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
吳用使時遷偷甲 湯隆賺徐寧上山
簡介
湯隆言他能造破連環馬的鉤連槍,要使鉤鐮槍卻需要他的姑舅哥哥徐寧。而徐寧上山,又需先把他的雁翎鎖子甲盜來。吳用差鼓上蚤時遷盜甲。
時遷去東京盜得徐寧雁翎鎖子甲,轉與戴宗拿上梁山。湯隆假裝和徐寧、時遷追趕盜甲之人,碰上樂和趕車,一起上坐。樂和用麻藥麻翻徐寧,賺上梁山,教習鉤鐮槍法。
正文
話說當時湯隆對眾頭領說道:‘小可是祖代打造軍器為生。先父因此藝上遭際老種經略相公,得做延安知寨。先朝曾用這“連環甲馬”取勝。破陣時,須用“鉤鐮槍”可破。湯隆祖傳已有畫樣在此,若要打造,便可下手。湯隆雖是會打,不會使。若要會使的人,只除非是我那個姑舅哥哥。會使這鉤鐮槍法,只有他一個教頭。他家祖傳習學,不教外人。或是馬上,或是步行,都是法則;端的使動,神出鬼沒!’說言未了,林沖問道:‘莫不是見做金槍班教師徐寧?’湯隆應道:‘正是此人。’林沖道:‘你不說起,我也忘了。這徐寧的“金槍法,”“鉤鐮槍法”端的是天下獨步。在京師時與我相會,較量武藝,彼此相敬相愛;只是如何能彀得他上山?’湯隆道:‘徐寧祖傳一件寶貝,世上無對,乃是鎮家之寶。湯隆比時曾隨先父知寨往東京視探姑母時,多曾見來,是一副翎砌就圈金甲,這副甲,披在身上,又輕又穩,刀劍箭矢急不能透;人都喚做“賽唐猊。”’多有貴公子要求一見,造次不肯與人看。這副甲是他的性命;用一個皮匣子盛著,直掛在臥房樑上。若是先對付得他這副甲來時,不由他不到這裡。’吳用道:‘若是如此,何難之有?放著有高手弟兄在此。今次用著鼓上蚤時遷去走一遭。’時遷隨即應道:‘只怕無此一物在彼;若端的有時,好歹定要取了來。’湯隆說:‘你若盜得甲來,我便包辦賺他上山。’宋江問道:‘你如何去賺他上山?’湯隆去宋江耳邊低低說了數句。宋江笑道:‘此計大妙!’吳學究道:‘再用得三個人,同上京走一遭。一個到東京收買煙火藥料並炮內用的藥材,兩個去取凌振領家老小。’彭圯見了,便起身稟道:‘若得一人到潁州取得小弟家眷上山,實拜拜成全之德。’宋江便道:‘團練放心。便請二位修書,小可自教人去。’便喊楊林可將金銀書信,帶領伴當,前往潁州取彭圯將軍老小;薛永扮作使槍棒賣藥的,往東京取凌振領老小;李雲扮作客商,同往東京收買煙火藥料等物;樂和隨湯隆同行,又挈薛永往來作伴;一面先送時遷下山去了。次後且叫湯隆打起一把鉤鐮槍做樣,又教雷橫提調監督。
再說湯隆打起鉤鐮槍樣子教山上監造已了。李雲,樂和,湯隆辭別下山去了。次日又送戴宗下山往來探聽事情。這段話,一時難盡。
這裡且說時遷離了梁山泊,身邊藏了暗器,諸船行頭,在路迤邐來到東京,投個客店安下了;次日,踅進城來,尋問金槍班教師徐寧家。有人指點道:‘入得班門裡,靠東第五家黑角子門便是。’時遷轉入班門裡,先看了前門;次後踅來相了後門,見是一帶高牆,牆裡望見兩間小巧樓屋,側首是一根戧柱。時遷看了一回,又去街坊問道:‘徐教師在家裡麽?’人應道:‘直到晚方歸家,五更便去內里隨班。’時遷叫了‘相擾,’且回客店裡來,取了行頭,藏在身邊,分付店小二道:‘我今夜多敢是不歸,照管房中則個。’小二道:‘但放心自去,這裡禁城地面,並無小人。’時遷再入到城裡買了些晚飯吃了,踅到金槍班徐寧家左右看時,沒有一個好安身處。看看天色黑了,時遷入班門裡面。是夜,寒冬天色,並無月光。時遷看見土地廟後一株大柏樹,便把兩隻腿夾定,一節節爬將樹頭頂上去,騎馬兒坐在枝柯上,捎捎望時,只見徐寧歸來,望家裡去了。只見班裡兩個人提著燈籠出來關門,把一把鎖鎖了,各自歸家去了。早聽得譙樓禁鼓,卻轉初更。雲寒星斗無光,露散霜花漸白。只見班裡靜悄悄地,時遷從樹上溜將下來,踅到徐寧後門邊,從牆上下來,不費半點氣力,爬將過去,看裡面時,是個小小院子。時遷伏在廚外張時,見廚下燈明,兩個丫環兀自收拾未了。
