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
戴宗二取公孫勝 李逵獨劈羅真人
簡介
戴宗、李逵奉宋江、吳用之命,離高唐州去薊州找公孫勝。一天到素麵店吃飯,從一老人口中得知公孫勝在九宮縣二仙山。戴宗去見,被公孫老母回絕。戴宗叫李逵去屋裡打鬧,公孫勝只好出來,以老母年邁,羅真人不放為由不去梁山。李逵於五更偷去松鶴軒,斧劈羅真人。羅真人使白手帕捉弄李逵,戴宗再三央求,羅真人派黃巾力士從薊州牢中救李逵回來。
正文
話說當下吳學究對宋公明說道:“要破此法,只除非快教人去薊州尋取公孫勝來,便可破得高廉。”宋江道:“前番戴宗去了幾時,全然打聽不著,卻那裡去尋?”吳用道:“只說薊州,有管下多少縣治,鎮市,鄉村,他須不曾尋得到。我想公孫勝他是個學道的人,必然在個名山大川,洞天真境居住。今番教戴宗可去薊州管下山川去處尋覓一遭,不愁不見他。”宋江聽罷,隨即叫請戴院長商議,可往薊州尋取公孫勝。戴宗道:“小可願往,只是得一個做伴的去方好。”吳用道:“你作起‘神行法’來,誰人趕得你上?”戴宗道:“若是同伴的人,我也把甲馬拴在他腿上,教他也便走得快了。”李逵便道:“我與戴院長做伴走一遭。”戴宗道:“你若要跟我去,須要一條路吃素,都聽我的言語。”李逵道:“這個有甚難處,我都依你便了。”宋江,吳用分付道:“路上小心在意,休要惹事。若得見了,早早回來。”李逵道:“我打死了殷天錫,卻教柴大官人吃官司,我如何不要救?今番並不惹事了!”二人各藏了暗器,拴縛了包里,拜辭了宋江並眾人,離了高唐州,取路投薊州來。
走得二三十里,李逵立住道:“大哥,買碗酒吃了走也好。”戴宗道:“你要跟我作‘神行法,'須要只吃素酒。”李逵笑道:“便吃些肉也打甚麽緊。”戴宗道:“你又來了,今日己晚,且向前尋個客店宿了,明日早行。”兩個又走了三十餘里,天色昏黑,尋著一個客店歇了,燒起火來做飯,沾一角酒來吃。李逵搬一碗素飯並一碗菜湯來房裡與戴宗吃。戴宗道:“你如何不吃飯?”李逵應道:“我且未要吃飯哩。”戴宗尋思:“這廝必然瞞著我背地裡吃葷。”戴宗自把菜飯吃了,悄悄地來後面張時,見李逵討兩角酒,一盤牛肉,立著在那裡亂吃。戴宗道:“我說什麽!且不要道破他,明日小小地耍他耍便了!”
戴宗先去房裡睡了,李逵吃了一回酒肉,恐怕戴宗問他,也輕輕的來房裡說睡了。到五更時分,戴宗起來,叫李逵打火,做些素飯吃了。各分行李在背上,算還了房宿錢,離了客店。行不到二里多路,戴宗說道:“我們昨日不曾使‘神行法,’今日須要趕程途。你先把包里拴得牢了,我與你作法,行八百里便住。”戴宗取四個甲馬去李逵兩隻腿上縛了,分付道:“你前面酒食店裡等我。”戴宗念念有詞,吹口氣在李逵腿上。李逵拽開大步,渾如駕雲的一般,飛也似去了。戴宗笑道:“且著他忍一日餓!”戴宗也自拴上甲馬,隨後趕來。
李逵不省得這法,只道和他走路一般好耍,那當得耳朵邊有如風雨之聲,兩邊房屋樹木一似連排價倒了的,腳底下如雲催霧趲。李逵怕將起來,幾遍待要住腳,兩條腿那裡收拾得住?一似有人在下面推的相似,腳不點地只管走去了。看看走到紅日平西,肚裡又飢又渴,越不能彀住,驚得一身臭汗,氣喘做一團。戴宗從背後趕來,叫道:“李大哥,怎的不買些點心吃了去?”李逵叫道:“哥哥!救我一救!餓殺鐵牛了!”戴宗懷裡摸出幾個炊餅來自吃。李逵伸著手,只隔一丈遠近,只接不著。李逵叫道:“好哥哥!且住一住!”
