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
燕青智撲擎天柱 李逵壽張喬坐衙
賞析
燕青往太安州和擎天柱任原相撲,使鵓鴿鏇,把任原攛下獻台。住原徒弟起鬨,李逵動怒相打,盧俊義等接燕青回山,不見李逵,派人去尋。
李逵到壽張縣縣衙,裝做縣官判案,放了打人的人,枷了吃打的人。又去學堂嚇跑教師,嚇哭學生。被穆弘拖回。
天子聽了御史大夫崔靖的啟奏,差陳宗善太尉去梁山泊招安,以拒遼兵。
正文
話說這燕青,他雖是三十六星之末,卻機巧心靈,多見廣識,了身達命,都強似那三十五個。當日燕青稟宋江道:“小乙自幼跟著盧員外學得這身相撲,江湖上不曾逢著對手,今日幸遇此機會,三月二十八日又近了,小乙並不要帶一人,自去獻台上,好歹攀他顛一交。若是輸了顛死,永無怨心;倘或贏時,也與哥哥增些光彩。這日必然有一場好鬧,哥哥卻使人救應。”宋江說道:“賢弟,聞知那人身長一丈,貌若金剛,約有千百斤氣力,你這般瘦小身材,縱有本事,怎地近傍得他?”燕青道:“不怕他長大身材,只恐他不著圈套。常言道:‘相撲的有力使力,無力用智。’非是燕青敢說口,臨機應變,看景生情,不倒的輸與他那呆漢。”盧俊義便道:“我這小乙,端的自國小成好一身相撲,隨他心意,叫他去。至期,盧某自去接應他回來。”宋江問道:“幾時可行?”燕青答道:“今日是三月二十四日了,來日拜辭哥哥下山,路上略宿一宵,二十六日趕到廟上,二十七日在那裡打探一日,二十八日卻好和那廝放對。”當日無事,次日宋江置酒與燕青送行。眾人看燕青時,打扮得村村朴朴,將一身花繡把衲襖包得不見,扮做山東貨郎,腰裡插著一把串鈴兒,挑一條高肩雜貨擔子,諸人看了都笑。宋江道:“你既然裝做貨郎擔兒,你且唱個山東《貨郎轉調歌》與我眾人聽。”燕青一手捻串鈴,一手打板,唱出《貨郎太平歌》,與山東人不差分毫來去,眾人又笑。酒至半酣,燕青辭了眾頭領下山,過了金沙灘,取路往泰安州來。
當日天晚,正待要尋店安歇,只聽得背後有人叫道:“燕小乙哥,等我一等。”燕青歇下擔子看時,卻是“黑鏇風”李逵。燕青道:“你趕來怎地?”李逵道:“你相伴我去荊門鎮走了兩遭,我見你獨自個來,放心不下,不曾對哥哥說知,偷走下山,特來幫你。”燕青道:“我這裡用你不著,你快早早回去。”李逵焦躁起來,說道:“你便是真箇了得的好漢!我好意來幫你,你倒翻成惡意!我卻偏要去!”燕青尋思,怕壞了義氣,便對李逵說道:“和你去不爭。那裡聖帝生日,都是四山五嶽的人聚會,認得你的頗多,你依的我三件事,便和你同去。”李逵道:“依得。”燕青道:“從今路上和你前後各自走,一腳到客店裡,入得店門,你便自不要出來,這是第一件了。第二件,到得廟上客店裡,你只推病,把被包了頭臉,假做打 睡,更不要做聲。第三件,當日廟上,你挨在稠人中看爭交時,不要大驚小怪。大哥,依得麽?”李逵道;“有甚難處!都依你便了。”當晚兩個投客店安歇。次日五更起來,還了房錢,同行到前面打火吃了飯,燕青道:“李大哥,你先走半里,我隨後來也。”那條路上,只見燒香的人來往不絕,多有講說任原的本事,兩年在泰岳無對,今年又經三年了。燕青聽得,有在心裡。申牌時候將近,廟上傍邊眾人都立定腳,仰面在那裡看。燕青歇下擔兒,分開人叢,也挨向前看時,只見兩條紅標柱,恰與坊巷牌額一般相似,上立一面粉牌,寫道:“太原相撲‘擎天柱’任原。”傍邊兩行小字道:“拳打南山猛虎,腳踢北海蒼龍。”燕青看了,便扯匾擔,將牌打得粉碎,也不說什麽,再挑了擔兒,望廟上去了。看的眾人,多有好事的,飛報任原說,今年有劈牌放對的。