時遷從戧柱上盤到膊風板邊,伏做一塊兒,張那樓上時,見那金槍手徐寧和娘子對坐爐邊向火,懷裡抱著一個六七歲孩兒。時遷看那臥房裡時,見樑上困然有個大皮匣拴在上面;房門口掛著一副弓箭,一口腰刀;衣架上掛著各色衣服;徐寧口裡叫道:‘梅香,你來與我摺了衣服。’下面一個丫環上來,就側首春台上先摺了一領柴繡圓領;又摺一領官綠襯裡襖子並下面五色花繡踢串,一個護項彩色錦帕,一條紅綠結子並手帕一包;另用一個小黃帕兒,包著一條雙獺尾荔枝金帶;共放在包袱內,把來安在烘籠上。時遷多看在眼裡。約至二更以後,徐寧收拾上床。娘子問道:‘明日隨值也不?’徐寧道:‘明日正是天子駕幸龍符宮,須用早起五更去伺候。’娘子聽了,便分付梅香道:‘官人明日要起五更出去隨班;你們四更起來燒湯,安排點心。’時遷自付道:‘眼見得樑上那個皮匣便是盛甲在裡面。我若趕半夜下手便好。倘若鬧起將來,明日出不得城,豈不誤了大事?——且捱到五更里下手不遲。’聽得徐寧夫妻兩口兒上床睡,兩個婭在房門外打鋪房裡桌上點著碗燈。那五個人都睡著了。兩個梅香一日伏侍到晚,精神睏倦,打呼,時遷溜下來,去身邊取個蘆管兒,就窗欞眼裡,只一吹,把那碗燈早吹滅了。看看伏到四更左側,徐寧起來,便喚婭環起來燒湯。那兩個使女從睡夢裡起來,看房裡沒了燈,叫道:‘呵呀!今夜怎的沒了燈!’徐寧道:‘你不去後面討燈,等幾時?’那個梅香開樓門下胡梯響。時遷聽得,從柱上只一溜,來到後門邊黑影里伏了。聽得婭環正開後門出來便去開牆門,時遷潛入廚桌下。梅香討了燈火入來,又去關門,又來前燒火。這使女便也起來生炭火上樓去。多時,湯滾,捧麵湯上去,徐寧洗漱了,叫燙些熱酒上來。婭環安排肉食炊餅上去,徐寧吃罷,叫把飯與外面當值的吃。時遷聽得徐寧下來叫伴當吃了飯,背著包袱,拿了金槍出門。兩個梅香點著燈送徐寧出去。
時遷從廚桌下出來,便上樓去,從槁子邊直踅到樑上,卻把身軀伏了。兩個婭環又關閉了門戶,吹滅了燈火,上樓來,脫了衣裳,倒頭便睡。時遷聽得兩個梅香睡著了,在樑上把那蘆管兒指燈一吹,那燈又早滅了。時遷從樑上輕輕解了皮匣。正要下來,徐寧的娘子覺來,聽得響,叫梅香,道:‘樑上甚麽響?’時遷做老鼠叫。婭環道:‘娘子不聽得是老鼠叫?因廝打,這般響。’時遷就便學老鼠廝打,溜將下來;悄悄地開了樓門,款款地背著皮匣,下得胡梯,從裡面直開到外面,來到班門口,已自有那隨班的人出門,四更便開了鎖。
時遷得了皮匣,從人隊里,趁鬧出去了;一口氣奔出城外,到客店門前,此時天色未曉,敲開店門,去房裡取出行李,拴束做一擔兒挑了,計算還了房錢,出離店肆,投東便走;行到四十里外,方才去食店裡打火做些飯吃,只見一個人也撞將入來。時遷看時,不是別人,正是神行太保戴宗。見時遷已得了物,兩個暗暗說了幾句話。戴宗道:‘我先將甲投山寨去;你與湯隆慢慢地來。’時遷打開皮匣,取出那副雁翎鎖子甲來,做一包袱包了;戴宗拴在身上,出了店門,作起‘神行法,’自投梁山泊去了。時遷卻把空皮匣子明明的拴在擔子上,吃了飯食,還了打火錢,挑上擔兒,出店門便走。到二十里路上,撞見湯隆,兩個便入酒店裡商量。湯隆道:‘你只依我從這條路去。但過路上酒店,飯店,客店,門上若見有白粉圈兒,你便可就在那店裡買酒買肉吃;客店之中,就便安歇;特地把這皮匣子放在他眼睛頭,離此間一程外等我。’時遷依計去了。湯隆慢慢的吃了一回酒,投東京城裡來。
