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
還道村受三卷天書 宋公明遇九天玄女
簡介
宋江不聽晃蓋勸阻,回家搬取老父,被官軍追趕,進還道村避難,在玄女廟神櫥里躲避。九天玄女用酒、 棗相待宋江,又賜三卷天書,贈四句詩。天明欲回。李逵來救,晃蓋又派人接宋太公上山,與宋江相會。正文
話說當下宋江在筵上對眾好漢道:“小可宋江自蒙救護上山,到此連日飲宴,甚是快樂,不知老父在家,正是何如。即目江州申奏京師,必然行移濟州,著落鄆城縣追捉家屬,比捕正犯,恐 老父存亡不保。宋江想念,欲往家中搬取老父上山,以絕掛念,不知眾弟兄還肯容否?”晁蓋道:“賢弟,這件是人倫中大事,不成我和你受用快樂,倒教家中老父吃苦,如何不依賢弟?只是眾兄弟們連日辛苦,寨中人馬未定,再停兩日,點起山寨人馬,一徑去取了來。”宋江道:“仁兄,再過幾日不妨,只恐江州行文到濟州追捉家屬,以此事不宜遲。今也不須點多人去,只宋江潛地自去,和兄弟宋清搬取老父連夜上山來,那時鄉中神不知,鬼不覺。若還多帶了人伴去,必然驚嚇鄉里,反招不便。”晁蓋道:“賢弟路中倘有疏失,無人可救。”宋江道:“若為父親,死而無怨。”當日苦留不住,宋江堅執要行,便取個氈笠帶了,提條短棒,腰帶利刃,便下山去。眾頭領送過金沙灘自回。
且說宋江過了渡,到朱貴酒店裡上岸,出大路投鄆城縣來。路上少不得飢餐渴飲,夜住曉行。一日奔宋家村,晚了,到不得,且投客店歇了。次日趲行到宋家村時,卻早,且在林子裡伏了,等待到晚,卻投莊上來敲後門。莊裡聽得,只見宋清出來開門,見了哥哥,吃那一驚,慌忙道:“哥哥,你回家來怎地?”宋江道:“我特來家取父親和你。”宋清道:“哥哥,你在江州做了的事,如今這裡都知道了。
本縣差下這兩個趙都頭,每日來勾取,管定了我們,不得轉動,只等江州文書到來,便要捉我們父子二人,下在牢里監禁,聽候拿你。日裡夜間,一二百土兵巡綽。你不宜遲,快去梁山泊請下眾頭領來,救父親並兄弟。“
宋江聽了,驚得一身冷汗,不敢進門,轉身便走,奔梁山泊路上來。是夜月色朦朧,路不分明,宋江只顧揀僻靜小路去處走。約莫也走了一個更次,只聽得背後有人發喊起來。宋江回頭聽時,只隔一二里路,看見一簇火把照亮,只聽得叫道:“宋江休走!”宋江一頭走,一面肚裡尋思:“不聽晁蓋之言,果有今日之禍,皇天可憐,垂救宋江則個。”遠遠望見一個去處,只顧走。少間風掃薄雲,現出那輪明月,宋江方才認得仔細,叫聲苦,不知高低。看了那個去處,有名喚做還道村。
原來團團都是高山峻岭,山下一遭澗水,中間單單只一條路。入來這村,左來右去走,只是這條路,更沒第二條路。宋江認的這個村口,欲待回身,卻被背後趕來的人,已把住了路口,火把照耀如同白日。宋江只得奔入村里來,尋路躲避。抹過一座林子,早看見一所古廟。但見:牆垣頹損,殿宇傾斜。兩廊畫壁長蒼苔,滿地花磚生碧草。門前小鬼,折臂膊不顯猙獰;殿上判官,無幞頭不成禮數。供床上蜘蛛結網,香爐內螻蟻營窠。狐狸常睡紙爐中,蝙蝠不離神帳里。
