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宋江只得推開廟門,乘著月光,入進廟裡來,尋個躲避處。前殿後殿,相了一回,安不的身,心裡越慌。只聽的外面有人道:“多管只走在這廟裡。”宋江聽時,是趙能聲音,急沒躲處。見這殿上一所神廚,宋江揭起帳幔,望裡面探身便鑽入神廚里。安了短棒,做一堆兒伏在廚內,氣也不敢喘,屁也不敢放。只聽的外面拿著火把,照將入來。宋江在神廚里偷眼看時,趙能、趙得引著四五十人,拿著火把,各到處照,看看照上殿來。宋江道:“我今番走了死路,望陰靈遮護則個!神明庇佑!”一個個都走過了,沒人看著神廚里。宋江道:“卻不是天幸!”只見趙得將火把來神廚內照一照。宋江道:“我這番端的受縛!”趙得一隻手將朴刀桿挑起神帳,上下把火只一照,火煙沖將起來,衝下一片屋塵來,正落在趙得眼裡,眯了眼。便將火把丟在地下,一腳踏滅了,走出殿門外來,對土兵們道:“這廝不在廟裡,別又無路,卻走向那裡去了?”土兵眾人答道:“多是這廝走入村中樹林裡去了。這裡不怕他走到那裡去,這個村喚做還道村,只有這條路出入,裡面雖有高山林木,卻無路上的去,亦不怕他走了。都頭只把住村口,他便會插翅飛上天去,也走不脫了。待天明,村里去細細搜捉。”趙能、趙得道:“也是。”引了土兵,下殿去了。宋江道:“卻不是神明護佑!若還得了性命,必當重修廟宇,再建祠堂。陰靈保佑則個!”說猶未了,只聽的有幾個土兵在於廟門前叫道:“都頭,在這裡了。”趙能、趙得和眾人一夥搶入來。宋江道:“卻不又是晦氣!這遭必被擒捉!”趙能到廟前問時:“在那裡?”土兵道:“都頭你來看,廟門上兩個塵手跡,以定是卻才推開廟門,閃在裡面去了。”趙能道:“說的是。再仔細搜一搜看。”這夥人再入廟裡來搜看。宋江道:“我命運這般蹇拙,今番必是休了!”那伙人去殿前殿後搜遍,只不曾翻過磚來。眾人又搜了一回,火把看看照上殿來。趙能道:“多是只在神廚里。卻才兄弟看不仔細,我自照一照看。“一個土兵拿著火把,趙能一手揭起帳幔,五七個人伸頭來看。”不看萬事俱休,才看一看,只見神廚里捲起一陣惡風,將那火把都吹滅了,黑騰騰罩了廟宇,對面不見。趙能道:“卻又作怪,平地里捲起這陣惡風來!想是神明在裡面,定嗔怪我們只管來照,因此起這陣惡風顯應。我們且去罷休。只守住村口,待天明再來尋獲。”趙得道:“只是神廚里不曾看得仔細,再把槍去搠一搠。”趙能道:“也是。”兩個卻待向前,只聽的殿後又捲起一陣怪風,吹的飛砂走石,滾將下來。搖的那殿宇吸吸地動,罩下一陣黑雲,布合了上下,冷氣侵人,毛髮豎立。趙能情知不好,叫了趙得道:“兄弟快走,神明不樂!”眾人一哄都奔下殿來,望廟門外跑走。有幾個攧翻了的,也有閃肭了腿的,扒的起來奔命。走出廟門,只聽的廟裡有人叫:“饒恕我們!”趙能再入來看時,兩三個土兵跌倒在龍墀里,被樹根鉤住了衣服,死也掙不脫,手裡丟了朴刀,扯著衣裳叫饒。宋江在神廚里聽了,忍不住笑。趙能把土兵衣服解脫了,領出廟門去。有幾個在前面的土兵說道:“我說這神道最靈,你們只管在裡面纏障,引的小鬼發作起來!我們只去守住了村口等他,須不吃他飛了去。”趙能、趙得道:“說得是。只消村口四下里守定。”眾人都望村口去了。只說宋江在神廚里,口稱慚愧道:“雖不被這廝們拿了,卻怎能勾出村口去?”正在廚內尋思,百般無計,只聽的後面廊下有人出來。宋江道:“卻又是苦也!早是不鑽出去。”只見兩個青衣童子,逕到廚邊,舉口道:“小童奉娘娘法旨,請星主說話。”宋江那裡敢做聲答應。外面童子又道:“娘娘有請,星主可行。”宋江也不敢答應。外面童子又道:“宋星主休得遲疑,娘娘久等!”宋江聽的鶯聲燕語,不是男子之音,便從椅子底下鑽將出來看時,卻是兩個青衣女童,侍立在此床邊。宋江吃了一驚,卻是兩個泥神。只聽的外面又說道:“宋星主,娘娘有請。”宋江分開帳幔,鑽將出來,只見是兩個青衣螺髻女童,齊齊躬身,各打個稽首。宋江看那女童時,但見:
