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
簡介
女媧鍊石補天時,所煉之石剩一塊未用,棄在青埂峰下。此石已通靈性,大小隨心,來去任意,因未被選中補天常悲傷自怨。和尚茫茫大士、道士渺渺真人見其可愛,便將它攜至“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旅、花柳繁華地、富貴溫柔鄉走了一道”。不知多長時間以後,空空道人經過這裡,見石上刻著它那番經歷,便從頭到尾抄下,交曹雪芹披閱增刪、分出章回。以下便為石上所刻內容。姑蘇閶門外有個葫蘆廟,鄉宦甄士隱居住廟旁,可憐寄居廟內的窮儒賈雨村,贈銀讓他趕考。元宵之夜,甄的女兒英蓮被拐走;不久因葫蘆廟失火;甄家又被燒毀。甄帶妻子投奔岳父,遭到白眼,隨跛道人出家。
正文
此開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云云。但書中所記何事何人?自又云:“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我之上。何我堂堂鬚眉,誠不若彼裙釵哉?實愧則有餘,悔又無益之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當此,則自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袴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師友規訓之德,以至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併使其泯滅也。雖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繩床,其晨夕風露,階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懷筆墨者。雖我未學,下筆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亦可使閨閣昭傳,復可悅世之目,破人愁悶,不亦宜乎?”故曰“賈雨村”云云。此回中凡用“夢”用“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亦是此書立意本旨。
列位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來?說起根由雖近荒唐,細按則深有趣味。待在下將此來歷註明,方使閱者瞭然不惑。
原來女媧氏鍊石補天之時,於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經十二丈,方經二十四丈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媧皇氏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只單單剩了一塊未用,便棄在此山青埂峰下。誰知此石自經煅煉之後,靈性已通,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堪入選,遂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
一日,正當嗟悼之際,俄見一僧一道遠遠而來,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異,說說笑笑來至峰下,坐於石邊高談快論。先是說些雲山霧海神仙玄幻之事,後便說到紅塵中榮華富貴;此石聽了,不覺打動凡心,也想要到人間去享一享這榮華富貴,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說道:“大師,弟子蠢物,不能見禮了。適聞二位談那人世間榮耀繁華,心切慕之。弟子質雖粗蠢,性卻稍通;況見二師仙形道體,定非凡品,必有補天濟世之材,利物濟人之德。如蒙發一點慈心,攜帶弟子得入紅塵,在那富貴場中,溫柔鄉里受享幾年,自當永佩洪恩,萬劫不忘也。”二仙師聽畢,齊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倒不如不去的好。”
這石凡心已熾,那裡聽得進這話去,乃復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強制,乃嘆道:“此亦靜極思動,無中生有之數也。既如此,我們便攜你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時,切莫後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說你性靈,卻又如此質蠢,並更無奇貴之處。如此也只好踮腳而已。也罷,我如今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終之日,復還本質,以了此案。你道好否?”石頭聽了,感謝不盡。那僧便念咒書符,大展幻術,將一塊大石登時變成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且又縮成扇墜大小的可佩可拿。那僧托於掌上,笑道:“形體倒也是個寶物了!還只沒有實在的好處,須得再鐫上數字,使人一見便知是奇物方妙。然後攜你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去安身樂業。”石頭聽了,喜不能禁,乃問:“不知賜了弟子那幾件奇處,又不知攜了弟子到何地方?望乞明示,使弟子不惑。”那僧笑道:“你且莫問,日後自然明白的。”說著,便袖了這石,同那道人飄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
後來,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因有個空空道人訪道求仙,忽從這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經過,忽見一大塊石上字跡分明,編述歷歷。空空道人乃從頭一看,原來就是無材補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入紅塵,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的一段故事。後面又有一首偈云:
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
此系身前身後事,倩誰記去作奇傳?詩後便是此石墜落之鄉,投胎之處,親自經歷的一段陳跡故事。其中家庭閨閣瑣事,以及閒情詩詞倒還全備,或可適趣解悶,然朝代年紀、地輿邦國,卻反失落無考。
空空道人遂向石頭說道:“石兄,你這一段故事,據你自己說有些趣味,故編寫在此,意欲問世傳奇。據我看來,第一件,無朝代年紀可考;第二件,並無大賢大忠理朝廷治風俗的善政,其中只不過幾個異樣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無班姑蔡女之德能。我縱抄去,恐世人不愛看呢。”石頭笑答道:“我師何太痴耶!若雲無朝代可考,今我師竟假借漢唐等年紀添綴,又有何難?但我想,歷來野史,皆蹈一轍,莫如我這不藉此套者,反倒新奇別致,不過只取其事體情理罷了,又何必拘拘於朝代年紀哉!再者,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書者甚少,愛適趣閒文者特多。歷來野史,或訕謗君相,或貶人妻女,姦淫兇惡,不可勝數。更有一種風月筆墨,其淫穢污臭,屠毒筆墨,壞人子弟,又不可勝數。至若佳人才子等書,則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終不能不涉於淫濫,以致滿紙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過作者要寫出自己的那兩首情詩艷賦來,故假擬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間撥亂,亦如劇中之小丑然。且鬟婢開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話,竟不如我半世親睹親聞的這幾個女子,雖不敢說強似前代書中所有之人,但事跡原委,亦可以消愁破悶;也有幾首歪詩熟話,可以噴飯供酒。至若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則又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徒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傳者。今之人,貧者日為衣食所累,富者又懷不足之心,縱然一時稍閒,又有貪淫戀色,好貨尋愁之事,那裡去有工夫看那理治之書?所以我這一段故事,也不願世人稱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悅檢讀,只願他們當那醉淫飽臥之時,或避事去愁之際,把此一玩,豈不省了些壽命筋力?就比那謀虛逐妄,卻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腳奔忙之苦。再者,亦令世人換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牽亂扯,忽離忽遇,滿紙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紅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舊稿。我師意為何如?”
