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
正文
話說史湘雲跑了出來,怕林黛玉趕上,寶玉在後忙說:“仔細絆跌了!那裡就趕上了?”林黛玉趕到門前,被寶玉叉手在門框上攔住,笑勸道:“饒他這一遭罷。”林黛玉搬著手說道:“我若饒過雲兒,再不活著!”湘雲見寶玉攔住門,料黛玉不能出來,便立住腳笑道:“好姐姐,饒我這一遭罷。”恰值寶釵來在湘雲身後,也笑道:“我勸你兩個看寶兄弟分上,都丟開手罷。”黛玉道:“我不依。你們是一氣的,都戲弄我不成!”寶玉勸道:“誰敢戲弄你!你不打趣他,他焉敢說你。”四人正難分解,有人來請吃飯,方往前邊來。那天早又掌燈時分,王夫人,李紈,鳳姐,迎,探,惜等都往賈母這邊來,大家閒話了一回,各自歸寢。湘雲仍往黛玉房中安歇。
寶玉送他二人到房,那天已二更多時,襲人來催了幾次,方回自己房中來睡。次日天明時,便披衣靸鞋往黛玉房中來,不見紫鵑,翠縷二人,只見他姊妹兩個尚臥在衾內。那林黛玉嚴嚴密密裹著一幅杏子紅綾被,安穩合目而睡。那史湘雲卻一把青絲拖於枕畔,被只齊胸,一彎雪白的膀子撂於被外,又帶著兩個金鐲子。寶玉見了,嘆道:“睡覺還是不老實!回來風吹了,又嚷肩窩疼了。”一面說,一面輕輕的替他蓋上。林黛玉早已醒了,覺得有人,就猜著定是寶玉,因翻身一看,果中其料。因說道:“這早晚就跑過來作什麼?”寶玉笑道:“這天還早呢!你起來瞧瞧。”黛玉道:“你先出去,讓我們起來。”寶玉聽了,轉身出至外邊。
黛玉起來叫醒湘雲,二人都穿了衣服。寶玉復又進來,坐在鏡台旁邊,只見紫鵑,雪雁進來伏侍梳洗。湘雲洗了面,翠縷便拿殘水要潑,寶玉道:“站著,我趁勢洗了就完了,省得又過去費事。”說著便走過來,彎腰洗了兩把。紫鵑遞過香皂去,寶玉道:這盆里的就不少,不用搓了。”再洗了兩把,便要手巾。翠縷道:“還是這個毛病兒,多早晚才改。”寶玉也不理,忙忙的要過青鹽擦了牙,嗽了口,完畢,見湘雲已梳完了頭,便走過來笑道:“好妹妹,替我梳上頭罷。”湘雲道:“這可不能了。”寶玉笑道:“好妹妹,你先時怎么替我梳了呢?”湘雲道:“如今我忘了,怎么梳呢?”寶玉道:“橫豎我不出門,又不帶冠子勒子,不過打幾根散辮子就完了。”說著,又千妹妹萬妹妹的央告。湘雲只得扶過他的頭來,一一梳篦。在家不戴冠,並不總角,只將四圍短髮編成小辮,往頂心發上歸了總,編一根大辮,紅絛結住。自發頂至辮梢,一路四顆珍珠,下面有金墜腳。湘雲一面編著,一面說道:“這珠子只三顆了,這一顆不是的。我記得是一樣的,怎么少了一顆?”寶玉道:“丟了一顆。”湘雲道:“必定是外頭去掉下來,不防被人揀了去,倒便宜他。”黛玉一旁盥手,冷笑道:“也不知是真丟了,也不知是給了人鑲什麼戴去了!”寶玉不答,因鏡台兩邊俱是妝奩等物,順手拿起來賞玩,不覺又順手拈了胭脂,意欲要往口邊送,因又怕史湘雲說。正猶豫間,湘雲果在身後看見,一手掠著辮子,便伸手來“拍”的一下,從手中將胭脂打落,說道:“這不長進的毛病兒,多早晚才改過!”
