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
美髯公智穩插翅虎 宋公明私放晁天王簡介
何濤、何清兄弟到府尹告狀,拿來白勝,搜出髒物。何觀察等人於鄆城縣捉拿晃保正,遇到押司宋江。宋江穩住何濤,飛報晃蓋。
捉拿晃蓋的朱仝、雷橫放了晃蓋。何濤回稟府尹,帶人捉拿三阮。
正文
當時何觀察與兄弟何清道:“這錠銀子是官司賞的,非是我把來賺你後,後頭再有重賞。兄弟,你且說這夥人如何在你便袋裡?”
只見何清去身邊招文袋內摸出一個經摺兒來,指道:“這伙賊人都在上面。”何濤道:“你且說怎的寫在上面?”
何清道:“不瞞哥哥說:兄弟前日為賭博輸了,沒一文盤纏;有一般賭博的引兄弟去北門外十五里,地名安樂村,有個王客店內湊此碎賭。為是官司行下文書來∶著落本村,但凡開客店的須要置立文薄,一面上用勘合印信;每夜有客商來歇息,須要問他‘那裡來?何處去?姓甚名誰?做甚買賣?’都要抄寫在簿子上。官司察時,每月一次去里正處報名。為是小二哥不識字,央我抄了半個月。當日是六月初三日,有七個販棗子的客人推著七輛江州車兒來歇。我卻認得一個為頭的客人是鄆城縣東溪村晁保正。因何認得他?我比先曾跟一個賭漢去投奔他,因此我認得。我寫著文簿,問他道‘客人高姓?’只見一個三須髭白淨面皮的搶將過來答應道‘我等姓李,從濠州來販棗子去東京賣’我雖寫了,有此疑心。第二日,他自去了。店主帶我去村里相賭,來到一處三叉路口,只見一個漢子挑兩個桶來。我不認得他。店主人自與他廝叫道‘白大郎,那裡去?’那人應道‘有擔醋,將去村里財主家賣。’店主人和我說道‘這人叫做白日鼠白勝,也是個賭客’我也只安在心裡。後來聽得沸沸揚揚地說道‘黃泥岡上伙的販棗子的客人把蒙汗藥麻翻了,劫了生辰綱去’我猜不是晁保正卻是兀誰?如今只拿了白勝一問便知端的。這個經摺兒是我抄的副本。”何濤聽了大喜,隨即引了兄弟何清逕到州衙里見了太守。
府尹問道:“那公事有些下落么?”何濤稟道:“略有些訊息了。”府尹叫進後堂來說,仔細問了來歷。何清一一稟說了。當下便差八個做公的,一同何濤,何清,連夜來到安樂府。叫了店主人做眼,逕奔到白勝家裡,卻是三更時分。叫店主人賺開門來打火,只聽得白勝在床上做聲,問他老婆時,卻說道害熱病不曾得汗。從床上拖將起來,見白勝面色紅白,就把索子綁了,喝道:“黃泥岡上做得好事!”白勝那裡肯認;把那婦人捆了,也不肯招。眾做公的繞屋尋贓。尋到床底下,見地面不平,眾人掘開,不到三尺深,眾多公人發聲喊,白勝面如土色,就地取出一副金銀。隨即把白勝頭臉包了,帶他老婆,扛抬贓物,都連夜趕回濟州城裡來,卻好五更天明時分。把白勝押到廳前,便將索子捆了,問他主情造意。白勝抵賴,死不肯招晁保正等七人。連打三四頓,打得皮開肉綻,鮮血迸流。府尹喝道:“賊首,捕人已知是鄆城縣東溪村晁保正了,你這廝如何賴得過!你快說是誰,便不打你了。”白勝又捱了一歇,打熬不過,只得招道:“為首的是晁保正。他自同六人來糾合白勝與他挑酒,其實不認得那六人。”知府道:“這個不難。只拿住晁保正,那六人便有下落。”先取一面二十斤死囚枷枷了白勝;他的老婆也鎖了押去女牢里監收,隨即押一紙公文,就差何濤親自帶領二十個眼明手快的公人逕去鄆城縣投下,著落本縣立等要捉晁保正並不知姓名六個正賊;就帶原解生辰綱的兩個虞候作眼拿人。一同何觀察領了一行人,去時不要大驚小怪,只恐怕走透了訊息。