且說燕青前面迎著李逵,便來尋客店安歇。原來廟上好生熱鬧,不算一百二十行經商買賣,只客店也有一千四五百家,延接天下香官。到菩薩聖節之時,也沒安著人處,許多客店,都歇滿了。燕青,李逵只得就市梢頭賃一所客店安下,把擔子歇了,取一條夾被,教李逵睡著。店小二來問道:“大哥是山東貨郎,來廟上趕趁,怕敢出房錢不起?”燕青打著鄉談說道:“你好小覷人!一間小房,值得多少,便比一間大房錢。沒處去了,別人出多少房錢,我也出多少還你。”店小二道:“大哥休怪,正是要緊的日子,先說得明白最好。”燕青道:“我自來做買賣,倒不打緊,那裡不去歇了,不想路上撞見了這個鄉中親戚,現患氣病,因此只得要討你店中歇。我先與你五貫銅錢,央及你就鍋中替我安排些茶飯,臨起身一發酬謝你。”小二哥接了銅錢,自去門前安排茶飯,不在話下。
沒多時候,只聽得店門外熱鬧,二三十條大漢走入店裡來,問小二哥道:“劈牌定對的好漢,在那房裡安歇?”店小二道:“我這裡沒有。”那伙人道:“都說在你店中。”小二哥道:“只有兩眼房,空著一眼,一眼是個山東貨郎,扶著一個病漢賃了。”那一夥人道:“正是那個貨郎兒劈牌定對。”店小二道:“休道別人取笑!那貨郎兒是一個小小後生,做得甚用!”那伙人齊道:“你只引我們去張一張。”店小二指道:“那角落頭房裡便是。”眾人來看時,見緊閉著房門,都去鎖子眼裡張時,見裡面床上兩個人腳廝抵睡著。
眾人尋思不下,數內有一個道:“既是敢來劈牌,要做天下對手,不是小可的人,怕人算他,以定是假裝害病的。”眾人道:“正是了,都不要猜,臨期便見。”不到黃昏前後,店裡何止三二十伙人來打聽,分說得店小二口唇也破了。當晚搬飯與二人吃,只見李逵從被窩裡鑽出頭來,小二哥見了,吃一驚,叫聲:“阿呀!這個是爭交的爺爺了!”燕青道:“爭交的不是他,他自病患在身,我便是逕來爭交的。”小二哥道:“你休要瞞我,我看任原吞得你在肚裡。”燕青道:“你休笑我,我自有法度,教你們大笑一場,回來多把利物賞你。”小二哥看著他們吃了晚飯,收了碗碟,自去廚頭洗刮,心中只是不信。
次日,燕青和李逵吃了些早飯,吩咐道:“哥哥,你自拴了房門高睡。”燕青卻隨了眾人,來到岱嶽廟里看時,果然是天下第一。
當時燕青遊玩了一遭,卻出草參亭參拜了四拜,問燒香的道:“這相撲任教師在那裡歇?”便有好事人說:“在迎思橋下那個大客店裡便是,他教著二三百個上足徒弟。”燕青聽了,逕來迎思橋下看時,見橋邊欄桿子上坐著二三十個相撲子弟,面前遍插鋪金旗牌,錦繡帳額,等身靠背。燕青閃入客店裡去,看見任原坐在亭心上,直乃有揭諦儀容,金剛貌相。坦開胸脯,顯存孝打虎之威;側坐胡床,有霸王拔山之勢。在那裡看徒弟相撲。數內有人認得燕青曾劈牌來,暗暗報與任原。只見任原跳將起來,扇著膀子,口裡說道:“今年那個合死的,來我手裡納命。”燕青低了頭,急出店門,聽得裡面都笑。急回到自己下處,安排些酒食,與李逵同吃了一回。李逵道:“這們睡,悶死我也!”燕青道:“只有今日一晚,明日便見雌雄。”當時閒話,都不必說。
