔紙糊成的。三個先鋒見了,便叫前船上將火炮,火槍,火箭,一齊打放。那三阮全然不懼,料著船近,槍箭射得著時,發聲喊,齊跳下水裡去了。
丘岳等奪得三隻空船,又行不過三里來水面,見三隻快船,搶風搖來。頭只船上,只見十數個人,都把青黛黃丹,土朱泥粉,抹在身上,頭上披著發,口中打著胡哨,飛也似來。兩邊兩隻船上,都只五七個人,搽紅畫綠不等。中央是玉蟠竿孟康,左邊是出洞蛟童威,右邊是翻江蜃童猛。這裡先鋒丘岳,又叫打放火器,只見對面發聲喊,都棄了船,一齊跳下水裡去了。又捉得三隻空船。再行不得三里多路。又見水面上三隻中等船來。每船上四把櫓,八個人搖動,十餘個小嘍羅,打著一面紅旗,簇擁著一個頭領坐在船頭上,旗上寫“水軍頭領混江龍李俊”。左邊這隻船上,坐著這個頭領,手執鐵槍,打著一面綠旗,上寫道“水軍頭領船火兒張橫”。右邊那隻船上,立著那個好漢,上面不穿衣服,下腿赤著雙腳,腰間插著幾個鐵鑿,手中挽個銅 ,打著一面皂旗銀字,上書“頭領浪裏白條張順”。乘著船,高聲說道:“承謝送船到泊。”三個先鋒聽了,喝教:“放箭!”弓弩響時,對面三隻船上眾好漢,都翻筋斗跳下水裡去了。此是暮冬天氣,官軍船上,招來的水手軍士,那裡敢下水去?
正猶豫間,只聽得梁山泊頂上,號炮連珠價響,只見四分五落,蘆葦叢中,鑽出千百隻小船來,水面如飛蝗一般。每隻船上,只三五個人,船艙中竟不知有何物。大海鰍船要撞時,又撞不得。水車正要踏動時,前面水底下都填塞定了,車輻板竟踏不動。弩樓上放箭時,小船上人,一個個自頂片板遮護。看看逼將攏來,一個把鐃鉤搭住了舵,一個把板刀便砍那踏車的軍士。早有五六十個爬上先鋒船來。官軍急要退時,後面又塞定了,急切退不得。前船正混戰間,後船又大叫起來。高太尉和聞參謀在中軍船上,聽得大亂,急要上岸,只聽得蘆葦中金鼓大振,艙內軍士一齊喊道:“船底漏了。”滾滾走入水來。前船後船,盡皆都漏,看看沉下去。四下小船,如螞蟻相似,望大船邊來。高太尉新船,緣何得漏?卻原來是張順引領一班兒高手水軍,都把鐵鑿在船底下鑿透船底,四下里滾入水來。
高太尉爬去舵樓上,叫後船救應,只見一個人從水底下鑽將起來,便跳上舵樓來,口裡說道:“太尉,我救你性命。”高俅看時,卻不認得。那人近前,便一手揪住高太尉巾幘,一手提住腰間束帶,喝一聲下去,把高太尉撲通地丟下水裡去。堪嗟赫赫中軍將,翻作淹淹水底人!只見旁邊兩隻小船,飛來救應,拖起太尉上船去。那個人便是“浪裏白條”張順,水裡拿人,渾如瓮中捉鱉,手到拈來。
前船丘岳見陣勢大亂,急尋脫身之計,只見傍邊水手叢中,走出一個水軍來。丘岳不曾提防,被他趕上,只一刀,把丘岳砍下船去。那個便是梁山泊錦豹子楊林。徐京、梅展見殺了先鋒丘岳,兩節度使奔來殺楊林。水軍叢中,連搶出四個小頭領來:一個是白面郎君鄭天壽,一個是病大蟲薛永,一個是打虎將李忠,一個是操刀鬼曹正,一發從後面殺來。徐京見不是頭,便跳下水去逃命,不想水底下已有人在彼,又吃拿了。薛永將梅展一槍,搠著腿股,跌下艙里去。原來八個頭領,來投充水軍,尚兀自有三個在前船上:一個是青眼虎李雲,一個是金錢豹子湯隆,一個是鬼臉兒杜興。眾節度使便有三頭六臂,到此也施展不得。