星夜來到鄆城縣,先把一行公人並兩個虞候都藏在客店裡,只帶一兩個跟著來下公文,逕奔鄆城縣衙門前來。當下已牌坊時分,卻值知縣退了早衙。縣前靜悄悄地。何濤走去縣對門一個茶坊里坐下吃茶相等,吃了一個泡茶,問茶博士道:“今日如何縣前恁地?”茶博士說道:“知縣相公早衙方散,一應公人和告狀的都去吃飯了,未來。”何濤又問道:“今日縣裡不知是那個押司直公日?”茶博士指著道:“今日直日的押司來也。”何濤看時,只見縣裡走出一個吏員來。
那人姓宋,名江,表字公明,排行第三。祖居鄆城縣宋家村人氏。為他面黑身矮,人都喚他做黑宋江;又且馳名大孝,為人仗義疏財,人皆稱他做孝義黑三郎。上有父親在堂,母親早喪;下有一個兄弟,喚做鐵扇子宋清,自和他父親宋太公在村中務農,守些田園過活。這宋江自在鄆城縣做押司,他刀筆精通,吏道純熟;更兼愛習槍棒,學得武藝多般。平生只好結識江湖上好漢;但有人來投奔他的,若高若低,無有不納,便留在莊士館穀,終日追陪,並無厭倦;若要起身,盡力資助。端的是揮金似士!人問他求錢物,亦不推託;且好做方便,每每排難解紛,只是周全人性命。時常散施棺材藥餌,濟人之急,扶人之困,因此,山東,河北聞名,都稱他做及時雨,卻把他比做天上下的及時雨一般,能救萬物。
當時宋江帶著一個伴當走將出縣前來。只見這何觀察富街迎住,叫道:“押司,此間請坐拜茶。”宋江見他以個公人打扮,慌忙答禮,道:“尊兄何處?”何濤道:“且請押司到茶坊裡面吃茶說話。”宋公明道:“謹領。”兩個人到茶坊里坐定。伴當都叫去門前等候。宋江道:“不敢拜問尊兄高姓?”何濤答道“小人是濟州府緝捕使臣何濤的便是。不敢動問押司高姓大名?”宋江道:“賤眼不識觀察,少罪。小吏姓宋名江的便是。”何濤倒地便拜,說道:“久聞大名,無緣不曾拜識。”宋江道:“惶恐,觀察請上坐。”
何濤道:“小人安敢占上。”宋江道:“觀察是上司衙門的人,又是遠來之客。”兩個謙讓了一回,宋江便叫茶博士,將兩杯茶來。沒多時,茶到。兩個吃了茶。宋江道:“觀察到敝縣,不知上司有何公務?”何濤道:“實不相瞞,來貴縣有幾個要緊的人。”宋江道:“莫非賊情公事否?”何濤道:“有實封公文在此,敢煩押司作成。”宋江道:“觀察是上司差來該管的人,小吏怎敢怠慢。不知是甚么賊情緊事?”何濤道:“押司是當案的人,便說也不妨。敝府管下黃泥岡上一夥賊人,共是八個,把蒙汗藥麻翻了北京大名府梁中書差遺送蔡太師的生辰綱軍健一十五人,劫去了十一擔金珠寶貝,計該十萬貫正贓。今捕得從賊一名白勝,指說七個正賊都在貴縣。這是太師府特差一個幹辦,在本府立等要這件公事,望押司早早維持!”宋江道:“休說太師處著落;便是觀察自齎公文來要,敢不捕送。只不知道白勝供指那七人名字?”何濤道:“不瞞押司說,是貴縣東溪村晁保正為首。更有六名從賊,不識姓名,煩乞用心。”