一語未了,只見襲人進來,看見這般光景,知是梳洗過了,只得回來自己梳洗。忽見寶釵走來,因問道:“寶兄弟那去了?”襲人含笑道:“寶兄弟那裡還有在家的工夫!”寶釵聽說,心中明白。又聽襲人嘆道:“姊妹們和氣,也有個分寸禮節,也沒個黑家白日鬧的!憑人怎么勸,都是耳旁風。”寶釵聽了,心中暗忖道:“倒別看錯了這個丫頭,聽他說話,倒有些識見。”寶釵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閒言中套問他年紀家鄉等語,留神窺察,其言語志量深可敬愛。
一時寶玉來了,寶釵方出去。寶玉便問襲人道:“怎么寶姐姐和你說的這么熱鬧,見我進來就跑了?”問一聲不答,再問時,襲人方道:“你問我么?我那裡知道你們的原故。”寶玉聽了這話,見他臉上氣色非往日可比,便笑道:“怎么動了真氣?”襲人冷笑道:“我那裡敢動氣!只是從今以後別再進這屋子了。橫豎有人伏侍你,再別來支使我。我仍舊還伏侍老太太去。”一面說,一面便在炕上合眼倒下。寶玉見了這般景況,深為駭異,禁不住趕來勸慰。那襲人只管合了眼不理。寶玉無了主意,因見麝月進來,便問道:“你姐姐怎么了?”麝月道:“我知道么?問你自己便明白了。”寶玉聽說,呆了一回,自覺無趣,便起身嘆道:“不理我罷,我也睡去。”說著,便起身下炕,到自己床上歪下。襲人聽他半日無動靜,微微的打鼾,料他睡著,便起身拿一領斗蓬來,替他剛壓上,只聽“忽”的一聲,寶玉便掀過去,也仍合目裝睡。襲人明知其意,便點頭冷笑道:“你也不用生氣,從此後我只當啞子,再不說你一聲兒,如何?”寶玉禁不住起身問道:“我又怎么了?你又勸我。你勸我也罷了,才剛又沒見你勸我,一進來你就不理我,賭氣睡了。我還摸不著是為什麼,這會子你又說我惱了。我何嘗聽見你勸我什麼話了。”襲人道:“你心裡還不明白,還等我說呢!”
正鬧著,賈母遣人來叫他吃飯,方往前邊來,胡亂吃了半碗,仍回自己房中。只見襲人睡在外頭炕上,麝月在旁邊抹骨牌。寶玉素知麝月與襲人親厚,一併連麝月也不理,揭起軟簾自往裡間來。麝月只得跟進來。寶玉便推他出去,說:“不敢驚動你們。”麝月只得笑著出來,喚了兩個小丫頭進來。寶玉拿一本書,歪著看了半天,因要茶,抬頭只見兩個小丫頭在地下站著。一個大些兒的生得十分水秀,寶玉便問:“你叫什麼名字?”那丫頭便說:“叫蕙香。”寶玉便問:“是誰起的?”蕙香道:“我原叫芸香的,是花大姐姐改了蕙香。”寶玉道:“正經該叫‘晦氣’罷了,什麼蕙香呢!”又問:“你姊妹幾個?”蕙香道:“四個。”寶玉道:“你第幾?”蕙香道:“第四。”寶玉道:“明兒就叫‘四兒’,不必什麼‘蕙香’‘蘭氣’的。那一個配比這些花,沒的玷辱了好名好姓。”一面說,一面命他倒了茶來吃。襲人和麝月在外間聽了抿嘴而笑。
這一日,寶玉也不大出房,也不和姊妹丫頭等廝鬧,自己悶悶的,只不過拿著書解悶,或弄筆墨,也不使喚眾人,只叫四兒答應。誰知四兒是個聰敏乖巧不過的丫頭,見寶玉用他,他變盡方法籠絡寶玉。至晚飯後,寶玉因吃了兩杯酒,眼餳耳熱之際,若往日則有襲人等大家喜笑有興,今日卻冷清清的一人對燈,好沒興趣。待要趕了他們去,又怕他們得了意,以後越發來勸,若拿出做上的規矩來鎮唬,似乎無情太甚。說不得橫心只當他們死了,橫豎自然也要過的。便權當他們死了,毫無牽掛,反能怡然自悅。因命四兒剪燈烹茶,自己看了一回《南華經》。正看至《外篇·胠篋》一則,其文曰:
故絕聖棄知,大盜乃止,擿玉毀珠,小盜不起; 焚符破璽,而民樸鄙;掊斗折衡,而民不爭;殫殘天下之聖法,而民始可與論議。擢亂六律,鑠絕竽瑟, 塞瞽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采,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毀絕鉤繩而棄規矩,攦工倕頫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
看至此,意趣洋洋,趁著酒興,不禁提筆續曰:
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減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彼含其勸,則無參商之虞矣,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纏陷天下者也。
續畢,擲筆就寢。頭剛著枕便忽睡去,一夜竟不知所之,直至天明方醒。翻身看時,只見襲人和衣睡在衾上。寶玉將昨日的事已付與度外,便推他說道:“起來好生睡,看凍著了。”
原來襲人見他無曉夜和姊妹們廝鬧,若直勸他,料不能改,故用柔情以警之,料他不過半日片刻仍復好了。不想寶玉一日夜竟不迴轉,自己反不得主意,直一夜沒好生睡得。今忽見寶玉如此,料他心意迴轉,便越性不睬他。寶玉見他不應,便伸手替他解衣,剛解開了鈕子,被襲人將手推開,又自扣了。寶玉無法,只得拉他的手笑道:“你到底怎么了?”連問幾聲,襲人睜眼說道:“我也不怎么。你睡醒了,你自過那邊房裡去梳洗,再遲了就趕不上。”寶玉道:“我過那裡去?”襲人冷笑道:“你問我,我知道?你愛往那裡去,就往那裡去。從今咱們兩個丟開手,省得雞聲鵝斗,叫別人笑。橫豎那邊膩了過來,這邊又有個什麼‘四兒’‘五兒’伏侍。我們這起東西,可是白‘玷辱了好名好姓’的。”寶玉笑道:“你今兒還記著呢!”襲人道:“一百年還記著呢!比不得你,拿著我的話當耳旁風,夜裡說了,早起就忘了。”寶玉見他嬌嗔滿面,情不可禁,便向枕邊拿起一根玉簪來,一跌兩段,說道:“我再不聽你說,就同這個一樣。”襲人忙的拾了簪子,說道:“大清早起,這是何苦來!聽不聽什麼要緊,也值得這種樣子。”寶玉道:“你那裡知道我心裡急!”襲人笑道:“你也知道著急么!可知我心裡怎么樣?快起來洗臉去罷。”說著,二人方起來梳洗。
寶玉往上房去後,誰知黛玉走來,見寶玉不在房中,因翻弄案上書看,可巧翻出昨兒的《莊子》來。看至所續之處,不覺又氣又笑,不禁也提筆續書一絕云:
無端弄筆是何人?作踐南華《莊子因》。
不悔自己無見識,卻將醜語怪他人!寫畢,也往上房來見賈母,後往王夫人處來。
誰知鳳姐之女大姐病了,正亂著請大夫來診脈。大夫便說:“替夫人奶奶們道喜,姐兒發熱是見喜了,並非別病。”王夫人鳳姐聽了,忙遣人問:“可好不好?”醫生回道:“病雖險,卻順,倒還不妨。預備桑蟲豬尾要緊。”鳳姐聽了,登時忙將起來:一面打掃房屋供奉痘疹娘娘,一面傳與家人忌煎炒等物,一面命平兒打點鋪蓋衣服與賈璉隔房,一面又拿大紅尺頭與奶子丫頭親近人等裁衣。外面又打掃淨室,款留兩個醫生,輪流斟酌診脈下藥,十二日不放家去。賈璉只得搬出外書房來齋戒,鳳姐與平兒都隨著王夫人日日供奉娘娘。