戴宗道:“便是今日有些蹊蹺,我的兩條腿也不能彀住。”李逵道:“啊也!我這鳥腳不由我半分,只管自家在下邊奔了去!不要討我性發,把大斧砍了下來!”戴宗道:“只除是恁的般方好;不然,直走到明年正月初一日,也不能住!”李逵道:“好哥哥!休使道兒耍我!砍了腿下來,把甚麽走回去?”戴宗道:“你敢是昨夜不依我?今日連我也奔不得住,你自奔去。”李逵叫道:“好爺爺!你饒我住一住!”戴宗道:“我的這法不許吃葷,第一戒的是牛肉。若還吃了一塊牛肉,直要奔一世方才得住!”李逵道:“卻是苦也!我昨夜不合瞞著哥哥,其實偷買五七斤牛肉吃了!正是怎麽好!”戴宗道:“怪得今日連我的這腿也收不住!你這鐵牛害殺我也!”李逵聽罷,叫起撞天屈來。戴宗笑道:“你從今以後,只依得我一件事,我便罷得這法。”李逵道:“老爺!你快說來,看我依你!”戴宗道:“你如今敢再瞞我吃葷麽?”李逵道:“今後但吃時,舌頭上生碗來大疔瘡!我哥哥會吃素,鐵牛其實煩難,因此上瞞著哥哥試一試。今後並不敢了!”戴宗道:“既是恁地,饒你這一遍!”趕上一步,把衣袖去李逵腿上只一拂,喝聲“住。”李逵應聲立定。戴宗道:“我先去,你且慢慢的來。”李逵正待抬腿,那裡移得動;拽也拽不起,一似生鐵鑄就了的。李逵大叫道:“又是苦也!哥便再救我一救!”戴宗轉回頭來,笑道:“你方才罰咒真麽?”李逵道:“你是我爺爺,如何敢違了你的言語!”戴宗道:“你今番真箇依我?”便把手綰了李逵,喝“起。”兩個輕輕地走了去。李逵道:“哥哥可憐見鐵牛,早歇了罷!”
見個客店,兩個入來投宿。戴宗、李逵入到房裡,去腿上卸下甲馬,取出幾陌紙錢燒送了,問李逵道:“今番如何?”李逵捫著,嘆氣道:“這兩條腿方才是我的了!”戴宗便叫李逵安排些素酒素飯吃了,燒湯洗了,上床歇息。睡到五更,起來洗漱罷,吃了飯,還了房錢,兩個又上路。行不到三里多路,戴宗取出甲馬道:“兄弟,今日與你只縛兩個,教你慢行些。”李逵道:“親爺!我不要縛了!”戴宗道:“你既依我言語,我和你幹大事,如何肯弄你!你若不依我,教你不似夜來,只釘住在這裡,直等我去薊州尋見了公孫勝,回來放你!”李逵慌忙叫道:“你縛!你縛!”戴宗與李逵當日各只縛兩個甲馬,作起“神行法,”扶著李逵同走。原來戴宗的法,要行便行,要住便住。李逵從此那裡敢違他言語,於路上只是買些素酒素飯,吃了便行。
話休絮煩,兩個用“神行法,”不旬日,迤邐來薊州城外客店裡歇了。次日,兩個入城來,戴宗扮做主人,李逵扮做仆者。城中尋了一日,並無一個認得公孫勝的。兩個自回店裡歇了;次日,又去城中小街狹巷尋了一日,絕無消耗。李逵心焦,罵道:“這個乞丐道人!鳥躲在那裡!我若見時,惱揪將去見哥哥!”戴宗道:“你又來了!便不記得吃苦!”李逵陪笑道:“不敢!不敢!我自這般說一聲兒耍。”戴宗又埋怨一回,李逵不敢回話。兩個又來店裡歇了,次日早起,去城外近村鎮市尋覓。戴宗但見老人,便施禮拜問公孫勝先生家在那裡居住,並無一人認得。戴宗也問過數十處。當日晌午時分,兩個走得肚飢,路旁邊見一個素麵店。直入來買些點心吃,只見裡面都坐滿,沒一個空處。戴宗、李逵立在當路。過賣問道:“客官要吃麵時,和這老人合坐一坐。”戴宗見個老丈獨自一個占著一副大座頭,便與他施禮,唱個喏,兩個對面坐了,李逵坐在戴宗肩下。分付過賣造四個壯麵來。