宋江聽罷,吃了一驚,肚裡尋思道:“晁蓋是我心腹。他如今犯了迷天大罪,我不救他時,捕獲將去,性命便休了。”心內自慌,卻答應道:“晁蓋這廝奸頑役戶,本縣內上下人沒一個不怪他。今番做出來了,好教他受!”何濤道:“相煩押司便行此事。”宋江道:“不妨,這事容易。瓮中捉鱉,手到拿來。只是一件:這實封文須是觀察自己當廳投下,本官看了,便可施行發落,差人去捉。小吏如何敢私下擅開?這件公事非是小可,不當輕泄於人。”何濤道:“押司高見極明,相煩引進。”宋江道:“本官發放一早晨事務,倦怠了少歇。觀察略待一時,少刻坐廳時,小吏來請。”何濤道:“望押司千萬作成。”宋江道:“理之當然,休這等說話。小吏略到寒舍分撥了些家務便到,觀察少坐一坐。”何濤道:“押司尊便,小弟只在此專等。”
宋江起身,出得閣兒,分付茶博士道:“那官人要再用茶,一發我還茶錢。”離了茶坊,飛也似跑到下處,先分付伴當去叫直司在茶坊門前伺候,“若知縣坐堂時,便可去菜坊里安撫那公人道“押司穩便,”叫他略待一待。”卻自槽上了馬,牽出後門外去;袖了鞭了,慌忙的跳上馬,慢慢地離了縣治;出得東門,打上兩鞭,那馬撥喇喇的望東溪村攛將去;沒半個時辰早到晁蓋莊上。莊客見了,入去莊裡報知。
且說晁蓋正和吳用,公孫勝,劉唐,在後園葡萄樹下吃酒。此時三阮已得了錢財,自回石碣村去了。晁蓋見莊客報說,問道:“有多少人隨從著?”莊客道:“只獨自一個飛馬而來,說要見保正。”晁蓋道:“必然有事!”連忙出來迎接。宋江道了一個喏,攜了晁蓋手,便投側邊小房裡來。晁蓋問道:“押司如何來得慌速?”宋江道:“哥哥不知。兄弟是心腹,我舍著條性命來救你。如今黃泥岡事發!白勝已自拿在濟州大牢里了,供出你等七人。濟州府差一個何緝捕,帶著若干人,奉著太師府鈞帖並本州文書來捉你等七人,道你為首。天幸撞在我手裡!我只推說知縣睡著,且教何觀察在縣對門茶坊里等我,以此飛馬而來,報導哥哥。三十六計,走為上計。若不快走,更待甚么?我回去引他當廳下了公文,知縣不移時便差人連夜下來。你們不可耽擱。倘有些疏失,如之奈何?休怨小弟不來救你。”晁蓋聽罷,吃了一驚,道:“賢弟,大恩難報!”宋江道:“哥哥,你休要多話,只顧安排走路,不要纏障。我便回去也。”晁蓋道:“七個人,三個是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已得了財,自回石碣村去了;後面有三個在這裡,賢弟且見他一面。”
宋江來到後園,晁蓋指著道:“這三位,一個吳學究;一個公孫勝,薊州來的;一個劉唐,東潞州人。”宋江略講一禮,回身便走,囑付道:“哥哥保重!作急快走!兄弟去也!”宋江出到莊前上了馬,打上兩鞭,飛也似望縣來了。且說晁蓋與吳用,公孫勝,劉唐,三人道:“你們認得那來相見的這么人么?”吳用道:“卻怎地慌慌忙忙便去了?正是誰人?”晁蓋道:“你三位還不知哩!我們不是他來時,性命只在咫尺休了!”三人大驚道:“莫不走了訊息,這件事發了?”晁蓋道:“虧殺這個兄弟,擔著血海似干係來報與我們!原來白勝自已捉在濟州大牢里了,供出我等七人。本州差個緝捕何觀察將帶若干人,奉著太師鈞帖來著落鄆城縣,立等要拿我們七個。虧了他穩住那公人在茶坊里俟候,他飛馬先來報知我們。如今回去下了公文,少刻便差人連夜到來捕獲我們。卻是怎地好?”吳用道:“若非此人來報,都打在網!這大恩人姓甚名誰?”晁蓋道:“他便是本縣押司,呼保義宋江的便是。”