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
正文
話說鳳姐兒自賈璉送黛玉往揚州去後,心中實在無趣,每到晚間,不過和平兒說笑一回,就胡亂睡了。
這日夜間,正和平兒燈下擁爐倦繡,早命濃薰繡被,二人睡下,屈指算行程該到何處,不知不覺已交三鼓。平兒已睡熟了。鳳姐方覺星眼微朦,恍惚只見秦氏從外走來,含笑說道:“嬸子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娘兒們素日相好,我捨不得嬸子,故來別你一別。還有一件心愿未了,非告訴嬸子,別人未必中用。”
鳳姐聽了,恍惚問道:“有何心愿?你只管托我就是了。”秦氏道:“嬸嬸,你是個脂粉隊里的英雄,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過你,你如何連兩句俗語也不曉得?常言‘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一日倘或樂極悲生,若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的詩書舊族了!”鳳姐聽了此話,心胸大快,十分敬畏,忙問道:“這話慮的極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無虞?”秦氏冷笑道:“嬸子好痴也。否極泰來,榮辱自古周而復始,豈人力能可保常的。但如今能於榮時籌畫下將來衰時的世業,亦可謂常保永全了。即如今日諸事都妥,只有兩件未妥,若把此事如此一行,則後日可保永全了。”
鳳姐便問何事。秦氏道:“目今祖塋雖四時祭祀,只是無一定的錢糧,第二,家塾雖立,無一定的供給。依我想來,如今盛時固不缺祭祀供給,但將來敗落之時,此二項有何出處?莫若依我定見,趁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田莊房舍地畝,以備祭祀供給之費皆出自此處,將家塾亦設於此。契約族中長幼,大家定了則例,日後按房掌管這一年的地畝,錢糧,祭祀,供給之事。如此周流,又無爭競,亦不有典賣諸弊。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這祭祀產業連官也不入的。便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也有個退步,祭祀又可永繼。若目今以為榮華不絕,不思後日,終非長策。眼見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要知道,也不過是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語。此時若不早為後慮,臨期只恐後悔無益了。”鳳姐忙問:“有何喜事?”秦氏道:“天機不可泄漏。只是我與嬸子好了一場,臨別贈你兩句話,須要記著。”因念道:
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
鳳姐還欲問時,只聽二門上傳事雲板連叩四下,將鳳姐驚醒。人回:“東府蓉大奶奶沒了。”鳳姐聞聽,嚇了一身冷汗,出了一回神,只得忙忙的穿衣,往王夫人處來。
彼時合家皆知,無不納罕,都有些疑心。那長一輩的想他素日孝順,平一輩的想他素日和睦親密,下一輩的想他素日慈愛,以及家中僕從老小想他素日憐貧惜賤,慈老愛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者。
閒言少敘,卻說寶玉因近日林黛玉回去,剩得自己孤恓,也不和人頑耍,每到晚間便索然睡了。如今從夢中聽見說秦氏死了,連忙翻身爬起來,只覺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聲,直奔出一口血來。襲人等慌慌忙忙上來扌留扶,問是怎么樣,又要回賈母來請大夫。寶玉笑道:“不用忙,不相干,這是急火攻心,血不歸經。”說著便爬起來,要衣服換了,來見賈母,即時要過去。襲人見他如此,心中雖放不下,又不敢攔,只是由他罷了。賈母見他要去,因說:“才嚈氣的人,那裡不乾淨,二則夜裡風大,等明早再去不遲。”寶玉那裡肯依。賈母命人備車,多派跟隨人役,擁護前來。
一直到了寧國府前,只見府門洞開,兩邊燈籠照如白晝,亂烘烘人來人往,裡面哭聲搖山振岳。寶玉下了車,忙忙奔至停靈之室,痛哭一番。然後見過尤氏。誰知尤氏正犯了胃疼舊疾,睡在床上。然後又出來見賈珍。彼時賈代儒,代修,賈敕,賈效,賈敦,賈赦,賈政,賈琮,賈扁,賈珩,賈珖,賈琛,賈瓊,賈璘,賈薔,賈菖,賈菱,賈芸,賈芹,賈蓁,賈萍,賈藻,賈蘅,賈芬,賈芳,賈蘭,賈菌,賈芝等都來了。賈珍哭的淚人一般,正和賈代儒等說道:“合家大小,遠近親友,誰不知我這媳婦比兒子還強十倍。如今伸腿去了,可見這長房內絕滅無人了。”說著又哭起來。眾人忙勸:“人已辭世,哭也無益,且商議如何料理要緊。”賈珍拍手道:“如何料理,不過盡我所有罷了!”
