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
這部抄本是一九五三年在山西發現的,被稱為“脂晉本”,因書前有夢覺主人寫於“甲辰歲菊月中浣”的序言,又被稱作“夢覺本”、“夢序本”、“甲辰本”等。學界通常把它稱作“甲辰本”。甲辰是一七八四年。 此本的題名是《紅樓夢》,這在迄今發現的十一種脂本中是第一次。甲戌本《凡例》提到小說的四個書名,《紅樓夢》是其中之一,說明曹雪芹在創作過程中曾經以《紅樓夢》作為書名。愛新覺羅宗室富察明義寫有《題紅樓夢》詩二十首,詩序曰:“曹子雪芹出所撰《紅樓夢》一部,備記風月繁華之盛……惜其書未傳,世鮮知者,余見其鈔本焉”。明義所閱讀的無疑就是題為《紅樓夢》的小說稿本。後來脂硯齋在甲戌年(一七五四》把書名改為《石頭記》,此後到雪芹逝世的十餘年間,小說的題名一直是《脂硯齋重評石頭記》。但在曹雪芹逝世後,《紅樓夢》的書名漸漸流行,形成兩名並用的格局,我們看到,在鄭藏本中,回次前是《石頭記》,而書口卻寫作《紅樓夢》。到甲辰本中,作為題名,《紅樓夢》終於完全取代了《石頭記》的地位。
《甲辰本紅樓夢》存八十回,因題有乾隆四十九(1784)甲辰菊月夢覺主人序,亦稱“夢覺本”,是《紅樓夢》數個最有影響的版本之一。該本於1953年在山西發現,是所有抄本中最早由《石頭記》改名為《紅樓夢》的,可看作是脂本和程本之間的過渡版本,是紅學研究不可多得的瑰寶。
《甲辰本紅樓夢》從發現迄今,尚未正式出版過線裝本。為了保持《甲辰本紅樓夢》的原汁原味,在出版過程中,出版者和有關資深紅學家進行了大量細緻的工作,採用現代技術全真影印,宣紙印刷,做到仿舊如舊,一如原版。
《甲辰本紅樓夢》序
一九五一年在山西發現的夢覺主人序本鈔本《紅樓夢》,是一個具有特殊意義的本子。此本序言末尾署“甲辰誠菊月中浣”,此序文的書法與此本總目及第一、二兩回和第三回開頭部份的書法,完全是一個人的筆跡,並且此人的筆跡後面還有很多。因此,這個本子的鈔成時間應該就是序文所署明的時間,也即是乾隆四十九年甲辰(一八七四)。
此本究竟有些什麽特殊意義呢?
一、獨標《紅樓夢》
大家知道,《石頭記》的最初階段,有過很多名字,《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本)》第一回有一段文字說:
遂易名為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至吳玉峰題曰《紅樓夢》,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鑑》。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並題一絕云: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至脂硯齋甲戌鈔閱再評,仍用《石頭記》。