吳用道:“只聞宋押司大名,小生卻不曾得會。雖是住居咫尺,無緣雖得見面。”公孫勝,劉唐都道:“莫不是江湖上傳說的及時雨宋公明?”晁蓋點頭道:“正是此人。他和我心腹相交,結義兄弟。吳先生不曾得會?四海之內,名不虛傳!結義得這個兄弟也不枉了!”晁蓋問吳用道:“我們事在危急,卻是怎地解救?”吳學究道:“兄長,不須商議。“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晁蓋道:“卻才宋押司也教我們走為上計。卻是走那裡去好?”吳用道:“我已尋思在肚裡了。如今我們收拾五七擔挑了,一齊都奔石碣村三阮家裡去。今急遣一人先與他弟兄說知。”晁蓋道:“三阮是個打魚人家,如何安得我等許多人?”吳用道:“兄長,你好不精細!石碣村那裡一步步近去便是梁山泊。如今山寨里好生興旺,官軍捕盜,不敢正眼兒看他。若是趕得緊,我們一發入了伙!”晁蓋道:“這一論極是上策!只恐怕他們不肯收留我們。”吳用道:“我等有的是金銀,送獻些與他,便入伙了。”
晁蓋道:“既然恁地商量定了,事不宜遲!吳先生,你便和劉唐帶了幾個莊客,挑擔先去阮家安頓了,卻來旱路上接我。我和公孫先生兩個打並了便來。”吳用,劉唐,把那生辰綱打劫得金珠寶貝做五六擔裝了,叫五六個莊客一發吃了酒食。吳用袖了銅鏈,劉唐提了朴刀,監押著五七擔,一行十數人,投石碣村來。
晁蓋和公孫勝在莊上收拾;有些不肯去的莊客,齎發他些錢物,從他去投別主;願去的,都在莊上併疊財物,打拴行李,不在話下。
再說宋江回到下處,連忙到茶坊里來。只見何觀察正在門前望。宋江道:“觀察久等。卻被村裡有個親戚,在下處說些雜務,因此耽擱了些。”何濤道:“有煩押司引進。”宋江道:“請觀察到縣裡。”兩個入得衙門來,正值知縣時文彬在廳上發落事務。宋江將著實封公文,引著何觀察,直至書案邊,叫左右掛上迴避牌;低聲稟道:“奉濟州府公文,為賊情緊急公務,特差緝捕使臣何觀察到此下文書。”知縣接著,拆開就當廳看了,大驚,對宋江道:“這是太師府遣幹辦來立等要回話的勾當!這一乾賊便可差人去捉!”宋江道:“日間去,只怕走了訊息,只可差人就夜去捉。拿得晁保正來,那六人便有下落。”時知縣道:“這東溪村晁保正,聞名是個好漢,他如何肯做這等勾當?”隨即叫喚尉司並兩都頭∶一個姓朱,名仝;一個姓雷,名橫。他兩個非是等閒人也!當下朱仝,雷橫,兩個來到後堂,領了知縣言話,和縣尉上了馬,逕到尉司,點起馬步弓手並士兵一百餘人,就同何觀察並兩個虞候作眼拿人。當晚都帶繩索軍器,縣尉騎著馬,兩個都頭亦各乘馬,各帶了腰刀弓箭;手拿朴刀,前後馬步弓手簇擁著,出得東門,飛奔東溪村晁家來。
到得東溪村里,已是一更天氣,都到一個觀音庵取齊。朱仝道:“前面便是晁家莊。晁蓋家前後有兩條路,若是一齊去打他前門,他望後門走了;一齊哄去打他後門,他奔前門走了。我須知晁蓋好生了得;又不知那六個是甚么人,必須也不是善良君子。那廝們都是死命,倘或一齊殺出來,又有莊客協助,卻如何抵敵他?只好聲東擊西,那廝們亂攛,便好下手。不若我和雷都頭分做兩路:我與他分一半人,都是步行去,先望他後門埋伏了;等候呼哨響為號,你等向前門打入來,見一個捉一個,見兩個捉一雙!”
