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
宋公明夜打曾頭市 盧俊義活捉史文恭
簡介
曾頭市郁保四攔梁山好馬二百餘匹,宋江要與之戰,想叫盧俊義為前部先鋒,奪得戰功,便讓尊位,吳用則反其意,只叫盧俊義去平川埋伏。
宋江與曾家軍對陣,五次交鋒,各有勝負。
吳用施計,大敗曾家軍,活捉史文恭。忠義堂上,將史文恭剖腹剜心,享祭晁蓋。宋江讓盧俊義坐尊位,吳用等不同意。
內容
話說時段景住跑來,對林沖等說道:“我與楊林、石勇前往北地買馬,到彼選得壯竄有筋力好毛片駿馬,買了二百餘匹;回至青州地面,被一夥強人,為頭一個喚做‘險道神’郁保四,聚集二百餘人,盡數把馬劫奪,解送曾頭市去了!石勇、楊林不知去向。小弟連夜逃來,報知此事。”
林沖見說,教且回山寨與哥哥相見了,卻商議此事。眾人且過渡來,都到忠義堂上,見了宋江。關勝引單廷、魏定國與大小頭領俱各相見了。李逵把下山殺了韓伯龍,遇見焦挺、鮑旭,同去打破凌州之事,說了一遍。宋江聽罷,又添四個好漢,正在歡喜。段景住備說奪馬一事。
宋江聽了,大怒道:“前者奪我馬匹,至今不曾報仇。晁天王又反遭他射死。今天如此無禮,若不去剿這廝,惹人恥笑不小!”吳用道:“即日春暖無事,正好廝殺取樂。前者天王失其地利,如今必用智取。且教時遷,他會飛檐走壁,可去探聽訊息一遭,回來卻作商量。”
時遷聽命去了。無三二日,只見楊林、石勇逃得回寨,備說曾頭市史文恭口出大言,要與梁出泊勢不兩立。宋江見說,便要起兵。吳用道:“再待時遷回報卻去未遲。”宋江怒氣填胸,要報此讎,片時忍耐不住,又使戴宗飛去打聽,立等回報。
不過數日,卻是戴宗先回來說:“這曾頭市要與凌州報讎,欲起軍馬。見今曾頭市口紮下大寨,又在法華寺內做中軍帳,數百里遍插旌旗,不知何路可進。”
次日,時遷回寨報說:“小弟直到曾頭市裡面探知備細。見今紮下五個寨柵。曾頭市前面,二千餘人守住村口。總寨內是教師史文恭執掌,北寨是曾塗與副教師蘇定,南寨是次子曾密,西寨是三子曾索,東寨是四子曾魁,中寨是第五子曾升與父親曾弄守把。這個青州郁保四,身長一丈,腰闊數圍,綽號‘險道神’,將這奪的許多馬匹都餵養在法華寺內。”
吳用聽罷,便教會集諸將一同商議:“既然他設五個寨柵,我這裡分調五支軍將,可作五路去打。”盧俊義便起身道:“盧某得蒙救命上山,未能報答;今願盡命向前,未知尊意若何?”宋江便問吳用道:“員外如肯下山,可屈為前部否?”吳用道:“員外初到山寨,未經戰陣,山嶺崎嶇,乘馬不便,不可為前部先鋒;別引一支軍馬,前去平川埋伏,只聽中軍炮響,便來接應。”
宋江大喜,叫盧員外帶同燕青,引領五百步軍,平川小路聽號。再分調五路軍馬:曾頭市正南大寨,差馬軍頭領霹靂火秦明、小李廣花榮,副將馬麟、鄧飛,引軍三千攻打;曾頭市正東大寨,差步軍頭領花和尚魯智深、行者武松,副將孔明、孔亮,引軍三千攻打;曾頭市正北大寨,差馬軍頭領青面獸楊志、九紋龍史進,副將楊春、陳達,引軍三千攻打;曾頭市正西大寨,差步軍頭領美髯公朱仝、插翅虎雷橫,副將鄒淵、鄒潤,引軍三千攻打;曾頭市正中總寨,都頭領宋公明,軍師吳用、公孫勝,隨行副將呂方、郭盛、解珍、解寶、戴宗、時遷,領軍五千攻打。合後步軍頭領黑鏇風李逵、混世魔王樊瑞,副將項充、李袞,引馬步軍兵五千。其餘頭領各守山寨。