三更前後,聽得一派鼓樂響,乃是廟上眾香官與聖帝上壽。四更前後,燕青,李逵起來,問店小二先討湯洗了面,梳光了頭,脫去了裡面衲襖,下面牢拴了腿套護膝,匾扎起了熟絹水□,穿了多耳麻鞋,上穿汗衫搭膊,系了腰。兩個吃了早飯,叫小二吩咐道:“房中的行李,你與我照管。”店小二應道:“並無失脫,早早得勝回來。”只這小客店裡,也有三二十個燒香的,都對燕青道:“後生,你自斟酌,不要枉送了性命。”燕青道:“當下小人喝采之時,眾人可與小人奪些利物。”眾人都有先去了的。李逵道:“我帶了這兩把板斧去也好。”燕青道:“這個卻使不得,被人看破,誤了大事。”當時兩個雜在人隊里,先去廊下,做一塊兒伏了。那日燒香的人,真乃亞肩疊背,偌大一個東嶽廟,一涌便滿了,屋脊樑上都是看的人。朝著嘉寧殿,扎縛起山棚,棚上都是金銀器皿,錦繡緞匹,門外拴著五頭駿馬,全付鞍轡。知州禁住燒香的人,看這當年相撲獻聖一個年老的部署,拿著竹批,上得獻台,參神已罷,便請今年相撲的對手,出馬爭交。說言未了,只見人如潮湧,卻早十數對哨棒過來,前面列著四把繡旗。那任原坐在轎上,這轎前轎後三二十對花搭膊的好漢,前遮後擁,來到獻台上。部署請下轎來,開了幾句溫暖的呵會。任原道:“我兩年到岱嶽,奪了頭籌,白白拿了若干利物,今年必用脫膊。”說罷,見一個拿水桶的上來。任原的徒弟,都在獻台邊,一周遭都密密地立著。且說任原先解了搭膊,除了巾幘,虛籠著蜀錦襖子,喝了一聲參神喏,受了兩口神水,脫下錦襖,百十萬人齊喝一聲采。看那任原時,怎生打扮:
頭綰一窩穿心紅角子,腰系一條絳羅翠袖三串帶兒,拴十二個玉蝴蝶牙子扣兒。主腰上排數對金鴛鴦踅褶襯衣。護膝中有銅襠銅褲,繳臁內有鐵片鐵環。扎腕牢拴,踢鞋緊系。世間駕海擎天柱,岳下降魔斬將人。
那部署道:“教師兩年在廟上不曾有對手,今年是第三番了,教師有甚言語,安覆天下眾香官?”任原道:“四百座軍州,七千餘縣治,好事香官,恭敬聖帝,都助將利物來,任原兩年白受了,今年辭了聖帝還鄉,再也不上山來了。東至日出,西至日沒,兩輪日月,一合乾坤,南及南蠻,北及幽燕,敢有出來和我爭利物的麽?”說猶未了,燕青捺著兩邊人的肩臂,口中叫道:“有有!”從人背上直飛搶到獻台上來。眾人齊發聲喊。那部署接著問道:“漢子,你姓甚名誰?那裡人氏?你從何處來?”燕青道:“我是山東張貨郎,特地來和他爭利物。”那部署道:“漢子,性命只在眼前,你省得麽?你有保人也無?”燕青道:“我就是保人,死了要誰償命?”部署道:“你且脫膊下來看。”燕青除了頭巾,光光的梳著兩個角兒,脫下草鞋,赤了雙腳,蹲在獻台一邊,解了腿綁護膝,跳將起來,把布衫脫將下來,吐個架子,則見廟裡的看官如攪海翻江相似,迭頭價喝采,眾人都呆了。
任原看了他這花繡,急健身材,心裡到有五分怯他。殿門外月台上本州太守坐在那裡彈壓,前後錦衣公吏環立七八十對,隨即使人來叫燕青下獻台,來到面前。太守見了他這身花繡,一似玉亭柱上鋪著軟翠,心中大喜,問道:“漢子,你是那裡人氏?因何到此?”燕青道:“小人姓張,排行第一,山東萊州人氏,聽得任原招天下人相撲,特來和他爭交。”知州道:“前面那匹全副鞍馬,是我出的利物,把與任原;山棚上應有物件,我主張分一半與你,你兩個分了罷,我自抬舉你在我身邊。”燕青道:“相公,這利物到不打緊,只要顛翻他,教眾人取笑,圖一聲喝采。”知州道:“他是一個金剛般一條大漢,你敢近他不得!”燕青道:“死而無怨。”再上獻台來,要與任原定對。