朱顏綠髮,皓齒明眸。飄飄不染塵埃,耿耿天仙風韻。螺螄髻山峰堆擁,鳳頭鞋蓮瓣輕盈。領抹深青,一色織成銀縷;帶飛真紫,雙環結就金霞。依稀閬苑董雙成,仿佛蓬萊花鳥使。
當下宋江問道:“二位仙童,自何而來?”青衣道:“奉娘娘法旨,有請星主赴宮。”宋江道:“仙童差矣!我自姓宋名江,不是甚么星主。”青衣道:“如何差了。請星主便行,娘娘久等!”宋江道:“甚么娘娘?亦不曾拜識,如何敢去?”青衣道:“星主到彼便知,不必詢問。”宋江道:“娘娘在何處?”青衣道:“只在後面宮中。”
青衣前引便行。宋江隨後跟下殿來。轉過後殿側首一座子牆角門,青衣道:“宋星主,從此間進來。”宋江跟入角門來看時,星月滿天,香風拂拂,四下里都是茂林修竹。宋江尋思道:“原來這廟後又有這個去處。早知如此,卻不來這裡躲避,不受那許多驚恐!”宋江行著,覺道兩邊松樹,香塢兩行,夾種著都是合抱不交的大松樹,中間平坦一條龜背大街。宋江看了,暗暗尋思道:“我倒不想古廟後有這般好路徑。”跟著青衣,行不過一里來路,聽得潺潺的澗水響。看前面時,一座青石橋,兩邊都是朱欄桿。岸上栽種奇花異草,蒼松茂竹,翠柳夭桃;橋下翻銀滾雪般的水,流從石洞裡去。過的橋基看時,兩行奇樹,中間一座大朱紅欞星門。宋江入的欞星門看時,抬頭見一所宮殿。但見:
金釘朱戶,碧瓦雕檐。飛龍盤柱戲明珠,雙鳳幃屏鳴曉日。紅泥牆壁,紛紛御柳間宮花;翠靄樓台,淡淡祥光籠瑞影。窗橫龜背,香風冉冉透黃紗;簾卷蝦須,皓月團團懸紫綺。若非天上神仙府,定是人間帝主家。
宋江見了,尋思道:“我生居鄆城縣,不曾聽的說有這個去處。”心中驚恐,不敢動腳。青衣催促:“請星主行。”一引,引入門內,有個龍墀,兩廊下儘是朱紅亭柱,都掛著繡簾。正中一所大殿,殿上燈燭熒煌。青衣從龍墀內一步步引到月台上,聽得殿上階前又有幾個青衣道:“娘娘有請。星主進來!”
宋江到大殿上,不覺肌膚戰慄,毛髮倒豎。下面都是龍鳳磚階。青衣入簾內奏道:“請至宋星主在階前。”宋江到簾前御階之下,躬身再拜,俯伏在地,口稱:“臣乃下濁庶民,不識聖上。伏望天慈,俯賜憐憫!”御簾內傳旨:“教請星主坐。”宋江那裡敢抬頭。教四個青衣扶上錦墩坐,宋江只得勉強坐下。殿上喝聲“捲簾”,數個青衣早把朱簾捲起,搭在金鉤上。娘娘問道:“星主別來無恙?”宋江起身再拜道:“臣乃庶民,不敢面覷聖容。”娘娘道:“星主既然至此,不必多禮。”宋江恰才敢抬頭舒眼,看見殿上金碧交輝,點著龍燈鳳燭,兩邊都是青衣女童,執笏捧圭,執旌擎扇侍從;正中七寶九龍床上,坐著那個娘娘。宋江看時,但見:
頭綰九龍飛鳳髻,身穿金縷絳綃衣。藍田玉帶曳長裾,白玉圭璋擎彩袖。臉如蓮萼,天然眉目映雲環;唇似櫻桃,自在規模端雪體。猶如王母宴蟠桃,卻似嫦娥居月殿。正大仙容描不就,威嚴形像畫難成。