不說宋江部領五軍兵將大進。且說曾頭市探事人探知備細,報入寨中。曾長官聽了,便請教師史文恭、蘇定商議軍情重事。史文恭道:“梁山泊軍馬來時,只是多使陷坑,方才捉得他強兵猛將。這伙草寇,須是這條計,以為上策。”曾長官便差莊客人等,將了鋤頭鐵鍬,去村口掘下陷坑數十處,上面虛浮土蓋,四下里埋伏了軍兵,只等敵軍到來;又去曾頭市北路也掘下數十處陷坑。
比及宋江軍馬起行時,吳用預先暗使時遷又去打聽。數日之間,時遷回來報說:“曾頭市寨南寨北部盡掘下陷坑,不計其數,只等俺軍馬到來。”
吳用見說,大笑道:“不足為奇!”引軍前進,來到曾頭市相近。此時日午時分,前隊望見一騎馬來,項帶銅鈴,尾拴雉尾;馬上一人,青巾白袍,手執短槍。前隊望見,便要追趕。吳用止住。便教軍馬就此下寨,四面掘了濠塹,下了鐵蒺藜。傳下令去,教五軍各自分頭下寨,一般掘下濠塹,下了蒺藜。
一住三日,曾頭市不出交戰。吳用再使時遷扮作伏路小軍,去曾頭市寨中探聽他不知何意;所有陷坑,暗暗地記著離寨多少路遠,總有幾處。
時遷去了一日,都知備細,暗地使了記號,回報軍師。次日,吳用傳令,教前隊步軍各執鐵鋤,分作兩隊;又把糧車,一百有餘,裝載蘆葦乾柴,藏在中軍。當晚傳令,與各寨諸軍頭領。來日巳牌,只聽東西兩路步軍先去打寨。再教攻打曾頭市北寨的楊志、史進,把馬軍一字兒擺開,只在那裡擂鼓搖旗,虛張聲勢,切不可進。吳用傳令已了。
再說曾頭市史文恭只要引宋江軍馬打寨,便趕入陷坑。寨前路狹,待走那裡去?次日巳牌,只聽寨前炮響,軍兵大隊都到南門。次後只見東寨邊來報導:“一個和尚輪著鐵禪杖,一個行者舞起雙戒刀,攻打前後!”史文恭道:“這兩個必是梁山泊魯智深、武松。”卻恐有失,便分人去幫助曾魁。只見西寨邊,又來報導:“一個長髯大漢,一個虎面大漢,旗號上寫著‘美髯公朱仝’、‘插翅虎雷橫’,前來攻打甚急!”史文恭聽了,又分撥人去幫助曾索。又聽得寨前炮響。史文恭按兵不動,只要等他入來塌了陷坑,山下伏兵齊起,接應捉人。
這裡吳用卻調馬軍從山背後兩路抄到寨前,前面步軍只顧看寨,又不敢去;兩邊伏兵都擺在寨前;背後吳用軍馬趕來,盡數逼下坑去。史文恭卻待出來,吳用鞭梢一指,軍寨中鑼響,一齊推出百餘輛車子來,盡數把火點著,上面蘆葦、乾柴、硫磺、焰硝,一齊著起,煙火迷天。比及史文恭軍馬出來,盡被火車橫攔當住,只得迴避。急待退軍。公孫勝早在陣中,揮劍作法,颳起大風,卷那火焰燒入南門,早把敵樓排柵盡行燒毀。已自得勝,鳴金收軍,四下里入寨,當晚權歇。史文恭連夜修整寨門。兩下當住。
次日,曾塗對史文恭計議道:“若不先斬賊首,難以追滅。”囑付教師史文恭牢守寨柵。曾塗率領軍兵,披掛上馬,出陣搦戰。宋江在中軍,聞知曾塗搦戰,帶領呂方、郭盛,相隨出到前軍。門旗影里看見曾塗,心頭怒起,用鞭指道:“誰與我先捉這廝,報往日之讎?”