戴宗道:“我吃一個,你吃三個不少麽?”李逵道:“不濟事!不發做六個來,我都包辦!”過賣見了也笑,等了半日,不見把面來,李逵見都搬入裡面去了,心中己有五分焦躁,老兒低著頭,伏桌兒吃。李逵性急,叫一聲“過賣,”罵道:“教老爺等了這半日!”把那桌子只一拍,潑那老人一臉熱汁,那分面都潑翻了,老兒焦躁,便起來揪住李逵,喝道:“你是道理打翻我面!”李逵捻起拳頭,要打老兒。戴宗慌忙喝住,與他陪話,道:“老丈休和他一般見識。小可陪老丈一分面。”那老人道:“客官不知;老漢路遠,早要吃了面回去聽講,遲時誤了程途。”戴宗問道:“老丈何處人氏?卻聽誰人講甚麽?”老兒答道:“老漢是本處薊州管下九宮縣二仙山下人氏,因來這城中買些好香回去,聽山上羅真人講說長生不老之法。”戴宗尋思:“莫不公孫勝也在那裡?”便問老人道:“老丈貴莊曾有個公孫勝麽?”老人道:“客官問別人定不知,多有人不認得他。老漢和他是鄰舍。他只有個老母在堂。這個先生一向雲遊在外,此時喚做公孫一清。如今出姓,都只叫他清道人,不叫做公孫勝,此是俗名,無人認得。”戴宗道:“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又拜問老丈:“九宮縣二仙山離此間多少路?清道人在家麽?”老人道:“二仙山只離本縣四十五里便是。清道人他是羅真人上首徒弟。他本師如何放他離左右!”
戴宗聽了大喜,連忙催趲面來吃;和那老人一同吃了,算還面錢,同出店肆,問了路途。戴宗道:“老丈先行;小可買些香紙也便來也。”老人作別去了。戴宗,李逵回到客店裡,取了行李,包裹,再拴上甲馬,離了客店,兩個取路投九宮縣二仙山來。戴宗使起“神行法,”四十五里,片時到了。二人來到縣前,問二仙山時,有人指道:“離縣投東,只有五里便是。”兩個又離了縣治,投東而行,行不到五里,早來到二仙山下。見個樵夫,戴宗與他施禮,說道:“借問此間清道人家在何處居住?”樵夫指道:“只過這個山嘴,門外有條小石橋的便是。”兩個抹過山嘴來,見有十數間草房,一周圍矮牆,牆外一座小小石橋,兩個來到橋邊,見一個村姑,提一籃新果子出來,戴宗施禮問道:“娘子從清道人家出來,清道人在家麽?”村姑答道:“在屋後煉丹。”戴宗心中暗喜。分付李逵道:“你且去樹多處躲一躲,待我自入去見了他來叫你。”戴宗自入到裡面看時,一帶三間草房,門上懸掛一個蘆簾。戴宗咳嗽一聲,只見一個白髮婆婆從裡面出來。戴宗當下施禮道:“告稟老娘,小可欲求清道人相見一面。”婆婆問道:“官人高姓?”戴宗道:“小可姓戴,名宗,從山東到此。”婆婆道:“孩兒出外雲遊,不曾還家。”戴宗道:“小可是舊時相識,要說一句緊要的話,求見一面。”婆婆道:“不在家裡,有甚
話說,留下在此不妨。待回家自來相見。”戴宗道:“小可再來。”就辭了婆婆,卻來門外對李逵道:“今番須用著你:方才他娘說道不在家裡,如今你可去請他。他若說不在時,你便打將起來,卻不得傷犯他老母,我來喝住你便罷。”
李逵先去包裹里取出雙斧,插在兩胯下,入得門裡,大叫一聲“著個出來。”婆婆慌忙迎著問道:“是誰?”見了李逵睜著雙眼,先有八分怕他,問道:“哥哥有甚
話說?”李逵道:“我乃梁山泊黑鏇風,奉著哥哥將令,教我來請公孫勝。你叫他出來,佛眼相看!若還不肯出來,放一把鳥火,把你家當都燒做白地!”又大叫一聲“早早出來。”婆婆道:“好漢莫要恁地。我這裡不是公孫勝家,自喚做清道人。”李逵道:“你只叫他出來,我自認得他鳥臉!”婆婆道:“出外雲遊未歸。”李逵拔出大斧,先砍翻一堵壁。婆婆向前攔住。李逵道:“你不叫你兒子出來,我只殺了你!”拿起來便砍。把那婆婆驚倒在地。只見公孫勝從裡面奔將出來,叫道:“不得無禮!”只見戴宗便來喝道:“鐵牛!