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
閻婆大鬧鄆城縣 朱仝義釋宋公明
簡介
知縣想庇護宋江,只把唐牛兒問罪;閻婆再三哭鬧,知縣差朱仝,雷橫捉拿宋江。宋江藏於家中,朱仝有意放走;雷橫不捉拿宋太公。兩人只抄宋江和父親斷絕關係的執憑公文回縣回話。
宋江與兄弟宋清到柴進莊上躲避,撞見正發瘧疾烤火的武二郎,武松正要在病好後去拜訪他。
正文
話說當時眾做公的拿住唐牛兒,解進縣裡來。知縣聽得有殺人的事,慌忙出來升廳。眾做公的把這唐牛兒簇擁在廳前。知縣看時,只見一個婆子跪在左邊,一個猴子跪在右邊。知縣問道:“甚么殺人公事?”婆子告道:“老身姓閻。有個女兒,喚做婆惜。典與宋押司做外宅。昨夜晚間,我女兒和宋江一處沽酒,這個唐牛兒一逕來尋鬧,叫罵出門,鄰里盡知。今早宋江出去走了一遭回來,把我女兒殺了。老身結扭到縣前,這唐二又把宋江打奪了去。告相公做主!”知縣道:“你這廝怎敢打奪了凶身?”唐牛兒告道:“小人不知前後因依。只因昨夜去尋宋江搪碗酒,被這閻婆叉小人出來。今早小人自出來賣糟姜,遇見閻婆結扭押司在縣前。小人見了,不合去勸他,他便走了。卻不知他殺死他女兒的緣由。”知縣喝道:“胡說!宋江是個君子誠實的人,如何肯造次殺人?這人命之事必然在你身上!左右!在那裡!”便喚當廳公吏。當下傳上押司張文遠來,見說閻婆告宋江殺了他女兒,正是他的表子。隨即取人口詞,就替閻婆寫了狀子,疊了一宗案,便喚當地方仵作行人並坊廂里正鄰右一干人等來到閻婆家,開了門,取屍首登場簡驗了。身邊放著行兇刀子一把。當時再三看驗得系是生前項上被刀勒死,眾人登場了當,屍首把棺木盛了,寄放寺院裡;將一干人帶到縣裡。知縣卻和宋江最好,有心要出脫他,只把唐牛兒再三推問。唐牛兒供道:“小人並不知前後。”知縣道:“你這廝如何隔夜去他家尋鬧?一定你有干涉!”唐牛兒告道:“小人一時撞去搪碗酒……”知縣道:“胡說!打這廝!”左右兩邊狼虎一般公人把這唐牛兒一索困翻了。打到三五十,前後語言一般。知縣明知他不知情,一心要救宋江,只把他來勘問,且叫取一面枷來釘了,禁在牢里。
那張文遠上廳來稟道:“雖然如此,見有刀子是宋江的壓衣刀,必須去拿宋江來對問,便有下落。”知縣見他三五次來稟,遮掩不住,只著差人去宋江下處捉拿。宋江已自在逃去了。只拿得幾家鄰人來回話:“凶身宋江在逃,不知去向。”張文遠又稟道:“犯人宋江逃去,他父親宋太公並兄弟宋清現在宋家村居住,可以勾追到官,責限比捕,跟尋宋江到官理問。”
知縣本不肯行移,只要朦朧做在唐牛兒身上,日後自慢慢地出他;怎當這張文遠立主文案,唆使閻婆上廳,只管來告。知縣情知阻當不住,只得押紙公文,差三兩個做公的去宋家莊勾追宋太公並兄弟宋清。公人領了公文,來到宋家村宋太公莊上。太公出來迎接。至草廳上坐定。公人將出文書,遞與太公看了。宋太公道:“上下請坐,容老漢告稟。老漢祖代務農,守此田園過活。不孝之子宋江,自小忤逆,不肯本分生理,要去做吏,百般說他不從;因此,老漢數年前,本縣官長處告了他忤逆,出了他籍,不在老漢戶內人數。他自在縣裡住居,老漢自和孩兒宋清在此荒村守些田畝過活。他與老漢水米無交,並無干涉。老漢也怕他做出事來,連累不便;因此,在前官手裡告了。執憑文帖在此存照。老漢取來教上下看。”