小溫候呂方,拍坐下馬,挺手中方天畫戟,直取曾塗。兩馬交鋒,二器並舉。到三十合以上,郭盛在門旗下,看見兩個中間,將及輸了一個。原來呂方本事敵不得曾塗;三十合已前,兀自抵敵不住;三十合已後,戟法亂了,只辦得遮架躲閃。郭盛只恐呂方有失,便驟坐下馬,捻手中方天畫戟,飛出陣來,夾攻曾塗。三騎馬在陣前絞做一團。原來兩枝戟上都拴著金錢豹尾。
呂方、郭盛要捉曾塗,兩枝戟齊舉,曾塗眼明,便用槍只一撥,卻被兩條豹尾攪住朱纓,奪扯不開。三個各要掣出軍器使用。小李廣花榮在陣中看見,恐怕輸了兩個,便縱馬出來,左手拈起雕弓,右手急取箭,搭上箭,拽滿弓,望著曾塗射來。這曾塗卻好掣出槍來,那兩枝戟兀自攪做一團。
說時遲,那時疾:曾塗掣槍,便望呂方項根搠來。花榮箭早先到,正中曾塗左臂,翻身落馬。呂方、郭盛,雙戟並施,曾塗死於非命。十數騎馬軍飛奔回來報知史文恭,轉報中寨。曾長官聽得大哭。
只見旁邊惱犯了一個壯士曾升,武藝絕高,使兩口飛刀,人莫敢近;當時聽了大怒,咬牙切齒,喝叫:“備我馬來!要與哥哥報讎!”曾長官攔當不住。全身披掛,綽刀上馬,直奔前寨。
史文恭接著,勸道:“小將軍不可輕敵。宋江軍中智勇猛將極多。若論史某愚意,只宜堅守五寨,暗地使人前往凌州,便教飛奏朝廷,調兵選將,多撥官軍,分作兩處征剿:一打梁山泊,一保曾頭市。令賊無心戀戰,必欲退兵急奔回山。那時史某不才,與汝兄弟一同追殺,必獲大功。”
說言未了,北寨副教師蘇定到來。見說堅守一節,也道:“梁山泊吳用那廝詭計多謀,不可輕敵;只宜退守。待救兵到來,從長商議。”曾升叫道:“殺我哥哥,此冤不報,真強盜也!直等養成賊勢,退敵則難!”史文恭、蘇定,阻當不住。曾升上馬,帶領數十騎馬軍,飛奔出寨搦戰。
宋江聞知,傳令前軍迎敵。當時秦明得令,舞起狼牙棍,正要出陣這曾升;只見黑鏇風李逵,手□板斧,直奔軍前,不問事由,搶出垓心。對陣有人認得,說道:“這個是梁山泊黑鏇風李逵!”