梁山泊宋江、盧俊義,已自各分水陸進攻。宋江掌水路,盧俊義掌旱路。休說水路全勝,且說盧俊義引領諸將軍馬,從山前大路,殺將出來,正與先鋒周昂、王煥馬頭相迎。周昂見了,當先出馬,高聲大罵:“反賊,認得俺麽?”盧俊義大喝:“無名小將,死在目前,尚且不知!”便挺槍躍馬,直奔周昂,周昂也掄動大斧,縱馬來敵。兩將就山前大路上交鋒,戰到二十餘合,未見勝敗。只聽得後隊馬軍,發起喊來。原來梁山泊大隊軍馬,都埋伏在山前兩下大林叢中,一聲喊起,四面殺將出來。東南關勝、秦明,西北林沖,呼延灼:眾多英雄,四路齊到。項元鎮、張開那裡攔擋得住?殺開條路,先逃性命走了。周昂、王煥不敢戀戰,拖了槍斧,奪路而走,逃入濟州城中;扎住軍馬,打聽訊息。
再說宋江掌水路,捉了高太尉,急教戴宗傳令,不可殺害軍士。中軍大海鰍船上聞參謀等,並歌兒舞女,一應部從,盡擄過船。鳴金收軍,解投大寨。宋江、吳用、公孫勝等,都在忠義堂上,見張順水淥淥地解到高俅。宋江見了,慌忙下堂扶住,便取過羅緞新鮮衣服,與高太尉重新換了,扶上堂來,請在正面而坐。宋江納頭便拜,口稱“死罪!”高俅慌忙答禮。宋江叫吳用,公孫勝扶住拜罷,就請上坐。再叫燕青傳令下去:“如若今後殺人者,定依軍令,處以重刑!”號令下去,不多時,只見紛紛解上人來:童威、童猛解上徐京;李俊、張橫解上王文德;楊雄、石秀解上楊溫;三阮解上李從吉;鄭天壽、薛永、李忠、曹正解上梅展;楊林解獻丘岳首級;李雲、湯隆、杜興,解獻葉春、王瑾首級;解珍、解寶擄捉聞參謀,並歌兒舞女,一應部從,解將到來。單單只走了四人:周昂、王煥、項元鎮、張開。宋江都教換了衣服,重新整頓,盡皆請到忠義堂上,列坐相待。但是活捉軍士,盡數放回濟州。另教安排一隻好船,安頓歌兒舞女,一應部從,令他自行看守。
當時宋江便教殺牛宰馬,大設筵宴,一面分投賞軍,一面大吹大擂,會集大小頭領,都來與高太尉相見。各施禮畢,宋江持盞擎杯,吳用、公孫勝執瓶捧案,盧俊義等侍立相待。宋江開口道:“文面小吏,安敢叛逆聖朝,奈緣積累罪尤,逼得如此。二次雖奉天恩,中間委曲奸弊,難以縷陳。萬望太尉慈憫,救拔深陷之人,得瞻天日,刻骨銘心,誓圖死保。”高俅見了眾多好漢,一個個英雄猛烈,林沖,楊志怒目而視,有發作之色,先有了五分懼怯。便道:“宋公明,你等放心!高某回朝,必當重奏,請降寬恩大赦,前來招安,重賞加官,大小義士,盡食天祿,以為良臣。”宋江聽了大喜,拜謝太尉。
當日筵會,甚是整齊;大小頭領,輪番把盞,殷勤相勸。高太尉大醉,酒後不覺放蕩,便道:“我自國小得一身相撲,天下無對。”盧俊義卻也醉了,怪高太尉自誇“天下無對”,便指著燕青道:“我這個小兄弟,也會相撲,三番上岱嶽爭交,天下無對。”高俅便起身來,脫了衣裳,要與燕青廝撲。眾頭領見宋江敬他是個天朝太尉,沒奈何處,只得隨順聽他說;不想要勒燕青相撲,正要滅高俅的嘴,都起身來道:“好,好,且看相撲!”眾人都哄下堂去。宋江亦醉,主張不定。兩個脫了衣裳,就廳階上,宋江叫把軟褥鋪下。兩個在剪絨毯上,吐個門戶。高俅搶將入來,燕青手到,把高俅扭得定,只一交,顛翻在地褥上,做一塊半晌掙不起。這一撲,喚做“奪命撲”。宋江、盧俊義慌忙扶起高俅,再穿了衣服,都笑道:“太尉醉了,如何相撲得成功,切乞恕罪!”高俅惶恐無限,卻再入席,飲至夜深,扶入後堂歇了。