正說著,只見秦業,秦鍾並尤氏的幾個眷屬尤氏姊妹也都來了。賈珍便命賈瓊,賈琛,賈璘,賈薔四個人去陪客,一面吩咐去請欽天監陰陽司來擇日,擇準停靈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後開喪送訃聞。這四十九日,單請一百單八眾禪僧在大廳上拜大悲懺,超度前亡後化諸魂,以免亡者之罪,另設一壇於天香樓上,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業醮。然後停靈於會芳園中,靈前另外五十眾高僧,五十眾高道,對壇按七作好事。那賈敬聞得長孫媳死了,因自為早晚就要飛升,如何肯又回家染了紅塵,將前功盡棄呢,因此並不在意,只憑賈珍料理。
賈珍見父親不管,亦發恣意奢華。看板時,幾副杉木板皆不中用。可巧薛蟠來弔問,因見賈珍尋好板,便說道:“我們木店裡有一副板,叫作什麼檣木,出在潢海鐵網山上,作了棺材,萬年不壞。這還是當年先父帶來,原系義忠親王老千歲要的,因他壞了事,就不曾拿去。現在還封在店內,也沒有人出價敢買。你若要,就抬來使罷。”賈珍聽說,喜之不盡,即命人抬來。大家看時,只見幫底皆厚八寸,紋若檳榔,味若檀麝,以手扣之,玎璫如金玉。大家都奇異稱讚。賈珍笑問:“價值幾何?”薛蟠笑道:“拿一千兩銀子來,只怕也沒處買去。什麼價不價,賞他們幾兩工錢就是了。”賈珍聽說,忙謝不盡,即命解鋸糊漆。賈政因勸道:“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殮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此時賈珍恨不能代秦氏之死,這話如何肯聽。
因忽又聽得秦氏之丫鬟名喚瑞珠者,見秦氏死了,他也觸柱而亡。此事可罕,合族人也都稱嘆。賈珍遂以孫女之禮斂殯,一併停靈於會芳園中之登仙閣。小丫鬟名寶珠者,因見秦氏身無所出,乃甘心愿為義女,誓任摔喪駕靈之任。賈珍喜之不盡,即時傳下,從此皆呼寶珠為小姐。那寶珠按未嫁女之喪,在靈前哀哀欲絕。於是,合族人丁並家下諸人,都各遵舊制行事,自不得紊亂。
賈珍因想著賈蓉不過是個黌門監,靈幡經榜上寫時不好看,便是執事也不多,因此心下甚不自在。可巧這日正是首七第四日,早有大明宮掌宮內相戴權,先備了祭禮遣人來,次後坐了大轎,打傘鳴鑼,親來上祭。賈珍忙接著,讓至逗蜂軒獻茶。賈珍心中打算定了主意,因而趁便就說要與賈蓉捐個前程的話。戴權會意,因笑道:“想是為喪禮上風光些。”賈珍忙笑道:“老內相所見不差。”戴權道:“事倒湊巧,正有個美缺,如今三百員龍禁尉短了兩員,昨兒襄陽侯的兄弟老三來求我,現拿了一千五百兩銀子,送到我家裡。你知道,咱們都是老相與,不拘怎么樣,看著他爺爺的分上,胡亂應了。還剩了一個缺,誰知永興節度使馮胖子來求,要與他孩子捐,我就沒工夫應他。既是咱們的孩子要捐,快寫個履歷來。”賈珍聽說,忙吩咐:“快命書房裡人恭敬寫了大爺的履歷來。”小廝不敢怠慢,去了一刻,便拿了一張紅紙來與賈珍。賈珍看了,忙送與戴權。看時,上面寫道:
江南江寧府江寧縣監生賈蓉,年二十歲。曾祖,原任京營節度使世襲一等神威將軍賈代化,祖,乙卯科進士賈敬,父,世襲三品爵威烈將軍賈珍。戴權看了,回手便遞與一個貼身的小廝收了,說道:“回來送與戶部堂官老趙,說我拜上他,起一張五品龍禁尉的票,再給個執照,就把這履歷填上,明兒我來兌銀子送去。”小廝答應了,戴權也就告辭了。賈珍十分款留不住,只得送出府門。臨上轎,賈珍因問:“銀子還是我到部兌,還是一併送入老內相府中?”戴權道:“若到部里,你又吃虧了。不如平準一千二百兩銀子,送到我家就完了。”賈珍感謝不盡,只說:“待服滿後,親帶小犬到府叩謝。”於是作別。
接著,便又聽喝道之聲,原來是忠靖侯史鼎的夫人來了。王夫人,邢夫人,鳳姐等剛迎入上房,又見錦鄉侯,川寧侯,壽山伯三家祭禮擺在靈前。少時,三人下轎,賈政等忙接上大廳。如此親朋你來我去,也不能勝數。只這四十九日,寧國府街上一條白漫漫人來人往,花簇簇官去官來。
賈珍命賈蓉次日換了吉服,領憑回來。靈前供用執事等物俱按五品職例。靈牌疏上皆寫“天朝誥授賈門秦氏恭人之靈位”。會芳園臨街大門洞開,鏇在兩邊起了鼓樂廳,兩班青衣按時奏樂,一對對執事擺的刀斬斧齊。更有兩面朱紅銷金大字牌對豎在門外,上面大書:“防護內廷紫禁道御前侍衛龍禁尉”。對面高起著宣壇,僧道對壇榜文,榜上大書:“世襲寧國公冢孫婦,防護內廷御前侍衛龍禁尉賈門秦氏恭人之喪。四大部洲至中之地,奉天承運太平之國,總理虛無寂靜教門僧錄司正堂萬虛,總理元始三一教門道錄司正堂葉生等,敬謹修齋,朝天叩佛”,以及“恭請諸伽藍,揭諦,功曹等神,聖恩普錫,神威遠鎮,四十九日消災洗業平安水陸道場“等語,亦不消煩記。
只是賈珍雖然此時心意滿足,但裡面尤氏又犯了舊疾,不能料理事務,惟恐各誥命來往,虧了禮數,怕人笑話,因此心中不自在。當下正憂慮時,因寶玉在側問道:“事事都算安貼了,大哥哥還愁什麼?”賈珍見問,便將裡面無人的話說了出來。寶玉聽說笑道:“這有何難,我薦一個人與你權理這一個月的事,管必妥當。”賈珍忙問:“是誰?”寶玉見座間還有許多親友,不便明言,走至賈珍耳邊說了兩句。賈珍聽了喜不自禁,連忙起身笑道:“果然妥貼,如今就去。”說著拉了寶玉,辭了眾人,便往上房裡來。
可巧這日非正經日期,親友來的少,裡面不過幾位近親堂客,邢夫人,王夫人,鳳姐併合族中的內眷陪坐。聞人報:“大爺進來了。”唬的眾婆娘唿的一聲,往後藏之不迭,獨鳳姐款款站了起來。賈珍此時也有些病症在身,二則過於悲痛了,因拄個拐踱了進來。邢夫人等因說道:“你身上不好,又連日事多,該歇歇才是,又進來做什麼?”賈珍一面扶拐,紥掙著要蹲身跪下請安道乏。邢夫人等忙叫寶玉攙住,命人挪椅子來與他坐。賈珍斷不肯坐,因勉強陪笑道:“侄兒進來有一件事要求二位嬸子並大妹妹。”邢夫人等忙問:“什麼事?”賈珍忙笑道:“嬸子自然知道,如今孫子媳婦沒了,侄兒媳婦偏又病倒,我看裡頭著實不成個體統。怎么屈尊大妹妹一個月,在這裡料理料理,我就放心了。”邢夫人笑道:“原來為這個。你大妹妹現在你二嬸子家,只和你二嬸子說就是了。”王夫人忙道:“他一個小孩子家,何曾經過這樣事,倘或料理不清,反叫人笑話,倒是再煩別人好。”賈珍笑道:“嬸子的意思侄兒猜著了,是怕大妹妹勞苦了。若說料理不開,我包管必料理的開,便是錯一點兒,別人看著還是不錯的。從小兒大妹妹頑笑著就有殺伐決斷,如今出了閣,又在那府里辦事,越發歷練老成了。我想了這幾日,除了大妹妹再無人了。嬸子不看侄兒,侄兒媳婦的分上,只看死了的分上罷!”說著滾下淚來。