空空道人聽如此說,思忖半晌,將《石頭記》再檢閱一遍,因見上面雖有些指奸責佞貶惡誅邪之語,亦非傷時罵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倫常所關之處,皆是稱功頌德,眷眷無窮,實非別書之可比。雖其中大旨談情,亦不過實錄其事,又非假擬妄稱,一味淫邀艷約、私訂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時世,方從頭至尾抄錄回來,問世傳奇。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鑑》。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並題一絕云: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
出則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書云:
當日地陷東南,這東南一隅有處曰姑蘇,有城曰閶門者,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這閶門外有個十里街,街內有個仁清巷,巷內有個古廟,因地方窄狹,人皆呼作葫蘆廟。廟旁住著一家鄉宦,姓甄,名費,字士隱。嫡妻封氏,情性賢淑,深明禮義。家中雖不甚富貴,然本地便也推他為望族了。因這甄士隱稟性恬淡,不以功名為念,每日只以觀花修竹、酌酒吟詩為樂,倒是神仙一流人品。只是一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膝下無兒,只有一女,乳名喚作英蓮,年方三歲。
一日,炎夏永晝,士隱於書房閒坐,至手倦拋書,伏几少憩,不覺朦朧睡去。夢至一處,不辨是何地方。忽見那廂來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談。
只聽道人問道:“你攜了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現有一段風流公案正該了結,這一乾風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機會,就將此蠢物夾帶於中,使他去經歷經歷。”那道人道:“原來近日風流冤孽又將造劫歷世去不成?但不知落於何方何處?”那僧笑道:“此事說來好笑,竟是千古未聞的罕事。只因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時有赤瑕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後來既受天地精華,復得雨露滋養,遂得脫卻草胎木質,得換人形,僅修成個女體,終日游於離恨天外,飢則食蜜青果為膳,渴則飲灌愁海水為湯。只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故其五內便鬱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恰近日這神瑛侍者凡心偶熾,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歷幻緣,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掛了號。警幻亦曾問及,灌溉之情未償,趁此倒可了結的。那絳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並無此水可還。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風流冤家來,陪他們去了結此案。”
那道人道:“果是罕聞。實未聞有還淚之說。想來這一段故事,比歷來風月事故更加瑣碎細膩了。”那僧道:“歷來幾個風流人物,不過傳其大概以及詩詞篇章而已;至家庭閨閣中一飲一食,總未述記。再者,大半風月故事,不過偷香竊玉,暗約私奔而已,並不曾將兒女之真情發泄一二。想這一干人入世,其情痴色鬼、賢愚不肖者,悉與前人傳述不同矣。”那道人道:“趁此何不你我也去下世度脫幾個,豈不是一場功德?”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宮中,將蠢物交割清楚,待這一乾風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如今雖已有一半落塵,然猶未全集。”道人道:“既如此,便隨你去來。”
卻說甄士隱俱聽得明白,但不知所云“蠢物”系何東西。遂不禁上前施禮,笑問道:“二仙師請了。”那僧道也忙答禮相問。士隱因說道:“適聞仙師所談因果,實人世罕聞者。但弟子愚濁,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開痴頑,備細一聞,弟子則洗耳諦聽,稍能警省,亦可免沉倫之苦。”二仙笑道:“此乃玄機不可預泄者。到那時不要忘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士隱聽了,不便再問。因笑道:“玄機不可預泄,但適雲‘蠢物’,不知為何,或可一見否?”那僧道:“若問此物,倒有一面之緣。”說著,取出遞與士隱。
士隱接了看時,原來是塊鮮明美玉,上面字跡分明,鐫著“通靈寶玉”四字,後面還有幾行小字。正欲細看時,那僧便說已到幻境,便強從手中奪了去,與道人竟過一大石牌坊,上書四個大字,乃是“太虛幻境”。兩邊又有一幅對聯,道是: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士隱意欲也跟了過去,方舉步時,忽聽一聲霹靂,有若山崩地陷。士隱大叫一聲,定睛一看,只見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所夢之事便忘了大半。又見奶母正抱了英蓮走來。士隱見女兒越發生得粉妝玉琢,乖覺可喜,便伸手接來,抱在懷內,斗他頑耍一回,又帶至街前,看那過會的熱鬧。
方欲進來時,只見從那邊來了一僧一道:那僧則癩頭跣腳,那道則跛足蓬頭,瘋瘋癲癲,揮霍談笑而至。及至到了他門前,看見士隱抱著英蓮,那僧便大哭起來,又向士隱道:“施主,你把這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懷內作甚?”士隱聽了,知是瘋話,也不去睬他。那僧還說:“舍我罷,舍我罷!”士隱不耐煩,便抱女兒撤身要進去,那僧乃指著他大笑,口內念了四句言詞道:
慣養嬌生笑你痴,菱花空對雪澌澌。
好防佳節元宵後,便是煙消火滅時。
士隱聽得明白,心下猶豫,意欲問他們來歷。只聽道人說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幹營生去罷。三劫後,我在北邙山等你,會齊了同往太虛幻境銷號。”那僧道:“最妙,最妙!”說畢,二人一去,再不見個蹤影了。士隱心中此時自忖:這兩個人必有來歷,該試一問,如今悔卻晚也。
這士隱正痴想,忽見隔壁葫蘆廟內寄居的一個窮儒──姓賈名化、表字時飛、別號雨村者走了出來。這賈雨村原系胡州人氏,也是詩書仕宦之族,因他生於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盡,人口衰喪,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鄉無益,因進京求取功名,再整基業。自前歲來此,又淹蹇住了,暫寄廟中安身,每日賣字作文為生,故士隱常與他交接。
當下雨村見了士隱,忙施禮陪笑道:“老先生倚門佇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聞否?”士隱笑道:“非也。適因小女啼哭,引他出來作耍,正是無聊之甚,兄來得正妙,請入小齋一談,彼此皆可消此永晝。”說著,便令人送女兒進去,自與雨村攜手來至書房中。小童獻茶。方談得三五句話,忽家人飛報:“嚴老爺來拜。”士隱慌的忙起身謝罪道:“恕誑駕之罪,略坐,弟即來陪。”雨村忙起身亦讓道:“老先生請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說著,士隱已出前廳去了。