如何嚇倒老母!”戴宗連忙扶起。李逵撇了大斧,便唱個喏道:“阿哥休怪。不恁地你不肯出來。”公孫勝先扶娘入去了,出來拜請戴宗,李逵;邀進一間淨室坐下,問道:“虧二位尋得到此。”戴宗道:“自從哥哥下山之後,小可先來薊州尋了一遍,並無打聽處,只糾合得一夥弟兄上山。今次宋公明哥哥因去高唐州救柴大官人,致被知府高廉兩三陣用妖法贏了;無計奈何,只得教小可和李逵逕來尋請足下。遍薊州並無尋處。偶因素麵店中得個此間老丈指引到此。又見村姑說足下在家燒煉丹藥,老母只是推不在;因此使李逵激出哥哥來。這廝太莽了些。望乞恕罪。宋公明哥哥在高唐州界上度日如年;請哥哥便可行程,以見始終成全大義之美。”
公孫勝道:“貧道幼年飄蕩江湖,多與好漢們相聚。自從梁山泊分別回鄉,非是昧心:一者母親年老,無人奉侍;二乃本師羅真人留在座前。恐怕山寨有人尋來,故意改名清道人,隱居在此。”戴宗道:“今者宋公明正在危急之際,哥哥慈悲,只得去走一遭。”公孫勝道:“乾礙老母無人養瞻。本師羅真人如何肯放?其實去不得了。”戴宗再拜懇告。公孫勝扶起戴宗,說道:“再容商議。”公孫勝留戴宗,李逵在淨室里坐定,安排些素酒素食相待。三個吃了一回,戴宗又苦苦哀告道:“若是哥哥不肯去時,宋公明必被高廉捉了,山寨大義,從此休矣!”公孫勝道:“且容我去稟問本師真人。若肯容許,便一回去。”戴宗道:“只今便去啟問本師。”公孫勝道:“且寬心住一宵,明日早去。”戴宗道:“公明在彼,一日如度一年,煩請哥哥便問一遭。”公孫勝便起身引了戴宗,李逵離了家裡,取路上二仙山來。此時己是秋殘初冬時分,日短夜長,容易得晚,來到半山里,卻早紅輪西墜。松陰裡面一條小路,直到羅真人觀前,見有朱紅牌額,上寫著“紫虛觀”三個金字。三人來到觀前著衣亭上,整頓衣服,從廊下入來,逕投殿後松鶴軒里去。
兩個童子看見公孫勝領人入來,報知羅真人。傳法旨,教請三人入來。當下公孫勝引著戴宗,李逵到松鶴軒內,正值真人朝真才罷,坐在雲床上。公孫勝向前行禮起居,躬身侍立。戴宗當下見了,慌忙下拜。李逵只管光著眼看。羅真人問公孫勝道:“此二位何來?”公孫勝道:“便是昔日弟子曾告我師,山東義友是也。今為高唐州知府高廉顯逞異術,有兄宋江,特令二弟來此呼喚。弟子未敢擅便,故來稟問我師。”羅真人道:“一清既脫火坑學煉長生,怎得再慕此境?”戴宗再拜,道:“容乞暫請公孫先生下山,破了高廉便道還山。”羅真人道:“二位不知,此非出家人閒管之事。汝等自下山去商議。”公孫勝只得引了二人,離了松鶴軒,連晚下山來。
李逵問道:“那老仙先生說甚麽?”戴宗道:“你偏不聽得!”李逵道:“便是不省得這般鳥做聲。”戴宗道:“便是他的師父說道教他休去!”李逵聽了,叫起來道:“教我兩個走了許多路程,我又吃了若干苦,尋見了,卻放出這個屁來!莫要引老爺性發,一隻手捻碎你這道冠兒,一隻手提住腰胯,把那老賊道直撞下山去!”戴宗道:“你又要釘住了!”李逵陪笑道:“不敢!不敢!我自這般說一聲兒耍。”三個再到公孫勝家裡,當下安排些晚飯。戴宗和公孫勝吃了。李逵卻只呆想,不吃。
公孫勝道:“且權宿一宵,明日再去懇求師。若肯時,便去。”戴宗只得叫了安置,收拾行李,和李逵來淨室里睡。這李逵那裡睡得著;捱到五更左側,輕輕地爬將起來;聽那戴宗時,正的的睡熟;自己尋思道:“不是乾鳥氣麽?你原是山寨里人,卻來問甚麽鳥師父!明朝那廝又不肯,卻不誤了哥哥的大事?我忍不得了,只是殺了那個老賊道,教他沒問處,只得和我去。”