王夫人心中怕的是鳳姐兒未經過喪事,怕他料理不清,惹人恥笑。今見賈珍苦苦的說到這步田地,心中已活了幾分,卻又眼看著鳳姐出神。那鳳姐素日最喜攬事辦,好賣弄才幹,雖然當家妥當,也因未辦過婚喪大事,恐人還不伏,巴不得遇見這事。今見賈珍如此一來,他心中早已歡喜。先見王夫人不允,後見賈珍說的情真,王夫人有活動之意,便向王夫人道:“大哥哥說的這么懇切,太太就依了罷。”王夫人悄悄的道:“你可能么?”鳳姐道:“有什麼不能的。外面的大事已經大哥哥料理清了,不過是裡頭照管照管,便是我有不知道的,問問太太就是了。”王夫人見說的有理,便不作聲。賈珍見鳳姐允了,又陪笑道:“也管不得許多了,橫豎要求大妹妹辛苦辛苦。我這裡先與妹妹行禮,等事完了,我再到那府里去謝。”說著就作揖下去,鳳姐兒還禮不迭。
賈珍便忙向袖中取了寧國府對牌出來,命寶玉送與鳳姐,又說:“妹妹愛怎樣就怎樣,要什麼只管拿這個取去,也不必問我。只求別存心替我省錢,只要好看為上;二則也要同那府里一樣待人才好,不要存心怕人抱怨。只這兩件外,我再沒不放心的了。”鳳姐不敢就接牌,只看著王夫人。王夫人道:“你哥哥既這么說,你就照看照看罷了。只是別自作主意,有了事,打發人問你哥哥,嫂子要緊。”寶玉早向賈珍手裡接過對牌來,強遞與鳳姐了。又問:“妹妹住在這裡,還是天天來呢?若是天天來,越發辛苦了。不如我這裡趕著收拾出一個院落來,妹妹住過這幾日倒安穩。”鳳姐笑道:“不用。那邊也離不得我,倒是天天來的好。”賈珍聽說,只得罷了。然後又說了一回閒話,方才出去。
一時女眷散後,王夫人因問鳳姐:“你今兒怎么樣?”鳳姐兒道:“太太只管請回去,我須得先理出一個頭緒來,才回去得呢。”王夫人聽說,便先同邢夫人等回去,不在話下。
這裡鳳姐兒來至三間一所抱廈內坐了,因想:頭一件是人口混雜,遺失東西,第二件,事無專執,臨期推委,第三件,需用過費,濫支冒領,第四件,任無大小,苦樂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縱,有臉者不服鈐束,無臉者不能上進。此五件實是寧國府中風俗,不知鳳姐如何處治,且聽下回分解。正是:
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
賞析
龍禁尉,是皇帝的貼身侍衛官。這種官職的人,必須有幾個條件:一是皇帝絕對信得過,二是有過硬的武功,三是必須是太監。這回書中說的是封秦氏的丈夫賈蓉為龍禁尉,而題目卻明白地寫著是封秦可卿為龍禁尉。賈蓉是不夠上麵條件的。秦氏人已死了,封她個名譽龍禁尉還說得過去。我有論文《風月寶鏡的深刻寓意》中,曾論證是封秦氏為龍禁尉。可看。這裡摘上一段:
寧國府的媳婦因與公公搞婚外戀被丫鬟發現而上吊死了,皇上派了大明宮掌宮內監戴權暨文武大臣來祭弔,白漫漫人來人往,花簇簇官去官來,把寧國府一條街也壓斷了。這給寧國府增添了多大的威風啊!夫寧國府者,殘酷剝削農民之地也(從書中五十三回那張嚇人的租單可證),淫棍尤物集聚之窩也,亂倫喪德之窟也。秦氏之死,是賈府一樁腐朽透頂的大醜事。賈府卻把這喪事辦得奢侈隆重,一來是為了掩人耳目,以正面“美人”遮蓋背面“骷髏”;二來是顯示賈府“百尺之蟲,死而不僵”的貴族氣派。皇帝老爺給這樣的大醜事派出他的全權代表(戴權者,代表皇帝之大權也)來弔喪,說明他不了解情況,昏庸而被蒙蔽。在弔喪中,皇帝還大開龍恩,以一千兩銀子的最低價格,把龍禁尉這種神聖的、皇帝貼身的侍衛官兒,出售封贈給死者秦可卿,既使這個冤死的女人獲得平反昭雪(因為她的上吊,罪魁禍首是賈珍),更增添了賈府的榮光。或曰:弄錯了吧,書中戴權答應賈珍的是,給賈蓉補一個龍禁尉的缺,而非秦氏啊。答曰:沒有弄錯,封龍禁尉的是秦氏,而不是賈蓉。書中第十三回秦氏靈堂大門前金牌上,書著“防護內廷紫禁道御前侍衛龍禁尉”,如果說,這裡是指賈蓉,那么,僧道榜上寫著的“世襲寧國公冢孫婦、防護內廷御前侍衛龍禁尉賈門秦氏恭人之喪”,是指秦氏大概不會錯吧。如果這裡的文字依然可以理解成是指賈蓉的話,那么,這回書的題目“秦可卿死封龍禁尉”,寫的確確鑿鑿,該不會有錯吧?其實,前人讀《紅樓夢》,都是認為封龍禁尉是秦可卿。如西園主人詠秦可卿的《菩薩蠻》中,就有“只落得當日恩贈卿卿,是禁尉龍封”的看法。書中確有一節文字:賈珍向戴權提出想給兒子賈蓉買官,戴權答應說有個龍禁尉的缺,叫賈珍寫個履歷來。好像是說是賈蓉補龍禁尉的缺。其實不然。這裡可能有兩種情況:其一是,戴權為賈蓉補龍禁尉缺的事,被皇帝知道了,皇帝要親自封贈賈蓉之妻秦氏為龍禁尉。其二是,作者耍了狡猾之筆。因為皇帝封贈一個死了的女人為貼身侍衛,並非是光彩的事。若明明白白寫出,恐犯文字獄。便用了矛盾的筆法,略加遮掩。皇帝親自封贈的龍禁尉,必定是秦可卿,而決不是賈蓉。這無可懷疑。這不是筆者的任意想像。在書的第5回中,作者通過秦氏房中的種種擺設,海棠春睡圖、武則天、飛燕等等,已暗示了秦氏和皇帝的風流事了。幸好深宮中的皇帝,官僚主義嚴重,不了解秦氏的隱私秘事,否則,賈寶玉、賈珍要倒大霉,說不定賈府還會遭受滅門之禍呢。僅此一事,就看出曹雪芹筆法的厲害。揭露皇帝“美人骷髏”的雙面人格,揭露宮廷此種見不得天的醜事,含蓄、辛辣、尖刻。既可逃避文字獄,又使“能解其中味”的讀者知曉皇帝的人格。呸,盛世的明君賢主,原來是如此貨色!
初讀《紅樓夢》第十三回,以為作者只是寫秦氏的喪事和鳳姐理事。多次細讀才發現“死封龍禁尉”的深刻內涵。《紅樓夢》的筆法真絕啊!
按:第五回秦氏判詞“造釁開端實在寧”,曲子“家事消亡首罪寧”,是一種提示:賈府後來遭大禍幾乎滅門,其根本原因是因為寧府出了這種欺君大罪。有人撿舉了天香樓案,寧國府醜事大暴露,皇帝吃了這種大醋,龍顏大怒,賈府因此遭殃。曹雪芹原著必有此情節,這“造釁開端實在寧”,“家事消亡首罪寧”的話方有著落。
王熙鳳協理寧國府,既是寫鳳姐之才,又是寫她的棍棒主義的管理方式。
注釋
一步行來錯
一步行來錯,回頭已百年。
古今風月鑒,多少泣黃泉!