且說徐寧家裡,天明,兩個婭環起來,只見樓門也開了,下面中門大間都不開;慌忙家裡看時,一應物件都有。兩個婭環上樓來對娘子說道:‘不知怎的,門戶都開了!不曾失了物件。’娘子便道:‘五更里,聽得樑上響,你說是老鼠廝打;你且看那皮匣子沒甚事麽?’兩個婭環看了,只叫得苦:‘皮子不知那裡去了!’那娘子聽了,慌忙起來,道:‘快央人去龍符宮裡報與官人知道,著他早來跟尋!’婭環急急尋人去龍符宮報徐寧;連央了三四替人,都回來說道:‘金槍班直隨駕內苑去了,外面都是親軍護御守把,誰人能彀入去!直須等他自歸。’徐寧娘子並兩個婭環如‘熱鍋過上螞蟻,’走投無路,不茶不飯,慌忙做一團。
徐寧直到黃昏時候,方才卸了衣袍服色,著當值的背了,將著金槍,慢慢家來;到得班門口,鄰舍說道:‘官人五更出去,卻被賊入閃將入來,單單只把樑上那個皮匣子盜將去了!’徐寧聽罷,只叫那連聲的苦,從丹田底下直滾出口角來。娘子道:‘這賊正不知幾時閃在屋裡!’徐寧道:‘別的都不打緊,這副雁翎甲乃是祖宗留傳四代之寶,不曾有失!花兒王太尉曾還我三萬貫錢,我不曾捨得賣與他。恐怕久後軍前陣後要用,生怕有些差池,因此拴在樑上。多少人要看我的,我只推沒了。今次聲張起來,枉惹他人恥笑!今失去,如之奈何!’徐寧一夜睡不著,思量道:“不知是甚麽人盜了去?也是曾知我這副甲的人!”娘子想道:“敢是夜來滅了燈時,那賊己躲在家裡了?必然是有人愛你的,將錢問你買不得,因此使這個高手賊來盜了去。你可央人慢慢緝訪出來,別作商議,且不要打草驚蛇。”徐寧聽了,到天明起來,坐在家中納悶。早飯時分,只聽得有人扣問。當值的出去問了名姓,入來報導:‘有個延安府湯知寨兒子湯隆,特來拜望。’徐寧聽罷,教請進客位里相見。湯隆見了徐寧,納頭拜下,說道:‘哥哥一向安樂?’徐寧答道:‘聞知舅舅歸天去了,一者官身羈絆,二乃路途遙遠,不能前來弔問。並不知兄弟信息。一向在何處?今次自何而來?’湯隆道:‘言之不盡!自從父親亡故之後,時乖運蹇,一向流落江湖。今從山東逕來京師探望兄長。’徐寧道:‘兄弟少坐。’便叫安排酒食相待。湯隆去包袱內取出兩錠蒜條金,重有二十兩,送與徐寧,說道:‘先父臨終之日,留下這些東西,教寄與哥哥做遺念。為因無心腹之人,不曾捎來。今次兄弟特地到京師納還哥哥。’徐寧道:‘感承舅舅如此掛念。我又不曾有半分孝順處,怎麽報答!’湯隆道:‘哥哥,休恁地說。先父在日之時,常是想念哥哥一身武藝,只恨山遙水遠,不能彀相見一面,因此留這些物事與哥哥做遺念。’徐寧謝了湯隆,叫收過了,且安排酒來管待。
湯隆和徐寧飲酒中間,徐寧只是眉頭不展,面帶憂容。湯隆起身道:‘哥哥,如何尊顏有些不喜?心中必有憂疑不決之事。’徐寧嘆口氣道:‘兄弟不知,一言難盡!夜來家間被盜!’湯隆道:‘不知失去了多少物事?’徐寧道:‘單單只盜去了先祖留下那副雁翎鎖子甲,又喚作“賽唐猊。”’昨夜失了這件東西,以此心不樂。’湯隆道:“放在什麼地方,卻被偷去了?”徐寧道:“我把一個皮匣子盛著,拴縛在臥房中樑上;正不知賊人甚麽時候入來盜了去。”湯隆問道:‘是甚等樣皮匣子盛著?’徐寧道:‘是個紅羊皮匣子盛著,裡面又用香綿裹住。’湯隆失驚道:‘紅羊皮匣子!——’問道:‘不是上面有白線刺著綠雲頭如意,中間有獅子滾繡球的?’徐寧道:‘兄弟,你那裡見來?’湯隆道:‘小弟夜來離城四十里在一個村店沽酒吃,見個鮮眼睛黑瘦漢子擔兒上挑著。我見了,心中也自暗付道;‘這個皮匣子是盛甚麽東西的?’