部署問他先要了文書,懷中取出相撲社條,讀了一遍,對燕青道:“你省得麽?不許暗算。”燕青冷笑道:“他身上都有準備,我單單只這個水棍兒,暗算他甚麽?”知州又叫部署來吩咐道:“這般一個漢子,俊俏後生,可惜了!你去與他分了這撲。”部署隨即上獻台,又對燕青道:“漢子,你留了性命還鄉去罷!我與你分了這撲。”燕青道:“你好不曉事,知是我贏我輸!”眾人都和起來,只見分開了數萬香官,兩邊排得似魚鱗一般,廊廡屋脊上也都坐滿,只怕遮著了這相撲。任原此時有心,恨不得把燕青丟去九霄雲外,跌死了他。部署道:“既然你兩個要相撲,今年且賽這對獻聖,都要小心著,各各在意。”淨淨地獻台上只三個人。此時宿露盡收,旭日初起,部署拿著竹批,兩邊吩咐已了,叫聲“看撲。”這個相撲,一來一往,最要說得分明。說時遲,那時疾,正如空中星移電掣相似,些些兒遲慢不得。當時燕青做一塊兒蹲在右邊,任原先在左邊立個門戶,燕青只不動彈。初時獻台上各占一半,中間心裡合交。任原見燕青不動彈,看看逼過右邊來,燕青只覷他下三路。任原暗忖道:“這人必來弄我下三面。你看我不消動手,只一腳踢這廝下獻台去。”任原看著逼將入來,虛將左腳賣個破綻,燕青叫一聲“不要來。”任原卻待奔他,被燕青去任原左脅下穿將過去。任原性起,急轉身又來拿燕青,被燕青虛躍一躍,又在右脅下鑽過去。大漢轉身終是不便,三換換得腳步亂了。燕青卻搶將入去。用右手扭住任原,探左手插入任原交襠,用肩胛頂住他胸脯,把任原直托將起來,頭重腳輕,借力便鏇四五鏇,鏇到獻台邊,叫一聲“下去!”把任原頭在下腳在上,直攛下獻台來。這一撲,名喚做“鵓鴿鏇”,數萬的香官看了,齊聲喝采。那任原的徒弟們見顛翻了他師父,先把山棚拽倒,亂搶了利物。眾人亂喝打時,那二三十徒弟搶入獻台來。知州那裡治押得住,不想傍邊惱犯了這個太歲,卻是“黑鏇風”李逵看見了,睜圓怪眼,倒豎虎鬚,面前別無器械,便把杉刺子掐蔥般拔斷,拿兩條杉木在手,直打將來。
香官數內有人認得李逵的,說將出名姓來,外面做公人的齊入廟裡大叫道:“休教走了梁山泊‘黑鏇風’!”那知府聽得這話,從頂門上不見了三魂,腳底下丟失了七魄,便望後殿走了。四下里的人涌並圍將來,廟裡香官,各自奔走。李逵看任原時,跌得昏暈,倒在獻台邊口內只有些游氣。李逵揭塊石板,把任原頭打得粉碎。兩個從廟裡打將出來,門外弓箭亂射入來,燕青,李逵只得爬上屋去,揭瓦亂打。
不多時,只聽得廟門前喊聲大舉,有人殺將入來。當頭一個,頭戴白范陽氈笠兒,身穿白段子襖,跨口腰刀,挺條朴刀,那漢是北京“玉麒麟”盧俊義。後面帶著史進,穆弘,魯智深,武松,解珍,解寶七籌好漢,引一千餘人,殺開廟門,入來策應。燕青,李逵見了,便從屋上跳將下來,跟著大隊便走。李逵便去客店裡拿了雙斧,趕來廝殺。這府里整點得官軍來時,那伙好漢,已自去得遠了。官兵已知梁山泊人眾難敵,不敢來追趕。卻說盧俊義便叫李逵收拾回去,行了半日,路上又不見了李逵。盧俊義又笑道:“正是招災惹禍,必須使人尋他上山。”