在這一段文字裹,說明了《石頭記》初期,一共有《石頭記》、《情僧錄》、《紅樓夢》《風月寶鑑》、《金陵十二釵》等五個名字。《紅樓夢》只是其中的一個名字,而且到了乾隆十九年甲戌,還統一了名稱,“仍用《石頭記》”。儘管如此,《紅樓夢》這個名字,也還時時出現。愛新覺羅宗室富察明義在他的《綠煙瑣窗集》(寫本)里有《題紅樓夢》詩二十首,詩前有題記云:
曹子雪芹出所撰《紅樓夢》一部,備記風月繁華之盛,蓋其先人為江寧幾府,其所謂大觀圓者,即今隨圓故址,惜其書未傳,世鮮知者,余見其鈔本焉。
此詩寫作時間,據吳恩裕先生考證,是在乾隆二十三、四年,即一七五八或一七五九年前後。據我的推測,此詩寫作時間還應提前,估計應該在乾隆十九年以前①。在這個詩題和“小敍”裹,都是用的《紅樓夢》這個書名。到了乾隆三十三年(一七六八),宗室詩人永忠在他的《延芬室集》裹又有《因墨香得觀紅樓夢小說吊曹雪芹三絕句》三首,這裹用的又是《紅樓夢》的書名。然而,從現在見存的十二種此書的早期鈔本來看,只有四種叫《紅樓夢》,有七種叫《石頭記》,另一種鄭振鐸藏本殘存第二十三、二十四兩回,則回首題頭叫《石頭記》,版口魚尾上又寫《紅樓夢》。不管怎樣,這十二種傳本,仍以《石頭記》的名字為多。很有可能此書最初階段是《石頭記》《紅樓夢》並稱的,如現存的鄭藏本這種格局,便是一種例子。再有細檢甲戌本正文下雙行小字朱批及眉批、夾批,共有稱《石頭記》的十六處,稱《紅樓夢》的六處。如單查正文下雙行小字批,則《石頭記》《紅樓夢》各有兩處。據研究,甲戌本上正文下留空後填的雙行小字朱筆批,可能是脂硯齋初評的文字,此本上的眉批和夾批,則可能是重評的文字。那末,如從初評的文字看,《石頭記》《紅樓夢》是相等的,如從再評的文字看,則《石頭記》之名占壓倒優勢。但無論是初評或再評,都應該看作是《石頭記》的初期的情況。根據以上情況來看,則此書初期的名字,可能就是上述情況,兩個名字都被人們運用,而《石頭記》的名字占優勢。
那末,什麼時候使這一情況改變的呢?看來,就是從這個夢覺主人序本開始的(以下簡稱“夢序本”)。可不可能在夢序本之前就早已有別的鈔本全稱《紅樓夢》了呢?這種可能 性當然存在,何況前面已經分析到明義、永忠等人都曾單稱此書為《紅樓夢》過。然而,從目前的情況來說,真正可信的還是這個夢序本,因為它是至今確實的存在。而明義、永忠等人所舉的本子,具體情況很難確定。因為這部書名字很多,會不會剛好舉了他們所習慣或喜歡的名字,而在他們手上的鈔本,也許仍是兩名或多名並稱的呢?會不會恰如鄭藏本那樣呢?也許真正竟是獨標《紅樓夢》的呢?
由於以上種種的可能性都存在,因此我們就無法確定他們所見的本子就只有一種名字叫《紅樓夢》。所以要以實物為證來說,真正獨標《紅樓夢》的,目前要舉最早的本子,還只能舉出這個乾隆四十九年的夢序本來,此外就無可再舉了。至於在這個本子以後而稱《紅樓夢》的,那自然還有更多,如舒元煒序己酉本(乾隆五十四年,公元一七八九年),楊繼振藏本即《紅樓夢稿》本,程偉元、高鶚木活字本等等等等。因為這些本子都在夢序本之後,所以就不在我們討論的範圍之內了。
那末,獨標《紅樓夢》,究竟有些什麼值得稱道的呢?