李逵當時摸了兩把板斧,輕輕地開了房門,乘著星月明朗,一步步摸上山來:到得紫虛觀前,只見兩扇大門關了,傍邊籬牆喜不甚高。李逵騰地跳將過去。李逵道:“這賊道!卻不是當死!”一踅踅過門邊來,把手只一推,撲的兩扇門齊開。李逵開了大門,一步步摸入裡面去,直至松鶴軒前,只聽隔窗有人念誦什麽經號之聲。李逵爬上來,搠破紙窗張時,見羅真人獨自一個坐在日間這件東西上;面前桌兒上咽猥猥地兩枝蠟燭點得通亮。搶將入去,提起斧頭,便望羅真人腦門上只一劈,早斫倒在雲床上。李逵看時,流出白血來,笑道:“眼見得這賊是童男子身,頤養得元陽真氣,不曾走泄,正沒半點的紅!”李逵再仔細看時,連那道冠兒劈做兩半,一顆頭直砍到項下。李逵道:“這個人只可驅除了他!不怕公孫勝不去!”便轉身,出了松鶴軒,從側首廊下奔將出來。只見一個青衣童子,攔住李逵,喝道:“你殺了我本師,待走那裡去!
”李逵道:“你這個小賊道!也吃我一斧!”手起斧落,把頭早砍下台基邊去。李逵笑道:“如今只好撒開!”逕取路出了觀門,飛也似奔下山來;到得公孫勝家裡,閃入來,閉上了門。淨室里聽戴宗時,兀自未醒,李逵依前輕輕地睡了。
直到天明,公孫勝起來,安排早飯相待兩個吃了。戴宗道:“再請先生引我二人上山,懇告真人。”李逵聽了,咬著唇冷笑。三個依原舊路,再上山來;入到紫虛觀松鶴軒中,見兩個童子。公孫勝問道:“真人何在?”童子答道:“真人坐在雲床上養性。”李逵聽了,吃了一驚,把舌頭伸將出來,半日縮不入去。三個揭起帘子入來看時,見羅真人坐在雲床上中間。李逵暗暗想道:“昨夜我敢是錯殺了?”羅真人便道:“汝等三人又來何乾?”戴宗道:“特來哀告我師慈悲救取眾人免難。”羅真人便道:“這黑大漢是誰?”戴宗答道:“是小可義弟,姓,李名逵。”真人笑道:“本待不教公孫勝去;看他的面上,教他去走一遭。”戴宗拜謝,對李逵說了,李逵尋思:“那廝知道我要殺他,卻又鳥說!”只見羅真人道:“我教你三人片刻時便到高唐州,如何?”三個謝了。戴宗尋思:“這羅真人,又強似我的‘神行法!’”真人喚道童取三個手帕來。戴宗道:“上告我師,卻是怎生教我們便能彀到高唐州?”羅真人便起身,道:“都跟我來。”三個人隨出觀門外石岩上來。先取一個紅手帕鋪在石上道:“一清可登。”公孫勝雙足踏在上面。羅真人把袖一拂,喝聲道:“起。”那手帕化作一片紅雲,載了公孫勝,冉冉騰空便起,離山約有二十餘丈。羅真人喚聲“住。”那片紅雲不動。又鋪下一個青手帕,教戴宗踏上,喝聲“起。”那手帕化作一片青雲,載了戴宗起在半空里去了。那兩片青紅二雲,大如蘆席,起在天上轉。李逵看得呆了。羅真人卻把一個白手帕,鋪在石上,喚李逵踏上。李逵笑道:“你不是耍?若跌下來,好個大疙瘩!”羅真人道:“你見二人麽?”李逵立在手帕上。羅真人喝一聲“起。”那手帕化作一片白雲,飛將起去。李逵叫道:“阿也!我的不穩,放我下來!”羅真人把右手一招,那紅青二雲平平墜將下來。戴宗拜謝,侍立在右手,公孫勝侍立在左手。李逵在上面叫道:“我也要撒屎撒屎!你不放我下來,我劈頭便撒下來也!”羅真人問道:“我自是出家人,不曾惱犯了你,你因何夜來越牆而過,入來把斧劈我?若是我無道德,己被殺了,又殺了我一個道童!”李逵道:“不是我!你敢認錯了?”羅真人笑道:“雖然只是砍了我兩個葫蘆,其心不善。且教你吃些磨難!”把手一招,喝聲“去。”一陣惡風,把李逵吹入雲端里。只見兩個黃巾力士押著李逵,耳朵邊有如風兩之聲,下頭房屋樹木一似連排曳去的,腳底下如雲催霧趲,正不知去了多少遠,嚇得魂不著體,手足搖動。忽聽得刮刺刺地響一聲,卻從薊州府廳屋上骨碌碌滾將下來。