穆弘道:“我去尋他回寨。”盧俊義道:“最好。”且不說盧俊義引眾還山,卻說李逵手持雙斧,直到壽張縣。當日午衙方散,李逵來到縣衙門口,大叫入來:“梁山泊‘黑鏇風’爹爹在此!”嚇得縣中人手足都麻木了,動彈不得。原來這壽張縣貼著梁山泊最近,若聽得“黑鏇風”李逵五個字,端的醫得小兒夜啼驚哭,今日親身到來,如何不怕!當時李逵逕去知縣椅子上坐了,口中叫道:“著兩個出來說話,不來時,便放火。”廊下房內眾人商量:“只得著幾個出去答應;不然,怎地得他去?”數內兩個吏員出來廳上拜了四拜,跪著道:“頭領到此,必有指使。”李逵道:“我不來打攪你縣裡人,因往這裡經過,閒耍一遭,請出你知縣來,我和他廝見。”兩個去了,出來回話道:“知縣相公卻才見頭領來,開了後門,不知走往那裡去了。”李逵不信,自轉入後堂房裡來尋。李逵看時,那行頭衣衫匣子在那裡放著。李逵扭開鎖,取出行頭,領上展角,將來戴了,把綠袍公服穿上,把角帶系了,再尋朝靴,換了麻鞋,拿著槐簡,走出廳前,大叫道:“吏典人等都來參見。”眾人沒奈何,只得上去答應。李逵道:“我這般打扮也好麽?”眾人道:“十分相稱。”李逵道:“你們令史只候都與我到衙了,便去;若不依我,這縣都翻做白地。”眾人怕他,只得聚集些公吏人來,擎著牙杖骨朵,打了三通擂鼓,向前聲喏。李逵呵呵大笑,又道:“你眾人內也著兩個來告狀。”吏人道:“頭領坐在此地,誰敢來告狀?”李逵道:“可知人不來告狀,你這裡自著兩個裝做告狀的來告。我又不傷他,只是取一回笑耍。”公吏人等商量了一會,只得著兩個牢子裝做廝打的來告狀,縣門外百姓都放來看。兩個跪在廳前,這個告道:“相公可憐見,他打了小人。”那個告:“他罵了小人,我才打他。”李逵道:“那個是吃打的?”原告道:“小人是吃打的。”又問道:“那個是打了他的?”被告道:“他先罵了,小人是打他來。”李逵道:“這個打了人的是好漢,先放了他去。這個不長進的,怎地吃人打了,與我枷號在衙門前示眾。”李逵起身,把綠袍抓紮起,槐簡揣在腰裡,掣出大斧,直看著枷了那個原告人,號令在縣門前,方才大踏步去了,也不脫那衣靴。縣門前看的百姓,那裡忍得住笑。正在壽張縣前走過東,走過西,忽聽得一處學堂讀書之聲,李逵揭起帘子,走將入去,嚇得那先生跳窗走了,眾學生們哭的哭,叫的叫,跑的跑,躲的躲,李逵大笑。出門來,正撞著穆弘。穆弘叫道:“眾人憂得你苦,你卻在這裡瘋!快上山去!”那裡由他,拖著便走。李逵只得離了壽張縣,逕奔梁山泊來,有詩為證:
牧民縣令每猖狂,自幼先生教不良。應遣鐵牛巡歷到,公堂鬧了鬧書堂。
二人渡過金沙灘,來到寨里,眾人見了李逵這般打扮都笑。到得忠義堂上,宋江正與燕青慶喜,只見李逵放下綠袍,去了雙斧,搖搖擺擺,直至堂前,執著槐簡,來拜宋江。拜不得兩拜,把這綠袍踏裂,絆倒在地,眾人都笑。宋江罵道:“你這廝忒大膽!不曾著我知道,私走下山,這是該死的罪過!但到處便惹起事端,今日對眾弟兄說過,再不饒你!”李逵喏喏連聲而退。梁山泊自此人馬平安,都無甚事,每日在山寨中教演武藝,操練人馬,令會水者上船習學。各寨中添造軍器,衣袍,鎧甲,槍刀,弓箭,牌弩,旗幟,不在話下。