曾升見了,便叫放箭。原來李逵但是上陣,便要脫膊,全得項充、李袞蠻牌遮護;此時獨自搶來,被曾升一箭,腿上正著,身如泰山,倒在地下。曾升背後,馬軍齊搶過來。宋江陣上,秦明、花榮飛馬向前死救;背後馬麟、鄧飛、呂方、郭盛一齊接應歸陣。曾升見了宋江陣上人多,不敢再戰,以此領兵還寨。宋江也自收軍駐紮。
次日,史文恭、蘇定只是主張不要對陣。怎禁得曾升催併道:“要報兄讎!”史文恭無奈,只得披掛上馬。那匹馬便是先前奪的段景住的千里龍駒“照夜玉獅子馬”。宋江引諸將擺開陣勢迎敵,對陣史文恭出馬。宋江看見好馬,心頭火起,便令前軍迎敵。秦明得令,飛奔坐下馬來迎。二騎相交,軍器並舉。約二十餘合,秦明力怯,望本陣便走。史文恭奮勇趕來,神槍到處,秦明後腿股上早著,倒栽下馬來。呂方、郭盛、馬麟、鄧飛四將齊出死命來救。雖然救得秦明,軍兵折了一陣;收回敗軍,離寨十里駐紮。
宋江叫把車子載了秦明,一面使人送回山寨將息;密與吳用商量,教取大刀關勝、金槍手徐寧,並要單廷、魏定國,四位下山,同來協助。
宋江又自己焚香祈禱,暗卜一課。吳用看了卦象,便道:“恭喜大事無損,今夜倒主有賊兵入寨。”宋江道:“可以早作準備。”吳用道:“請兄長放心,只顧傳下號令。先去報與三寨頭領,今夜起東西二寨,便教解珍在左,解寶在右,其餘軍馬各於四下里埋伏。”已定。
是夜,天清月白,風靜雲閒。史文恭在寨中對曾升道:“賊兵今日輸了兩將,必然懼怯,乘虛正好劫寨。”曾升見說,便教請北寨蘇定,南寨曾密,西寨曾索,引兵前來,一同劫寨。二更左側潛地出哨,馬摘鸞鈴,人披軟戰,直到宋江中軍寨內;見四下無人,劫著空寨,急叫中計,轉身便走。左手下撞出兩頭蛇解珍,右手下撞出雙尾蠍解寶,後面便是小李廣花榮,一發趕上。曾索在黑地里被解珍一鋼叉搠於馬下。放起火來,後寨發喊,東西兩邊,進兵攻打寨柵,混戰了半夜。史文恭奪路得回。
曾長官又見折了曾索,煩惱倍增。次日,要史文恭寫書投降。史文恭也有八分懼怯,隨即寫書,速差一人擎,直到宋江大寨。小校報知曾頭市有人下書。宋江傳令,教喚入來。小校將書呈上。宋江拆開看時,寫道:曾頭市主曾弄頓首再拜宋公明統軍頭領麾下:前者小男無知、倚仗小勇,冒犯虎威。向日天王下山,理合就當歸附,無端部卒施放冷箭,罪累深重,百口何辭?然竊自原,非本意也。今頑犬已亡,遣使請和。如蒙罷戰休兵,願將原奪馬匹盡數納還;更金帛犒勞三軍,免致兩傷。謹此奉書,伏乞察。
宋江看罷來書,目顧吳用,滿面大怒,扯書罵道:“殺吾兄長,焉肯干休!只待洗盪村坊是吾本願!”下書人俯伏在地,凜顫不已。吳用慌忙勸道:“兄長差矣!我等相爭,皆為氣耳;既是曾家差人下書講和,豈為一時之忿,以失大義?”隨即便寫回書,取銀十兩賞了來使。回還本寨,將書呈上。曾長官與史文恭拆開看時,上面寫道:“梁山泊主將宋江手書回示曾頭市主曾弄:自古無信之國終必亡,無禮之人終必死,無義之財終必奪,無勇之將終必敗。理之自然,無足奇者。梁山泊與曾頭市,自來無讎,各守邊界。總緣爾行一時之惡,遂惹今日之冤。若要講和,便鬚髮還二次原奪馬匹,並要奪馬兇徒郁保四,犒勞軍士金帛。忠誠既篤,禮數休輕。如或更變,別有定奪。”
曾長官與史文恭看了俱各驚憂。次日曾長官又使人來說:“若要郁保四,亦請一人質當。”宋江、吳用隨即便差時遷、李逵、樊瑞、項充、李袞五人前去為信。臨行時,吳用叫過時遷,附耳低言:“倘或有變,如此如此……。”
不說五人去了。卻說關勝、徐寧、單廷、魏定國到了;當時見了眾人,就在中軍扎住。且說時遷引四個好漢來見曾長官。時遷向前說道:“奉哥哥將令,差時遷引李逵等四人前來講和。”史文恭道:“吳用差這五個人來,未必無謀。”李逵大怒,揪住史文恭便打。曾長官慌忙勸住。時遷道:“李逵雖然粗鹵,卻是俺宋公明哥哥心腹之人:特使他來,休得疑惑。”曾長官心中要講和,不聽史文恭之言,便教置酒相待,請去法華寺寨中安歇,撥五百軍人前後圍住;卻使曾升帶同郁保四來宋江大寨講和。二人到中軍相見了,隨後將原奪二次馬匹並金帛一車送到大寨。
宋江看罷道:“這馬都是後次奪的,正有先前段景住送來那匹千裏白龍駒‘照夜玉獅子馬’,如何不見將來?”曾升道:“是師父史文恭乘坐著,以此不曾將來。”宋江道:“你疾忙快寫書去,教早早牽那匹馬來還我!”