一、從《紅樓夢》本身的歷史來說,它是從《石頭記》到《紅樓夢》的一個重要標志,在此以前,此書的名字主要是《石頭記》,從這部夢序本開始,以後此書的名字就主要是《 紅樓夢》了。
二、從《紅樓夢》這個名字來說,它比《石頭記》的名字,要富於內涵和引人注目一些。《石頭記》這個名字,在經過了明代人的這個“記”那個“記”的種種傳奇以後,使人感 到有點眼熟,不那麽新鮮奪目。
三、這兩個名字的關係,我曾經說過,《石頭記》是名,《紅樓夢》是字,字是表名的,所以它對名有點解釋的作用。因此它比《石頭記》要更具體、更有內涵些。這並不是要說《石頭記》這個名字好還是《紅樓夢》這個名字好,名和字是一體的,互為表裹的,不存在好壞問題,只存在功能問題。由於《紅樓夢》這個“字”較富於內涵,較有吸引力,所以這個“字”就代替“名”而風行天下了。時至今日,《紅樓夢》這個名字,幾乎可以說是“紅”遍全世界了。但如果要是說《石頭記》,可能知道的人就要少一些,這與曹雪芹名霑,雪芹是他的字,但他卻以雪芹這個字風行天下,知道曹霑這個名字的,肯定要少一些一樣。對於《紅樓夢》這部書來說,至今風行全國和全世界的畢竟是《紅樓夢》這個名字,那末,追本書源一它的最早以此名行世的本子,其意義當然非比尋常了。
二、保存了脂本的某些原貌和文字
夢序本的另一個重要特點,是保存了脂本的某些原貌和文字。我們目前雖然還擁有十多種早期鈔本的《石頭記》或《紅樓夢》,但是它們並沒有能完整地保存原本的鈔寫款式,它 們只是在不同程度上保存了某些原本的款式;它們的文字,有些本子雖然未經人有意識的刪改,但卻免不了有相當數量的鈔錯和鈔漏。因此,對於研究者來說,愈多接近脂本的早期鈔本,就愈有利於我們認識脂本原本的面貌和文字。對於整理《紅樓夢》這個本子,也同樣是愈多早期鈔本愈好,因為它有利於互相比較和作文字上的對校。從這一角度來說,這個夢序本,同樣也有它的十分珍貴的價值。
例如《石頭記》的開頭第一回,應該是什麽樣的一個鈔寫款式?甲戌本第一回開頭第一句,就是“列位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來?”在這之前,卻是各本皆無的一篇“凡例”。但 是庚辰本的第一回開頭第一句,卻是:“此開卷第一回也。”以下便是長長的兩段序言式或自白式的文字,而“列位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來?”這個甲戌本的第一回開頭,卻是緊接在“亦是此書立意本旨”這句話之後,根本沒有另行抬頭。那末此書究竟應該是怎樣的開頭呢?是“列位看官”那裹算全書的正式開頭呢?還是像庚辰本那樣“此開卷第一回也”就是此書的正文的開頭呢?特別要指出的是,目前所有的早期鈔本,除甲戌本和這個夢序本外,其餘如庚辰、己卯、戚序、蒙府、戚寧、夢稿、舒序、列藏、程甲、程乙乃至於後來的評點本,統統都是從“此開卷第一回也”開頭的,所以過去讀《紅樓夢》,從來沒有想到此書應從哪一句開頭的問題。現在就是這個夢序本,卻給我們提供了新的款式。
這個夢序本第一回的款式是:第一行頂格寫紅樓夢”三字,第二行低一格寫“第一回”三字,第三行低二格寫回目。第四行低一格寫“此開卷第一回也”這段文字,直到“故曰假語村言云雲”止(本段開頭的“此”字與右邊“第一回”的“第”字齊)。然後另行低一格寫“比回中凡用夢幻等字”這小段,直到“此書立意本旨”為止。“此開卷第一回也”和“此回中凡用夢幻等字”兩段,都較正文低一格,然後是頂格寫“列位看官你道此書從何而來……”。這樣一來,就十分清楚了,正文是從“列位看官”句開始的,它的鈔寫款式是頂格寫的。