雷橫道:“也說得是。朱都頭,你和縣尉相公從前門打入來。我去截往後門。”
朱仝道:“賢弟,你不省得。晁蓋莊上有三條活路,我閒常時都看在眼裡了;我去那裡,須認得他的路數,不用火把便見。你還不知他出沒的去處,倘若走漏了事情,不是耍處。”
縣尉道:“朱都頭說得是,你帶一半人去。”朱仝道:“只消得三十來個彀了。”朱仝領了十個弓手,二十個士兵,先去了。縣尉再上了馬。雷橫把馬步弓手都擺在前後,幫護著縣尉;士兵等都在馬前,明晃晃照著三二十個火把,拿著叉、朴刀,留客住,鉤鐮刀,一齊都奔晁家莊來。
到得莊前,兀自有半里多路,只見晁蓋莊裡一縷火起,從中堂燒將起來,涌得黑煙遍地,紅焰飛空。又走不到十數步,只見前後四面八方,約有三四十把火發;焰騰騰地一齊都著。
前面雷橫挺著朴刀,背後眾士兵發著喊,一齊把莊門打開,都撲入裡面,看時,火光照得如同白日一般明亮,並不曾見有一個人;只聽得後面發著喊,叫將起來,叫前面捉人。
原來朱仝有心要放晁蓋,故意賺雷橫去打前門。這雷橫亦有心要救晁蓋,以此爭先要來打後門;卻被朱仝說開了,只得去打他前門。故意這等大驚小怪,聲東擊西,要催逼晁蓋走了。
朱仝那時到莊後時,兀自晁蓋收拾未了。莊客看見,來報與晁蓋,說道:“官軍到了!事不宜遲!”晁蓋叫莊客四下里只顧放火,他和公孫勝引了十數個去的莊客,吶著喊,挺起朴刀,從後門殺出去,大喝道:“當吾者死!避吾者生!”朱仝在黑影里叫說:“保正快走!朱仝在這裡等你多時。”晁蓋那裡聽得說,同公孫勝捨命只顧殺出來。朱仝虛閃一閃,放開路讓晁蓋走。晁蓋卻叫公孫勝引了莊客先走,他獨自押著後。
朱仝使步弓手從後門撲入去,叫道:“前面趕捉賊人!”雷橫聽得,轉身便出莊門外,叫馬步弓手分投去趕。雷橫自在火光之下,東觀西望,做尋人。朱仝了撇了士兵,挺著刀去趕晁蓋。晁蓋一面走,口裡說道:“朱都頭,你只管追我做甚么?我須沒歹處!”朱仝見後面沒人,方才敢說道:“保正,你兀自不見我好處。我怕雷橫執迷,不會做人情,被我賺他打你前門,我在後門等你出來放你。你見我閃開條路讓你過走?你不可投別處去,只除梁山泊可以安身。晁蓋道:“深感救命之恩,異日必報!”
朱仝正趕間,只聽得背後雷橫大叫道:“休教走了人!”
朱仝分付晁蓋道:“保正,你休慌,只顧一面走,我自使他轉去。”
朱仝回頭叫道:“三個賊望東小路去了!雷都頭,你可急趕!”
雷橫領了人,便投東小路上,並士兵眾人趕去。朱仝一面和晁蓋說著話,一面趕他,卻如防送的相似。
漸漸黑影里不見了晁蓋,朱仝只做失腳,撲地倒在地下。眾士兵隨後趕來,向前扶起。朱仝道:“黑影里不見路徑,失腳走下野田裡,滑倒了,閃挫了左腳。”縣尉道:“走了正賊,怎生奈何!”朱仝道:“非是小人不趕,其實月黑了,沒做道理處。這些士兵全無幾個有用的人,不敢向前!”縣尉再叫士兵去趕。眾士兵心裡道:“兩個都頭尚兀自不濟事,近他不得,我們有何用!”都去虛趕了一回,轉來道:“黑地里正不知那條路去了。”雷橫也趕了一直回來,心內尋思道:“朱仝和晁蓋最好,多敢是放了他去?我卻不見了人情!”回來說道:“那裡趕得上!這伙賊端的了得!”