曾升便寫書,叫從人還寨,討這匹馬來。史文恭聽得,回道:“別的馬將去不吝,這匹馬卻不與他!”從人往復去了幾遭,宋江定死要這匹馬。史文恭使人來說道:“若還定要我這匹馬時,著他即便退軍,我便送來還他!”
宋江聽得這話便與吳用商量。尚然未決,忽有人來報導:“青州、凌州兩路有軍馬到來。”宋江道:“那廝們知得,必然變卦。”暗傳下號令,就差關勝、單廷、魏定國去迎青州軍馬,花榮、馬麟、鄧飛去迎凌州軍馬。暗地叫出郁保四來,用好言撫恤他,十分恩義相待,說道:“你若肯建這場功勞,山寨里也教你做個頭領。奪馬之讎,折箭為誓,一齊都罷。你若不從,曾頭市破在旦夕。任從你心。”
郁保四聽言,情願投拜,從命帳下。吳用授計與郁保四道:“你只做私逃還寨,與史文恭說道:‘我和曾升去宋江寨中講和,打聽得真實了;如今宋江大意,只要賺這匹千里馬,實無心講和;若還與了他,必然翻變。如今聽得青州、凌州兩路救兵到了,十分心慌。正好乘勢用計,不可有誤。’他若信從了,我自有處置。”郁保四領了言語,直到史文恭寨里,把前事具說了一遍。
史文恭領了郁保四來見曾長官,備說宋江無心講和,可以乘勢劫他寨柵。曾長官道:“我那曾升尚在那裡,若還翻變,必然被他殺害。”史文恭道:“打破他寨,好歹救了。今晚傳令與各寨,盡數都起,先劫宋江大寨;如斷去蛇首,眾賊無用,回來卻殺李逵等五人未遲。”曾長官道:“教師可謂善用良計。”當下傳令與北寨蘇定,東寨曾魁,南寨曾密,一同劫寨。郁保四卻閃來法華寺大寨內,看了李逵等五人,暗與時遷走透這個訊息。
再說宋江同吳用說道:“未知此計若何?”吳用道:“若是郁保四不回,便是中俺之計。他若今晚來劫我寨,我等退伏兩邊,卻教魯智深、武松引步軍殺入他東寨,朱仝、雷橫引步軍殺入他西寨,卻令楊志、史進引馬軍截殺北寨:此名‘番犬伏窩之計’,百發百中。”
當晚卻說史文恭帶了蘇定、曾密、曾魁盡數起發。是夜,月色朦朧,星辰昏暗。史文恭、蘇定當先,曾密、曾魁押後,馬摘鸞鈴,人披軟戰,盡都來到宋江總寨。只見寨門不關,寨內並無一人,又不見些動靜。情知中計,即便回身。急望本寨去時,只見曾頭市里鑼鳴炮響,卻是時遷爬去法華寺鐘樓上撞起鍾來;東西兩門,火炮齊響,喊聲大舉,正不知多少軍馬殺將入來。
卻說法華寺中,李逵、樊瑞、項充、李袞一齊發作,殺將出來。史文恭等急回到寨時,尋路不見。曾長官見寨中大鬧,又聽得梁山泊大軍兩路殺將入來,就在寨里自縊而死。曾密逕奔西寨,被朱仝一朴刀搠死。曾魁要奔東寨時,亂軍中馬踏為泥。蘇定死命奔出北門,卻有無數陷坑,背後魯智深、武松趕殺將來,前逢楊志、史進,一時亂箭射死。後頭撞來的人馬都□入陷坑中去,重重疊疊,陷死不知其數。
且說史文恭得這千里馬行得快,殺出西門,落荒而走。此時黑霧遮天,不分南北。約行了二十餘里,不知何處,只聽得樹林背後,一聲鑼響,撞出四五百軍來。當先一將,手提桿棒,望馬腳便打。那匹馬是千里龍駒,見棒來時,從頭上跳過去了。
史文恭正走之間。只見陰雲冉冉,冷氣颼颼,黑霧漫漫,狂風颯颯,虛空之中,四邊都是晁蓋陰魂纏住。史文恭再回舊路,卻撞著浪子燕青;又轉過玉麒麟盧俊義來,喝一聲:"強賊!待走那裡去!"腿股上只一朴刀搠下馬來,便把繩索綁了,解投曾頭市來。燕青牽了那匹千里龍駒,逕到大寨。宋江看了,心中一喜一惱。先把曾升就本處斬首;曾家一門老少盡數不留;抄擄到金銀財寶,米麥糧食,盡行裝載上車,回梁山泊給散各都頭領,犒賞三軍。