這裡雨村且翻弄書籍解悶。忽聽得窗外有女子嗽聲,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來是一個丫鬟,在那裡擷花,生得儀容不俗,眉目清明,雖無十分姿色,卻亦有動人之處。雨村不覺看的呆了。
那甄家丫鬟擷了花,方欲走時,猛抬頭見窗內有人,敝巾舊服,雖是貧窘,然生得腰圓背厚,面闊口方,更兼劍眉星眼,直鼻權腮。這丫鬟忙轉身迴避,心下乃想:“這人生的這樣雄壯,卻又這樣襤褸,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說的什麼賈雨村了,每有意幫助周濟,只是沒甚機會。我家並無這樣貧窘親友,想定是此人無疑了。怪道又說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想來,不免又回頭兩次。雨村見他回了頭,便自為這女子心中有意於他,便狂喜不盡,自為此女子必是個巨眼英雄,風塵中之知己也。一時小童進來,雨村打聽得前面留飯,不可久待,遂從夾道中自便出門去了。士隱待客既散,知雨村自便,也不去再邀。
一日,早又中秋佳節。士隱家宴已畢,乃又另具一席於書房,卻自己步月至廟中來邀雨村。原來雨村自那日見了甄家之婢曾回顧他兩次,自為是個知己,便時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對月有懷,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
未卜三生願,頻添一段愁。
悶來時斂額,行去幾回頭。
自顧風前影,誰堪月下儔?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樓。
雨村吟罷,因又思及平生抱負,苦未逢時,乃又搔首對天長嘆,復高吟一聯曰:
玉在櫝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
恰值士隱走來聽見,笑道:“雨村兄真抱負不淺也!”雨村忙笑道:“不過偶吟前人之句,何敢狂誕至此。”因問:“老先生何興至此?”士隱笑道:“今夜中秋,俗謂『團圓之節』,想尊兄旅寄僧房,不無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齋一飲,不知可納芹意否?”雨村聽了,並不推辭,便笑道:“既蒙厚愛,何敢拂此盛情。”說著,便同士隱復過這邊書院中來。
須臾茶畢,早已設下杯盤,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說。二人歸坐,先是款斟漫飲,次漸談至興濃,不覺飛觥限斝起來。當時街坊上家家簫管,戶戶弦歌,當頭一輪明月,飛彩凝輝,二人愈添豪興,酒到杯乾。雨村此時已有七八分酒意,狂興不禁,乃對月寓懷,口號一絕云:
時逢三五便團圓,滿把晴光護玉欄。
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
士隱聽了,大叫:“妙哉!吾每謂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飛騰之兆已見,不日可接履於雲霓之上矣。可賀,可賀!”乃親斟一斗為賀。雨村因乾過,嘆道:“非晚生酒後狂言,若論時尚之學,晚生也或可去充數沽名,只是目今行囊路費一概無措,神京路遠,非賴賣字撰文即能到者。”士隱不待說完,便道:“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時,兄並未談及,愚故未敢唐突。今既及此,愚雖不才,『義利』二字卻還識得。且喜明歲正當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闈一戰,方不負兄之所學也。其盤費餘事,弟自代為處置,亦不枉兄之謬識矣!”當下即命小童進去,速封五十兩白銀,並兩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黃道之期,兄可即買舟西上,待雄飛高舉,明冬再晤,豈非大快之事耶!”雨村收了銀衣,不過略謝一語,並不介意,仍是吃酒談笑。那天已交了三更,二人方散。
士隱送雨村去後,回房一覺,直至紅日三竿方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再寫兩封薦書與雨村帶至神都,使雨村投謁個仕宦之家為寄足之地。因使人過去請時,那家人去了回來說:“和尚說,賈爺今日五鼓已進京去了,也曾留下話與和尚轉達老爺,說‘讀書人不在黃道黑道,總以事理為要,不及面辭了。’”士隱聽了,也只得罷了。
真是閒處光陰易過,倏忽又是元宵佳節矣。士隱命家人霍啟抱了英蓮去看社火花燈,半夜中,霍啟因要小解,便將英蓮放在一家門檻上坐著。待他小解完了來抱時,那有英蓮的蹤影?急得霍啟直尋了半夜,至天明不見,那霍啟也就不敢回來見主人,便逃往他鄉去了。那士隱夫婦,見女兒一夜不歸,便知有些不妥,再使幾人去尋找,回來皆雲連音響皆無。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落,豈不思想,因此晝夜啼哭,幾乎不曾尋死。看看的一月,士隱先就得了一病,當時封氏孺人也因思女構疾,日日請醫療治。
不想這日三月十五,葫蘆廟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鍋火逸,便燒著窗紙。此方人家多用竹籬木壁者,大抵也因劫數,於是接二連三,牽五掛四,將一條街燒得如火焰山一般。彼時雖有軍民來救,那火已成了勢,如何救得下?直燒了一夜,方漸漸的熄去,也不知燒了幾家。只可憐甄家在隔壁,早已燒成一片瓦礫場了。只有他夫婦並幾個家人的性命不曾傷了。急得士隱惟跌足長嘆而已。只得與妻子商議,且到田莊上去安身。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盜蜂起,無非搶田奪地,鼠竊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難以安身。士隱只得將田莊都折變了,便攜了妻子與兩個丫鬟投他岳丈家去。
他岳丈名喚封肅,本貫大如州人氏,雖是務農,家中都還殷實。今見女婿這等狼狽而來,心中便有些不樂。幸而士隱還有折變田地的銀子未曾用完,拿出來托他隨分就價薄置些須房地,為後日衣食之計。那封肅便半哄半賺,些須與他些薄田朽屋。士隱乃讀書之人,不慣生理稼穡等事,勉強支持了一二年,越覺窮了下去。封肅每見面時,便說些現成話,且人前人後又怨他們不善過活,只一味好吃懶作等語。士隱知投人不著,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驚唬,急忿怨痛,已有積傷,暮年之人,貧病交攻,竟漸漸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來。
可巧這日拄了拐杖掙挫到街前散散心時,忽見那邊來了一個跛足道人,瘋癲落脫,麻屣鶉衣,口內念著幾句言詞,道是: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
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士隱聽了,便迎上來道:“你滿口說些什麼?只聽見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聽見‘好’‘了’二字,還算你明白。可知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我這歌兒,便名《好了歌》”士隱本是有宿慧的,一聞此言,心中早已徹悟。因笑道:“且住!待我將你這《好了歌》解注出來何如?”道人笑道:“你解,你解。”士隱乃說道: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