宋江只得推開廟門,乘著月光,入進廟裡來,尋個躲避處。前殿後殿,相了一回,安不得身,心裡越慌。只聽得外面有人道:“都管只走在這廟裡!”宋江聽得時,是趙能聲音,急沒躲處,見這殿上一所神廚,宋江揭起帳幔,望裡面探身便鑽入神廚里,安了短棒,做一堆兒伏在廚內,氣也不敢喘。只聽的外面拿著火把,照將入來。
宋江在神廚里偷眼看時,趙能。趙得引著四五十人,拿著火把,各到處照,看看照上殿來。宋江道:“我今番走了死路,望陰靈庇護則個,神明庇佑。”一個個都走過了,沒人看著神廚里。宋江道:“卻不是天幸!”只見趙得將火把來神廚內照一照,宋江道:“我這番端的受縛。”趙得一隻手將朴刀桿挑起神帳,上下把火只一照,火煙沖將起來,衝下一片黑塵來,正落在趙得眼裡,眯了眼,便將火把丟在地下,一腳踏滅了,走出殿門外來,對土兵們道:“這廝不在廟裡,別又無路,卻走向那裡去了?”眾土兵道:“多應這廝走入村中樹林裡去了,這裡不怕他走脫。
這個村喚做還道村,只有這條路出入,裡面雖有高山林木,卻無路上的去。都頭只把住村口,他便會插翅飛上天去,也走不脫了。待天明,村里去細細搜捉。“趙得道:”也是。“引了土兵下殿去了。
宋江道:“卻不是神明護佑!若還得了性命,必當重修廟宇,再建祠堂,陰靈保佑則個。”說猶未了,只聽的有幾個土兵在於廟門前叫道:“都頭,在這裡了。”
趙能,趙得和眾人一夥搶入來。宋江道:“卻不又是晦氣,這遭必被擒捉。”趙能到廟前問道:“在那裡?”土兵道:“都頭,你來看廟門上兩個塵手跡,以定是卻才推開廟門,閃在裡面去了。”趙能道:“說的是,再仔細搜一搜看。”
這夥人再入廟裡來搜看,宋江道:“我命運這般蹇拙,今番必是休了!”那伙人去殿前殿後搜遍,只不曾翻過磚來。眾人又搜了一回,火把看看照上殿來。趙能道:“多是只在神廚里。卻才兄弟看不仔細,我自照一照看。”一個土兵拿著火把,趙能一手揭起帳幔,五七個人伸頭來看。不看萬事俱休,才看一看,只見神廚里捲起一陣惡風,將那火把都吹滅了,黑騰騰罩了廟宇,對面不見。趙能道:“卻又作怪!平地里捲起這陣惡風來,想是神明在裡面,定嗔怪我們只管來照,因此起這陣惡風顯應。我們且去罷,只守住村口,待天明再來尋。”趙得道:“只是神廚里不曾看得仔細,再把槍去搠一搠。”趙能道:“也是。”
兩個卻待向前,只聽的殿後又捲起一陣怪風,吹的飛沙走石,滾將下來,搖的那殿宇吸吸地動,罩下一陣黑雲,布合了上下,冷氣侵人,毛髮豎起。趙能情知不好,叫了趙得道:“兄弟快走,神明不樂。”眾人一哄都奔下殿來,望廟門外跑走,有幾個�翻了的,也有閃�腿的,爬得起來,奔命走出廟門。只聽得廟裡有人叫:“饒恕我們!”趙能再入來看時,兩三個土兵跌倒在龍墀里,被樹根鉤住了衣服,死也掙不脫,手裡丟了朴刀,扯著衣裳叫饒。宋江在神廚里聽了,忍不住笑。
趙能把土兵衣服解脫了,領出廟門去。有幾個在前面的土兵說道:“我說這神道最靈,你們只管在裡面纏障,引的小鬼發作起來。我們只去守住了村口等他,須不吃他飛了去。”趙能。趙得道:“說得是。只消村口四下里守定。”眾人都望村口去了。
只說宋江在神廚里口稱慚愧道:“雖不被這廝們拿了,卻怎能夠出村口去?”