次日,又排筵會,與高太尉壓驚,高俅遂要辭回,與宋江等作別。宋江道:“某等淹留大貴人在此,並無異心;若有瞞昧,天地誅戮!”高俅道:“若是義士肯放高某回京,便好全家於天子前保奏義士,定來招安,國家重用。若更翻變,天所不蓋,地所不載,死於槍箭之下!”宋江聽罷,叩首拜謝。高俅又道:“義士恐不信高某之言,可留下眾將為當。”宋江道:“太尉乃大貴人之言,焉肯失信?何必拘留眾將。容日各備鞍馬,俱送回營。”高太尉謝了:“既承如此相款,深感厚意,只此告回。”宋江等眾苦留。當日再排大宴,序舊論新,筵席直至更深方散。
第三日,高太尉定要下山,宋江等相留不住,再設筵宴送行,將出金銀彩緞之類,約數千金,專送太尉,為折席之禮;眾節度使以下,另有饋送。高太尉推卻不得,只得都受了。飲酒中間,宋江又提起招安一事。高俅道:“義士可叫一個精細之人,跟隨某去,我直引他面見天子,奏知你梁山泊衷曲之事,隨即好降詔書。”宋江一心只要招安,便與吳用計議,教“聖手書生”蕭讓,跟隨太尉前去。吳用便道:“再教鐵叫子樂和作伴,兩個同去。”高太尉道:“既然義士相托,便留聞參謀在此為信。”宋江大喜。至第四日,宋江與吳用帶二十餘騎,送高太尉並眾節度使下山,過金沙灘二十里外餞別,拜辭了高太尉,自回山寨,專等招安訊息。
卻說高太尉等一行人馬,望濟州回來,先有人報知,濟州先鋒周昂、王煥、項元鎮、張開,太守張叔夜等出城迎接。高太尉進城,略住了數日,收拾軍馬,教眾節度使各自領兵回程暫歇,聽候調用。高太尉自帶了周昂,並大小牙將頭目,領了三軍,同蕭讓、樂和,一行部從,離了濟州,迤邐望東京進發。不因高太尉帶領梁山泊兩個人來,有分教:風流出眾,洞房深處遇君王;細作通神,相府園中尋俊傑。畢竟高太尉回京,怎地保奏招安宋江等眾,且聽下回分解。
賞析
告發宋江題寫反詩的黃文炳也許不是個好人,但他是一位忠臣。一個為大宋王朝盡忠的人卻得不到他所效忠的政府保護,全家被滅門。這是黃文炳的悲劇,也是大宋王朝的悲劇,盡心盡力忠於王事之臣沒有保障,這個王朝的命運就可想而知。
《水滸》所描寫的大宋王朝,其所屬官吏大致上有四種:
第一種如林沖那樣“朴忠”之人。能力超群,為人忠厚,行事端正,勤勉於王事。但這種出污泥而不染的職業軍官,為那個朝廷、那個官場所不容,只能雪夜上梁山。
第二種如宋江這樣的能吏。依然是能力超群,又長於權謀。但看到了王朝的種種弊病和未來的命運。替朝廷打工完全是為了自己有機會尋租,自己利用所掌握的公共權力廣交黑白兩道人士,為自己早找退路。對王朝而言,這些人早就“身在曹營心在漢”,對王朝的律法都是敷衍了事,毫無內心的尊重與敬畏,甚至與“反賊”們暗通款曲,如果他們反戈一擊,殺傷力最大。
第三種如蔡九、高廉這樣占據要津的官吏。他們大多無能無德,惟一會做的事情是奉承巴結上憲,欺壓敲詐百姓與下屬。他們惹起了沸騰的民怨,他們為王朝製造種種仇恨。但由於他們大多“根正苗紅”,在朝廷有強大的靠山,他們的貪污腐敗行為只要玩得巧妙,大多不會給他們帶來處分,甚至會青雲直上。這類官員和林沖等類官員是天生的敵人,他們必須將林沖這樣的“乾淨”官員排擠掉,才能為所欲為。和宋江這類官員既有共同利益,又有種種矛盾。他們是互相利用的關係。蔡九這樣的官需要宋江這樣的吏辦事,宋江這樣的吏需要借重蔡九等官員的權勢。但由於宋江等小吏有能力無靠山,只能為混蛋官員屈身做吏,因此內心是十分瞧不起和反感蔡九這些昏官的,因此有機會就會哄騙、利用他們。蔡九們讓皇帝做“冤大頭”,宋江們就讓蔡九們做“冤大頭。”