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
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
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
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
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
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槓;
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
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那瘋跛道人聽了,拍掌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隱便說一聲“走罷!”將道人肩上褡褳搶了過來背著,竟不回家,同了瘋道人飄飄而去。當下烘動街坊,眾人當作一件新聞傳說。封氏聞得此信,哭個死去活來,只得與父親商議,遣人各處訪尋,那討音信?無奈何,少不得依靠著他父母度日。幸而身邊還有兩個舊日的丫鬟伏侍,主僕三人,日夜作些針線發賣,幫著父親用度。那封肅雖然日日抱怨,也無可奈何了。
這日,那甄家大丫鬟在門前買線,忽聽街上喝道之聲,眾人都說新太爺到任。丫鬟於是隱在門內看時,只見軍牢快手,一對一對的過去,俄而大轎抬著一個烏帽猩袍的官府過去。丫鬟倒發了個怔,自思這官好面善,倒像在那裡見過的。於是進入房中,也就丟過不在心上。至晚間,正待歇息之時,忽聽一片聲打的門響,許多人亂嚷,說:“本府太爺差人來傳人問話。”封肅聽了,唬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禍事。
賞析
回目“甄士隱夢幻識通靈”,是說甄士隱在一次做夢時看見並認識了通靈寶玉,即賈寶玉生時從嘴裡吐出來的那塊玉。這是書上講到的。這回目還有深一層的意思。“甄士隱”是“真事隱”的諧音。作者在本回開頭就說“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說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云云。”這“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是不好解釋的。意思是說,作者所經歷過的人生,是痛苦的、曲折的,懷才不遇,理想未能實現,幸而有閨中識他愛他,得以安慰,便來寫這樣的一部書。(也可能是這樣:作者出身在一個大貴族家庭,接觸了一大群閨中女子,熟悉她們的性格,所友者有幾十個之多,其中有一人是他刻骨銘心愛的,是獨一無二的,即書中的黛妙,——按:近日看了電視劇《曹雪芹》,即筠妹妹。這個靈的化身的筠妹妹!!這些愛,最終都成了夢,悲痛之後,要將它寫成書,但又不能寫真人真事,只好借題發揮,用藝術筆法寫了紅樓夢。通靈,有英譯本作“精神之愛”,妙。
回目“賈雨村風塵懷閨秀”,是說賈雨村在落魄之際(風塵),竟然有閨中小姐(雖然是丫頭)愛上他。他很感激,寫了詩,做了官後第一件事便是接他的愛。賈雨村雖壞,這一點又能引起讀者的欣賞。(這可能也是作者的體驗,在倒霉之時,或在心靈失衡之際,有女性真正愛他)這“賈雨村”,是“假語村言”的諧音。是說這部《紅樓夢》是用虛構的文學語言寫成的。風塵懷閨秀,也暗喻作者自己在風塵碌碌之時懷念曾愛過自己的閨秀,要用文學語言為她們作傳。
詩聯註解
《好了歌》注
《好了歌注》中所說的種種榮枯悲歡,是有小說的具體情節為依據的。如歌的開頭就對以賈府為代表的四大家族的敗亡結局作了預示,還有一邊送喪一邊尋歡之類的醜事,書中也屢有不鮮。但要句句落實某人某事是困難的,因為有些話似乎帶有普遍性。脂濃粉香一變而為兩鬢如霜便是自然規律,它可能是對大觀園中一些女兒的概括描寫。倘說白首孀居,則有指寶釵、湘雲的可能。此外,小說八十回以後的原稿已佚,所以也難對其所指下確切的斷語。
當然線索還是有的,比如甲戌本的批語(它的價值是不容忽視的)指出淪為乞丐的是“甄玉、賈玉一干人”,這與原燕京大學藏七十八回《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第十九回脂批說賈寶玉後來“寒冬酸齏,雪夜圍破氈”是一致的。但由此我們又知道甄寶玉的命運也與之相似,可見賈(假)甄(真)密切相關。“蓬窗”換作“綠紗”的,脂批說是“雨村一乾新榮暴發之家”,又說戴枷鎖的也是“賈赦、雨村一干人”,那么他們後來因貪財作惡而獲罪的線索就更加清楚了。穿紫袍的,說是“賈蘭、賈菌一干人”,賈蘭的官運可從後面李紈冊子中的判詞和曲子得到印證,賈菌的騰達則是他人後續四十回所根本未曾提到的。
有兩條脂批,乍看起來有點莫名其妙,即批“兩鬢又成霜”為“黛玉、晴雯一干人”,說“日後作強梁”是“柳湘蓮一干人”。這些都是已知結局的,豈黛玉能夠長壽,睛雯死而復生,湘蓮又重新還俗?當然不會。其實,前者是批語抄錯了位置,應屬下一句,指她們都成了“黃土隴頭”的“白骨”;後者則是將第六十六回中作者描寫在外浪跡萍蹤的柳湘蓮所用的隱筆加以揭明。有這樣一段文字:“薛蟠笑道:‘天下竟有這樣奇事:我同夥計販了貨物,自春於起身往回里走,一路平安。誰知前日到了平安州界,遇一夥強盜,已將東西劫去,不想柳二弟從那邊來了,方把賊人趕散,奪回貨物,還救了我們性命。我謝他又受,所以我們結拜了生死弟兄。……’”這段話頗有含混之處。比如說“柳二弟從那邊來了”,我們終究不知柳是從何而來的,而且他一來,居然毋需揮拳動武就能“把賊人趕散”,他的身份不是也有點可疑嗎?就算他這幾年“懼禍走他鄉”是在江湖行俠吧(書中對他在乾什麼行當諱莫如深),俠又何嘗不是“強梁”呢?(《莊子·山木》:“從其強梁。”呂註:“多力也。”)可見,脂批在提示人物情節上都不是隨便說的。
有一條脂批很容易忽略它提供情節線索的價值,即批“蛛絲兒結滿雕梁”為“瀟湘館、紫(絳)芸軒等處”。草草讀過,仿佛與“陋室空堂”兩句同義,都說賈府敗落,細加推究,所指又不盡相同,否則何不說“寧、榮二府”、“大觀園”或者“蘅蕪院、藕香榭等處”呢?原來,我們根據多方面線索得出的結論:賈府獲罪,寶玉離家(或為避禍)在外淹留不歸,時在秋天。此後,他的居室絳芸軒當然是人去室空。林黛玉因經不起這個突如其來的沉重打擊,憂忿不已,病勢加重,挨到次年春殘花落時節就淚盡“證前緣”了,瀟湘館於是也就成了空館。“一別秋風又一年”,寶玉回到大觀園時,黛玉已死了半年光景了,原先“鳳尾森森,龍吟細細”的瀟湘館,如今只見“落葉蕭蕭,寒煙漠漠”(庚辰本第二十六回脂批指出佚稿中文字),怡紅院也是滿目“紅稀綠瘦”(庚辰本第二十六回脂批)的悽慘景象,而兩處室內則是“蛛絲兒結滿雕梁”。這就難怪寶玉要“對境悼顰兒”(庚辰本第七十九回批)了。
此外,也有歌中雖無脂批,但我們仍能從別處提示中得知的情節,如擇佳婿而流落煙花巷的當是賈巧姐。至於既無脂批又難尋線索的話,如“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之類,那就不必勉強去坐實了。因為,即使不作如此推求,也並不妨礙我們對這兩首歌的精神實質的理解。
這“甄士隱”,和“賈雨村”,又是“真士隱”和“假儒存”的諧音。意思是說,在那個腐敗專制的時代,真正的有良知的正義人士,是受排斥的,只好隱居起來。而能夠生存下來只能是像賈雨村這樣的貪官污吏。
本回甄士隱的生活道路,即是賈寶玉一生道路的縮影。是全書之綱。
石上偈
無才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
此系身前身後事,倩誰記去作奇傳?