臨出店時,我問道:‘你這皮匣子作何用?’那漢子應道:‘原是盛甲的,如今胡亂放些衣服。’必是這個人了。我見那廝似閃了腿的,一步步挑著了走。何不我們追趕他去?’徐寧道:‘若是趕得著時,卻不是天賜其便!’湯隆道:‘既是如此,不要耽擱,便趕去罷。’徐寧聽了,急急換上麻鞋,帶了腰刀,提條朴刀,便和湯隆兩個出了東郭門,拽開步,迤邐趕來。前面見有白圈壁上酒店裡。湯隆道:‘我們且吃碗酒了趕,就這裡問一聲。’湯隆入得門坐下,便問道:‘主人家,借問一聲,曾有個鮮眼黑瘦漢子挑個紅羊皮匣子過去麽?’店主人道:‘昨夜晚是有這般一個人挑著個紅羊皮匣子過去了;一似腿上吃跌了的,一步一顛走。’湯隆道:‘哥哥,你聽——如何?’徐寧聽了,做聲不得。兩個連忙還了酒錢,出門便去。前面又見一個客店,壁上有那白圈。湯隆立住了,說道:‘哥哥,兄弟走不動了,和哥哥且就這客店裡歇了,明日早去趕。’徐寧道:‘我卻是官身,倘或點名不到,官司必然見責,如之奈何?’湯隆道:‘恁地,可以趕了。’當夜兩個歇了,次日起個四更,離了客店,又迤邐趕來。湯隆但見壁上有白粉圈兒,便做買酒買食吃了問路,處處皆說得一般。徐寧心中急切要那副甲,只顧跟著湯隆趕了去。看看天色又晚了,望見前面一所古廟,廟前樹下,時遷放著擔兒在那裡坐地。湯隆看見,叫道:‘好了!前面樹下那個不是哥哥盛甲的紅羊皮匣子?’徐寧見了,搶向前來,一把揪住了時遷,喝道:‘你這廝好大膽!如何盜了我這副甲來!’時遷道:‘住!住!不要叫!是我盜了你這副甲來,你如今要怎地?’徐寧喝道:‘畜生無禮!倒問我要怎的!’時遷道:‘你且看匣子裡有甲也無!’湯隆便把匣子打開看時,裡面卻是空的。徐寧道:‘你這廝把我這副甲那裡去了!’時遷道:‘你聽我說:小人姓張,排行第一,泰安州人氏。本州有個財主要結識老種經略相公,知道你家有這副雁翎鎖甲,不肯貨賣,特地使我同一個李三兩人來你家偷盜,許俺們一萬貫。不想我在你家柱子上跌下來,閃了腿,因此走不動,先教李三拿了甲去,只留得空匣在此。你若要奈何我時,便到官司,就拚死我也不招!若還有肯饒我時,我和你去討來還你。’徐寧躊躇了半晌,決斷不下。湯隆便道:‘哥哥,不怕他飛了去!只和他去討甲!若無甲時,須有本處官司告理!’徐寧道:‘兄弟也說得是。’三個廝趕著,又投客店裡來歇了。徐寧,湯隆監住時遷一處宿歇。原來時遷故把些絹帛扎縛了腿,只做閃了的。徐寧見他又走不動,因此十分中只有五分防他。三個又歇了一夜,次日早起來再行。時遷一路買酒買肉陪告。
又行了一日,次日,徐寧在路上心焦起來,不知畢竟有甲也無。正走之間,只見路傍邊三四個頭口,拽出一輛空車子,背後一個駕車的;傍邊一個客人,看著湯隆,納頭便拜。湯隆問道:‘兄弟因何到此?’那人答道:‘鄭州做了買賣,要回泰安州去。’湯隆道:‘最好;我三個要搭車子,也要到泰安州去走一遭。’那人道莫說三個上車,再多些也不計較。’湯隆大喜,叫與徐寧相見。徐寧問道:‘此人是誰?’湯隆答道:‘我去年在泰安州燒香,結織得這個兄弟,姓李,名榮,是個有義氣的人。’徐寧道:‘既然如此,這張一又走不動,都上車子坐地。’只叫車客駕車子行。四個人坐在車子上,徐寧問道:‘張一,你且說我那個財主姓名。’時遷推託再三,說道:‘他是有名的郭大官人。’徐寧問李榮道:‘你那泰安州曾有個郭大官人麽?’李榮答道:‘我那本州郭大官人是個上戶財主,專好結識官宦來往,門下養著多少閒人。’徐寧聽罷,心中想道:‘既有主在,必不礙事。’又見李榮一路上說些槍棒,喝幾個曲兒,不覺又過了一日。