當日正值府尹馬士弘坐衙,廳前立著許多公吏人等。看見半天裡落下一個黑大漢來,眾皆吃驚。馬知府見了,叫道:“且拿這廝過來!”當下十數個牢子獄卒,把李逵驅至當前。馬府尹喝道:“你這廝是那裡妖人?如何從半天裡吊將下來?”李逵吃跌得頭破額裂,半晌說不出話來。馬知府道:“必然是個妖人!”教:“去取些法物來!”牢子節級將李逵捆翻,驅下廳前草地里,一個虞候掇一盆狗血沒頭一淋;又一個提一桶尿糞來望李逵頭上直澆到底下。李逵口裡,耳朵里,都是狗血,尿,屎。李逵叫道:“我不是妖人,我是跟羅真人的伴當!”原來薊州人都知道羅真人是個現世的活神仙。從此便不肯下手傷他,再驅李逵到廳前。早有使人稟道:“這薊州羅真人是天下有名的得道活神仙。若是他的從者,不可加刑。”馬府尹笑道:
“我讀千卷之書,每聞古今之事,未見神仙有如此徒弟!既系妖人!牢子,與我加力打那廝!”眾人只得拿翻李逵打得一佛出世,二佛盤。馬知府喝道:“你那廝快招了妖人,更不打你!”李逵只得招做“妖人李二。”取一面大枷釘了,押下大牢里去。
李逵來到死囚獄裡,說道:“我是值日神將,如何枷了我?好歹教你這薊州一城人都死!”那押牢節級禁子都知羅真人道德清高,誰不欽服;都來問李逵:“你端的是什麽人?”李逵道:“我是羅真人親隨值日神將,因一時有失,惡了真人,把我撇在此間,教我受些苦難。三兩日必來取我。你們若不把些酒肉來將息我時,我教你們眾人全家都死!”那節級牢子見了他說,倒都怕他,只得買酒肉請他吃。李逵見他們害怕,越說起風話來。牢里眾人越怕了,又將熱水來與他洗浴了,換些乾淨衣裳。李逵道:“若還缺了我酒肉,我便飛了去,教你們受苦!”牢里禁子只得倒陪告他。李逵陷在薊州牢里不題。
且說羅真人把上項的事一一說與戴宗。戴宗只是苦苦哀告,求救李逵。羅真人留住戴宗在觀里宿歇,動問山寨里事物。戴宗訴說晁天王宋公明仗義疏財,專只替天行道,誓不損害忠臣烈士,孝子賢孫,義夫節婦,許多好處。羅真人聽罷默然。一住五日,戴宗每日磕頭禮拜,求告真人,乞救李逵。羅真人道:“這等人只可驅除了罷,休帶回去!”戴宗告道:“真人不知,這李逵雖是愚蠢,不省禮法,也有些小好處:第一,鯁直;第二,不會阿諂於人,雖死其忠不改,第三,並無淫慾邪心,貪財背義,勇敢當先。因此宋公明甚是愛他。不爭沒了這個人回去,教小可難見兄長宋公明之面。”羅真人笑道:“貧道己知這人是上界天殺星之數,為是下土眾生,作業太重,故罰他下來殺戮。吾亦安肯逆天,壞了此人?只是磨他一會,我叫取來還你。”戴宗拜謝。羅真人叫一聲“力士安在?”就松鶴軒前起一陣風。風過處,一尊黃巾力士出現,躬身稟覆:“我師有何法旨?”羅真人道:“先差你押去薊州的那人,罪業己滿。你還去薊州牢里取他回來。速去速回。”力士聲喏去了,約有半個時辰,從虛空里把李逵撇將下來。
戴宗連忙扶住李逵,問道:“兄弟,這兩日在那裡?”李逵看了羅真人,只管磕頭拜說:“親爺爺,鐵牛不敢了也!”羅真人道:“你從今以後可要戒性,竭力扶持宋公明,休生歹心。”李逵再拜道:“你是我親爺,如何敢違了你的言語!”戴宗道:“你正去那裡去了這幾日?”李逵道:“自那日一陣風直刮我去薊州府里,從廳屋脊上直滾下來,被他府里眾人拿住。那個鳥知府道我是妖人,捉翻我,捆了,教牢子獄卒把狗血和尿屎淋我一頭一身,打得我兩腿肉爛,把我枷了,下在大牢里去。眾人問我:‘是何神眾,從天上落下來?’只吃我說道:‘羅真人的親隨值日神將。因有些過失,罰受此苦,過二三日,必來取我。’