且說關勝領軍殺退青州軍馬,花榮領軍殺散凌州軍馬,都回來了。大小頭領不缺一個,已得了這匹千里龍駒“照夜玉獅子馬”;其餘物件盡不必說。陷車內囚了史文恭,便收拾軍馬,回梁山泊來。所過州縣村坊並無侵擾。回到山寨忠義堂上,都來參見晁蓋之靈。林沖請宋江傳令,教聖手書生簫讓作了祭文;令大小頭領,人人掛孝,個個舉哀;將史文恭剖腹剜心,享祭晁蓋。
已罷。宋江就忠義堂上與眾弟兄商議立梁山泊之主。
吳用便道:“兄長為尊,盧員外為次。其餘眾弟兄,各依舊位。”宋江道:“向者晁天王遺言:‘但有人捉得史文恭者,不揀是誰,便為梁山泊之主。’今日,盧員外生擒此賊,赴山祭獻晁兄,報讎雪恨,正當為尊。不必多說。”盧俊義道:“小弟德薄才,怎敢承當此位?若得居末,尚自過分。”宋江道:“非宋某多謙,有三件不如員外處:第一件,宋江身材黑矮,員外堂堂一表,凜一軀,眾人無能得及。第二件,宋江出身小吏,犯罪在逃,感蒙眾兄弟不棄,暫居尊位;員外生於富貴之家,長有豪傑之譽,又非眾人所能得及。第三件,宋江文不能安邦,武不能附眾,手無縛之力,身無寸箭之功;員外力敵萬人,通今博古,一發眾人無能得及。員外有如此才德,正當為山寨之主。他時歸順朝廷,建功立業,官爵升遷,能使弟兄們盡生光彩。宋江主張已定,休得推託。”
盧俊義拜於地下,說道:"兄長枉自多談;盧某寧死,實難從命。"吳用又道:“兄長為尊,盧員外為次,皆人所伏。兄長若如是再三推讓,恐冷了眾人之心。”
原來吳用已把眼視眾人,故出此語。只見黑鏇風李逵大叫道:“我在江州,捨身拚命,跟將你來,眾人都饒讓你一步!我自天也不怕!你只管讓來讓去假甚鳥!我便殺將起來各自散火!”武松見吳用以目示人,也上前叫道:“哥哥手下許多軍官都是受過朝廷誥命的:他只是讓哥哥,如何肯從別人?”劉唐便道:“我們起初七個上山,那時便有讓哥哥為尊之意。今日卻讓後來人。”魯智深大叫道:“若還兄長要這許多禮數,洒家們各自撒開!”宋江道:“你眾人不必多說,我別有個道理。看天意是如何,方才可定。”吳用道:“有何高見?便請一言。”宋江道:“有兩件事。”正是教:梁山泊內,重添兩個英雄;東平府中,又惹一場災禍。直教:天罡盡數投山寨,地煞空群聚水泊。畢竟宋江說出那兩件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賞析
盧俊義上了梁山,剮了李固和賈太太。接下來首要之事就是幫宋江解晁蓋遺言的套了。宋江、吳用費了那么大的勁把盧俊義弄進組織無非就是為了這件事。於是宋江先是玩出已經表演了無數次的相讓老大的把戲。估計梁山兄弟這一套也看得多了,有些煩了,李逵說:“哥哥若讓別人做山寨之主,我便殺將起來。”武松說:“哥哥只管讓來讓去,讓得弟兄們心腸冷了。”盧俊義不是傻子,畢竟是大宋十大財團盧氏集團的老總,宋江的這個套路豈能不明白,自然極力辭讓。對宋江來說,盧俊義是個內定的二把手人選,但畢竟進入組織太晚,直接空降為二哥,恐難以服眾,所以宋江這一次相讓與以前相比,表現出了極大的熱忱,其目的就是藉此提高盧俊義的起點。這種做法有點類似當年漢高祖築台拜韓信為大將,也猶如現在要破格提拔一名幹部到高位,宣傳部門先大力樹一下他的典型一樣。宋江拔高盧俊義也是為了讓兄弟們都能在心理上接受盧俊義為二哥。