看看到梁山泊只有兩程多路,只見李榮叫車客把葫蘆去沽些酒來,買些肉來,就車子上吃三杯。李榮把出一個瓢來先傾一瓢來勸徐寧。徐寧一飲而盡。李榮再叫傾酒,車客假做手脫,把這葫蘆酒,都翻在地上。李榮喝叫車客再去沽些,只見徐寧口角流涎,撲地倒在車子上了。
李榮是誰?便是鐵叫子樂和。三個從車上跳將下來,趕著車子,直送到旱地忽律朱貴酒店裡。眾人就把徐寧扛扶下船,都到金沙灘上岸。宋江已有人報知,和眾頭領下山接著。徐寧此時麻藥己醒,眾人又用解藥解了。徐寧開眼見了眾人,吃了一驚,便問湯隆道:‘兄弟,你如何賺我來到這裡?’湯隆道:‘哥哥聽我說:小弟今次聞知宋公明招接四方豪傑,因此上在武岡鎮拜黑鏇風李逵做哥哥,投托大寨入伙。今被呼延灼用“連環甲馬”沖陣,無計可破,是小弟獻此[鉤鐮槍法。”--只除是哥哥會使。由此定這條計:使時遷先來偷了你的甲,卻教小弟賺哥哥上路;後使樂和假做李榮,過山時,下了蒙汗藥,請哥哥上山來坐把交椅。’徐寧道:‘卻是兄弟送了我也!’宋江執杯向前陪告道:‘見今宋江暫居水泊,專待朝廷招安,盡忠竭力報國,非敢貪財好殺,行不仁不義之事。萬望觀察憐此真情,一同替天行道。’林沖也把盞陪話道:‘小弟亦到此間,兄長休要推故。不妨,觀察放心;只在小可身上,早晚便取寶眷到此完聚。’晁蓋,吳用,公孫勝都來與徐寧陪話,安排筵席作慶,一面選揀精壯小嘍羅,學使鉤鐮槍法,一面使戴宗和湯隆星夜往東京搬取徐寧老小。
旬日之間,楊林自潁州取到彭圯老小;薛永自東京取到凌老小;李雲收買到五車煙火藥到得這裡。妻子答道:‘自你轉背,官司點名不到,我使了些金銀首飾,只推道患病在床,因此不來叫喚。忽見湯叔叔著雁翎甲來說道:‘甲便奪得來了,哥哥只是於路染病,將次死在客店裡,叫嫂嫂和孩兒便來看視。’把我賺上車子,我又不知路逕,迤邐來到這裡。’徐寧道:‘兄弟,好好了,只可惜將我這副甲陷在家裡了!’湯隆笑道:‘好教哥哥歡喜:打發嫂嫂上車之後,我便翻身去賺了這甲,誘了這個婭環,收拾了家中所有細軟,做一擔兒挑在這裡。’徐寧道:‘恁地時,我們不能彀回東京去了!’湯隆道:‘我又教哥哥再知一件事來:在半路上撞見一夥客人,我把哥哥雁翎甲穿了,搽畫了臉,說哥哥名姓,劫了那伙客人的財物,這早晚,東京一己自遍行文書捉拿哥哥。’徐寧道:‘兄弟,你也害得我不淺!’晁蓋、宋江都來陪話道:‘若不是如此,觀察如何肯在這裡住?’隨即撥定房屋與徐寧安頓老小。眾頭領且商議破連環馬軍之法。此時雷橫監造鉤鐮槍已都完備,宋江,吳用等啟請徐寧教眾軍健學使鉤鐮槍法。徐寧道:‘小弟今當盡情剖露,訓練眾軍頭目,揀選身材長壯之士。’眾頭領都在聚義廳上看徐寧選軍,說那個鉤鐮槍法。有分教:三千軍馬登時破,一個英雄指日降。畢竟金槍班徐寧怎的教演鉤鐮法,且聽下回分解。
賞析
一入賊門深似海,回首已是百年身。
一提起金槍手,大家肯定自然而然想到“吳用使時遷盜甲”、“鉤鐮槍大破連環馬”。可以說,徐寧是梁山好漢中裝備最精良的人:鉤鐮槍法變幻莫測,雁翎金甲刀槍不入。
《水滸》不比新派武俠小說,能夠出現那么多的神兵利器和密籍寶典。書中能夠稱道的寶貝大約有:宋江的照夜玉獅子馬、三卷天書,呼延灼的御賜踢雪烏騅馬、徐寧的雁翎圈金甲、楊志的祖傳寶刀、林沖買的惹禍寶刀等等。至於關勝的青龍偃月刀,是否為其先祖關老爺所留,書中語焉不詳,不可考證。
徐寧的鉤鐮槍,估計算不上什麼特別鋒利的兵器,無非是槍法比較另類,招式比較詭異,不僅可以上馬擒敵,步戰交兵也不落下風。八字口訣是“鉤、撥、搠、繳、攢、分、斗、奪”。由此看來和打狗棒法的“絆、劈、纏、戳、挑、引、封、轉”八字口訣有異曲同工之妙,講究以巧破敵,四兩撥千斤。