第四種官員就如黃文炳。他們寒窗苦讀出身,有學識也有能力,在官場這個大醬缸中,為了找到晉身之道,一方面勤懇地為朝廷辦事,另一方面犧牲自己的自尊,扭曲自己的人格,讓自己的品行污染得和官場一種顏色。因此對百姓而言他是壞蛋,對朝廷而言卻是忠臣。由於沒有蔡太師這樣的父親,高太尉這樣的兄長。在官場他們有先天的不足,只能厚顏去攀附蔡太師這樣的大樹。但這種攀附來的關係是不牢靠的,大官們也只是利用他們辦事,未必把他們看成嫡系。而一般百姓和有良心的官員卻不齒其為人,不願和他們為伍。這樣的官員是屬“蝙蝠”的,上廟堂無門,下江湖無路。因此我覺得,像黃文炳這樣的官員很可憐。
黃文炳是一個在閒通判。在宋代,通判是知州的副官,大概相當於副州長這個級別,算箇中級官員。但在帝制時代,主官和副官的級別只差一點,權力卻有天壤之別。做通判的大多是科舉出身,通過任通判處理各種公務的歷煉,然後一步步升為主官。蘇東坡中進士後,開始做過數任通判,後來熬到知州。黃文炳怎樣被罷免實缺,賦閒在家,書中未做交代。但我想不外乎這幾個原因:一是因為貪污受賄,在帝制時代,“千里做官只為財”,因貪污事發一般是因為政治鬥爭,這點成為政敵攻擊的“阿喀琉斯足跟”。其二是辦事不利得罪上司,被整下來了。第三是和同事關係太差,得罪的人太多,無法容身。但根本原因是沒有硬靠山,如有蔡京、高俅那樣的靠山,貪墨就不是毛病了,上司也不敢整他,出了事故平調到異地做官就行了,同事們更奈何他不得。
罷官回家的黃文炳只能住在無為軍這樣的“野去處”,而不是在通省大衢,哥哥也只是個土財主。過江去探望蔡九,因為蔡九家擺公宴而不敢進去,可知他根本進不了蔡九這些“公子黨”的圈子。作為這樣一個寒窗苦讀出身,混了一官半職又被罷官的人,想走關係投門子起復,重新做官,應算是一種合理的期望。他總歸是想在大宋王朝的體制內尋求一條出路,而不是像宋江等那樣,暗中勾連梁山強寇,做好造反的準備。如果宋江都敢自誇“忠義”,黃文炳更是“愚忠”了。至於書中說他,“這人雖讀經書,確是阿諛諂佞之徒,心地匾窄,只是嫉賢妒能,勝如己者害之,不如己者弄之,專在鄉里害人。”這是施耐庵的道德評價,和是否忠於王朝的“大節”沒有必然聯繫。歷史上長於待人接物,仗義疏財的奸臣不乏其人。
看到宋江題寫的詩詞,一般的混蛋看不明白,而看得明白的人往往不在意,誰罵朝廷的娘,沒準他還附和。可黃文炳希望起復的欲望太強烈,便抄下來去蔡九那裡邀功。——看他向酒保借筆墨紙張抄寫,又問清楚題詩的人模樣,再吩咐酒保不要將牆壁上的詩詞刮掉,以免證據滅失。——如此有條不紊,可見真是個能幹的官員。
在府衙聽到蔡九敘述父親蔡京信中所說的京城童謠和異常天象,他立即想到“耗國因家木,刀兵點水工”和題寫反詩的“鄆城宋江”是一人,兩條不相干的證據一對照,便發現了重大問題。是何等的具有鬥爭經驗和警惕性。時時刻刻觀察輿情,時時刻刻警惕民間對朝廷不滿的跡象。這樣的官員,大宋太少了,有這么一個還賦閒在家,像蔡九那樣的傻蛋,卻起居八座,開府建牙。
宋江裝瘋賣傻,被黃文炳識破。
吳用等人偽造蔡京的假書信,亦被他識破。
他又建議蔡九將宋江、戴宗斬首於市,早除後患。
這種政治敏銳性,這種細緻清醒而又當機立斷的辦事風格,顯示他是宋代文官制度培養出來十分合格的官員。作為王朝培養的官員,看到不尋常的輿情而熟視無睹,面對犯罪的破綻而不能識破,才是最大的失職。
對宋江而言,因題寫反詩而被關進死囚牢,是因言獲罪,是不折不扣的文字獄。