盧俊義與宋江不同,宋江上梁山時帶了二十幾個兄弟,並且本人在江湖上就名聲顯赫,而當時梁山晁蓋一夥才十來人。盧俊義上梁山時,論心腹只有燕青一人,勉強能歸倒他的系統的不過是同過生死的石秀,加上蔡福、蔡慶兩兄弟,而梁山組織大哥級的人物當時已有90多人了。所以宋江當晁蓋的二哥是天經地義的,而盧俊義這個二哥就極為勉強。梁山上有實力的派系像林沖的原晁蓋系統、魯智深的三山系統、關勝的降將系統,以及宋江的嫡系兄弟們未必會買賬。當然宋江要的就是這個勉強,這樣一來等於在宋江和其他兄弟們之間樹了堵牆,宋江就可以利用梁山其他派系同盧俊義的矛盾來徹底掌控梁山組織。盧俊義的權威是宋江樹起來的,真要離了宋江就啥也不是。宋江的這等權術是相當高明的,不過更高明的還在後面。
宋江利用盧俊義當一個老大和下面兄弟的減壓閥不過是個副產品,他真正想要利用盧俊義的是為晁蓋的遺言解套,否則何至於遲遲不去打曾頭市為晁蓋報仇,而折騰了許久去搜羅盧俊義。宋江號稱同晁蓋是生死兄弟,晁蓋死了後,宋江表現得像死了親爹一樣。既然如此,放著如此大仇不報,豈不是很不符合邏輯?盧俊義既已加盟,打曾頭市就又上了議事日程。宋江的這一手玩得很高明,晁蓋的遺言是哪個兄弟殺了史文恭就立那個兄弟為老大。盧俊義當了老二後,這個遺言就變調了,轉化成了宋江和盧俊義之爭,變成了盧俊義若能殺了史文恭,盧俊義當老大,而其他兄弟要是殺了史文恭這功勞就歸到宋江上。這樣一個近似作弊的行為,要是沒有盧俊義這個角色充當二把手,恐怕難以讓梁山眾人心服,特別是萬一不巧林沖或者魯智深殺了史文恭,會使宋江很被動。現在憑空多了個盧俊義,焦點就轉化成大家要想方設法阻止盧俊義當老大,宋江的作弊行為也就順理成章了。
盧俊義自己知道在梁山上毫無寸功而居高位是很危險的。宋江大樹特樹自己等於是把自己放在火爐上烤。黑道上地位是和聲望、貢獻、實力相聯繫的,擁有不符合實際的地位並不是件好事。猶如宋江上梁山後急於打祝家莊一樣,盧俊義也急需一場對外行動來立威。於是他就主動請纓攻打曾頭市,宋江當然不會讓盧俊義有機會立大功(或者說是殺史文恭的機會),所以吳用就恰到好處地建議道:
“員外初到山寨,未經戰陣,山嶺崎嶇,乘馬不便,不可為前部先鋒。別引一支軍馬,前去平川埋伏,只聽中軍炮響,便來接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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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前書宋江實弒晁蓋,人或猶有疑之。今讀此回,觀彼作者之意,何其反覆曲折,以著宋江不為晁蓋報仇之罪,如是其深且明也。其一,段景住曰:郁保四把馬劫奪,解送曾頭市去。夫“曾頭市”三字,則豈非宋江所當刻肉、刻骨、書石、書樹,日夜號呼,淚盡出血也者?乃自停喪攝位以來,李然不聞提起。夫宋江不聞提起,則亦吳用之所不復提起,林沖之所不好提起,廳上廳下眾人之所不敢提起與不知提起者也。乃今無端忽有段景住歸,陡然提起,則是宋江之所不及掩其口也。其二,段景住備說奪馬之事,宋江聽了大怒。夫蕞爾曾頭,顧不自量,一則奪其馬,再則奪其馬;一奪之不足,而至於再奪。人各有氣,誰其甘乎?