且說泰安州備將前事申奏東京,進奏院中,又有收得各處州縣申奏表文,皆為宋江等反亂,騷擾地方。此時道君皇帝有一個月不曾臨朝視事,當日早朝,正是三下靜鞭鳴御闕,兩班文武列金階,殿頭官喝道:“有事出班早奏,無事捲簾退朝。”進奏院卿出班奏曰:“臣院中收得各處州縣累次表文,皆為宋江等部領賊寇,公然直進府州,劫掠庫藏,搶擄倉廒,殺害軍民,貪厭無足,所到之處,無人可敵。若不早為剿捕,日後必成大患。”天子乃云:“上元夜此寇鬧了京國,今又往各處騷擾,何況那裡附近州郡?朕已累次差遣樞密院進兵,至今不見回奏。”
傍有御史大夫崔靖出班奏曰:“臣聞梁山泊上立一面大旗,上書‘替天行道’四字,此是曜民之術。民心既服,不可加兵。即目遼兵犯境,各處軍馬遮掩不及,若要起兵征伐,深為不便。以臣愚意,此等山間亡命之徒,皆犯官刑,無路可避,遂乃嘯聚山林,恣為不道。若降一封丹詔,光祿寺頒給御酒珍羞,差一員大臣,直到梁山泊,好言撫諭,招安來降,假此以敵遼兵,公私兩便。伏乞陛下聖鑒。”天子云:“卿言甚當,正合朕意。”便差殿前太尉陳宗善為使,擎丹詔御酒,前去招安梁山泊大小人。是日朝中陳太尉領了詔書,回家收拾。不爭陳太尉奉詔招安,有分教:香醪翻做燒身藥,丹詔應為引戰書。畢竟陳太尉怎地來招安宋江,且聽下回分解。
賞析
寫下這題目,我不由得微笑起來,一般而言,“秀外慧中人見人愛”是讚美年輕女性的形容詞,引用在男性的身上,好像有點不倫不類。然而,閱遍整本《水滸》,一百零八人中,能當之無愧這個稱號的,非燕小乙哥莫屬!
如果說《水滸》前半本最出彩的人物是天神一般的武二郎,那么小說後期最奪人眼球的便是燕青。燕青幾乎參與了所有的重大事件:勸阻盧俊義“避難”、放冷箭救主、擒中箭虎丁得孫、捉無良管家李固、四柳村輔助李逵捉“鬼”、荊門鎮見證假冒宋江、泰安智撲擎天柱、一招之間敗高俅、救回人質蕭讓樂和、隨同柴進臥底方臘、最終功成身退浪跡天涯。而最最重要的一點是,正是他的出手,藉助李師師之力,使梁山最終被朝廷順利招安。
施老先生對燕青這個人物相當厚愛,不惜花費大量筆墨來渲染描述。書中有兩段經典評論:
這人是北京土居人氏,自小父母雙亡,盧員外家中養得他大。為見他一身雪練也似白肉,盧員外叫一個高手匠人與他刺了這身遍體花繡,卻似玉亭柱上鋪著阮翠。若賽錦體,由你是誰,都輸與他。不止一身好花繡,更兼吹得彈得,唱得舞得,拆白道字,頂真續麻,無有不能,無有不會;亦是說得諸路鄉談,省得諸行百藝的市語。更且一身本事,無人比得,拿著一張川弩,只用三枝短箭,郊外落生,並不放空,箭到物落;晚間入城,少殺也有百十蟲蟻。若賽錦標社,那裡利物管取都是他的。亦且此人百伶百俐,道頭知尾。本身姓燕,排行第一,官名單諱個青字。北京城裡人口順,都叫他做浪子燕青。(第六十一回)
話說這燕青,他雖是三十六星之末,卻機巧心靈,多見廣識,了身達命,都強似那三十五個。(第七十四回)
由此可見,燕青是個絕頂聰明的人才,什麼難題到他手上,都能迎刃而解。更難能可貴的是,燕青見識處處強人一分,目光敏銳,統籌安排,善於掌握全盤計畫。
我一直以為,北京龍華寺大圓和尚恐怕和盧俊義有什麼梁子解不開,正是他那貌似無意的大力推薦:“頭領如何不聞河北玉麒麟之名?”才使宋江如夢初醒:“山寨中若得此人,何愁官兵緝捕?”於是國小老師吳用開始毛遂自薦:“小生憑三寸不爛之舌,說動此人來上山!”