縣尉和兩個都頭回到莊前時,已是四更時分。
何觀察見眾人四分五落,趕了一夜,不曾拿得一個賊人,只叫苦道:“如何回得濟州去見府尹!”縣尉只得捉了幾家鄰捨去,解將鄆城縣裡來。這時知縣一夜不曾得睡,立等回報。聽得道:“賊都走了,只拿得幾家鄰舍。”
知縣把一乾拿到的鄰舍當廳勘問。眾鄰舍告道:“小人等雖在晁保正鄰近居住,遠者三二里地,近者也隔著些村坊。他莊上時常有搠槍使棒的人來,如何知他做這般的事。”知縣逐一問了時,務要問他們一個下落。數內一個貼鄰告道:“若要知他端的,除非問他莊客。”知縣道:“說他家莊客也都跟著走了。”鄰舍告道:“也有不願去的,還在這裡。”知縣聽了,火速差人,就帶了這個貼鄰做眼,來東溪村捉人。無兩個時辰,早拿到兩個莊客。當廳勘問時,那莊客初時抵賴,吃打不過,只得招道:“先是六個人商議。小人只認得一個是本鄉中教學的先生,叫吳學究;一個叫做公孫勝,是全真先生;又有一個黑大漢,姓劉。更有那三個,小人不認得,卻是吳學究合將來的。聽得說道‘他姓阮,在石碣村住。他是打魚的,弟兄三個。’只此是實。”
知縣取了一紙招狀,把兩個莊客交與何觀察,回了一道備公文申呈本府。宋江自周全那一乾鄰舍,保放回家聽候。
且說這眾人與何濤押解了兩個莊客連夜回到濟州,正直府尹升廳。
何濤引了眾人到廳前,稟說晁蓋燒莊在逃一事,再把莊客口詞說一遍。
府尹道:“既是恁地說時,再拿出白勝來!”問道:“那三個姓阮的在那裡?”白勝抵賴不過,只得供說:“三個姓阮的——一個叫做立地太歲阮小二,一個叫做短命二郎阮小五,一個是活閻羅阮小七。——都在石碣村湖裡住。”知府道:“還有那三個姓甚么?”白勝告道:“一個是智多星吳用,一個是入雲龍公孫勝,一個叫做赤發鬼劉唐。”知府聽了,便道:“既有下落,且把白勝依原監了,收在牢里。”隨即又喚何觀察,差去石碣村,“只拿了姓阮三個便有頭腦。”
不是此一去,有分教∶天罡地煞,來尋聚風會風;水滸山城,去聚縱橫人馬。
畢竟何觀察怎生差去石碣村緝捕,且聽下回分解。
賞析
在很多史料里,如《宋史》、《東都事略》、《十朝綱要》、《續資治通鑑長編紀事本末》等正史、野史中,都有關於宋江的記載,但是這些記載,疑點很多,且多互相矛盾,以至有人懷疑,歷史中是不是真有宋江這號人物都很難說。考辨這些史料的真偽,不是這兒能完成的,這裡只能大略說一下這些史料中記載的關於宋江的一些基本情況:①照王偁《東都事略》卷11《徽宗本紀》和《宋史》卷22《徽宗本紀》中的叫法,宋江是“淮南盜”,這和《水滸傳》中的山東及時雨可不相符;②宋江以三十六人橫行齊、魏。這種說法也是見於《東都事略》,和《宋史》卷351《侯蒙傳》。這三十六人姓甚名誰,書中沒說,他們的身份,有人認為是一支大的農民起義軍中的三十六個頭目,也有人說這三十六人其實就是宋江的全套人馬,宋江領導的並不是什麼大規模的農民起義,而是一小股只有三四十人的流寇隊伍。若據《侯蒙傳》的語氣,當以小股“悍匪”為是。而說他們橫行齊、魏,那就是說他們轉戰從山東東部到陝西西部橫貫四省兩千餘里的地方,打的是游擊戰,並沒有以梁山為據點。