然而擬諸射死天王之仇,則其痛深痛淺必當有其分矣。今也,藥箭之怨,累月不修;奪馬之辱,時刻不待,此其為心果何如也?其三,晁蓋遺令:但有活捉史文恭者,便為梁山泊主。及宋江調撥諸將。如徐寧、呼延灼、關勝、索超、單廷珪、魏定國、宣贊、郝思文等,悉不得與斯役。夫不共之仇,不及朝食,空群而來,死之可也。宋江而志在報仇也者,尚當懸第一座作重賞以募勇夫;宋江而志在第一座者,則雖終亦不為天王報仇,亦誰得而責之?乃今調撥諸將,而獨置數人,豈此數人獨不能捉史文恭乎?抑獨不可坐第一座也?其四,新來人中,獨盧俊義起身願往,宋江便問吳用可否?吳用調之閒處。夫調將之法:第一先鋒,第二左軍,第三右軍,第四中軍,第五合後,第六伏軍。伏軍者計算已定,知其必敗,敗則必由此去,故先設伏以俟之也。今也諸軍未行,計算未定,何用知其必敗?
何用知其敗之必由此去?若未能知其必敗,未能知其敗之必由此去,而又獨調員外先行埋伏,則是非所以等候史文恭,殆所以安置盧俊義也。其五,史文恭披掛上馬,那匹馬便是照夜玉獅子馬。宋江看見好馬,心頭火起。夫史文恭所坐,則是先前所奪段景住之馬;馬之所馱,則是先前射死晁蓋之史文恭。諺語有之:“好人相見分外眼明,仇人相見分外眼睜。”此言眼之所至,正是心之所至也。宋江而為馬來者,則應先見馬;宋江而為晁蓋來者,則應先見史文恭。今史文恭出馬,而大書那馬;宋江心頭火起,而大書看見好馬,然則宋江此來專為馬也。其六,手書問罪,輕責其殺晁蓋,而重責其還馬;及還二次所奪,又問照夜獅子。夫還二次馬匹,而宋江所失僅一照夜獅子已乎?若還二次馬匹,又還照夜獅子,而宋江遂得班師還山,一無所問已乎?
幸也保四內叛,伏窩計成,法華鐘響,五曾盡滅也。不幸而青、凌兩州救兵齊至,和解之約真成變卦,然則宋江殆將日夜哭念此馬不能置也。其七,盧俊義既已建功,宋江乃又椎鼓集眾,商議立主。夫“商議”之為言,末有成論,則不得不集思廣謀以求其定,如之何如之何不辭反覆連引其語也?今在昔,則晁蓋遺令有箭可憑;在今,則員外報仇有功可據。然則盧俊義為粱山泊主,蓋一辭而定也。舍此不講,而又多謙抑,甚至拈鬮借糧,何其巧而多變一至於如是之極也?
嗚呼!作者書宋江之惡,其彰明昭著也如此,而愚之夫猶不正其弒晁蓋之罪,而猶必沾沾以忠義之人目之,豈不大可怪嘆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