正在廚內尋思,百般無計,只聽的後面廊下有人出來。宋江道:“卻又是苦也!早是不鑽出去。”只見兩個青衣童子,逕到廚邊舉口道:“小童奉娘娘法旨,請星主說話。”宋江那裡敢做聲答應。外面童子又道:“娘娘有請,星主可行。”宋江也不敢答應。外面童子又道:“宋星主休得遲疑,娘娘久等。”宋江聽的鶯聲燕語,不是男子之音,便從神櫃底下鑽將出來,看時,卻是兩個青衣女童侍立在床邊。宋江吃了一驚,卻是兩個泥神。只聽的外面又說道:“宋星主,娘娘有請。”宋江分開帳幔,鑽將出來,只見是兩個青衣螺髻女童,齊齊躬身,各打個稽首。宋江看那女童時,但見:朱顏綠髮,皓齒明眸。飄飄不染塵埃,耿耿天仙風韻。螺螄髻山峰堆擁,鳳頭鞋蓮瓣輕盈。領抹深青,一色織成銀縷;帶飛真紫,雙環結就金霞。依稀閬苑董雙成,仿佛蓬萊花鳥使。
當下宋江問道:“二位仙童自何而來?”青衣道:“奉娘娘法旨,有請星主赴宮。”
宋江道:“仙童差矣!我自姓宋,名江,不是甚么星主。”青衣道:“如何差了?請星主便行,娘娘久等。”宋江道:“甚么娘娘?亦不曾拜識,如何敢去?”青衣道:“星主到彼便知,不必詢問。”宋江道:“娘娘在何處?”青衣道:“只在後面宮中。”青衣前引便行,宋江隨後跟下殿來,轉過後殿側首一座子牆角門,青衣道:“宋星主從此間進來。”宋江跟入角門來看時,星月滿天,香風拂拂,四下里都是茂林修竹。宋江尋思道:“原來這廟後又有這個去處。早知如此,卻不來這裡躲避,不受那許多驚恐。”
宋江行時,覺道香塢兩行夾種著大松樹,都是合抱不交的,中間平坦一條龜背大街。宋江看了,暗暗尋思道:“我倒不想古廟後有這般好路徑。”跟著青衣,行不過一里來路,聽得潺潺的澗水響。看前面時,一座青石橋,兩邊都是朱欄桿,岸上栽種奇花。異草。蒼松。茂竹。翠柳。夭桃。橋下翻銀滾雪般的水,流從石洞裡去。過的橋基看時,兩行奇樹,中間一座大朱紅�星門。宋江入的�星門看時,抬頭見一所宮殿。但見:金釘朱戶,碧瓦雕檐。飛龍盤柱戲明珠,雙鳳幃屏明曉日。紅泥牆壁,紛紛御柳間宮花;翠靄樓台,淡淡祥光籠瑞影。窗橫龜背,香風冉冉透黃紗;簾卷蝦須,皓月團團懸紫綺。若非天上神仙府,定是人間帝主家。
宋江見了,尋思道:“我生居鄆城縣,不曾聽的說有這個去處。”心中驚恐,不敢動腳。青衣催促請星主行。一引,引入門內,有個龍墀,兩廊下儘是朱紅亭柱,都掛著繡簾,正中一所大殿,殿上燈燭熒煌。青衣從龍墀內一步步引到月台上,聽得殿上階前又有幾個青衣道:“娘娘有請星主進來。”宋江到大殿上,不覺肌膚戰慄,毛髮倒豎,下面都是龍鳳磚階。青衣入簾內奏道:“請至宋星主在階前。”宋江到簾前御階之下,躬身再拜,俯伏在地,口稱:“臣乃下濁庶民,不識聖上,伏望天慈,俯賜憐憫。”御簾內傳旨,教請星主坐。宋江那裡敢抬頭。教四個青衣扶上錦墩坐,宋江只得勉強坐下。殿上喝聲捲簾,數個青衣早把珠簾捲起,搭在金鉤上。
娘娘問道:“星主別來無恙?”宋江起身再拜道:“臣乃庶民,不敢面覷聖容。”
娘娘道:“星主既然至此,不必多禮。”宋江恰才敢抬頭舒眼,看見殿上金碧交輝,點著龍燈鳳燭;兩邊都是青衣女童,持笏捧圭,執旌擎扇侍從;正中七寶九龍床上,坐著那個娘娘。宋江看時,但見:頭綰九龍飛鳳髻,身穿金縷絳綃衣。藍田玉帶曳長裙,白玉圭璋擎彩袖。臉如蓮萼,天然眉目映雲環;唇似櫻桃,自在規模端雪體。正大仙容描不就,威嚴形象畫難成。