那個賈璉,只離了鳳姐便要尋事,獨寢了兩夜,便十分難熬,便暫將小廝們內有清俊的選來出火。不想榮國府內有一個極不成器破爛酒頭廚子,名叫多官,人見他懦弱無能,都喚他作“多渾蟲“。因他自小父母替他在外娶了一個媳婦,今年方二十來往年紀,生得有幾分人才,見者無不羨愛。他生性輕浮,最喜拈花惹草,多渾蟲又不理論,只是有酒有肉有錢,便諸事不管了,所以榮寧二府之人都得入手。因這個媳婦美貌異常,輕浮無比,眾人都呼他作“多姑娘兒”。如今賈璉在外熬煎,往日也曾見過這媳婦,失過魂魄,只是內懼嬌妻,外懼孌寵,不曾下得手。那多姑娘兒也曾有意於賈璉,只恨沒空。今聞賈璉挪在外書房來,他便沒事也要走兩趟去招惹。惹的賈璉似飢鼠一般,少不得和心腹的小廝們計議,契約遮掩謀求,多以金帛相許。小廝們焉有不允之理,況都和這媳婦是好友,一說便成。是夜二鼓人定,多渾蟲醉昏在炕,賈璉便溜了來相會。進門一見其態,早已魄飛魂散,也不用情談款敘,便寬衣動作起來。誰知這媳婦有天生的奇趣,一經男子挨身,便覺遍身筋骨癱軟,使男子如臥綿上,更兼淫態浪言,壓倒娼妓,諸男子至此豈有惜命者哉。那賈璉恨不得連身子化在他身上。那媳婦故作浪語,在下說道:“你家女兒出花兒,供著娘娘,你也該忌兩日,倒為我髒了身子。快離了我這裡罷。”賈璉一面大動,一面喘吁吁答道:“你就是娘娘!我那裡管什麼娘娘!”那媳婦越浪,賈璉越醜態畢露。一時事畢,兩個又海誓山盟,難分難捨,此後遂成相契。
一日大姐毒盡癍回,十二日後送了娘娘,合家祭天祀祖,還願焚香,慶賀放賞已畢,賈璉仍復搬進臥室。見了風姐,正是俗語云“新婚不如遠別”,更有無限恩愛,自不必煩絮。
次日早起,鳳姐往上屋去後,平兒收拾賈璉在外的衣服鋪蓋,不承望枕套中抖出一綹青絲來。平兒會意,忙拽在袖內,便走至這邊房內來,拿出頭髮來,向賈璉笑道:“這是什麼?”賈璉看見著了忙,搶上來要奪。平兒便跑,被賈璉一把揪住,按在炕上,掰手要奪,口內笑道:“小蹄子,你不趁早拿出來,我把你膀子撅折了。”平兒笑道:“你就是沒良心的。我好意瞞著他來問,你倒賭狠!你只賭狠,等他回來我告訴他,看你怎么著。”賈璉聽說,忙陪笑央求道:“好人,賞我罷,我再不賭狠了。”
一語未了,只聽鳳姐聲音進來。賈璉聽見鬆了手,平兒剛起身,鳳姐已走進來,命平兒快開匣子,替太太找樣子。平兒忙答應了找時,鳳姐見了賈璉,忽然想起來,便問平兒:“拿出去的東西都收進來了么?”平兒道:“收進來了。”鳳姐道:“可少什麼沒有?”平兒道:“我也怕丟下一兩件,細細的查了查,也不少。”鳳姐道:“不少就好,只是別多出來罷?”平兒笑道:“不丟萬幸,誰還添出來呢?”鳳姐冷笑道:“這半個月難保乾淨,或者有相厚的丟下的東西:戒指,汗巾,香袋兒,再至於頭髮,指甲,都是東西。”一席話,說的賈璉臉都黃了。賈璉在鳳姐身後,只望著平兒殺雞抹脖使眼色兒。平兒只裝著看不見,因笑道:“怎么我的心就和奶奶的心一樣!我就怕有這些個,留神搜了一搜,竟一點破綻也沒有。奶奶不信時,那些東西我還沒收呢,奶奶親自翻尋一遍去。”鳳姐笑道:“傻丫頭,他便有這些東西,那裡就叫咱們翻著了!”說著,尋了樣子又上去了。