梁山好漢中使奇門兵器的不在少數,比如樊瑞之流星錘、項充之團牌飛刀、李袞之團牌標槍、丁得孫之飛叉、韓滔之棗木槊、史進、彭玘之三尖兩刃四竅八環刀、楊林之筆管槍、鄧飛之鐵鏈、吳用之銅鏈,最有意思的是陶宗旺,趁手的傢伙是一把大號鐵鍬,不枉他“九尾龜”的綽號。
然而在這些兵器中,大出風頭的還是鉤鐮槍,永遠記載在《水滸》兵器譜上。呼延灼率領韓滔彭玘,加上增援的大宋第一炮手凌振,兵容鼎盛,連環馬無堅不摧,轟天雷無所不破,甫一出場,就將草寇殺得丟盔棄甲潰不成軍,宋江遭遇到出道以來最大的一個大敗仗。
宋老大束手無策,鐵匠金錢豹子湯隆獻計:“哥哥,我有個表哥徐寧,是大宋國家警備司令部金槍特種部隊的警備司令,家傳的鉤鐮槍法,對付區區連環馬,不在話下!”林沖也在旁補充說明:“不錯,當年他是我的同僚,槍法天下獨步!可是怎么才能把他叫來入伙呢?”湯隆說:“只要把他們家祖傳的寶貝雁翎甲偷來,其餘我有辦法!”這個偷東西的責任,自然落到時遷這個神偷的肩上,因為他專業對口,業務嫻熟,梁山無人能出其右。
雁翎圈金甲又叫“賽唐猊”,唐猊甲據說是三國第一猛將呂布的貼身寶甲,雁翎甲竟然猶勝三分,是徐家祖傳四代之寶!徐寧自然愛逾性命,上司王太尉出三萬貫錢購買,徐寧楞是不肯轉讓。(而林沖買惹禍寶刀,要價三千貫,實買一千貫;楊志賣刀,也只不過開價三千貫。由此可見雁翎甲完全符合“價格決定價值”的市場規律)
由此看來,徐寧當時已經達到人生事業的巔峰狀態:有一門獨一無二的本領,又有刀劍不透的寶甲防身,身份高貴,有妻有子,無論如何都是一個事業相當成功的軍委高層幹部。
徐寧如果乖覺點,老老實實把寶甲收起來,砌進牆壁不要張揚,低調一點豈不甚好?可惜此人實在鼠目寸光,為了防止失竊,竟然把寶甲裝在盒子裡,吊在屋樑下!莫說高手時遷一進門就發現目標,便是一般的小蟊賊,只要使用“迷香+揭瓦”的辦法,也可以輕輕鬆鬆三分得手走人!
再說寶甲失竊以後,湯隆來詐他表哥:
湯隆見了徐寧,納頭拜下,說道:“哥哥一向安樂?”徐寧答道:“聞知舅舅歸天去了,一者官身羈絆,二乃路途遙遠,不能前來弔問。並不知兄弟信息。一向在何處?今次自何而來?“湯隆道:“言之不盡!自從父親亡故之後,時乖運蹇,一向流落江湖。今從山東逕來京師探望兄長。”徐寧道:“兄弟少坐。”便叫安排酒食相待。湯隆去包袱內取出兩錠蒜條金,重有二十兩,送與徐寧,說道:“先父臨終之日,留下這些東西,教寄與哥哥做遺念。為因無心腹之人,不曾捎來。今次兄弟特地到京師納還哥哥。”徐寧道:“感承舅舅如此掛念。我又不曾有半分孝順處,怎么報答!”湯隆道:“哥哥,休恁地說。先父在日之時,常是想念哥哥一身武藝,只恨山遙水遠,不能夠相見一面,因此留這些物與哥哥做遺念。”徐寧謝了湯隆,交收過了,且安排酒來管待。
由此可見,徐寧作為湯隆的表哥,心中恐怕沒有多少親戚情分。湯隆之父身為延安知寨,論職位,大約只是區區一個地方預備役團長,遠遠不如國家警備司令部特種部隊徐寧司令來得顯赫;湯隆之父逝世後,徐寧更是連最普通的弔唁也不曾有過!推脫“一者官身羈絆,二乃路途遙遠”,實際上他根本沒打算!延安在陝北,東京在河南,相隔能有多遠?這徐寧毫無羞恥之心!而湯隆流落在武岡鎮打鐵謀生,年紀一把了還是光棍一條,也不見徐表哥有什麼表示。再則湯隆初次拜訪便送給表哥二十兩金子,這可不是一筆小數目,徐寧假意推辭一下也就半推半就笑納了,此人天性涼薄,貪婪無知,令人齒冷!所以湯隆剛上梁山,就能毫不猶豫地出賣了自己的這個白眼狼表兄!