雖是吃了一頓棍棒,卻也得些酒肉吃。那廝們懼怕真人,又與我洗浴,換了一身衣裳。方才正在亭心裡詐酒肉吃,只見半空里跳下一個黃巾力士,把枷鎖開了,喝我閉眼,一似睡夢中,直捉到這裡。”公孫勝道:“師父似這般的黃巾力士有一千餘員,都是本師真人的伴當。”李逵聽了,叫道:“活佛!你何不早說,免教我做了這般不是。”只顧下拜。戴宗也再拜懇告道:“小可端的來得多日了。高唐州軍馬甚急,望乞師父慈悲,放公孫先生同弟子去救哥哥宋公明,破了高廉,便送還山。”羅真人道:“我本不教他去,今為汝大義為重,權教他去走一遭。——我有片言,汝當記取。”公孫勝向前跪聽真人指教。正是:滿懷濟世安邦願,來作乘鸞跨鳳人。畢竟羅真人對公孫勝說出甚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賞析
水滸中對李逵描寫得熱鬧,又殺人又放火的,但實質上李逵的武功細究起來並不高,這么說吧,李逵殺手無寸鐵的平民百姓厲害,殺無名小卒厲害,真正對有名有姓的高手的戰績則乏善可陳。李逵同梁山自己人交過手的有:江州對張順,張順梁山排名第28,低於李逵的第22,但這一場李逵輸得情有可原,因為是在水上打的,而張順的水上功夫好;沂水縣接老娘的時候對李雲,這場李逵就很成問題,李雲名列第97,是個小人物,上梁山後被分配的工作不過是建造房屋,梁山也從未讓他出過戰。對付這樣的小人物,而且李逵是以逸待勞,等了一個時辰,李雲是蒙汗藥醒後急沖沖趕來的,兩人鬥了5、7回合不分勝敗,被朱富制止。以梁山排名22的李逵對97的李雲,竟然不能很快擊敗,顯然這個第22名是很有水分的;再後來李逵私自下山打凌州時碰上焦挺,兩人打了一場。這場李逵更丟臉,被焦挺一腳踢倒,李逵自己也知道“贏他不得”。而焦挺在梁山僅排名98,還在李雲之後。至於燕青,宋江知道燕青的武藝高於李逵,能治住李逵,所以後期李逵要外出,宋江都會派上燕青。燕青排名36,當然燕青本人在梁山上的排名是被人為拖後的,以他本人的實力應該能提前好多。由此可見李逵對梁山內部好漢的戰績是很差的。那么對梁山外的好漢呢?殺李鬼這樣冒名頂替的小混混當然不能算。最可圈可點的是三打祝家莊殺了祝龍、祝彪。祝彪是扈家莊已經擒住的俘虜,不能算。祝龍是因為措手不及馬被砍了一斧,撞下了馬,李逵上前順手一斧砍死的,事實上並沒有真正交手,而且祝龍的武力不如祝彪,祝彪的武力不過是和黃信(排名38)一個級別的。還有就是殺投奔梁山的好漢韓伯龍,但這韓伯龍不過一個無名小卒,並不能顯示李逵的武力。可能有人會說李逵曾力殺四虎,但是不要忘了,李逵是有一把朴刀作武器的,比武松赤手空拳打死一隻老虎難度差遠了,現代獵人要是有一把獵槍,殺10隻老虎都沒有問題。
由此可見,李逵的本事並不大,又是個文盲加流氓的混混,除了兇殘外別無長處,基本上在梁山的幾次行動中都屬於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人。那么這樣的人為什麼還能在梁山上排名第22的高位呢?主要原因就是他是宋江的馬仔,宋江一方面要利用他的兇殘,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李逵經常能幫宋江做一些髒活、說一些宋江不方便說的痞話,當然最重要的還是李逵是宋江一條忠心耿耿的狗。李逵雖然是個粗人,但是為人直率坦白,沒有什麼花花腸子,宋江就是要利用李逵的這一點達到一般人達不到的效果。