平兒指著鼻子,晃著頭笑道:“這件事怎么回謝我呢?”喜的個賈璉身癢難撓,跑上來摟著,“心肝腸肉”亂叫亂謝。平兒仍拿了頭髮笑道:“這是我一生的把柄了。好就好,不好就抖露出這事來。”賈璉笑道:“你只好生收著罷,千萬別叫他知道。”口裡說著,瞅他不防,便搶了過來,笑道:“你拿著終是禍患,不如我燒了他完事了。”一面說著,一面便塞於靴掖內。平兒咬牙道:“沒良心的東西,過了河就拆橋,明兒還想我替你撒謊!”賈璉見他嬌俏動情,便摟著求歡,被平兒奪手跑了,急的賈璉彎著腰恨道:“死促狹小淫婦!一定浪上人的火來,他又跑了。”平兒在窗外笑道:“我浪我的,誰叫你動火了?難道圖你受用一回,叫他知道了,又不待見我。”賈璉道:“你不用怕他,等我性子上來,把這醋罐打個稀爛,他才認得我呢!他防我像防賊的,只許他同男人說話,不許我和女人說話,我和女人略近些,他就疑惑,他不論小叔子侄兒,大的小的,說說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以後我也不許他見人!”平兒道:“他醋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他原行的正走的正,你行動便有個壞心,連我也不放心,別說他了。”賈璉道:“你兩個一口賊氣。都是你們行的是,我凡行動都存壞心。多早晚都死在我手裡!”
一句未了,鳳姐走進院來,因見平兒在窗外,就問道:“要說話兩個人不在屋裡說,怎么跑出一個來,隔著窗子,是什麼意思?”賈璉在窗內接道:“你可問他,倒像屋裡有老虎吃他呢。”平兒道:“屋裡一個人沒有,我在他跟前作什麼?”鳳姐兒笑道:“正是沒人才好呢。”平兒聽說,便說道:“這話是說我呢?”鳳姐笑道:“不說你說誰?”平兒道:“別叫我說出好話來了。”說著,也不打帘子讓鳳姐,自己先摔帘子進來,往那邊去了。鳳姐自掀帘子進來,說道:“平兒瘋魔了。這蹄子認真要降伏我,仔細你的皮要緊!”賈璉聽了,已絕倒在炕上,拍手笑道:“我竟不知平兒這么利害,從此倒伏他了。”鳳姐道:“都是你慣的他,我只和你說!”賈璉聽說忙道:“你兩個不卯,又拿我來作人。我躲開你們。”鳳姐道:“我看你躲到那裡去。”賈璉道:“我就來。”鳳姐道:“我有話和你商量。”不知商量何事,且聽下回分解。正是:
淑女從來多抱怨,嬌妻自古便含酸。
鑑賞
和可愛的女人在一起,吸收她們心靈的純真
嬌,少女之美也;嗔(chen陰平),發怒也。襲人怒寶玉不爭氣,老是跟黛玉、湘雲們一塊打鬧,便用柔情中的發怒來規勸他。箴,勸戒。此亦是“花襲人”其名之意也。
若用實用的觀點來看,襲人之賢,之嬌,之箴,是賢慧之內助,這樣的賢妻到哪去找?但因她所箴的內容是要寶玉和當時社會保持一致,這一點就使寶玉煩了。寶玉接受她的是色,是生活上的無微不至的照護,是一種性愛和婚愛,而非愛情。