如此吳用便化做算命先生潛入盧府,裝模作樣胡說八道一番,要盧老闆到北京東南方一千里外“避難”,又口歌一詩教盧員外寫在牆上作日後憑證:“蘆花灘上有扁舟,俊傑黃昏獨自游。義到盡頭原是命,反躬逃難必無憂。”
我一直覺得這詩“內涵”相當淺顯,聰明人只要多讀多看幾次,便能看出“盧俊義反”的弦外之音來。譬如說第三句,這個“義”字套用在這裡明顯說不通,一般的秀才都會想到“緣”、“富”、“貴”等符合盧員外身份的詞,莫名其妙來個“義”字則顯得相當突兀和不可理解。
盧俊義看沒看出來箇中玄妙?我一直不敢確定,從他日後見群盜的表現來看,應該是不知情;但是從他主動取繩索,要憑一己之力來縛梁山群盜的勇氣來看,好像又隱隱約約猜到個三分。
然而燕青卻一開始就看得清清楚楚:“主人休信那個算命的先生,怕是要賺主人在梁山落草。可惜夜來我不在家,若我在家,三言兩語,盤倒那先生。”而管家李固和妻子賈氏也提出反對意見,當然他們是存了私心,一個生怕自己跟去受苦,一個擔心丈夫有所不測。
然而盧老闆是鐵了心要去會會山東豪傑,眾人無奈。燕青只好說:“小人幫著主人去一遭,便有些草寇出來,小人也敢發落三五十個。”而盧俊義偏偏看中了膽小怕事的飯桶李固,竟然棄燕青不用。
盧俊義這么做,理由是李固長於做買賣,但是事情恐怕不是那么簡單,以我推想,盧俊義已經料到後續可能發生的情節(所以他準備了四面標語牌,指明要捉拿梁山好漢),根據他狂妄無知目中無人的表現來看,他是想靠一人之力收伏梁山好漢!所以不需要強力跟班燕青跟隨!
盧俊義為他的傲慢付出不小的代價,以至於被梁山軟禁了將近三個月之久。當他再次回到家鄉的時候,在吳用教唆下的李固已經侵吞了盧家財產——李固實現了籌謀已久的陰謀,占人家產,奪人妻子。
盧俊義剛回到北京,就見到了衣衫襤褸的燕青——被李固趕出家門,流落街頭乞討度日。當聽燕青說到自己的妻子與李固的姦情,盧俊義厲聲斥責說“我的娘子不是這般人,你這廝休來放屁!”的時候,他的內心世界是萬分驚慌失措的!盧俊義和燕青名為主僕,實如兄弟。在燕青心目中,甚至把主人當作父親來看待,因為自小父母雙亡的燕青對於有養育之恩的盧員外,心中感激難以言表。所以他對於盧俊義的暴怒,沒有像一般的奴僕一樣鴉雀無聲,而是選擇“痛哭,爬倒地下,拖住員外衣服”,不讓有如父兄的盧員外身赴險地。
每每看到這一段,心中總是感慨莫名,燕青的深情重義,在這裡表現得淋漓盡致!
盧老闆一腳踢倒燕青後,心中恐懼恐怕是難以用語言表達。他非常希望燕青的話全是假話,但是以他對小乙哥的為人了解,他是相信燕青的情報的!所以他一回到家,第一句話就是問:“燕青安在?”
很明顯盧俊義剛剛還在北京城外見過燕青,他這么問,一來是恫嚇李固,二來是試探口風。標明自己的立場:“我,河北玉麒麟,回來了!看你們能背著我弄什麼玄虛?!”
盧俊義想得太天真了,以為靠自己的身份就可以順利將奪門事變消於無形,他又為自己的盲目付出代價——以“梁山賊寇”的身份關進官府死牢。
盧俊義吃打不過,屈打成招,只等秋後問斬。李固生怕夜長夢多,向劊子手蔡福行賄殺人滅口。被柴進破壞陰謀後,又向押送公人董超薛霸行賄,要求發配路上結果盧俊義性命。
這董薛二賊便是當年押送林沖的混蛋,此次竟然故伎重演,將先前的害人手段原音重現:一路喝罵、燒水燙腳、藉口小睡、繩索加身、下手殺人。而情節竟然也有異曲同工之處:救林沖的是魯智深,救盧俊義的是燕青!