那娘娘口中說道:“請星主到此。”命童子獻酒。兩下青衣女童,執著奇花寶瓶,捧酒過來,斟在玉杯內。一個為首的女童,執玉杯遞酒,來勸宋江。宋江起身,不敢推辭,接過玉杯,朝娘娘跪飲了一杯。宋江覺道這酒馨香馥郁,如醍醐灌頂,甘露灑心。又是一個青衣,捧過一盤仙棗,上勸宋江。宋江戰戰兢兢,怕失了體面,尖著指頭,拿了一枚,就而食之,懷核在手。青衣又斟過一杯酒來勸宋江,宋江又一飲而盡。娘娘法旨,教再勸一杯,青衣再斟一杯酒過來勸宋江,宋江又飲了。仙女託過仙棗,又食了兩枚。共飲過三杯仙酒,三枚仙棗。宋江便覺道春色微醺,又怕酒後醉失體面,再拜道:“臣不勝酒量,望乞娘娘免賜。”殿上法旨道:“既是星主不能飲酒,可止。教取那三卷天書賜與星主。”青衣去屏風背後,玉盤中托出黃羅袱子,包著三卷天書,度與宋江。宋江看時,可長五寸,闊三寸,厚三寸,不敢開看,再拜祗受,藏於袖中。娘娘法旨道:“宋星主,傳汝三卷天書,汝可替天行道為主,全忠仗義為臣,輔國安民,去邪歸正。吾有四句天言,汝當記取,終身佩受,勿忘勿泄。”宋江再拜,願受天言。娘娘法旨道:遇宿重重喜,逢高不是凶。
外夷及內寇,幾處見奇功。
宋江聽畢,再拜謹受。娘娘法旨道:“玉帝因為星主魔心未斷,道行未完,暫罰下方,不久重登紫府,切不可分毫懈怠!若是他日罪下酆都,吾亦不能救汝。此三卷之書,可以善觀熟視,只可與天機星同觀,其他皆不可見。功成之後,便可焚之,勿留在世。所囑之言,汝當記取。目今天凡相隔,難以久留,汝當速回。”便令童子急送星主回去,“他日瓊樓金闕,再當重會”。
宋江便謝了娘娘,跟隨青衣女童下得殿庭來,出得�星門,送至石橋邊,青衣道:“恰才星主受驚,不是娘娘護�,已被擒拿。天明時,自然脫離了此難。星主看石橋下水裡二龍相戲。”宋江憑欄看時,果見二龍戲水。二青衣望下一推,宋江大叫一聲,卻撞在神廚內,覺來乃是南柯一夢。
宋江爬將起來看時,月影正午,料是三更時分。宋江把袖子裡摸時,手內棗核三個,袖裡帕子包著天書。摸將出來看時,果是三卷天書,又只覺口裡酒香。宋江想道:“這一夢真乃奇異,似夢非夢。若把做夢來,如何有這天書在袖子裡,口中又酒香,棗核在手裡,說與我的言語,都記得,不曾忘了一句?不把做夢來,我自分明在神廚里,一交�將入來。有甚難見處?想是此間神聖最靈,顯化如此。只是不知是何神明?”揭起帳幔看時,九龍椅上坐著一個妙面娘娘,正和夢中一般。宋江尋思道:“這娘娘呼我做星主,想我前生非等閒人也。這三卷天書,必然有用。
分付我的四句天言,不曾忘了。青衣女童道:“天明時自然脫離此村之厄。”如今天色漸明,我卻出去。”
便探手去廚里摸了短棒,把衣服拂拭了,一步步走下殿來,便從左廊下轉出廟前,仰面看時,舊牌額上刻著四個金字道:“玄女之廟。”宋江以手加額稱謝道:“慚愧!原來是九天玄女娘娘傳受與我三卷天書,又救了我的性命。如若能夠再見天日之面,必當來此重修廟宇,再建殿庭。伏望聖慈俯垂護�。”稱謝已畢,只得望著村口悄悄出來。
離廟未遠,只聽得前面遠遠地喊聲連天。宋江尋思道:“又不濟了。立住了腳,且未可出去。我若到他面前,定吃他拿了。不如且在這裡路旁樹背後躲一躲。”卻才閃得入樹背後去,只見數個土兵急急走得喘做一堆,把刀槍拄著,一步步�將入來,口裡聲聲都只叫道:“神聖救命則個。”宋江在樹背後看了,尋思道:“卻又作怪。他們把著村口,等我出來拿我,卻又怎地搶入來?”再看時,趙能也搶入來,口裡叫道:“我們都是死也!”宋江道:“那廝如何恁地慌?”卻見背後一條大漢追將入來。那大漢上半截不著一絲,露出鬼怪般肉,手裡拿著兩把夾鋼板斧,口裡喝道:“含鳥休走!”遠觀不睹,近看分明,正是黑鏇風李逵。宋江想道:“莫非是夢裡么?”不敢走出去。
那趙能正走到廟前,被松樹根只一絆,一交�在地下。李逵趕上,就勢一腳踏住脊背,手起大斧,卻待要砍,背後又是兩籌好漢趕上來,把氈笠兒掀在脊樑上,各挺一條朴刀,上首的是歐鵬,下首的是陶宗旺。李逵見他兩個趕來,恐怕爭功,壞了義氣,就手把趙能一斧,砍做兩半,連胸脯都砍開了,跳將起來,把土兵趕殺,四散走了。宋江兀自不敢便走出來。