這一回的許多場面好看煞。黛玉追湘雲,寶玉攔住,寶釵替湘雲向黛玉求饒,情趣盎然。這種天趣的孩提生活,一世人能有幾回?寶玉天一亮就去看湘黛,見二人睡眠未醒,睡姿各不相同。黛玉裹得嚴嚴實實;湘雲則露發,露白膀子,露金鐲;黛玉驚醒,是多思慮也;湘雲睡得熟,是純真也。一幅優美的美人春睡圖。湘雲之睡姿,與第63回醉眠芍藥茵對照著看,更有味,離不開天趣二字。寶玉用湘雲的洗臉殘水洗臉,(評:是貪其女人之味,之香;在女人面前,寶玉最下賤)湘雲替寶玉梳頭及其少珠子的對話,寶玉要吃胭脂被湘雲“拍”地打了手,這種場面在其他小說中是看不到的。這是孩子式的異性間的相吸,相親,相戀,是人性中的至樂,至趣,是男人在女人面前的至高無上的情的享受。和這個天趣的場面相對照的是賈璉和多姑娘的性愛,寫得庸俗肉麻。是作者用醜陋來襯托美也。
台灣女作家羅蘭曾說,和成人在一起,大家互相學習對方的冷淡、世故和虛偽;和孩子在一起,可以獲得天趣和坦蕩之美。她又說,要用吸引力去交朋友,而不要用恩惠、阿諛去求朋友。羅蘭說的對。我是主張用吸引力去交朋友的,所以我這人不合群。但我還要補充:和真的朋友在一起,是相互間情和靈的交流;和可愛的女人在一起,是吸收她們心靈的純真,享受她們身上的女人氣。(君有此體驗?)湘雲、黛玉、寶玉在一起,純是一種天趣,一種情的來往。大家都是用自己的魅力來吸引對方。
鳳姐的丈夫賈璉和府中廚子多渾蟲的老婆有染。賈璉的妾平兒在收拾床鋪時發現了一綹女人的頭髮,把它藏了。鳳姐來問情況,平兒用巧妙的言語將賈璉的艷事遮掩了。平兒包庇賈璉,是爭寵,是平衡矛盾,是做人的一種技巧。(論得好)這些情節某些方面雖也寫得有俗味俗趣,但和前面的寶湘黛相比,是兩種迥然不同的情趣,雅和俗,靈和肉,高和低,讀者可各取所需也。
注釋
(原作)故絕聖棄智,大盜乃止;擿玉毀珠,小盜不起。焚符破璽,而民樸鄙;剖斗折衡,而民不爭;殫殘天下之聖法,而民始可與論議。擢亂六律,鑠絕竽瑟,塞瞽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彩,膠離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毀絕鉤繩,而棄規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含其巧矣。
(續作)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減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彼含其勸,則無參商之虞矣;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邃其穴,所以迷眩纏陷天下者也。
[說明]
襲人反對寶玉與黛玉接近。她一邊拉攏寶釵,嘆苦說:“姐妺們和氣,也有個分寸兒,也沒個黑家白日鬧的!憑人怎么勸,都是耳邊風。”一邊對寶玉弄性氣撒嬌,故意不加理睬,冷淡他。寶玉惱恨之餘,飲酒,讀《南華經》,有所感觸,趁著酒興,提筆續了這一段文字。
莊子,莊周(約公元前369—前286年),道家學派的代表人物,也是天才的文學家。他是戰國中期宋國人,做過管理漆園的小吏,以後靠編草鞋為生。《莊子》一書是他和他的後學所作,共三十三篇,分內篇、外篇和雜篇,又稱《南華經》。《胠篋》是外篇中的一篇抨擊儒家“聖人”及其所鼓吹的“仁義”的著作,宣揚“絕聖棄智”、回到上古“民結繩而用之”的“至德之世”,其中頗多憤激之言。胠,開;篋,箱子。莊周的文章一開始用防備開箱子的小偷為喻,所以取這兩個字為篇名。