正文前的兩段低一格寫的文字,是第一回的回前總評。這種款式,正好與甲戌本的第二、六、十三、十四、十五、十六、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各回的回前回後總評的款式相同。反過來,從夢序本第一回回前評的款式,又可證明甲戌本“凡例”第五條“此開卷第一回也”云云,原本確是脂評第一回的回前評,“凡例”的編寫者硬把這段文字移過去充作“凡例”的第五條,以致破壞了甲戌本脂評的款式,弄得這個號稱“脂硯齋甲戌鈔閱再評”的本子,開頭第一回就沒有了回前總評。現在幸虧這個夢序本,保存了脂本原來的款式,因而使人們得以確切地認識《紅樓夢》的正文開頭,是從“列位看官”句開始,而“此開卷第一回也”這兩段文字,是脂硯齋所作的第一回的回前總評。
在《石頭記》的鈔本中,有數處評語與正文混淆難分的,但在這個夢序本中,卻與別本不一樣,別本作正文的,此本卻明確地作評語鈔錄成雙行小字,例如第三回庚辰本第五十四頁第一行“黛玉方拜見了外祖母”之下,有“此即冷子興所云之史氏太君,賈赦、賈政之母也”一句。庚辰本是作為正文連上句一起書寫下來的,其餘各本無不如此,甲戌本上還在此句旁加了一段朱筆批:“書中人目太繁,故明注一筆,使觀者省眼。”更顯得此句應是正文。但在這個夢序本裹,此句卻是正文下的雙行小字批,與正文有明顯的區別。再如庚辰本第十七至十八回,第二八一頁末行,在正文一說“不盡這太平氣象,富貴風流”之下,有一大段文字:
此時自己回想當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淒涼寂寞,若不虧癩僧跛道二人攜來到此,又安能得見這般世面。本欲作一篇燈月賦省親頌以志今日之事,但又恐入了別書的俗套。按此時之景,即作一賦一贊也不能形容得盡其妙。即不作賦贊,其豪華富麗,觀者諸公亦可想而知矣。所以倒是省了這工夫紙墨,且說正經的為是。
這一大段文字,在庚辰本裹全是正文書寫,其餘各本也是如此,特別是在庚辰本上,有朱筆眉批云:
忽用石兄自語截住,是何筆力,令人安得不拍案叫絕。是閱歷來諸小說中有如此章法乎?
在前引這段文字“且說正經的為是”之下,又有墨筆雙行批語:
自此時以下,皆石頭之語,真是千奇百怪之文。
又戚本在“此時”這段文字以下,亦有如庚辰本墨筆雙行小字批語的文字。
據以上各點來看,此段文字當屬正文,似無可疑。對待這段文字唯一不同的看法,是庚辰本在“此時自己回想”這句的“此一字上,加了一道墨筆橫劃,以與上句隔斷,在眉端又加墨筆批云:
此時句以下一段,似應作注,其作省親賦之說,或以訛作訛不可知。
然而,就是這個夢序本,卻與眾不同,這段文字,也作雙行小字批鈔寫,界線十分明確,再有庚辰本同回在前述這段文字的後面,在正文“明現著蓼汀花漵四字”以下,有一大段文字:
按此四字,並有鳳來儀等處,皆係上回賈政偶然一試寶玉之課藝才情耳,何今日認真用此匾聯?況賈政世代詩書,來往諸客,屏侍座陪者悉皆才技之流,豈無一名手題撰,竟用小兒一戲之辭苟且唐塞,真似暴發新榮之家濫使銀錢,一味抹油塗硃畢,則大書前門綠柳垂金鎖,後戶青山列錦屏之類,則以為大雅可觀,豈石頭記中通部所表之寧榮賈府所為哉?據此論之,竟大相矛盾了,諸公不知,待蠢物石兄自謙妙,可代答云:豈敢。將原委說明,大家方知。
這段文字,庚辰本是完全作為正文鈔寫的,並且還有正文下雙行小字墨筆批語,在其他各本也是如此。但在夢序本裹,卻是正文下的雙行小字批語,文字則作了少量的刪簡。