對黃文炳而言,朝廷既然將題寫反詩視為“謀反”、“犯罪”,他及時偵破是為人臣的本份。
我們構想一下,如果宋江、戴宗不被晁蓋劫走而是順利斬首,上報到朝廷,第一功臣肯定是蔡九,黃文炳頂多分一瓢羹。黃文炳依然得不到他應該得到的。
黃文炳在具體事務面前通達敏捷,但他只有小聰明,不具備大智慧。他沒有看到他滿懷希望的大宋王朝已是外強中乾,身體各個器官已經失靈。宋江等官吏,甚至包括宿太尉這樣的大官比他看得更遠,對強盜行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提供方便,根本不對朝廷抱太大的希望,口說“忠誠”,內懷小九九,反而兩面討好。因此黃文炳沒想到堂堂的江州府官兵,在梁山賊寇面前不堪一擊;更沒想到蔡九辦事會犯那樣的低級錯誤,斬首私通梁山強寇的要犯,竟然事前不清場,不關閉城門,讓梁山人回娘家似的從容進來劫法場;對法場一旦被劫的應急預案也不做,讓劫了法場的人全身而退;對於黃文炳如此重要的舉報人,也不採取必要的保護措施。如果蔡九那個位置換上黃文炳去坐,這一切可能都不會發生。——黃文炳落入宋江之手後,也許在痛罵蔡九:“豎子不足與謀!”
黃文炳的哥哥黃文燁是個大善人,他對弟弟的作為很擔憂,罵他說:“又做這等短命促掐的事!與你無乾,何故定要害他?倘若有天理之時,報應只在眼前,卻不是反遭其禍!”作為官員的黃文炳,主動揭發偵破宋江題寫反詩、通賊的種種行為,卻被“大善人”視為“害人”;蔡九、慕容這樣的昏庸之官,位置卻坐得很穩;而宋江、朱仝這樣的官吏,為強盜通風報信、甚至私放盜賊的人卻被民間尊為“義士”。大宋王朝在老百姓心中,形象何等的不堪!
宋江對黃文炳的報復是那樣的殘酷、那樣的沒有人性。害宋江的是大宋王朝,黃文炳只是大宋王朝這條大船上的一個螺絲釘,可宋江殺掉了黃文炳一家四五十號人,放火燒了人家的房子。當張順把黃文炳抓到宋江面前時,黃文炳倒還是顯出一個讀書人的氣節,說了句:“小人已知過失,只求早死!”他知道自己的過失恐怕不僅僅是多管朝廷的“閒事”吧,也許是後悔沒看出自己所依靠的知府是那樣無能,自己效忠的朝廷是那樣的虛弱。對黃文炳這樣忠於自己朝廷的能人,在西方也許會獲得敵人的尊重。可宋江自稱“忠於朝廷”的人卻如此痛恨真正的忠臣。讓李逵用尖刀,割黃文炳的肉,一點點在炭火上燒烤著下酒,將黃文炳的心肝做了醒酒湯。可在梁山後期,宋江俘虜了大奸臣高俅,反而對其待若貴賓。
如此看來,黃文炳是真小人,宋江是偽君子。真小人比偽君子可愛。
黃文炳最大的錯誤在於他太把朝廷當回事,太相信朝廷的能力。黃文炳之死的警示意義在於:為朝廷做事太認真不行,弄不好引火燒身,朝廷可不會真心保護你,蔡九這樣的大官一有風吹草動早就跑得遠遠的,黃文炳死後,頂多讓大宋王朝表彰一下,追封為某府知府而已,可老百姓卻一點也不會同情你。所以呀,辦朝廷的事,能糊弄就糊弄。
回評
【容評:李生因(曰):梁山泊好漢一味以戰為戲,所以為妙。又曰:高俅醜態也夠了。】【袁評:葉春造海鰍船,制度奇甚,此水戰時,必勝之技也。梁山泊以計破之,更層層出奇,使不能測。及捉得高俅,只用燕青一撲以攝其心。不識仍將歌兒午女奏凱鏇否?(按:本回原無評,此評本在第八十二回後,顯系誤置,現移置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