那娘娘坐於九龍床上,手執白玉圭璋,口中說道:“請星主到此,命童子獻酒。”兩下青衣女童執著奇花金瓶,捧酒過來斟在玉杯內。一個為首的女童,執玉杯遞酒來勸宋江。宋江起身,不敢推辭,接過玉杯,朝娘娘跪飲了一杯。宋江覺道這酒馨香馥郁,如醍醐灌頂,甘露灑心。又是一個青衣捧過一盤仙棗,上勸宋江。宋江戰戰兢兢,怕失了體面,尖著指頭拿了一枚,就而食之,懷核在手。青衣又斟過一杯酒來勸宋江,宋江又一飲而盡。娘娘法旨:“教再勸一杯。”青衣再斟一杯酒過來勸宋江,宋江又飲了。仙女託過仙棗,又食了兩枚。共飲過三杯仙酒,三枚仙棗。宋江便覺道春色微醺,又怕酒後,醉失體面,再拜道:“臣不勝酒量,望乞娘娘免賜。”殿上法旨道:“既是星主不能飲,酒可止。教取那三卷天書,賜與星主。”青衣去屏風背後玉盤中,托出黃羅袱子,包著三卷天書,度與宋江。宋江拜受看時,可長五寸,闊三寸,厚三寸。不敢開看,再拜祗受,藏於袖中。娘娘法旨道:“宋星主,傳汝三卷天書,汝可替天行道,為主全忠仗義,為臣輔國安民。去邪歸正,他日功成果滿,作為上卿。吾有四句天言,汝當記取,終身佩受,勿忘於心,勿泄於世。”宋江再拜:“願受天言,臣不敢輕泄於世人。”娘娘法旨道:
“遇宿重重喜,逢高不是凶。
北幽南至睦,兩處見奇功。”
宋江聽畢,再拜謹受。娘娘法旨道:“玉帝因為星主魔心未斷,道行未完,暫罰下方,不久重登紫府,切不可分毫失忘。若是他日罪下酆都,吾亦不能救汝。此三卷之書,可以善觀熟視。只可與天機星同觀,其他皆不可見。功成之後,便可焚之,勿留在世。所囑之言,汝當記取。目今天凡相隔,難以久留,汝當速回。”便令童子急送星主回去,“他日瓊樓金闕,再當重會。”宋江便謝了娘娘,跟隨青衣女童,下得殿庭來。出得欞星門,送至石橋邊,青衣道:“恰才星主受驚,不是娘娘護佑,已被擒拿。天明時,自然脫離了此難。星主,看石橋下水裡二龍相戲。”宋江憑欄看時,果見二龍戲水。二青衣望下一推。宋江大叫一聲,卻撞在神廚內,覺來乃是南柯一夢。
宋江扒將起來看時,月影正午,料是三更時分。宋江把袖子裡摸時,手裡棗核三個,袖裡帕子包著天書。摸將出來看時,果是三卷天書。又只覺口裡酒香。宋江想道:“這一夢真乃奇異,似夢非夢!若把做夢來,如何有這天書在袖子裡,口中又酒香,棗核在手裡,說與我的言語都記得不曾忘了一句?不把做夢來,我自分明在神廚里,一跤攧將出來。有甚難見處,想是此間神聖最靈,顯化如此。只是不知是何神明?”揭起帳幔看時,九龍椅上坐著一個娘娘,正和夢中一般。宋江尋思道:“這娘娘呼我做星主,想我前生非等閒人也。這三卷天書必然有用,分付我的四句天言,不曾忘了。青衣女童道:‘天明時,自然脫離此村之厄。’如今天色漸明,我卻出去。”便探手去廚里摸了短棒,把衣服拂拭了,一步步走下殿來。便從左廊下轉出廟前,仰面看時,舊牌額上刻著四個金字道:“玄女之廟”。宋江以手加額稱謝道:“慚愧!原來是九天玄女娘娘,傳受與我三卷天書,又救了我的性命!如若能勾再見天日之面,必當來此重修廟宇,再建殿庭。伏望聖慈,俯垂護佑!”稱謝已畢。有詩為證:
還道村中夜避災,荒涼古廟側身來。
只因一念通溟漠,方得天書降上台。
原文出處
本文出自《水滸傳》第四十二回(七十回)
水滸傳是中國四大名著之一。《水滸傳》是中國歷史上第一部用白話文寫成的章回小說,內容圍繞在梁山泊稱霸的強盜。又名《忠義水滸傳》,一般簡稱《水滸》,作於元末明初。作者歷來有爭議,一般認為是施耐庵所著。。一說施耐庵作、羅貫中編次。根據民間流傳的宋江起義故事加工定型。全書敘述北宋末年官逼民反,梁山泊英雄聚眾起義的故事,再現了封建時代農民起義從發生、發展到失敗的全過程。塑造了宋江、李逵、武松、林沖、魯智深等英雄形象。是中國古代優秀長篇小說之一。