盧俊義落到這般田地,唯一能報仇的也只有上梁山落草,徐圖後計。書中寫道:
盧俊義道:“雖然你強救了我性命,卻射死了這兩個公人。這罪越添得重,待走那裡去的是?”燕青道:“當初都是宋公明苦了主人;今日不上梁山泊時,別無去處。”盧俊義道:“只是我杖瘡發作,腳皮破損,點地不得!”燕青道:“事不宜遲,我背著主人去。”便去死屍身旁搜出銀兩,帶著弩弓,插了腰刀,拿了水火棍,背著盧俊義,一直望東便走;走不到十數里,早馱不動,見了個小小村店,入到裡面,尋房住下。
盧俊義此刻是毫無主見,而燕青卻思路相當清晰,我們看見,他取了盤纏(這和梁山好漢每戰必將金銀搜刮來當戰利品性質大大不同),拿了武器(連取弓、刀、棍三種不同攻擊範圍的防身器具,大智大勇!),然後將無法行走的主人背負在背上艱難行進,燕青又要背包裹,又要拿武器,還要背一個身高九尺的大漢!回回看到這裡,忍不住熱淚盈眶!燕小乙忠誠仁義,智勇雙全,一覽無餘!
可惜盧員外還是被公人捉回北京,由此而來,宋江在燕青口中得知陷了盧員外後,大軍齊發,破了北京城。盧俊義大仇得報,變得一無所有,只得安心在梁山坐了二把手。
梁山好漢排座次後,作為盧二當家的貼身心腹,燕青以奴僕之位列天罡星最後一位。燕青也很爭氣,上山後的功勞有聲有色,最傑出的便是和李師師的接觸,直接導致了梁山命運的改變,燕青以自己的傑出表現堵住了裙帶關係的謠言。
當李師師對這個英俊聰明、能歌善舞的小乙哥產生難得的風塵真情的時候,燕青深刻記著組織交代的任務,不敢越雷池一步。央視的《水滸傳》做了大膽變革,征方臘勝利後,燕青李師師效仿范蠡西施蕩舟五湖,做一對神仙眷侶,一生逍遙快活去也!竊以為這是個相當不錯的變動!
燕青臥底方臘成功破敵後,盧俊義要燕青衣錦還鄉,圖個封妻蔭子。燕青卻建議“今大事已畢,欲同主人納還官誥,私去隱跡埋名,以終天年。”可嘆盧俊義尚冥頑不靈,完全不相信鳥盡弓藏的真理,鐵了心要做官去。燕青苦勸不聽,書中寫道:
燕青道:“既然主公不聽小乙之言,只怕悔之晚矣!小乙本待去辭宋先鋒,他是個義重的人,必不肯放,只此辭別主公。”盧俊義道:“你辭我,待要那裡去?”燕青道:“也只在主公前後。”盧俊義笑道:“原來也只恁地。看你到那裡?”燕青納頭拜了八拜,當夜收拾了一擔金珠寶貝挑著,竟不知投何處去了。
燕青很幸運地躲過了一劫,在他的心目中,不管是員外性質的盧俊義,罪犯身份的盧俊義,強盜頭子地位的盧俊義,還是大官職務的盧俊義,他總是自己的主人,是自己最親密的長輩和朋友,是自己一生唯一追隨的目標,是自己永遠難以忘記的主人。
燕青對盧俊義的感情,超出了《水滸》中任何一對朋友之間的友情,天上地下,四海列國,只要盧俊義有難,燕青勢必竭盡全力救助。可惜奸臣下毒的手段實在卑劣,“只在主公前後”的燕青恐怕也難以想到人性之壞,竟可以壞到如斯地步!
燕青是一個相當聰明能幹的人,在他身上,閃耀出無數的中華美德光芒,因此不僅為廣大男性讀者喜聞樂見,也俘獲了無數少女的芳心。燕青歸隱後,並未荒廢武功,著名的“燕青拳”流傳至今,影響深遠。《水滸》中作為一個地位低下的奴僕,能夠做到深入人心,數百年經久不息,燕青泉下有知,當用不同地方的方言唱響一曲“高山流水”!
回評
【容評:李卓老曰:燕青相撲,巳屬趣事,然猶有所為而為也。何如李大哥做知縣、鬧學堂,都是逢場作戲,真箇神通自在,未至不迎,既去不戀。活佛,活佛。】【袁評:李逵從來認真,今日公服上身,便如串戲,乃知公服是串戲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