[說明]
作者虛構空空道人見青埂峰下有一塊頑石,上面敘著它被攜入紅塵後的經歷見聞,後面又有一偈,就是這首七言絕句。偈(ji記),佛經中的唱詞,也泛指佛家的詩歌。本是音譯佛教梵語“偈陀”的略稱,意譯是“頌”。
[注釋]
1.補蒼天——出自古代神話。傳說遠古的時候,天塌壞了,女媧(音蛙)氏煉五色石把天修補了起來。無才補天,是借神話故事說自己無力挽救社會制度的瓦解。《淮南子·覽冥訓》:“往古之時,四極(四條撐著天的柱子)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因崩壞而不能把地都蓋住),地不周載(因塌陷而不能載負萬物)。火爁焱(音練硯,猛烈延燒的樣子)而不滅,水浩洋而息。猛獸食顓(音專,善良)民,鷙鳥(猛禽)攫(音覺,抓捕)老弱。於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音敖,大海龜)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救助)冀州(中原地帶),積蘆灰以止淫(洪)水。蒼天補,四極正,****涸,冀州平,狡蟲死,顓民生。”
2. “枉入”句——白白地來到人世間這么多年。作者感慨年華虛度。紅塵,班固《西都賦》:“紅塵四合,煙雲相連。”本寫長安之盛,後用以說世間的熱鬧繁華。小說中有石頭“被那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入紅塵”的情節。
3.“此系”句——這是石頭身前和身後所經歷的故事。小說中說賈寶玉身前本是頑石,在人世經歷了一番以後,被“引登彼岸”,仍化作頑石,所以這樣說。
4.“倩(qing慶)誰”句——請誰替我抄了去做奇聞流傳。倩,央求。奇傳,即傳奇,為押韻而顛倒,意即奇異故事可以相傳者,它本是唐代興起的一種用文言寫的短篇小說。這裡只取新奇傳聞義。
[鑑賞]
這是作者依託神話表明《石頭記》創作緣由的一首序詩。他在小說的楔子中虛構了此書抄自石上所刻的故事,其原作者便是幻化為通靈寶玉、讓神瑛侍者(賈寶玉的前身)“夾帶”著它一起下凡、經歷過一番夢幻的補天石,而曹雪芹自己只不過是“披閱增刪”者。但這一點已被為此書加評、謄清的脂硯齋揭穿,說“作者之筆狡猾之甚”,作者其實就是曹雪芹自己。
詩中借頑石說自已不能匡世濟時,被棄置世間,半生潦倒,一事無成,只好轉而著書,把自己對現實的觀察和感受寫成小說《紅樓夢》。所謂“無才”,貌似自慚,實則自負,是作者的憤激之言,是一種“縛將奇士作詩人”的感慨;以頑石為喻,表現自己不肯隨同流俗的傲骨。
小說產生的清朝乾隆年間,正是中國的歷史上最後一個皇朝由盛至衰的轉折時期,一些舊式的經濟基礎已隨時代的潮流,吸收了其它國家的思想,改變成一種新的生產關係。作者已在“太平盛世”的表象後,看出了社會制度將有所改變。他不滿現實,而想“補天”,挽回已頹敗的大勢,可是,他又看到當時社會的“天”已那么破殘,根本無法修補了,所以有枉生世間的悲嘆。這也正是《紅樓夢》中經常流露的虛無悲觀的思想。
但是,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堅持了他所說的“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徒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者”的現實主義創作原則。這樣,勢必如恩格斯所說:“就不得不違反自己的階級同情和政治偏見,他看到了他心愛的貴族們滅亡的必然性,從而把他們描寫成不配有更好命運的人。”(《致瑪· 哈克奈斯》)這就使我們從曹雪芹所敘的“身前身後事”,亦即小說中所真實描繪的典型的封建大家庭的衰亡過程,看出了整個封建階級必然“一敗塗地”的無可挽回的歷史命運。
自題一絕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
[說明]
在小說的緣起中,作者假託這部份的底稿是空空道人從石頭上抄來的後經“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題名為《金陵十二釵》,並題了這首絕句。所以這首詩是小說中作者以自己身份來寫的唯一的一首詩。
[注釋]
1.都雲——都說。
2.解——懂得。
[鑑賞]
“荒唐言”不限於說小說有石頭“無才補天,幻形入世”荒唐的緣起,也不僅僅指小說中有“太虛幻境”、“風月寶鑑”之類荒唐的情節。作者將廣泛搜羅所得的見聞,結合自身的經歷體驗,運用大膽的藝術想像,創造了賈寶玉以及一大批非按某一真人為對象摹寫的閨閣女子形象,虛構成一個以大觀園女兒國為中心的故事,以及小說表面上把悲劇命運說成是情根夙孽、償還冤債等等,也都帶有“假語存焉”(脂硯齋錯聽成“假語村言”,先寫入“凡例”,後移作回前評,又被傳抄者混為正文,遂訛傳至今)的性質,也就是所謂“荒唐言”。“一把辛酸淚”,是說其中包含著種種血淚辛酸的現實生活和感受。“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在這裡,作者訴說的是他難以直言而又深怕不能被理解的衷曲。
脂硯齋、畸笏叟等人對此詩有幾條重要的批語。一曰:“此是第一首標題詩。”有人被“第一首”三字所迷惑,以為在此之前明明還有一首“無材可去補蒼天”的詩,此詩應為第二首,之所以稱為“第一首”,正好說明小說本是由作者新、舊二稿合成,或是由不同作者的兩部書拼湊起來的,在舊稿中此詩是第一首,加入新稿後成了第二首,而批語本批在舊稿上,故有此矛盾現象。其實這是誤解。因為脂批所說的“標題詩”是指標明此回題意(即回目含義)的詩,而前一首楔子中的“石上偈”並非為標明回目含意而作,所以不是標題詩。第一回回目中有以“甄士隱”諧“真事隱(去)”、“賈雨村”諧“假語存(焉)”之隱義,故詩有“荒唐言”、“辛酸淚”、“解味”等語。也由此可見,小說原來的設計在每回正文開始前都有一首“標題詩”來闡釋回目。現在有的有,有的沒有,是書稿未最後完成加工的跡象。
二曰:“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壬午的次年癸未曹雪芹尚在人世,他死於再下一年甲申春,有敦誠的輓詩可證。“壬午除夕”是畸笏叟在自己批語後所署的時間。他在這一年署時間的批語特別多,如“壬午春”、“壬午季春”、“壬午孟夏”、“壬午孟夏雨窗”、“壬午九月”、“壬午重陽”等等,不計這條“壬午除夕”在內,已多至42條。批語針對“辛酸淚”、“誰解”等語而發,“哭成”只能理解為以悲感的心情撰寫而成,而絕不是拼合增刪他人作品而成,且語意也說明書稿已基本撰寫成了。