[注釋]
1.“故絕”二句——莊子認為,大盜的竊國就是接過了儒家聖人所鼓吹的那套仁義道德、治國方法來達到目的的,所以他主張杜絕聖人,拋棄才智。
2.擿——讀如“摘”,義同“擲”,丟棄。
3.焚符破璽——符,用竹製的信符,古時作證明用。璽,玉石的印章。這兩樣東西本為防止欺詐的,但壞人正可以利用它進行詐欺,所以說要焚毀摧破它。
4.樸鄙——樸實單純。
5.剖斗——把斗敲破。折衡——折斷稱桿。
6.殫殘——盡毀,徹底打倒。聖法——指周公、孔子等儒家的所謂“聖人”所定的法制。
7.擢亂——“擢”疑借為“攪”,攪亂。六律——律,古代音樂審音的標準。古代音樂中,把八度音分為十二個半音,其中單數六個叫“六律”,偶數六個叫“六呂”,總稱十二律。
8.鑠——銷毀。竽瑟——樂器。竽是吹的,瑟是彈的。
9.瞽曠——即師曠,春秋晉國著名樂師,相傳他能審音以占吉凶。古代樂官多是瞎子,所以稱瞽曠。瞽,眼瞎。聰——耳明。
10.文章——花紋。
11.膠——黏合。離朱——相傳古代有名的目力很強的人。《慎子》:“離朱之明,察毫末於百步之外。”
12.明——指目明。
13.鉤——畫曲線的工具。繩——畫直線的工具。
14.規——畫圓的工具。矩——畫方的工具。
15.攦——折。工倕——傳說堯時的巧匠。
16.“焚花”二句——意思是說毀滅了襲人、麝月那樣的丫頭,家庭之中才人人能知道什麼是自己應努力去做的。襲人姓“花”,花木可以“焚”毀;“麝”是香,所以用“散”。勸,受教而知所勉力。《韓非子》:“善之生如春,惡之死如秋,故民勸。”
17.戕——毀傷。
18.灰——消滅。
19.相類——相同。
20.參商之虞——互相不和好的憂慮。參、商本是兩顆星,此出彼沒,不同時出現。常用以比喻分離不得相見或意見不合、不和好。這裡是後者的意思。
21.邃其穴——挖好了她們的陷阱。所以——所用以,拿它來。
無端弄筆是何人?作踐南華莊子文。
不悔自家無見識,卻將醜語詆他人!
[說明]
黛玉來到寶玉房中,寶玉不在,因翻弄案上書,見其所續《莊子胠篋》文,“不覺又氣又笑”,也提筆續詩於後。
[注釋]
1.無端——無緣無故。
2.作踐——糟蹋。今通行本作“剿襲”,寶玉是明續,不是暗偷,以“作踐”為好,故從脂本。《莊子》又稱《南華經》,見前注。
3.詆——詆毀,誹謗。
[鑑賞]
與黛玉存在一些芥蒂的釵、襲為了收伏寶玉,施展了撒嬌含嗔、忽熱忽冷的手法,使寶玉陷入苦惱之中。他從莊子思想中去尋求解脫,以為不論哪一方面都應棄絕不顧,才能怡然自悅。這雖是出於一時憤激、“逞著酒興”所說的話,但畢竟還是皂白不分、是非不明之言,所以黛玉作詩相譏,說他“無見識”,不能知人,因為把黛玉混同釵、襲,都說成是“張其羅而邃其穴”、“迷惑纏陷天下”,這正證明自己已受到別人羅穴的“迷惑纏陷”。說出這樣詆人“醜語”來的人,正應該知道“自悔”才是。作者讓黛玉出來反駁,正是為黛玉作必要的洗刷。因為黛玉與釵、花、麝,絕非等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