[說明]
此詩見於靖藏本十三回回前。庚辰本用朱筆大字另寫在第十一回之前的空頁上,大概是因為過錄者誤把這首詩當作是說賈瑞的,而詩前長批又明說秦可卿,遂憑己意將其位置移前,以表示兼說兩者。當以靖藏本為準。庚辰本有“詩曰”宇樣,甲戌本雖無此詩,但有“詩云”二字,下留空白。詩當是曹雪芹所作。
[評說]
前兩句說秦可卿“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風月鑒”雖出現於賈瑞之死情節中,但其含義顯然是象徵性的,因此可以普遍適用,故又加“古今”二字。題秦氏之死的詩中又提出“風月鑒”,更證明作者把秦氏與賈瑞穿插起來寫是有意安排的,故用“多少”兩字概括之。庚辰本的誤抄實在也是誤得頗有道理的。
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
[說明]
秦可卿死時,王熙鳳夢見她前來告別,勸鳳姐為將來賈府不可避免的衰敗早作打算,臨別時,又贈鳳姐這兩句話。
[注釋]
1.“三春”句——表面上說春光逝去後,眾花都要落盡,實際上是預言後事,說待到元春、迎春、探春死去和遠嫁,大觀園姊妺們也都要死的死,散的散了。
2.“各自”句——各自都得尋找各自的歸宿,也就是“飛鳥各投林”的意思。
[鑑賞]
秦可卿託夢贈言,預示“盛筵必散”,但也表達了傳統的宿命論思想。她為賈府所籌劃的,如在祖塋附近預先多置房產、田地,以備祭祀、供給,也為子孫將來留一條退路等等,都是為這個大家族長遠利益打的算盤。從脂評中我們知道曹雪芹的親友看了初稿中這一段,曾為之而“悲切感服”,還因此原諒了秦氏生前的行為,囑令雪芹把暴露她與公公賈珍之間醜事的“遺簪、更衣諸文”統統刪去,以便將她從作者的“刀斧之筆”下“赦”出來。這當然只是批書人的立場觀點。不過,從這一情節描寫來看,對賈府的“樹倒猢猻散”的結局,作者自己也還是流露出悲惋心情的。
雲板
本回《秦可卿死封龍禁尉,王熙鳳協理寧國府》的開頭,說鳳姐夢見秦可卿與其對話,在秦可卿“因念道: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之後,“鳳姐還欲問時,只聽得二門上傳事雲板連叩四下,將鳳姐驚醒。人回:‘東府蓉大奶奶沒了。’……”
此處之“雲板”,《紅樓夢》之庚辰、己卯、蒙府、戚序、甲辰、程甲本相同,都作“雲板”;而甲戌、列藏、舒序、夢稿本則作“雲牌”。
到底是“雲板”還是“雲牌”?
這個“雲板”或“雲牌”是何物?有什麼用處?
《紅樓夢》之庚辰、己卯、蒙府、戚序、甲辰、程甲本上的“雲板”是正確的,而甲戌、列藏、舒序、夢稿本上的“雲牌”可能是抄本的筆誤。
從下文之“連叩四下”也可以看出,“雲板”是正確的。
《金瓶梅》(崇禎本)中多處有有關“雲板”的描述,其中第六十三回最多:
玳安道:“再有誰?止我在家,都使出報喪、買東西,王經,又使他往張親家爹那裡借雲板去了。”
平安與四名排軍,單管人來打雲板、捧香紙;……
西門慶正在卷棚內陪人吃酒,忽前邊打的雲板響。答應的慌慌張張進來稟報:“本府胡爺上紙來了,在門首下轎子。”
雲板亦作“雲版”。俗稱“點”。為一塊兩端雲頭狀的扁形鐵片。懸於木架上,敲擊可發聲。舊時官署或貴族大家庭用為報事、集眾的信號。元關漢卿《望江亭》第四折:“左右擊雲板,後堂請夫人出來。”明袁宏道《病起》詩:“愁聽傳事板,懶答問安書。”此傳事板,即指雲板。明阮大鋮《燕子箋·試窘》:“內打雲板三聲,吆喝開門介。”清俞萬春《蕩寇志》第九十二回:“左右不敢怠慢,忙傳雲板,教請張相公入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