中國明代長篇小說。又題為《忠義水滸傳》 ,通行本簡稱《水滸》。一般認為是施耐庵著。關於它的作者,明人記載不一。郎瑛《七修類稿》中說:“《三國》 、《宋江》二書,乃杭人羅貫中所編。予意舊必有本,故曰編。《宋江》又曰錢塘施耐庵的本。”高儒《百川書志》載:“《忠義水滸傳》一百卷。錢塘施耐庵的本,羅貫中編次。”李贄《忠義水滸傳敘》中提到作者時,說是“施、羅二公”。此外,田汝成《西湖遊覽志餘》和王圻《稗史彙編》都記羅貫中作。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則說是“武林施某所編”,“世傳施號耐庵”。綜上所說,明人大致有三種說法:施耐庵作、羅貫中作和施、羅合作。現在學術界大都認為施耐庵作。施耐庵生平不詳,一般認為是元末明初人。吳梅《顧曲麈談》記施耐庵即元末劇作家施惠,不甚可靠。自20世紀20年代以來,江蘇興化地區陸續發現了一些有關施耐庵的材料,如《施氏族譜》、《施氏長門譜》和《興化縣續志》所載的《施耐庵墓誌》和《施耐庵傳》等。但這些材料相互矛盾處不少,且有明顯不可信處,因此對於這些材料的真偽問題,學術界意見頗不一致,多數研究者持懷疑態度,尚待進一步研究。
作者簡介
施耐庵
身份:中國古代著名作家,元末明初人,長篇古典小說《水滸傳》作者。
生平:有關施耐庵生平事跡材料極少,蒐集到的一些記載亦頗多矛盾。自20世紀20年代以來,在今江蘇省興化、大豐、鹽都等地陸續發現了一些有關施耐庵的材料,有《施氏族譜》、《施氏長門譜》等,另有《興化縣續志》卷十三補遺載有《施耐庵傳》1篇,卷十四補遺載有明初王道生撰《施耐庵墓誌》1篇。據這些材料分析:施耐庵是孔子七十二子弟之一施之常後代,唐末施之常後人在蘇州為家。其父名為元德,操舟為業,母親卞氏(卞氏後裔亦遷至今江蘇省大豐市境內)。施耐庵自幼聰明好學,才氣過人,事親至孝,為人仗義。19歲中秀才,28歲中舉人,36歲與劉伯溫同榜中進士。其曾在錢塘(今浙江省杭州市)為官三年,因不滿官場黑暗,不願逢迎權貴,棄官回鄉。張士誠起義抗元時,施參加了他的軍事活動。張據蘇以後,施又在他幕下參與謀劃,和他的部將卞元亨相交甚密。後因張貪享逸樂,不納忠言,施與魯淵、劉亮、陳基等大為失望,相繼離去。施與魯、劉相別施時,曾作《新水令秋江送別》套曲,抒發慷慨悲痛之情。不久,張士誠身亡國滅。施浪跡天涯,漫遊山東、河南等地,曾與山東鄆城縣教諭劉善本友善,後寓居江陰徐氏初,為其塾師。隨後還舊白駒,隱居不出,感時政衰敗,作《水滸傳》寄託心意,又與弟子羅貫中撰《三國志演義》、 《三遂平妖傳》等說部。他還精於詩曲,但流傳極少。除套曲《秋江送別》以外,還有如顧逖詩、贈劉亮詩傳世。施耐庵為避明朝徵召,潛居淮安,染病而歿,就地高葬,享年75歲。耐庵歿後數十年,其孫文昱(述元)家道熾盛,始遷其祖耐庵骨葬於白駒西落湖(今江蘇省興化市新垛鎮施家橋村),並請王道生作《施耐庵墓誌》。明嘉靖十九年(1540年),高儒《百川書志》載:“《忠義水滸傳》100卷。錢塘施耐庵的本。羅貫中編次。”嘉靖四十五年郎瑛在《七修類稿》中說:“此書為‘錢塘施耐庵的本’。”萬曆年間,胡應麟在《少室山房筆叢》中指出:“武林施某所編水滸傳,特為盛行。”今人一致認為施耐庵是《水滸傳》作者。也有人認為是同弟子羅貫中合著或者有羅貫中續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