背後只見又趕上三籌好漢,也殺將來。前面赤發鬼劉唐,第二石將軍石勇,第三催命判官李立。這六籌好漢說道:“這廝們都殺散了,只尋不見哥哥,卻怎生是好?”石勇叫道:“兀那松樹背後一個人立在那裡!”宋江方才敢挺身出來,說道:“感謝眾兄弟們又來救我性命,將何以報大恩?”六籌好漢見了宋江,大喜道:“哥哥有了!快去報與晁頭領得知。”石勇。李立分頭去了。
宋江問劉唐道:“你們如何得知,來這裡救我?”劉唐答道:“哥哥前腳下得山來,晁頭領與吳軍師放心不下,便叫戴院長隨即下來,探聽哥哥下落。晁頭領又自己放心不下,再著我等眾人前來接應,只恐哥哥有些疏失,半路里撞見戴宗道:”兩個賊驢追趕捕捉哥哥。“晁頭領大怒,分付戴宗去山寨,只教留下吳軍師。公孫勝。阮家三兄弟。呂方。郭盛。朱貴。白勝看守寨柵,其餘兄弟,都叫來此間尋覓哥哥,聽得人說道:”趕宋江入還道村去了。“村口守把的這廝們,盡數殺了,不留一個,只有這幾個奔進村里來。隨即李大哥追來,我等都趕入來,不想哥哥在這裡。”說猶未了,石勇引將晁蓋。花榮。秦明。黃信。薛永。蔣敬。馬麟到來,李立引將李俊。穆弘。張橫。張順。穆春。侯健。蕭讓。金大堅,一行眾多好漢都相見了。
宋江作謝眾位頭領。晁蓋道:“我叫賢弟不須親自下山,不聽愚兄之言,險些兒又做出來。”宋江道:“小可兄弟,只為父親這一事,懸腸掛肚,坐臥不安,不由宋江不來取。”晁蓋道:“好教賢弟歡喜,令尊並令弟家眷,我先叫戴宗引杜遷。
宋萬。王矮虎。鄭天壽。童威。童猛送去,已到山寨中了。“宋江聽得,大喜,拜謝晁蓋道:”得仁兄如此施恩,宋江死亦無怨!“
晁蓋。宋江俱各歡喜,與眾頭領各各上馬,離了還道村口,宋江在馬上以手加額,望空頂禮,稱謝神明庇�之力,容日專當拜還心愿。有古風一篇,單道宋江忠義得天之助:昏朝氣運將顛覆,四海英雄起微族。
流光垂象在山東,天罡上應三十六。
瑞氣盤鏇繞鄆城,此鄉生降宋公明。
幼年涉獵諸經史,長來為吏惜人情。
仁義禮智信皆備,兼受九天玄女經。
豪傑交遊滿天下,逢凶化吉天生成。
他年直上梁山泊,替天行道動天兵。
且說一行人馬離了還道村,徑回梁山泊來。吳學究領了守山頭領,直到金沙灘,都來迎接,前到得大寨聚義廳上,眾好漢都相見了。宋江急問道:“老父何在?”
晁蓋便叫請宋太公出來,不多時,鐵扇子宋清策著一乘山轎,抬著宋太公到來,眾人扶策下轎上廳來。宋江見了,喜從天降,笑逐顏開。宋江再拜道:“老父驚恐,宋江做了不孝之子,負累了父親吃驚受怕。”宋太公道:“叵耐趙能那廝弟兄兩個,每日撥人來守定了我們,只待江州公文到來,便要捉取我父子二人,解送官司。聽得你在莊後敲門,此時已有八九個土兵在前面草廳上,續後不見了,不知怎地趕出去了。到三更時候,又有二百餘人把莊門開了,將我搭扶上轎,抬了,教你兄弟四郎收拾了箱籠,放火燒了莊院。那時不由我問個緣由,徑來到這裡。”宋江道:“今日父子團圓相見,皆賴眾兄弟之力也。”叫兄弟宋清拜謝了眾頭領,晁蓋眾人都來參拜宋太公已畢,一面殺牛宰馬,且做慶喜筵席,作賀宋公明父子團圓。當日盡醉方散,次日又排筵席賀喜,大小頭領盡皆歡喜。
第三日,晁蓋又體己備個筵席,慶賀宋江父子完聚,忽然感動公孫勝一個念頭:思憶老母在薊州,離家日久,未知如何。眾人飲酒之時,只見公孫勝起身對眾頭領說道:“感蒙眾位豪傑相帶貧道許多時,恩同骨肉。只是小道自從跟著晁頭領到山,逐日宴樂,一向不曾還鄉看視老母。亦恐我真人本師懸望,欲待回鄉省視一遭,暫別眾頭領三五個月,再回來相見,以滿小道之願,免致老母掛念懸望。”晁蓋道:“向日已聞先生所言,令堂在北方無人侍奉,今既如此說時,難以阻當,只是不忍分別。雖然要行,再待來日相送。”公孫勝謝了。當日盡醉方散,各自歸房安歇。