上述三段文字,究竟是庚辰本等把批語誤作正文呢?還是夢序本把正文誤作批語呢?這就值得進一步探討。夢序本的價值是在於對這三段歷來有疑議的文字,直接提供了一個新的款式,這個款式,無疑是符合“綺圓”批語的觀點的。至於它究竟是正文還是批語,當然還應審慎研究。
山於夢序本的原本是出於脂本,所以雖然此本的文字被改動得很多,但它仍保留著較多的脂本原文,可資校證。例如庚辰本第二回“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這就奇了 ,不想次年又生一位公子”。這句話裹的“不想次年”四字,甲戌、己卯、夢稿、蒙府、列藏、程甲各本,皆同庚辰本,而戚序、舒序、寧本皆改為“不想後來”,程乙本則改為“不想隔了十幾年”。這些本子之所以修改,顯然是為了照應十八回的這一段文字:“那寶玉未入學堂之先,三四歲時,已得賈妃手引口傳,教授了幾本書,數千字在腹內了,其名分雖係姐弟,其情狀有如母子。”因為這裹寫著“其情狀有如母子”,所以前面就不能說“不想次年”了。其實前面冷子興的話,是不能算數的,作者為了寫他攀附雨村,沒話找話說,不懂裝懂,故而信口亂說,真假參半,就如同他說“你們同姓,豈非一族”一樣,充分顯示出此人的無知而又愛吹,後來的人不加深究,沒有參透雪芹的作意,只從字面上看好像前後矛盾,不相照應,因此就作了修改。而夢序本此處,卻與庚辰、已卯、甲戌等早期鈔本一樣,仍保留著脂本的原文。單從這句話來看,夢序本勝過了戚、寧、舒、程乙等各本。
又如在《石頭記》裹最為複雜的句子,無過於第三回從寶玉眼裹看黛玉的一段文字了,因為這段文字早期的《石頭記》鈔本無一相同,只好把它全部排列起來,以見全貌:
甲戌 兩灣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
己卯 ″″″″″″罥″″,″″″笑″笑″露″。
庚辰 ″″半″鵝眉,一對多情杏眼。
夢稿 兩灣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目。
蒙府 ″″″″″″罩″″,″″俊″。
舒序 眉灣似蹙而非蹙,目彩欲動而仍留。
列藏 兩灣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
程甲 ″″″″″″籠″″,″″″喜″喜″情″。
夢序 ″″″″″″″″″,″″″″″″″″″。
從上列這些文句來看,我認為列藏本的文字是正確的。另外,這固句子,恰好與甲戌、已卯、夢序、程甲等本相近。甲戌本原鈔首句第七字似是“罥”字,後塗改為“籠”字,下句“喜”字與“泣”字聲音相近而誤,“情”字係“露”字之誤。己卯本只差下句一個“笑”字,其餘全與列本同。是甲本與夢序本都同甲戌本,也即是與正確的文句只差三個字。我為什麼說列藏本的句子是正確的呢?因為從字句的上下對仗和對黛玉的描寫來說,這兩句最為切合和穩妥。請看在這兩句之下的描寫黛玉的文字:
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閒靜似嬌花照水,行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寶玉又道,妹妹尊名?黛玉便說了名。寶玉又道,表字?黛玉道:無字。寶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字,莫若“顰顰”二字極妙。探春便問:何出?寶玉道:《古今人物通寫》上說: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況這妹妹眉尖若慼,用取這兩個字豈不甚美!