眾人都是和宋江好的,明知道這個是預先開的門路,苦死不肯做冤家。眾人回說道:“太公既有執憑,把將來我們看,抄去縣裡回話。”太公隨即宰殺些雞鵝,置酒管待了眾人,發了十數兩銀子;取出執憑公文,教他眾人抄了。眾公人相辭了宋太公,自回縣去回知縣的話;說道:“宋太公三年前出了宋江的籍,告了執憑文帖,現有抄白在此,難以勾捉。”知縣又是要出脫宋江的,便道:“既有執憑公文,他又別無親族;只可出一千貫賞錢,行移諸處海捕捉拿便了。”那張三又挑唆閻婆去廳上披頭散髮來告道:“宋江實是宋清隱藏在家,不令出官。相公如何不與老身做主去拿宋江?”知縣喝道:“他父親已自三年前告了他忤逆在官,出了他籍,見有執憑公文存照,如何拿得他父親兄弟比捕?”閻婆告道:“相公!誰不知道他叫做孝義黑三郎?這執憑是個假的。只是相公做主則個!”知縣道:“胡說!前官手裡押的印信公文,如何是假的?”閻婆在廳下叫屈叫苦,哽哽咽咽地價哭告道:“相公!人命大如天!若不肯與老身做主時,只得去州里告狀!只是我女兒死得甚苦!”那張三又上廳來替他稟道:“相公不與他行移拿人時,這閻婆上司去告狀,倒是利害。倘或來提問時,小吏難去回話。”知縣情知有理,只得押了一紙公文,便差朱仝,雷橫二都頭當廳發落:“你等可帶多人去宋家村大戶莊上搜捉犯人宋江來。”朱,雷二都頭領了公文,便來點起士兵四十餘人逕奔宋家莊上來。宋太公得知,慌忙出來迎接。朱仝,雷橫二人說道:“太公休怪我們。上司差遣,蓋不由已。你的兒子押司見在何處?”宋太公道:“兩位都頭在上,我這逆子宋江,他和老漢並無干涉;前官手裡已告開了他,見告的執憑在此。已與宋江三年多各戶另籍,不同老漢一家過活,亦不曾回莊上來。”朱仝道:“雖然如何,我們憑書請客,奉帖勾人,難憑你說不在莊上。你等我們搜一搜看,好去回話。”便叫士兵三四十人圍了莊院。“我自把定前門。雷都頭,你先入去搜。”雷橫便入進裡面,莊前莊後搜了一遍,出來對朱仝說道:“端的不在莊裡。”朱仝道:“我只是放心不下。雷都頭,你和眾弟兄把了門。我親自細細地搜一遍。”宋太公道:“老漢是個識法度的人,如何敢藏在莊上!”朱仝道:“這個是人命的公事,你卻嗔怪我們不得。”太公道:“都頭尊便。自細細地去搜。”朱仝道:“雷都頭,你監著太公在這裡,休教他走動。”朱仝自進莊裡,把朴刀倚在壁里,把門來拴了;走入佛堂內去,把供床拖在一邊,揭起那片地板來。板底下有條索頭。將索子頭只一拉,銅鈴一聲響。宋江從地窖里鑽將出來,見了朱仝,吃了一驚。朱仝道:“公明哥哥,休怪小弟捉你。只為你閒常和我最好,有的事都不相瞞,一日酒中,兄長曾說道:‘我家佛堂底下有個地窖子,上面供的三世佛。佛座下有片地板蓋著,上便壓著供床。你有些緊急之事,可來這裡躲避。’小弟那時聽說,記在心裡。今日本縣知縣差我和雷橫兩個來時,沒奈何,要瞞生人眼目。相公有些覷兄長之心,只是被張三和這婆子在廳上發言發語道,本縣不做主時,定要在州里告狀;因此上又差我兩個來搜你莊上。我只怕雷橫執著,不會周全人,倘或見了兄長,沒個做圓活處:因此小弟賺他在莊前,一逕自來和兄長說話。此地雖好,也不是安身之處。倘或有人知得,來這裡搜著,如之奈何?”宋江道:“我也自這般尋思。若不是賢兄如此周全,宋江定遭縲紲之厄!”朱仝道:“休如此說。兄長卻投何處去好?”宋江道:“小可尋思有三個安身之處:一是滄州橫海郡小鏇風柴進莊上,二乃是青州青風寨小李廣花榮處,三者是白虎山孔太公莊上。