次日早,就關下排了筵席,與公孫勝餞行。
且說公孫勝依舊做雲遊道士打扮了,腰裹腰包。肚包,背上雌雄寶劍,肩胛上掛著棕笠,手中拿把鱉殼扇,便下山來。眾頭領接住,就關下筵席,各各把盞送別。
餞行已遍,晁蓋道:“一清先生,此去難留,卻不可失信。本是不容先生去,只是老尊堂在上,不敢阻當。百日之外,專望鶴駕降臨,切不可爽約。”公孫勝道:“重蒙列位頭領看待許久,小道豈敢失信!回家參過本師真人,安頓了老母,便回山寨。”
宋江道:“先生何不將帶幾個人去,一發就搬取老尊堂上山,早晚也得侍奉。”公孫勝道:“老母平生只愛清幽,吃不得驚�,因此不敢取來。家中自有田產山莊,老母自能料理。小道只去省視一遭,便來再得聚義。”宋江道:“既然如此,專聽尊命。只望早早降臨為幸!”晁蓋取出一盤黃白之資相送,公孫勝道:“不消許多,但只夠盤纏足矣。”晁蓋定教收了一半,打拴在腰包里,打個稽首,別了眾人,過金沙灘便行,望薊州去了。
眾頭領席散,卻待上山,只見黑鏇風李逵就關下放聲大哭起來。宋江連忙問道:“兄弟,你如何煩惱?”李逵哭道:“乾鳥氣么!這個也去取爺,那個也去望娘,偏鐵牛是土掘坑裡鑽出來的!”晁蓋便問道:“你如今待要怎地?”李逵道:“我只有一個老娘在家裡。我的哥哥,又在別人家做長工,如何養得我娘快樂?我要去取他來這裡快樂幾時也好。”晁蓋道:“兄弟說的是。我差幾個人同你去,取了上山來,也是十分好事。”宋江便道:“使不得。李家兄弟生性不好,回鄉去必然有失。若是教人和他去,亦是不好。況且他性如烈火,到路上必有衝撞。他又在江州殺了許多人,那個不認得他是黑鏇風?這幾時,官司如何不行移文書到那裡了,必然原籍追捕。你又形貌兇惡,倘有疏失,路程遙遠,如何得知?你且過幾時,打聽得平靜了去取未遲。”李逵焦躁,叫道:“哥哥,你也是個不平心的人。你的爺,便要取上山來快活,我的娘,由他在村里受苦。兀的不是氣破了鐵牛的肚子!”宋江道:“兄弟,你不要焦躁。既是要去取娘,只依我三件事,便放你去。”李逵道:“你且說那三件事?”宋江點兩個指頭,說出這三件事來。有分教:李逵施為撼地搖天手,來斗巴山跳澗蟲。
畢竟宋江對李逵說出那三件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賞析
在下乃一武俠迷,金梁古溫黃等名家寶典,一個也不曾放過。武俠裡面的一大賣點就是所謂“秘笈之爭”了。誰只要擁有先人秘笈這個好東西,即可立馬脫胎換骨,面目全非,甚么天下無敵,縱橫四海統統不在話下,就是安邦定國也大有可能。試想張良若無仙人以秘笈相贈,何能運籌帷幄,神機妙算,輔佐劉邦一統江山,成就萬世功業,而後又飄然遁去,羽化成仙?也就難怪在武俠裡面,為了一本甚么“九陰真經”、“葵花寶典”,各派黑白正邪人物總要爭的頭破血流,你死我活了。
碰巧的是,《水滸》裡面宋江也曾經巧遇仙人九天玄女,更被青眼有加,不僅助他避過了追兵,還迎入洞天福地,款待殷勤,臨行贈天書三卷。比起倍受考驗和刁難的張良,宋江的秘笈可算是意外收穫,得來全不費功夫。可惜《水滸》卻並未交待後事,天書到底有何玄妙之處不得而知。到第88回,宋江征遼遇到難題,九天玄女再度現身指點迷津之際,宋江嘗言:“臣自得蒙娘娘賜與天書,未嘗輕慢,泄漏於人。”可見這三卷天書宋江並不是沒有認真學習過,可這並未讓他脫胎換骨,成為張良二世。在下想來,感情這天書三卷談的都是忠君愛國的陳詞濫調,並無安邦定國之訣竅,修行得道之法門。呵呵。