三曰:“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嘗哭芹,淚亦待盡。每意覓青梗峰再問石兄,奈不遇癩和尚何?悵悵!今而後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幸,餘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甲申八月淚筆。”此批亦畸笏叟所加。其時脂硯齋亦已逝去,與雪芹死僅相隔半年,脂批圈子裡尚活著的親近者唯畸笏叟與杏齋(或謂即松齋)二人,故署“淚筆”。前言書已“哭成”,此卻又言“書未成”,何故?因十年前雪芹交出的小說成稿,在後來謄清時被借閱者“迷失五六稿”,且都是八十回以後的,一直找不回來,也未及補寫,畸笏叟痛心全書成殘,故有是語。
《紅樓夢》問世二百多年了,對於這部小說的成書過程、後半部佚稿的情節以及作者創作此書的本來意圖等等,都有各種不同的說法。至於對小說的社 會意義,更曾經有過種種歪曲,就是曹雪芹自己,由於沒有科學的歷史觀點,不能從本質上認識那些激動著他從而使他產生強烈創作願望的複雜的社會現象(儘管他出色地描繪了它),因而也就不能真正理解他自己著作的全部價值和意義。用正確的觀點深刻地理解、闡明《紅樓夢》這一部在思想上和藝術上成就最高的中國古典小說的社會意義和科學地總結其創作的藝術經驗的任務,便歷史地落在我們這一代人的肩上。
太虛幻境對聯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說明]
甄士隱炎夏伏几盹睡,夢見一僧一道攜“通靈寶玉”下凡,上前搭話,請 一見此玉,不及細看,被僧奪回,說是已到幻境。於是看到一座大石牌坊,上有“太虛幻境”四個字,兩邊就是這副對聯。
[注釋]
1.“假作”二句——把假的當作真的,真的也就成了假的;把沒有的當作有的,有的也就成為沒有的了。
[鑑賞]
甄士隱夢中所見的這副對聯,在第五回“賈寶玉神遊太虛境”時也同樣看到。兩次重出是著意強調,同時也藉此點出甄的遭遇和歸宿是賈的一生道路的縮影。
作者用高度概括的哲理詩的語言,提醒大家讀本書要辨清什麼是真的、有的,什麼是假的、無的,才不至於惑於假象而迷失真意。但是歷來的所謂紅學 家們多在辨別真假有無上走入了歧途,主觀臆斷,穿鑿附會。正如魯迅所說:“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集外集拾遺·〈絳洞花主〉小引》)他們以假作真,無中生有,實在免不了受到這副對聯的嘲笑。小說中借“假語”、“荒唐言”將政治背景的“真事隱去”,用意是為了避免文字之禍。如說曾“接駕四次”的江南甄家也與賈府一樣,有一個容貌、性情相同的寶玉,後來甄家也象賈府一樣被抄了家,這些都是作者故意以甄亂賈,以假作真。此外,作者不明寫秦可卿誘惑寶玉,而假借寶王做夢等等,也與這副對聯所暗示的相契。如果從文藝作品反映現實這一特點說,弄清“真”與“假”、“有”與“無”的相屬關係也是十分重要的。對此,魯迅曾有深刻的論述:“只要知道作品大抵是作者借別人以敘自己,或以自己推測別人的東西,便不至於感到幻滅。即使有時不合事實,然而還是真實。其真實,正與用第三人稱時或誤用第一人稱時毫無不同。倘有讀者只執滯於體裁,只求沒有破綻,那就以看新聞記事為宜,對於文藝,活該幻滅。而其幻滅也不足惜,因為這不是真的幻滅,正如查不出大觀園的遺蹟而不滿於《紅樓夢》者相同……”“我寧看《紅樓夢》,卻不願看新出的《林黛玉日記》,它一頁能夠使我不舒服小半天。……幻滅以來,多不在假中見真,而在真中見假。”(《三閒集·怎么寫》)
嘲甄士隱
慣養嬌生笑你痴,菱花空對雪澌澌。
好防佳節元宵後,便是煙消火滅時。
[說明]
甄士隱抱三歲女兒英蓮上街看熱鬧,遇一僧一道。那僧一見就大哭,要士隱把女兒——所謂“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舍給他。士隱不理睬,那僧就大笑起來,念了這四句詩。
[注釋]
1.“慣養”句——可笑你對女兒嬌養寵愛,存著一片痴心。
2.“菱花”句——菱花,隱指甄士隱的女兒英蓮,她後來叫香菱。雪,諧音“薛”,指後來霸占香菱為妾的薛蟠。澌澌,狀聲詞,形容雪盛。空對,這裡有不幸碰上的意思。“菱”於夏日開花,而竟遇“雪”,喻生不逢時,遇又非偶,必遭摧殘亦即所謂“有命無運”。
3.好防——謹防,要當心。元宵,舊曆正月十五為元宵節。
[鑑賞]
癩和尚能預知未來,這是一種迷信觀念,儘管它是作者的藝術虛構。
小說中寫元宵節甄士隱的女兒英蓮(諧音“應憐”。據脂評,下同。)由家人霍啟(諧音“禍起”)抱去看燈,被人拐走;接著甄家又遭火災,士隱投親受欺,貧病交攻,感到人生幻滅,終於斷絕一切牽掛,隨瘋道人去了。如前所述,這一切對全書情節來說是一個縮影,英蓮的身世遭遇就是大觀園裡眾多女兒不幸命運的一種象徵性的寫照。此外,五十三回寫榮國府慶元宵,也正是全書由盛至衰的轉折,因為在這之後,賈府便弊端層出,風波迭起,各種問題迅速暴露,直至最後食盡鳥散,煙消火滅。所以,這首詩表面看來只是說甄家,實際上主要的還在於說賈家。
有一條揭示曹家真實史事的脂批,也值得在此一提。在早期脂本中,“好防佳節元宵後”句旁有批語云:“前後一樣,不直雲‘前’而雲‘後’,是諱知者。”此批不細心探索和作一點考證就不易看懂。好在已有研究者經一番查考,得出了結論:“原來曹家被抄,是在雍正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由皇上親諭著江南總督范時繹去查封的,如果把文書行程計算在內,其實際被抄時間正是在元宵前夕。脂硯是個‘知者’,這一點當然諱不了他。而小說故意在此‘不直雲前而雲後’,正是一種‘諱知者’,亦即‘將真事隱去’的手法。”(孫遜《紅樓夢脂評初探》)現在,竟有人疑脂批是後人偽造的,光從這條批語所說的話來看,也是絕對不可能的。因為在近年正式出版清廷有關檔案前,是沒有人可能知道這些具體情況的,除了了解曹家被抄經過的一些關係最親近的當時人。
中秋對月有懷口占一律
未卜三生願,頻添一段愁。
悶來時斂額,行去幾回頭。
自顧風前影,誰堪月下儔?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樓。
[說明]
寄居於葫蘆廟里的窮儒賈雨村來到甄士隱家,正值甄家有客,候於書房。窗外有個丫環對他看了兩眼,雨村以為其有意於他,便自我陶醉起來。中秋晚上,雨村對著月亮,吟了這首五律和下面的一聯、一絕。
[注釋]