他有個兩個孩兒:長男叫做毛頭星孔明,次子叫做獨火星孔亮,多曾來縣裡相會。那三處在這裡躊躇未定,不知投何處去好。”朱仝道:“兄長可以作急尋思,當行即行。今晚便可動身,切勿遲延誤!”宋江道:“上下官司之事全望兄長維持;金帛使用只顧來取。”朱仝道:“這事放心,都在我身上。兄長只顧安排去路。”宋江謝了朱仝,再入地窖子去。朱仝依舊把地板蓋上,還將供床壓了,開門,拿朴刀,出來說道:“真箇沒在莊裡。”叫道:“雷都頭,我們只拿了宋太公去,如何?”雷橫見說要拿宋太公去,尋思:“朱仝那人和宋江最好。他怎地顛倒要拿宋太公?這話一定是反說。他若再提起,我落得做人情!”朱仝,雷橫叫了士兵都入草堂上來。宋太公慌忙置酒管待眾人。朱仝道:“休要安排酒食。且請太公和四郎同到本縣裡走一遭。”雷橫道:“四郎如何不見?”宋太公道:“老漢使他去近村打些農器,不在莊裡。宋江那廝,自三年前已把這逆子告出了戶,現有一紙執憑公文在此存照。”朱仝道:“如何說得過!我兩個奉知縣台旨,叫拿你父子二人,自去縣裡回話!”雷橫道:“朱都頭,你聽我說。宋押司他犯罪過,其中必有緣故,也未便該死罪。既然太公已有執憑公文,系是印信官文書,又不是假的,我們須看押司日前交望之面,權且擔負他些個,只抄了執憑去回話便了。”朱仝尋思道:“我自反說,要他不疑!”朱仝道:“既然兄弟這般說了,我沒來由做甚么惡人。”宋太公謝了,道:“深感二位都頭相覷!”隨即排下酒食,犒賞眾人,將出二十兩銀子,送與兩位都頭。朱仝,雷橫堅執不受,把來散與眾人——四十個士兵——分了,抄了一張執憑公文,相別了宋太公,離了宋家村。朱,雷二位都頭引了一行人回縣去了。縣裡知縣正值升廳,見朱仝,雷橫回來了,便問緣由。兩個稟道:“莊前莊後,四圍村坊,搜遍了二次,其實沒這個人。宋太公臥病在床,不能動止,早晚臨危。宋清已自前月出外未回。因此,只把執憑抄白在此。”知縣道:“既然如此……”一面申呈本府,一面動了紙海捕文書,不在話下。縣裡有那一等和宋江好的相交之人都替宋江去張三處說開。那張三也耐不過眾人麵皮;況且婆娘已死了;張三平常亦受宋江好處;因此也只得罷了。朱仝自湊些錢物把與閻婆,教他不要去州里告狀。這婆子也得了些錢物,沒奈何,只得依允了。朱仝又將若干銀兩教人上州里去使用,文書不要駁將下來。又得知縣一力主張,出一千貫賞錢,行移開了一個海捕文書,只把唐牛兒問做成個“故縱凶身在逃,”脊杖二十,刺配五百里外;乾連的人盡數保放甯家。
且說宋江他是個莊農之家,如何有這地窖子?原來故宋時,為官容易,做吏最難。為甚的為官容易?皆因那時朝廷奸臣當道,讒佞專權,非親不用,非財不取。為甚做吏最難?那時做押司的但犯罪責,輕則刺配遠惡軍州,重則抄扎家產,結果了殘生性命。以此預先安排下這般去處躲身。又恐連累父母,教爹娘告了忤逆,出了籍,各戶另居,官給執憑公文存照,不相來往,卻做家私在屋裡。宋時多有這般算的。且說宋江從地窖子出來,和父親兄弟商議:“今番不是朱仝相覷,須官司。此恩不可忘報。如今我和兄弟兩個且去逃難。天可憐見,若遇寬恩大赦,那時回來,父子相見。父親可使人暗暗地送些金銀去與朱仝,央他上下使用,及資助閻婆些少,免得他上司去告擾。”太公道:“這事不用你憂心。你自和兄弟宋清在路小心。若到了彼處,那裡有個得托的人寄封信來。”當晚弟兄兩個拴束包里。