當然,這都是小說家言,神奇傳說而已,一笑即可,可誰又不在心中默祈:“假如真有什麼秘笈寶典,而且又被我所得就好了,這樣我就可以一舉成功,不用這么辛苦地念書、勞作了。”所以放眼當下,秘笈寶典這類東東以另外的一種方式大行其道。古人的秘笈都是秘不示人,只能私下裡偷偷研究的,誰敢公然宣稱我手握秘笈?當下的秘笈就好多了,都是共享的,只要到書店裡花些銀子就可以得來,且包裝精美,,解說詳盡,圖文並茂。而且這類秘笈一般視社會潮流和眾人的心理而定,變化多端,層出不窮,涵蓋任何一個為眾人關注的公共領域。股市牛了,則流行炒股絕技,莊家動態或黑馬秘聞,彩票火了,則賣弄號碼分析,機率獨家;名人出了,有“不得不說”的故事揭其老底;想發財?有秘笈“如何賺大錢”、“怎樣成為億萬富翁”;想當官?有絕技“權謀術、”“厚黑學”;想出人頭地?有寶典“成功必讀”、“羊皮聖經”;就是想攀龍也可以找到天書指導,有最新秘笈“如何嫁得千萬富翁”。
至於說迎合社會基本需求的秘笈,那就更多了。科舉當數最為人所矚目,這方面的秘笈最多最經久不衰,比如“×××學習法”、“×××高考(研考)預測題”、“如何考進清華北大”、“高考(研考)必備”、“××大學的男孩(女孩)”、“×××成功經驗談”等等等等,多得令人眼花繚亂,你發愁的不再是秘笈難覓,而是秘笈多到無從選擇。再一個秘笈盛產地就是E文了,“××天攻克英語”、“××天突破口語”、“××天速記1000000單詞”,並冠以“風暴”、“瘋狂”、“快車”、“輕鬆”等令人驚嘆的辭彙,就是那些握有真秘笈的古人也會大大自嘆不如,沒準恨不得將手上那本祖傳的破舊發黃的玩藝燒掉了事。
在下無意貶損這些當代秘笈,儘管良莠不齊,水準相差極大,確有一部分秘笈並非欺人大話,實為有獨到處的經驗之談。只不過盡信書不如無書,一種方法或技巧得之於實踐,從別人的方法中得到的只是別人的經驗,別人的方法,是不是適合自身還需以修煉進行驗證和調整。世上沒有可以放之四海皆準的秘笈,都是因人而異,或可以適合一部分人,但無法推而廣之的,萬萬迷信不得,比如那“葵花寶典”就是一套太監武功。令狐沖不曾為秘笈所惑而引刀之宮,“獨孤九劍”就足夠他琢磨了,郭靖亦不曾修那“九陰真經”,憑一套“降龍18掌”一樣成了大蝦。成功不是靠秘笈造就的,無他,善用所長爾。
宋江得了天書,且“未嘗輕慢”,仍不免落得個藥鳩身亡的結局,天書並未改變他的命運。沒能就此逢凶化吉,也未如仙子所諾助他“輔國安民”。這長五寸,厚三寸,得自神仙親傳的三卷天書看起來不僅無用,可說還害了宋江,或至少可以說是連累了一乾跟隨他出生入死的兄弟。看來天書不可輕易接受,更不能成為包袱啊。
回評
嘗觀古學劍之家,其師必取弟子,先置之斷崖絕壁之上,迫之疾馳;經月而後,授以竹枝,追刺猿猱,無不中者;夫而後歸之室中,教以劍術,三月技成,稱天下妙也。聖嘆嘆曰:嗟乎!行文亦猶是矣。夫天下險能生妙,非天下妙能生險也。險故妙,險絕故妙絕;不險不能妙,不險絕不能妙絕也。游山亦猶是矣。不梯而上,不縋而下,未見其能窮山川之窈窕,洞壑又隱秘也。梯而上,縋而下,而吾之所至,乃在飛鳥徘徊,蛇虎躑躅之處,而吾之力絕,而吾之氣盡,而吾之神色索然猶如死人,而吾之耳目乃一變換,而吾之胸襟乃一蕩滌,而吾之識略乃得高者愈高,深者愈深,奮而為文筆,亦得愈極高深之變也。
行文亦猶是矣。不閣筆,不捲紙,不停墨,未見其有窮奇盡變出妙人神之文也。筆欲下而仍閣,紙欲舒而仍卷,墨欲磨而仍停,而吾之才盡,而吾之髯斷,而吾之目矐,而吾之腹痛,而鬼神來助,而風雲急通,而後奇則真奇,變則真變,妙則真妙,神則真神也。吾以此法遍閱世間之文,未見其有合者。今讀還道村一篇,而獨賞其險妙絕倫。嗟乎!支公畜馬,愛其神駿,其言似謂自馬以外都更無有神駿也者;今吾亦雖謂自《水滸》以外都更無有文章,亦豈誣哉!