接下來湯隆開始設圈套讓這位白眼狼表哥鑽了,撒謊看見有人偷走了盒子,閃了腿,跑不遠。徐寧頓時打了興奮劑一般亢奮起來,拉上表弟就追。你說你追至少也給上級打個電話說明一下,一來不至於無故曠工;二來可以請同事幫忙四處追查。可是我們的徐大官人一條都沒想到,而且竟然還不騎馬,掄起大腳板就躥出去了!
於是這一路上梁山設的圈套讓徐寧一步步身不由己,我們可愛的徐司令竟然還好整以暇,可以在客棧里休息足了再上路!每每看見這一段,我都感到萬分佩服!最不可思議的是兩人攆上時遷,時飛賊信口開河胡說八道什麼泰安州郭大官人眼紅寶甲,讓他去偷。徐寧竟然由此信了小偷的話,去山東找背後主謀算賬。這可實在不像一個正常人的行為:一般人肯定是先扭送小偷到當地派出所,然後電話通知泰安公安局協同作戰,而我們的徐寧竟然還是國家高級軍官!一個整天和法律打交道的人,連這點常識都不知道,不可思議,實在不可思議!
由此而來徐寧就被騙上了梁山,湯隆為斷卻表哥的心思,冒其名頭搶劫客商財物,徐寧知道後,也惟有苦笑而已——上了賊船了!
徐寧上山後,第一項任務就是教授鉤鐮槍法去破連環馬陣,破了連環馬後,出名的戰鬥便是斗董平、張清,基本都能斗個平手,因此靠自己的實力,給自己謀取了一個好位置:第十八把交椅。
徐寧恐怕是梁山好漢中最顧家的人,不僅表現在他上山後心急火燎地要宋老大幫忙把老婆孩子接上山來(而宋老大做事乾淨利落,不僅將徐寧妻、子接來,甚至將家中的兩名使喚丫頭也順便取過!心思縝密,不得不服),最絕的是他和老婆在家聊天,竟然將小孩抱在手裡!小朋友年紀也大約六七歲了,不是一兩歲的小娃娃,我看到這裡,簡直要將眼珠蹦出!梁山好漢中大男子主義盛行,唯一尊重妻子的大約只有林沖(王英這種色狼不算),而徐寧青出於藍,竟然在家抱孩子,倒也實在是難得一見的場面!
徐寧的上山,標準屬於被親戚騙了,因此他內心世界恐怕是相當不願意的,所以他對招安一定很高興。雁翎圈金甲宋老大有沒還他,書中未曾交代,但是可想而知,出於團結合作,應該是給了。徐寧其實是梁山好漢打仗時安全係數最高的一人,寶甲護身,刀槍箭矢皆不能進,再加上馬匹的速度,槍法的詭異。如果運氣不至於太背的話,應該能活到勝利的那一天。可惜在斗張清時,第一個出場,不知張清暗器了得,面門上挨一石子,翻身落馬。無獨有偶,在後來的征方臘途中,攻打杭州北門關,又是裸露在外的頸項上中了一藥箭,調治半月無效,病死於秀州(今浙江嘉興)。而就在他中箭前,神醫安道全剛剛被皇帝召回!徐寧是失去軍醫後第一個陣亡的大將!可見徐寧運氣實在是背得可以。
徐寧身上,有無數當時官僚主義作風,貪婪、涼薄、畏縮,和林沖交情尚可,卻也不敢為之雪冤。此人人格魅力方面也極低,丟失寶物後表現出來,完全不是一個正常人的行為(或許是心慌意亂以至於全無章法罷),當然他堅守祖先遺物、對家人比較體貼倒也是難得的封建社會男子閃光點。
徐寧身上有很多現代小人物的影子,比較勢利和市儈,個人只掃門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他的上山,完全是為了照顧情節和湊足人數需要,假如世界上沒有呼延灼,徐寧就不會上山。徐寧如果不戰死在內戰前線,一定會在後續的真實金宋東京攻城戰中出場,按照當時的情況,身為警備司令的他,空有武力,智謀欠缺,戰鬥力也說不上強大,估計多數也是枉自送命的結局。
《說岳全傳》中嶽飛曾使用鉤鐮槍法破了金兀朮的拐子馬,不知是否是徐寧後人所傳。岳家軍氣壯山河,古今讚嘆,徐寧泉下有知,當贊一聲:“有時直上孤峰頂,月下披雲嘯一聲。”
回評