其實,這上面兩段話,就是對那兩句聯語的確切解釋。上句既然叫“似蹙非蹙”,下句自然應該是“似泣非泣”。按:蹙,緊迫也,引申作“緊聚”,王觀《卜運算元》:“山如眉峰聚”,此“聚”字即“蹙”之意。又《孟子·梁惠王下》:“百姓聞王鐘鼓之聲,管籲之音,舉疾首蹙頞而相告。”按:“蹙頞(額)”,皺眉也。寶玉說:“況這妹妹眉尖若慼。”“慼”亦作“慽”,尤愁、悲傷祝《書·盤庚上》:“盤庚遷於殷,民不適有居,率籲眾慼,出矢言。”“眉尖若慼”是尤愁、悲傷的樣子。何況寶玉正是給她取了“顰顰”這個表字。按:顰,皺眉也。《晉書·戴逵傳》:“是猶美西施面學其顰眉。”上面這些意思,正好注釋了“似蹙非蹙”四個字,再加上“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幾句,不是這個“似蹙非蹙”就十分形象化了嗎?理解了這一句,那末,下句自然就只能是“似泣非泣”了,因為下句是上句的呼應。試想如果把“淚光點點” 與“似喜非喜”連起來,怎么能連得上呢?怎么能成為呼應呢?接著還應解決的是究竟是“含露目”還是“含情目”的問題。這毫無疑議,應該是“含露目”。因為上句是“罥煙眉”,這上下各三個字,對得十分貼切。“罥”對“含”,“煙”對“露”,“眉”對“目”,如果中間是個“情”字,就無法相對了。而且因為是“似泣非泣”所以才“含露”,“露”也就是寶玉眼中的“淚光點點”。
經過這樣疏解以後,這兩句話確實應該承認以列藏本最為正確無誤了。然後,以此作為標準,可以看到這兩句的文字,夢序本實際上與甲戌本相同。由此可見此本的一部份文字確是早期脂本的遺文(指其中未被後人改動部分)。雖然有部份文字已被改易了,但其未被改易的部份,仍是極為可貴的。
三、夢序本的改文
前面說過,夢序本的文字有一部份是經人刪改過的,而且所佔的份量並不太小。這裹還要指出,在這許多刪改過的文字裹,又可分為兩類,一類是與程高本相同的文字,另一類是與程高本不同,但也不同於脂本的文字,為了使大家能具體地看到這種情況,特選取部份文字,用表格排列,以顯示庚辰(作為對照的底本)、夢序、程甲三本的異同:
《石頭記》第一回庚辰、夢序、程甲三本部份文字對照表①
庚或小才微善亦無班姑蔡女之德能我總鈔去恐世人不愛看呢石頭笑答道
夢~技~家
程~善(亦能)~縰[然]~也算不得一種奇書〉~〈果然〉
庚我師何太痴耶若雲無朝代可考今我師竟假借漢唐等年紀添綴又有何難
夢吾~也~吾~號~
程我~何必太痴我想歷來野史的朝代無非~〈的名色〉(添~難)
庚但我想歷來野史皆蹈一轍莫如我這不藉此套者反倒新奇別致不過只取
夢~吾()~()~
程(但轍)~我這石頭所記不藉此套只按自己的事體
庚其事體情理罷了又何必拘拘於朝代年紀哉再者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書
夢~故~便~~~
程情理反倒新鮮別致(何書)
庚者甚少愛適趣閒文者特多歷來野史或訕謗君相或貶人妻女姦淫凶惡不
夢~愛[看]適~甚~污~
程(者~多)〈況且那〉~(中)或~
庚可勝數至若佳人才子等書則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終不能不涉於淫濫
夢~紀更有一種風月筆墨其淫穢污臭口惑人心壞人子弟又不可勝數至
程~數~〈最易〉~(又數)~
庚以致滿紙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過作者要寫出自己的那兩首情詩艷賦來
夢若佳人才子等書則又千篇一例且其中不能不仍涉於淫亂以致滿紙潘安
程於才子佳人~~開口文君滿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且終不能不
庚故假擬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傍出一小人其間撥亂亦如劇中之小丑然且
夢子建西子文君不過作者要寫出自己的那兩首情詩艶賦來故假擬出男女
程涉淫濫在作者~()~()~捏~