前半篇兩趙來捉,宋江躲過,俗筆只一句可了。今看他寫得一起一落,又一起又一落,再一起再一落,遂令宋江自在廚中,讀者本在書外,卻不知何故一時便若打並一片心魂,共受若干驚嚇者。燈昏窗響,壁動鬼出,筆墨之事,能令依正一齊震動,真奇絕也。
上文神廚來捉一段,可謂風雨如磬,蟲鬼駭逼矣。忽然一轉,卻作花明草媚,團香削玉之文。如此筆墨,真乃有妙必臻,無奇不出矣。
第一段神廚搜捉,文妙於駭緊。第二段夢受天書,文妙於整麗。第三段群雄策應,便更變駭緊為疏奇,化整麗為錯落。三段文字,凡作三樣筆法,不似他人小兒舞鮑老,只有一副面具也。
此書每寫宋江一片奸詐後,便緊接李逵一片真誠以激射之,前已處處論之詳矣。最奇妙者,又莫奇妙於寫宋江取爺後,便寫李逵取娘也。夫爺與娘,所謂一本之親者也。譬之天矣,無日不戴之,無日不忘之。無日不忘之,無日不戴之,非有義可盡,亦並非有恩可感,非有理可講,亦並非有情可說也。
執塗之人,而告之曰:“我孝。”孝,口說而已乎?執塗之人,而告之曰:“我念我父。”然則爾之念爾父也,殆亦暫矣。我聞諸我先師曰:“夫孝,推而放之四海而準。”推而放之四海而準者,以孝我父者孝我君,謂之忠;以孝我父者孝我兄,謂之悌;以孝我父者孝我友,謂之敬;以孝我父者孝我妻,謂之良;以孝我父者孝我子,謂之慈;以孝我父者孝我百姓,謂之有道仁人也。推而至於伐一樹,殺一獸,不以其順,謂之不孝。故知孝者,百順之德也,萬福之原也。
故知孝之為言順也,順之為言時也。時春則生,時秋則殺,時喜則笑,時怒則罵,主殺笑罵,皆謂之孝。故知行孝,非可以口說為也。我父我母,非供我口說之人也。自世之大逆極惡之人,多欲自言其孝,於是出其狡獪陰陽之才,先施之於其父其母,而後亦遂推而加之四海,馴至殃流天下,禍害相攻,大道既失,不可復治。嗚呼!此口說之孝所以為強盜之孝,而作者特借宋江以活畫之。蓋言強盜之為強盜,徒以噁心向於他人;若夫口口說孝之人,乃以噁心向其父母,是加於強盜一等者也。我觀遠行者,必香而祝曰:“好人相逢,惡人遠避。”蓋畏強盜之至也。今父母孕子,亦當香祝曰:“心孝相逢,口孝遠避。”蓋為父母者之畏口口說孝之子,真有過於強盜也者。彼說孝之人,聞吾之言,今定不信。迨於他日不免有子,夫然後知曩者其父其母之遭我之毒,乃至若斯之極也。嗚呼!作者之傳宋江,其識惡垂戒之心,豈不痛哉!故於篇終緊接李逵取娘之文,以見粗鹵兇惡如李鐵牛其人,亦復不忘源本。然則孝之為德,下及禽蟲,無不具足,宋江可以不必屢自矜許。且見粗鹵兇惡如李鐵牛其人,乃其取娘陡然一念,實反過於宋江取爺百千萬倍。然則孝之為德,誰不說者其內獨至。宋江不為人罵死,不為雷震死,亦當自己羞死也矣。
李逵取娘文前,又先借公孫勝取娘作一引者,一是寫李逵見人取爺,不便想到娘,直至見人取娘,方解想到娘,是寫李逵天真爛漫也。一是為宋江作意取爺,不足以感動李逵,公孫勝偶然看娘,卻早已感動李逵,是寫宋江權詐無用也。《易。彖辭》曰:“中孚,信及豚魚。”言豚魚無知,最為易信。中孚無為,而天下化之。解者乃作豚魚難信。蓋久矣權術之行於天下,而大道之不復講也。
自家取爺,偏要說死而無怨,偏一日亦不可待。他人取娘,便怕他有疏失,便要他再過幾時。傅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觀其不恕,知其不忠,何意稗官有此論道之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