梁山上李逵是屬於那種什麼話都敢說的糙漢。我們來看看李逵幾次放話的效果。宋江初上梁山的時候,剛坐上第二把交椅、解決了排名問題,就向梁山諸人解釋黃文炳如何陷害他。宋江提到“耗國因家木,刀兵點水工”的流言,印證自己是有天命的,這時候李逵就跳出來說:“好哥哥,正應著天上的言語,雖然吃了他些苦,黃文炳那賊也吃我割得快活。放著我們有許多軍馬,便造反,怕怎地?晁蓋哥哥便做了大皇帝,宋江哥哥便做了小皇帝,吳先生做個丞相,公孫道士便做個國師,我們都做個將軍,殺去東京,奪了鳥位,在那裡快活,卻不好?不強似這個鳥水泊里?”戴宗連忙喝止李逵的胡說八道,但在大家的嬉笑聲中,晁一、宋二、吳三、公孫四的高層架構就由李逵這個粗人的糙話確定下來了。在曾頭市晁蓋中箭死後,宋江因不爽晁蓋的遺言,一度做出痛哭流涕無心視事狀。在吳用和林沖的勸進下宋江作出很勉強的樣子即位,這時李逵在一旁叫道:“哥哥休說做梁山泊主,便做了大宋皇帝,卻不好!”於是宋江一邊訓斥李逵胡說,一邊順理成章地接過老大的位子。李逵這一嗓子恰到好處,就算梁山上真有大哥不服宋江當老大,恐怕當時也只能把話吞回去。
梁山破大名府、救盧俊義上山後,宋江擺出一副要讓老大位子的樣子。這時李逵又跳了出來:“哥哥若讓別人做山寨之主,我便殺將起來。”“今朝都沒事了,哥哥便做皇帝,教盧員外做丞相,我們都做大官,殺去東京,奪了鳥位,卻不強似在這裡鳥亂!”李逵這個粗人話說到這個份上,慢說盧俊義並無此心,就算盧俊義不懂事,真有此野心,看到這一幕恐怕也要掂量掂量。
梁山再打曾頭市,盧俊義碰巧生擒了史文恭後,宋江又做出讓位狀,還假模假樣地提出了三個不如盧俊義的理由。這次梁山上的反對聲浪比較大,李逵當然在吳用的暗示下第一個跳出來:“我在江州捨身拚命,跟將你來,眾人都饒讓你一步。我自天也不怕!你只管讓來讓去,做甚鳥!我便殺將起來,各自散夥!”,其他派系的人物也跳出來紛紛表態支持宋江,盧俊義又堅辭,於是宋江就半推半就地提出打東昌府和東平府,同盧俊義兩人再比賽一次。李逵的這幾次發話,時機上都是恰到好處,而所說的話,可以說話糙理不糙。李逵的糙話一說,宋江的事就好辦多了。基本上李逵發的話,都是老大宋江自己不方便說的話。
回評
此篇純以科諢成文,是傳中另又一樣筆墨。然在讀者,則必須略其科諢,而觀其意思。何則?蓋科諢,文章之惡道也。此傳之間一為之者,非其未能免俗而聊復爾爾,亦其意思真有甚異於人者也。何也?蓋傳中既有公孫,自不得又有高廉。夫特生高廉以襯出公孫也,乃今不向此時盛顯其法術,不且虛此一番周折乎哉!然而盛顯法術,固甚難矣。不張皇高廉,斯無以張皇公孫也;顧張皇高廉以張皇公孫,而斯兩人者,爭奇鬥異,至於牛蛇神鬼,且將無所不有,斯則與彼《西遊》諸書又何以異?此耐庵先生所義不為也。吾聞文章之家,固有所謂避實取虛之法矣。今茲略於破高廉,而詳於取公孫,意者其用此法與?然業已略於高廉,而詳於公孫,則何不並略公孫,而特詳於公孫之師?蓋所謂避實取虛之法,至是乃為極盡其變,而李大哥特以妙人見借,助成局段者也。是故凡李大哥插科打諢,皆所以襯出真人;襯出真人,正所以襯出公孫也。若不知作者意思如此,而徒李大哥科諢之是求,此真東坡所謂士俗不可醫,吾未如之何也。此篇又處處用對鎖作章法,乃至一字不換,皆惟恐讀者墮落科諢一道去故也。
此篇如拍桌濺面一段,不省說甚一段,皆作者嘔心失血而得,不得草草讀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