1.“未卜”句——未能預料自己對甄家丫環的心愿能否實現。三生,佛教有過去、現在、未來三世轉生之說。唐代李源與圓澤和尚很要好,圓澤臨死相約十二年後在杭州天竺相見。後來李源去赴約,見一牧童唱道:“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不要論。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性長存。”(見袁郊《甘澤謠》)這是在說前世有緣的宗教迷信故事。後多引申指男女姻緣。小說中“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即藉此意。
2.“頻添”句——指團圓的月亮常增添自己的煩惱。“一段愁”是用李白《長門怨》“月光欲到長門殿,別作深宮一段愁”詩意。
3.斂額——皺眉蹙額,愁悶的樣子。
4.“行去”句——此句說甄家丫環看到了他,離去時“不免又回頭一兩次”。
5.“自顧”二句——看看自己一副倒霉的樣子,哪配找對象呢?“顧影”,孤單一身,形影相弔,自慚功名未就之意。“風前”,說飄泊淹留,羈旅他 鄉。“誰堪”,何堪、怎堪。“誰”在這裡不是“哪一個”的意思。“月下儔”,指成親。“儔”,伴侶。用唐代韋固遇一老人於月下翻檢婚姻冊子為其定婚的故事。(出《續幽怪錄》)後稱說媒的為月老本此。
6.“蟾光”二句——意思是希望月光也能引起女方的思念。蟾光,月光。古代傳說月中有蟾蜍,即癩蛤蟆。玉人樓,指所思念的女子的住處。
[鑑賞]
甄家丫環猛見到房中的陌生人,感到奇怪,回頭看了他一下。可是,賈雨村偏把自己的歪念頭硬加於人,以為對方有意於他,還自謂此女子必是個巨眼英豪、風塵中之知己,真是想入非非,可笑之極。他愁眉苦臉,自慚形穢,恨不得馬上“蟾宮折桂”,中舉升官,揚名得意,以便博得一個女子的歡心,滿 足自己的欲望。詩歌活畫出這個窮酸儒生的卑劣心地。
這首五律從文字技巧上看作得還是相當工穩的,起、承、轉、合皆合法度,對仗多用流水對,氣脈流暢。特別是首聯,用對偶起而令人不覺。“一段愁”三字借李白詩意而暗切詩題,尤見功力。賈雨村不久便赴考中了舉,為官貪酷被黜後還受聘在林如海家中當塾師,教林黛玉功課,可見其學識與文字根基是相當不錯的。作者以忠於現實的筆觸刻畫這一人物形象時,並沒有任意將他醜化或漫畫化,在摹擬其吟詠時也能充分注意到這一點並真實地表現出來,這確是很不容易的。
詠懷一聯
玉在櫝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
[說明]
賈雨村吟罷前詩,“因又思及平生抱負苦未逢時,乃搔首對天長嘆”,接著高吟此聯。
[注釋]
1.“玉在”句——美玉盛在匣中,等人出大價錢才賣。櫝,匣子。《論語子罕》:“子貢曰:‘有美玉於斯(此),韞(音蘊,盛放在)櫝而藏諸(乎)?求善賈(音古,找一個識貨的商人)而沽(賣掉)諸?’子曰:‘沽之哉(賣掉吧)!’”“賈”又通“價”。本來“韞櫝”與“求善賈”是兩種不同的處置方法,這裡將它捏合起來。在設喻中,賈雨村自命不凡,並想抬高身價,得到封建統治者的賞識。
2.“釵於”句——金釵放在匣中,伺機要飛向天上。與上句意相似。奩,婦女盛妝飾用具的匣子。傳說漢武帝時有神女留下玉釵,到昭帝時有人想打碎玉釵,打開匣子,只見白燕從匣中飛出,升天而去。(見託名郭憲《洞冥記》)賈雨村說自己有朝一日要飛黃騰達。
[鑑賞]
賈雨村是古代士族的典型代表。他原是“仕宦之族”,一心“求取寶名”,不甘“久居人下”,在葫蘆廟棲身時所作的兩詩一聯正是這種追求顯貴的功利心態的表現。
曹雪芹運用語言長於“機帶雙敲”:“求善價”、“待時飛”,一聯之中毫無痕跡地嵌入了賈雨村的名字,因為他“姓賈名化,表字時飛”。但是,賈雨村又是“假語村言”,所以,在後一意義上,這一聯則又非僅僅為賈雨村而設,而是另有隱意的。
清同治年間劉銓福藏十六回殘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後簡稱“甲戌本”)在此聯之下有一條脂批說:“前用二玉合傳,今用二寶合傳,自是書中正眼。”所謂“前用二玉合傳”,是指本回前面有神瑛侍者灌溉絳珠草,絳珠仙子欲下世為人,用眼淚還債一段文字。在那段文宇旁也有脂批說:“余不及一人者,蓋全部之主惟二玉二人也。”可見,“二玉”是指寶王、黛玉。所謂“今用二寶合傳”,則是指寶玉、寶釵。故在此聯下句旁又有脂批說:“表過黛玉,則緊接寶釵。”這樣,在第一回中,作者就把小說中三個主要人物——寶玉、黛玉、寶釵的未來遭遇事跡(亦即所謂“傳”),通過兩種隱曲的形式預先作了暗示。“玉在櫝中”句或隱指寶玉擇偶,難諧良緣。下句則是說寶釵初如安分守拙,一旦時機來臨,好風借力,便如燕飛絮揚,青雲直上。
有人因下句開頭有“釵”字,末了有“待時飛”三字,便以為在小說後半部佚稿中寶釵最終改嫁給了表字時飛的賈雨村。這是不對的,是把這副對聯中完全屬於兩個不同層次的含義混淆到一起了。試想,賈寶玉是小說的主人公,到他“懸崖撒手”棄寶釵為僧時,故事必然已接近尾聲,怎么可能再節外生枝地去寫寶釵不耐空閨獨守而又別抱琵琶呢?寶釵之為人從來都似高山白雪、自持清潔的,怎么可能變得如此不堪呢?於事態情理和人物性格都不相符。再說,書中也再找不出有這樣安排她命運的任何暗示,包括第五回太虛幻境中有關她的圖冊判詞和曲子。總之,這種說法是不可信的。
對月寓懷口號一絕
時逢三五便團圞,滿把清光護玉欄。
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
[說明]
雨村吟前聯時,值甄士隱走來,邀至家中飲酒賞月。明月當頭時,雨村“已有七八分酒意,狂興不禁,乃對月寓懷,口號一絕”。士隱聽了,以為雨村“必非久居人下者”,便贈以衣服路費,讓他赴京應考。“寓懷”,寄託自己的胸懷抱負。“口號”,作詩不起草稿,隨口吟誦而成,也可稱“口占”。
[注釋]
1.三五——十五日,即月半。團圞,團圓。
2.“滿把”句——月亮把清光遍灑在玉欄桿上,好似護著它。
3.“天上”二句——陳師道《後山詩話》記載:宋太祖趙匡胤將自己尚未顯貴時作的《詠月》詩念給南唐徐鉉聽。念到“未離海底千山黑,才到中天萬國明”兩句,徐鉉以為顯露了帝王之兆,大為頌揚。賈詩仿此,所以甄士隱恭維他:“今所吟之句,飛騰之兆已見。”
[鑑賞]
賈雨村的所謂抱負,就是一旦時機成熟踏進官場仕途,可以聲威赫赫,高踞於廣大百姓之上作威作福。他的政冶野心於此暴露無遺。甄士隱的先兆說法是一種民間迷信。我們從這首詩里可以看出,賈雨村以後拍馬鑽營,攀附“四大家族”作為“護官符”,貪贓枉法,草菅人命,種種卑劣行為都是有深刻根源的。
好了歌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
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子孫誰見了?