事實上,梁山也確實不足以為據點,梁山由虎頭峰和七個支峰組成,但是主峰高僅海拔197.9米,說不上有多雄偉,也無險可守,到了元代,在一些雜劇作家的筆下,一座平平常常的梁山開始化作:“寨名水滸,泊號梁山,縱橫河港一千條,四下方圓八百里。東連大海,西接濟陽,南通巨野、金鄉,北靠青、濟、兗、鄆。有七十二道深河港,屯數百隻戰艦;三十六座宴樓台,聚得百萬軍馬糧草。”(高文秀《黑鏇風雙獻功》),到了《水滸》中,水泊梁山終於變成:三關雄壯、四面高山,有忠義堂、斷金亭、宛子城、蓼兒窪、金沙灘、鴨嘴灘,六關八寨,藏龍臥虎,威震四方,成了強盜乃至一般民眾心中的聖地;③歷史中的宋江“勇悍狂俠”。這種說法見於元代陳泰的《所安遺集補遺·江南曲序》。光從這四個字就可以看出,歷史中的宋江是個角色,不愧是縱橫千里的強盜頭子(《宋史·侯蒙傳》中說宋江“以三十六人橫行齊、魏,官軍數萬無敢抗者”),而不是《水滸》中那個沒多少血性讓人看著窩囊的鄆城小吏。
由歷史中勇悍狂俠的淮南盜宋江一夥三十六人,到後來《水滸傳》中的水泊梁山一百單八將,經過了一個長時期的演變過程。據南宋羅燁的《醉翁談錄》,在當時就已有民間藝人講說“石頭孫立”、“青面獸”、“花和尚”、“武行者”故事,南宋末周密《癸辛雜識》中輯錄了龔聖予的《宋江三十六人贊》,出現了宋江、盧俊義、關勝、阮小七、劉唐等三十六好漢的姓名,此外,今天還可以見到的有宋、元之間流傳的平話《大宋宣和遺事》,其中一部分講述的便是水滸英雄故事,這一部分內容字數不多,但已經有了後來《水滸傳》中“楊志賣刀”、“智取生辰綱”“宋江私放晁蓋”“宋江殺惜”“征方臘”等故事的雛形。再有,就是元雜劇中為數不少的水滸戲,如《梁山泊黑鏇風負荊》、《梁山七虎鬧銅台》《宋公明排九宮八卦陣》等,也為《水滸傳》的最初形成做了重要準備。
回評
此回始入宋江傳也。宋江,盜魁也。盜魁,則其罪浮於群盜一等。然而從來人之讀《水滸》者,每每過許宋江忠義,如欲旦暮遇之。此豈其人性喜與賊為徒?殆亦讀其文而不能通其義有之耳。自吾觀之,宋江之罪之浮於群盜也,吟反詩為小,而放晁蓋為大。何則?放晁蓋而倡聚群醜,禍連朝廷,自此始矣。宋江而誠忠義,是必不放晁蓋者也。宋江而放晁蓋,是必不能忠義者也。此入本傳之始,而初無一事可書,為首便書私放晁蓋。然則宋江通天之罪,作者真不能為之諱也。
豈惟不諱而已,又特致其辨焉。如曰:府尹叫進後堂,則機密之至也;叫了店主做眼,則機密之至也;三更奔到白家,則機密之至也;五更趕回城裡,則機密之至也;包了白勝頭臉,則機密之至也;老婆監收女牢,則機密之至也;何濤親領公文,則機密之至也;就帶虞候做眼,則機密之至也;眾人都藏店裡,則機密之至也;何濤不肯輕說,則機密之至也。凡費若干文字,寫出無數機密,而皆所以深著宋江私放晁蓋之罪。蓋此書之寧恕群盜,而不恕宋江,其立法之嚴有如此者。世人讀《水滸》而不能通,而遽便以忠義目之,真不知馬之幾足者也。
寫朱仝、雷橫二人,各自要放晁蓋,而為朱仝巧,雷橫拙,朱仝快,雷橫遲,便見雷橫處處讓過朱仝一著。然殊不知朱仝未入黑影之先,又先有宋江早已做過人情,則是朱仝又讓過宋江一著也。強手之中,更有強手,真是寫得妙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