到四更時分起來,洗漱罷,吃了早飯,兩個打扮動身。宋江戴著白范陽氈笠兒,上穿白緞子衫,系一條梅紅縱線絛,下面纏腳襯著多耳麻鞋宋清做伴當打扮,背了包裹。都出草廳前拜辭了父親。只見宋太公流淚不住,又分付道:“你兩個前程萬里,休得煩惱!”宋江,宋清,卻分付大小莊客:“早晚殷勤伏侍太公,休教飲食有缺。”弟兄兩個各跨了一口腰刀,都拿了一條朴刀,逕出離了宋家村。兩個取路登程,正遇著秋末冬初。弟兄兩個行了數程,在路上思量道:“我們卻投奔誰的是?”宋清答道:“我只聞江湖上人傳說滄州橫海郡柴大官人名字,說他是大周皇帝嫡派子孫,只不曾拜識。何不只去投奔他?人說他仗義疏財,專一結識天下好漢,救助遭配的人,是個現世的孟嘗君。我兩個只奔他去。”宋江道:“我也心裡是這般思想。他雖和我常常書信來往,無緣分上,不曾得會。”兩個商量了,逕往滄州路上來。途中免不得登山涉水,過府沖州。但凡客商在路,早晚安歇有兩件事不好:吃癩碗,睡死人床!
且把閒話提過,只說正話。宋江弟兄兩個不只一日來到滄州界分,問人道:“柴大官人莊在何處?”問了地名,一逕投莊前來,便問莊客:“柴大官人在莊上也不?”莊客答道:“大官人在東莊上收租米,不在莊上。”宋江便問:“此間到東莊有多少路?”莊客道:“有四十餘里。”宋江道:“從何處落路去?”莊客道:“不敢動問二位官人高姓?”宋江道:“我是鄆城縣宋江的便是。”莊客道:“莫不是及時雨宋押司么?”宋江道:“便是。”莊客道:“大官人是常說大名,只怨悵不能相會。既是宋押司時,小人引去。”莊客慌忙便領了宋江,宋清逕投東莊來。沒三個時辰,早來到東莊。莊客道:“二位官人且在此亭子坐一坐,待小人去通報大官人出來相接。”宋江道:“好。”自和宋清在山亭上,倚了朴刀,解了腰刀,歇了包裹,坐在亭子上。那莊客入去不多時,只見那中間莊門大開,柴大官人引著三五個伴當,慌忙跑將出來,亭子上與宋江相見。柴大官人見了宋江,拜在地下,口稱道:“端的想殺柴進!天幸今日甚風吹得到此,大慰平生渴想之念!多幸!多幸!”宋江也拜在地下,答道:“宋江疏頑小吏,今日特來相投。”柴進扶起宋江來,口裡說道:“昨夜燈花,今日鵲噪,不想卻是貴兄降臨。”滿臉堆下笑來。宋江見柴進接得意重,心裡甚喜。便喚弟兄宋清也相見了。柴進喝叫伴當收拾了宋押司行李在後堂西軒下歇處。柴進攜住宋江的手,入到裡面正廳上,分賓主坐定。柴進道:“不敢動問。聞知兄長在鄆城縣勾當,如何得暇來到荒村敝處?”宋江答道:“久聞大官人大名,如雷貫耳。雖然節次收得華翰,只恨賤役無閒,不能彀相會。今日宋江不才,做出一件沒出豁的事來;弟兄二人尋思,無處安身,想起大官人仗義疏財,特來投奔。”柴進聽罷,笑道:“兄長放心,遮莫做下十惡大罪,既到敝莊,俱不用憂心。不是柴進誇口,任他捕盜官軍,不敢正眼兒覷著小莊。”宋江便把殺了閻婆惜的事一一告訴了一遍。柴進笑將起來,說道:“兄長放心。便殺了朝廷的命官,劫了府庫的財務,柴進也敢藏在莊裡。”說罷,便請宋江弟兄兩個洗浴。隨即將出兩套衣服,巾幘,絲鞋,淨襪,教宋江兄弟兩個換了出浴的舊衣裳。兩個洗了浴,都穿了新衣服。莊客自把宋江弟兄的舊衣裳送在歇宿處。柴進邀宋江去後堂深處,已安排下酒食了,便請宋江正面坐地。柴進對席。宋清有宋江在上,側首坐了。三人坐定,有十數個近上的莊客並幾個主管,輪替著把盞,伏侍歡飲。柴進再三勸宋江弟兄寬懷飲幾杯,宋江稱謝不已。