蓋耐庵當時之才,吾直無以知其際也。其忽然寫一豪傑,即居然豪傑也;其忽然寫一奸雄,即又居然奸雄也;甚至忽然寫一淫婦,即居然淫婦。今此篇寫一偷兒,即又居然偷兒也。人亦有言:非聖人不知聖人。然則非豪傑不知豪傑,非奸雄不知奸雄也。耐庵寫豪傑,居然豪傑,然則耐庵之為豪傑可無疑也。獨怪耐庵寫奸雄,又居然奸雄,則是耐庵之為奸雄又無疑也。雖然,吾疑之矣。夫豪傑必有奸雄之才,奸雄必有豪傑之氣;以豪傑兼奸雄,以奸雄兼豪傑,以擬耐庵,容當有之。若夫耐庵之非淫婦、偷兒,斷斷然也。今觀其寫淫婦居然淫婦,寫偷兒居然偷兒,則又何也?噫噫。吾知之矣!非淫婦定不知淫婦,非偷兒定不知偷兒也。謂耐庵非淫婦非偷兒者,此自是未臨文之耐庵耳。夫當其未也,則豈惟耐庵非淫婦,即彼淫婦亦實非淫婦;豈惟耐庵非偷兒,即彼偷兒亦實非偷兒。經曰:“不見可欲,其心不亂。”群天下之族,莫非王者之民也。若夫既動心而為淫婦,既動心而為偷兒,則豈惟淫婦偷兒而已。惟耐庵於三寸之筆,一幅之紙之間,實親動心而為淫婦,親動心而為偷兒。既已動心,則均矣,又安辯泚筆點墨之非人馬通姦,泚筆點墨之非飛檐走壁耶?經曰:“因緣和合,無法不有。”自古淫婦無印板偷汲法,偷兒無印板做賊法,才子亦無印板做文字法也。因緣生法,一切具足。是故龍樹著書,以破因緣品而弁其篇,蓋深惡因緣;而耐庵作《水滸》一傳,直以因緣生法,為其文字總持,是深達因緣也。夫深達因緣之人,則豈惟非淫婦也,非偷兒也,亦復非奸雄也,非豪傑也。何也?寫豪傑、奸雄之時,其文亦隨因緣而起,則是耐庵固無與也。或問曰:然則耐庵何如人也?曰:才子也。何以謂之才子也?曰:彼固宿講於龍樹之學者也。講於龍樹之學,則菩薩也。菩薩也者,真能格物致知者也。
讀此批也,其於自治也,必能畏因緣。畏因緣者,是學為聖人之法也。
傳稱“戒慎不睹,恐懼不聞”是也。其於治人也,必能不念惡。不念惡者,是聖人忠恕之道也。傳稱“王道平平,王道蕩蕩”是也。天下而不乏聖人之徒,其必有以教我也。
此篇文字變動,又是一樣筆法。如:欲破馬,忽賺槍;欲賺槍,忽偷甲。
由馬生槍,由槍生甲,一也。呼廷既有馬,又有炮,徐寧亦便既有槍,又有甲。呼延馬雖未破,炮先為山泊所得;徐寧亦便槍雖未教,甲先為山泊所得,二也。贊呼延踢雪騅時,凡用兩“那馬”句,贊徐寧賽唐猊時,亦便用兩“那副甲”句,三也。徐家祖傳槍法,湯家卻祖傳槍樣;二“祖傳”字對起,便忽然從意外另生出一祖傳甲來,四也。於三回之前,遙遙先插鐵匠,已稱奇絕;卻不知已又於數十回之前,遙遙先插鐵匠,五也。
寫時遷人徐守家,已是更余,而徐寧夫妻偏不便睡;寫徐寧夫妻睡後,已入二更余,而時遷偏不便偷。所以者何?蓋制題以構文也。不構文而僅求了題,然則何如並不制題之為愈也。
前文寫朱仝家眷,忽然添出令郎二字者,所以反襯知府舐犢之情也。此篇寫徐寧夫妻,忽然又添出一六七歲孩子者,所以表徐氏之有後,而先世留下鎮家之甲定不肯漫然輕棄於人也。作文向閒處設色,惟毛詩及史遷有之,耐庵真正才子,故能竊用其法也。
寫時遷一夜所聽說話,是家常語,是恩愛語,是主人語,是使女語,是樓上語,是寒夜語,是當家語,是貪睡語。句句中間有眼,兩頭有棱,辨只死寫幾句而已。
寫徐家樓上夫妻兩個說話,卻接連寫兩夜,妙絕,奇絕!
湯隆、徐寧互說紅羊皮匣子,徐寧忽向內里增一句云:“裡面又用香綿裹住。”湯隆便忽向外面增一句云:“不是上面有白線刺著綠雲頭如意,中間有獅子滾繡球的?”只“紅羊皮匣子”五字,何意其中又有此兩番色澤。
知此法者,賦海欲得萬言,固不難也。
由東京至山泊,其為道里不少,便分出三段賺法來,妙不可言。
正賺徐寧時,只用空紅羊皮匣子;及嫌過徐寧後,卻反兩用雁翎砌就圈金賽唐猊甲。實者虛之,虛者實之,真神掀鬼踢之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