[說明]
甄士隱家破人亡,暮年貧病交迫,光景難熬。一日上街散心,遇一跛足瘋道人口念此歌,士隱聽了問道:“你滿口說些什麼?只聽見些‘好’‘了’‘好’‘了’。”那道人笑道:“你若果聽見‘好’‘了’二字,還算你明白。可知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我這歌兒便名《好了歌》。”
[注釋]
1.冢——墳墓。
2.姣——容貌美好。
[鑑賞]
襤褸如同乞丐的跛足瘋道人所唱的歌,自然一點點文縐縐的語言都不能用,它只能是最通俗、最淺顯,任何平民百姓、婦女兒童都能一聽就懂的話,而歌又要對人世間普遍存在的種種願望與現實的矛盾現象作概括,還要包含某種深刻的人生和宗教哲理,這樣的歌實在是最難寫的。後四十回續書中也摹擬了幾首民謠俚曲,一比較,就發現根本不可與此同日而語。這也見出多才多藝的曹雪芹在摹寫多種複雜生活現象上的絕大本領是難以超越的。
回評
開卷第一回是一段,而一段之中又分三小段。自第一句起,至"提醒閱者之意"句止為第一段,說親見盛衰,因而作書之意。自“看官你道”句起,至“看官請聽”句止為第二段,是代石頭說一生親歷境界,實敘其事,並非捏造,以見“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之意。故借空空道人抄寫得來。自“按那石上書雲”句起至末為第三段,提出“真”“假”二字。以甄士隱之夢境出家引起寶玉,以英蓮引起十二金釵,以賈雨村引起全部敘述。
石高十二丈,四方二十四丈,按周年十二月二十四氣。三萬六千五百一塊,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之數。
情僧者,情生也;情僧緣者,因情生緣也。風月寶鑑者,即因色悟空也。金陵十二釵,情緣之所由生也。
“石頭記”者,緣寧、榮二府在石頭城內也。悼紅軒似即怡紅院故址,當是曹雪芹先生曩年目擊怡紅院故址,當是曹雪芹先生曩年目擊怡紅院之繁華,乃十年之後重遊舊地,風景宛然,而物換星移,園非故主,院亦改觀,不禁有滿目河山之感,故題其軒曰“悼紅”,以見鳥啼花落,無非不悼。此一把酸辛淚,不由人不落也。
葫蘆廟有二義:葫蘆雖小,其中日月甚長,可以藏三千大幹世界,喻此書雖是小說,而包羅萬象,離合悲歡,盛衰善惡,有無數感慨勸懲:此一義也。此書雖是荒唐,卻是實錄其事,並非捏飾,所謂依樣葫蘆:此又一義也。故甄士隱必住在廟旁,賈雨村必住在廟內。或日:“尚有一義。”余問:“何義?”答曰:“葫蘆音同胡盧。人生若夢,幻境皆虛,離合盛衰,生老病死,不過如泡影電光。書雖實錄其事,而隱藏真跡,假託姓名,演為小說,以供胡盧一笑耳:此亦一義也,所說亦有意味,因附記之。”
賈雨村口吟“玉在櫝中”一聯,暗伏黛玉、寶釵二人。
《跛足道人歌》及甄士隱註解是一部《紅樓夢》影子。
甄士隱向跛足道人說“走罷”,即“不回家”,直伏一百十九回寶玉之一走。
詞義解讀
“不知可納芹意否?”
應讀作:可納 芹意否?
意思是:可以接受我微薄之意嗎?
芹意qín yì
釋義
(1)(會意。從心從音。本義:心志。心意)
(2)喻微薄 【meagre】:邀兄到敝齋一飲,不知可納芹意否?――《紅樓夢》
(3)如:芹敬(微薄的禮物);芹誠(謙詞。微薄的誠意);芹意(謙詞。微薄的情意);芹曝(謙詞。所獻微不足道)
●芹,或作菦,或作斳。
《說文解字》:“芹,楚葵也。從艹,斤聲。”《說文通訓定聲》:“即今水芹菜也。”《呂氏春秋•本味》載,菜之美者有雲夢之芹。雲夢即楚地,就是楚葵了。南方的是水芹,鮮而嫩,北方的旱芹,老而苦,而芹菜是全國各地都有的。《詩經》總共有兩個芹字,都是說的采芹,鄭玄箋:“芹,水菜也。”即是采的水芹。兩次采芹,均說的是親近王者。
《詩經•采菽》:“觱沸檻泉,言采其芹。君子來朝,言觀其旂。”明代何楷《詩經世本古義》:“檻泉之旁,有芹可采。興君子來朝,亦有儀從可觀。”有儀從可觀,即是謹(認真)慎之義,亦即芹字可從堇之義。這是說,諸侯來朝見周天子,威儀可觀,是親近的了,因此以采芹起興。周天子有什麼東西賜給他們呢?那就隨其德了,能安民者賜車馬,能富民者賜衣服(玄袞及黼)。賜給車馬及衣服回去,那便是從辵、從袁(長衣貌),便是“遠”字了。
《詩經》采芹的另一例見《泮水》:“思樂泮水,言采其芹。魯侯戾止,言觀其旂。”這是魯僖公慶功祝捷、宴會賓客的詩。從這兩次采芹來看,不論是朝見,還是慶宴,準備點新鮮的芹菜,就是表示禮節、表示親近之義,故曰芹菜,字或從草、從近。若是說這是詩歌的起興,並不一定真是采了芹菜。那也沒有關係。《詩經》的起興,常常是與全詩的主題結合,作為一種象徵與附會。這種起興,仍然說明芹菜表了禮節與情意。
從此成了一個典故,以芹菜作為進獻之禮而表親近的情意。如說獻芹、芹獻、芹意、芹曝等語。唐代高適《自淇涉黃河途中作詩》:“尚有獻芹心,無因見明主。”意思是要給王者獻芹,也就是給國家朝廷做點貢獻,即使像點芹菜那么微薄,也做不到。
芹意,價值比較小的意思! 略表芹意這句成語的意思就是:對對方很感謝,但自己(送的禮物)(做的服務)價值不大,只能稍微表示一點謝意!
那么,芹字又何以從斤了呢?從斤又何以是親近之義呢?甲骨文的斤字,像石斧之形,斤的左上部兩筆畫像斤,右下部兩筆畫像所斫之物,故斤的名詞義為石斧,是石器時代的基本工具和武器;斤的動詞義便是(以石斧)斫,《說文》:“斤,斫木也。”兵字從斤,可見斤是常用的武器。斧字從斤,斧是大為改進的安了長柄的斤,故其音義從父,父,從又(即右手)持杖也。《詩經》中已經說斧、不說斤了,那裡共用了七個斧字。近字從辵,斤聲,行走而手持以斤,或以斤斫之,是為近侍與近衛之義。故近字音義重在斤,本義為侍衛。侍衛必親近,引申為親近之義,如說近臣、近幸等。當年荊軻刺秦王的時候,就是因為近侍不近,都站在階下,就發生了一場危險。這樣,近的口氣本是就帝王說的,它本是一個宮廷語,然後才得一般遠近之義,與斧斤就無關了。
《詩經》中的五個近字,用作親近於王者之義的,如《民勞》:“敬慎威儀,以近有德。”即是親近有德的周王,要謹慎地表現威儀,這斧斤就是侍衛的威儀,也就是後來說的儀仗隊了。故芹字可從斤,亦可從近,持斤以近也。所近者非他,王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