酒至半酣,三人各訴胸中朝夕相愛之念。看看天色晚了,點起燈燭。宋江辭道:“酒止。”柴進那裡肯放,直到初更左右。宋江起身去淨手。柴進喚一個莊客提盞燈籠引領宋江東廊盡頭處去淨手。便道:“我且躲杯酒。”大寬轉穿出前面廊下來,俄延走著,卻轉到東廊前面。宋江已有八分酒,腳步趄了只顧踏去。那廊下有一個大漢,因害瘧疾,當不住那寒冷,把一薪火在那裡向。宋江仰著臉,只顧踏將去,正在火薪柄上;把那火里炭火都濺在那漢臉上。那漢吃了一驚,驚出一身汗來。那漢氣將起來,把宋江劈胸揪住,大喝道:“你是甚么鳥人!敢來消遣我!”宋江也吃了一驚。正分說不得,那個提燈籠的莊客慌忙叫道:“不得無禮!這位是大官人最相待的客官!”那漢道:“‘客官!’‘客官!’我初來時也是‘客官!’也曾最相待過。如今卻聽莊客搬口,便疏慢了我,正是‘人無千日好!’”卻待要打宋江。那莊客撇了燈籠,便向前來勸。正勸不開,只見兩三盞燈籠飛也似來。柴大官人親趕到,說“我接不著押司,如何卻在這裡鬧?”那莊客便把了火薪的事說一遍。柴進說道:“大漢,你不認得這位奢遮的押司?”那漢道:“奢遮殺,問他敢比得我鄆城宋押司,他可能!”柴進大笑道:“大漢,你認得宋押司不?”那漢道:“我雖不曾認得,江湖上久聞他是個及時雨宋公明,是個天下聞名的好漢!”柴進問道:“如何見得他是天下聞名的好漢?”那漢道:“卻才不說了;他便是真大丈夫,有頭有尾,有始有終!我如今只等病好時,便去投奔他。”柴進道:“你要見他么?”那漢道:“不要見他說甚的!”柴進道:“大漢,遠便十萬八千里,近便只在你面前。”柴進指著宋江,便道:“此位便是及時雨宋公明。”那漢道:“真箇也不是?”宋江道:“小可便是宋江。”那漢定睛看了看,納頭便拜,說道:“我不信今日早與兄長相見!”宋江道:“何故如此錯愛?”那漢道:“卻才甚是無禮,萬望恕罪!‘有眼不識泰山!’”跪在地下,那裡肯起來。宋江慌忙扶住,道:“足下高姓大名?”柴進指那漢,說出他姓名,何處人氏。
有分教:山中猛虎,見時魄散魂離;林下強人,撞著心驚膽裂。正是:說開星月無光彩,道破江山水倒流。畢竟柴大官人說出那漢還是何人,且聽下回分解。
賞析
宋江是晁蓋之後梁山的老大,也是水滸中最重要的人物。宋江作為一個黑幫老大是很成功的,可以說是千古黑幫老大的楷模。當黑幫老大最重要的氣質是什麼?並不一定要才高八斗,也不一定要武藝高強,更不一定要家世顯赫,能有上述優點或許能幫助其在黑幫中混一個重要位置但不是成為老大的必要條件。要成為老大最重要的一條就是要“仗義疏財”,缺了這一條也許能在黑幫里成為一個狠角色,也許一時運氣也能混成個老大比如王倫,但最終不能保有老大的位置。“仗義疏財”中,“疏財”比“仗義”更重要,“仗義”能建立和維持自己在黑幫中的威信,但是黑道上的事說到頭還就是個錢字,“仗義”仗到頭,最終的形式肯定還是一個錢字。老大對兄弟一定要捨得花錢,這樣兄弟才會為你賣命,為你去搞錢。維持個黑幫並不容易,老大和兄弟們都是不事生產的主,要讓老大和兄弟們過上逍遙的生活,自然要做些非法買賣。看香港的黑道影片,你就可以發現大部分黑幫恩怨不管如何曲折,當事人如何善良、純潔、義氣深重,整個恩仇歸到源頭一定是和錢有關的。或是一方侵吞了另一方的生意財產,或是一方覬覦另一方的寶物,或是一方擋了另一方的財路。錢既然對黑幫如此重要,因此如何對待錢就是衡量一個老大是否具有老大氣質的一個重要指標。簡單說,第一、老大要有本事搞到錢,沒有錢黑幫生存都困難,有了錢才能夠讓兄弟們大家都分上一匙羹;第二、老大要捨得花錢,特別對那些賣命的兄弟,如果摳摳嗦嗦的,兄弟們就會離心離德,而且可能會被別的黑幫收買;第三、老大要善於花錢,把錢用在刀刃上,才能達到事半功倍的效用,讓兄弟們效死力。下面看看我們的宋老大是如何做的。
考慮到梁山的時代背景,當時能做的暴利型的非法生意並不多,不像後世可以販毒,走私販私,印偽鈔。比如上海灘的大亨黃金榮、杜月笙主要的財源是靠販賣鴉片,賴昌星靠的是走私,香港的黑幫電影裡更厲害,一般壞的黑幫什麼都乾。放到北宋的時候,毒品恐怕是沒有的。偽鈔很困難,因為宋朝是銅本位制的,制錢要控制銅礦,梁山一帶不產銅,如果真有銅礦恐怕也會被朝廷專營了。走私花石綱的奇珍異石倒是一條路,但這個生意被朝廷里的黑道或者叫做白道的給壟斷了,因此比較輕鬆的非法生意只能是劫掠。
梁山在宋江上山以前,已經聲勢比較浩大了,大型的商團都會被下手。這種情形下,勢必令客商繞過梁山,因為沒人會傻到明明知道梁山好漢們要劫道還自己送貨上門。其後果就是,依賴劫掠為生的梁山組織的財源枯竭。宋江上山時,帶了一大票兄弟來,梁山的好漢們也增加到原來的四倍。如此一來,難免要坐吃山空。因而梁山迫切需要新的財源。怎么辦呢?且看宋江坐穩第二把交椅後的第一件事,三打祝家莊。打祝家莊的理由是很牽強的,表面上是為了營救偷雞被抓的時遷,而實質上則是剛上梁山的宋江希望通過對外搞點大的行動來立威,從而達到慢慢架空晁蓋的目的,其次就是經濟上的原因,梁山憑空多了這么多張嘴要吃飯,本身的財源又在枯竭中,正好祝家莊這個肥羊跳出來,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這就好比美國以自由民主的理由打伊拉克一樣,表面上的口號是為了解放伊拉克,實質上無非是為了控制中東的石油。且看宋江是如何說的:
“我也每每聽得有人說,祝家莊那廝,要和俺山寨敵對。即日山寨人馬數多,錢糧缺少,非是我等要去尋他,那廝倒來吹毛求疵,因而正好乘勢去拿那廝。若打得此莊,倒有三五年糧食”。
打下祝家莊,對梁山來說三五年內財務上就不會發生問題,這才是打祝家莊的真實理由。晁蓋也是作老大的人,當然一點就通了,何況還有吳用等人在邊上敲邊鼓,所以也就同意了宋江出兵。攻打祝家莊是梁山組織的一個里程碑,從此梁山黑幫又多了一條財路,即主動出擊去洗劫比較富裕的地方。而且這條財路的重要性越來越大,因為組織的規模也越來越大。慢慢地對象也從民團武裝保護的村莊,到了政府軍守衛的州縣,以至於達到了政府不能坐視不管的地步。梁山此後的每一次大規模行動,或多或少都包含有這種經濟性的因素。
宋江綽號及時雨,這個綽號的本身就代表了宋江捨得花錢和善於花錢。水滸中有精彩的一幕,宋江殺了閻婆惜後,逃到柴進莊上避難,遇上武松。當時武松因誤以為自己在故鄉清河縣傷人致死而躲在柴進莊上。是時武松在柴進莊上已經呆了一年有餘。但因為武松脾氣不太好,得罪了柴進的莊客,所以柴進也不是十分喜歡他。水滸上說:
“原來武松初來投奔柴進時,也一般接納管待;次後在莊上,但吃醉了酒,性氣剛,莊客有些顧管不到處,他便要下拳打他們,因此滿莊裡莊客,沒一個道他好。眾人只是嫌他,都去柴進面前,告訴他許多不是處。柴進雖然不趕他,只是相待得他慢了”。
而宋江見到武松則十分做作,拉著武松就去喝酒,看武松的衣服舊了,馬上就拿錢出來給武松做衣服(當然錢還是柴進出的,但好人卻是宋江做的)。而後“卻得宋江每日帶挈他一處,飲酒相陪”。這飲酒的花費自然還是柴進開銷的。臨分別時,宋江一直送了五七里路,擺酒送行,並拿出10兩銀子(3000元人民幣)給武松作路費,然後一直目送武松遠離到看不見的地方。這一把,宋江從頭到尾不過花了10兩銀子和踐行的一頓飯,卻把英雄蓋世的武松感動得五體投地。柴大官人庇護了武松整整一年,就算後面有所怠慢,也不會少武松的吃喝用度,在武松身上的花費豈止區區10兩銀子。但在武松心目中這位宋大哥的分量恐怕要遠遠超過柴大官人。這也就是為什麼柴進名滿江湖、出生高貴,卻成不了老大,而宋江卻可以。實是因為柴進花的冤枉錢太多,不善於用錢,所以往往事倍功半,而宋江常常把錢用在刀刃上,花很少的錢就能達到柴進花無數錢都達不到的功效。你不服不行。千百年後,老蔣在上海炒股票失敗傾家蕩產,正是英雄末路之時,南方孫中山請他去籌辦黃埔軍校,躊躇間缺乏路費,於是寫了張門生帖子投到上海灘大亨黃金榮那裡。黃老大二話不說,拿出500大洋給了老蔣,500大洋是什麼概念?老毛在北大圖書館打工的時候,月薪才8塊大洋,這在當時是一大筆錢,而黃老大眼睛都不眨地就給了落破不堪的老蔣。這等風範就是黑幫老大的風範。
當然要成為老大,光靠仗義疏財還是不夠的。仗義疏財不過是個必要條件而不是充分條件。比如符合仗義疏財這個條件的,梁山上的好漢們一把一把的,柴進,晁蓋,李應,魯智深等都符合,但並不是人人都能成為老大的。老大的另一個重要特質就是李宗吾先生所總結的厚黑——皮厚心黑。宋江能做到北宋最大的黑幫的老大,其厚黑之術當然有獨到之處。先按下不表,後面會慢慢道來。
回評
昔者伯牙有流水高山之曲,子期既死,終不復彈。後人之述其事,悲其心,孰不為之嗟嘆彌日,自云:我獨不得與之同時,設復相遇,當能知之。
嗚呼!言何容易乎?我謂聲音之道,通乎至微,是事甚難,請舉易者,而易莫易於文筆。乃文筆中,有古人之辭章,其言雅馴,未便通曉,是事猶難,請更舉其易之易者,而易之易莫若近代之稗官。今試開爾明月之目,運爾珠玉之心,展爾粲花之舌,為耐庵先生一解《水滸》,亦復何所見其聞弦賞音,便知雅曲者乎?即如宋江殺婆惜一案,夫耐庵之繁筆累紙,千曲百折,而必使宋江成於殺婆惜者,彼其文心,夫固獨欲宋江離鄆城而至滄州也。而張三必固欲捉之,而知縣必固欲寬之。夫誠使當時更無張三主唆虔婆,而一憑知縣遷罪唐牛,豈其真將前回無數筆墨,悉復付之庸案乎耶?夫張三之力唆虔婆,主於必捉宋江者,是此回之正文也。若知縣乃至滿縣之人,其極力周全宋江,若惟恐其或至於捉者,是皆旁文蹋蹴,所謂波瀾者也。張三不唆,虔婆不稟;虔婆不稟,知縣不捉;知縣不捉,宋江不走;宋江不走,武松不現。
蓋張三一唆之力,其筋節所系,至於如此。而世之讀其文者,已莫不嘖嘖知縣,而呶呶張三,而尚謂人我知伯牙。嗟乎!爾知何等伯牙哉!
寫朱、雷兩人各有心事,各有做法,又各不相照,各要熱瞞,句句都帶跳脫之勢,與放走晁天王時,正是一樣奇筆,又卻是兩樣奇筆。才子之才,吾無以限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