庚環婢開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
夢二人名姓又必傍出一人在其間撥亂亦如劇中之小丑然且環婢開口即者
程~~〈添〉〈小〉人撥亂其間()〈戲〉()〈一般更可厭者之乎者
庚話竟不如我半世親覩親聞的這幾個女子雖不敢說強似前代書中所有之夢也之乎字樣敷陳滿紙故逐一看去易生厭怠竟不如我半世親聞親見的這
程也非理即文大不近情自相矛盾》(易怠)~見~聞~
我從庚辰本第一回裹選取了十行,即從第六頁第八行起,到第七頁第七行止,以與這個夢序本和程甲本作對照,舉凡夢序本改動脂本文字及程本襲取夢序本的情況以及程本異於夢 序本、夢序本異於脂、程兩本的地方,大致都可以看到一些梗概。但是這裹要說明的是,這十行文字的對照,只能是一個梗概。因為從全書來說,夢序本改動脂本文字及程本襲取夢序本的文字,極不平衡,有些地方,夢序本改動脂本文字較多,有些地方程本完全同於夢序本,凡是這種情況,就不可能在這十行文字中一齊得到反映。特別還要指出的是,上述表格中的文字,顯然可以看到,有些句子,夢序本對脂本故意作了前後的顛倒,程本對夢序本有時也有這種情況。凡是這種改動和故意將原本文字作前後顛倒,我認為都是沒有意義的,都是對曹雪芹原著的一種破壞。但所幸這個夢序本,一是在破壞之餘,還保存了脂本原文的部份面貌,有的甚至其他各本都已不存原貌了。唯獨這個本子還獨留真面(如前所論),這就是很難得的了。另一方面,我們過去讀程本的時候,只知道這種刪改是從 程本開始的。自從有了這個夢序本,就確切知道這種大量的刪改原文,在程本之前就早已有了,至於是不是可以說是從這個夢序本開始的,也還很難說,因為大家知道,戚序本、蒙府本就早已做過文字上的整齊劃一和補苴罅漏的工作了,只不過它的改動面較小而已。
這裹還要指出,夢序本裹,也有補寫的文字。大家知道,庚辰本第二十二回是一回未寫完的文字,在此回“前身色相總無成”句上,有朱筆批語:“此後破失俟再補。”在寶釵詩 謎的末尾,有墨批:“此回未成而芹逝矣,嘆嘆!丁亥夏畸笏臾”所以這回文字是殘稿是不容懐疑的,現將這回末尾殘缺的情形,照原文抄錄如下:
賈政道:是算盤。迎春笑道:是。又往下看是:
階下兒童仰面時,清明妝點最堪宜,
遊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鳳(風)怨別離。
(此探春遠適之讖也,使此人不遠去,將來事敗,諸子孫不至流散也,悲哉傷哉!)
賈政道:這是風箏。探春笑道:是。又看道是:
前身色相總無成,不聽菱歌聽佛經。
莫道此身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此惜春為尼之讖也,公府千金至緇衣乞食,寧不悲夫!)
暫記寶釵製謎雲
朝罷誰攜兩袖煙,琴邊衾裹總無緣。
曉籌不用人雞報,五夜無煩侍女添。
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
光陰荏苒須當惜,風雨陰晴任變遷。
此回未成而芹逝矣,嘆嘆!丁亥夏畸笏叟
這就是庚辰本二十二回末尾殘存的大概面貌。但是這個殘存面貌,在蒙府本、戚序本裹首先就消失了,到這個夢序本裹,同樣也已經補足了。但夢序本的補文與戚本卻不是,回事,是另行補寫的為了節省篇幅,單將夢序本的補文引錄如下,以便與前引庚辰本的殘文對照:
賈政道:是算盤迎春笑道:是。又往下看是:
階下兒童仰面時,清明妝點最堪宜
遊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離。
打一物(此探春遠適之讖也!)
賈政道:好像風箏探春道:是。賈政再往下看是
朝罷誰攜兩袖煙,琴邊衾裹兩無緣。
曉籌不用雞人報,五夜無煩侍女添。
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
光陰荏苒須當惜,風雨陰晴任變遷。
打一物(此黛玉一生愁緒之意)
賈政道:這個臭非是杳寶玉代言道:是賈政又看道:
南面而坐,北面而朝,象變亦變,象喜亦喜
打一物(此寶玉之鏡花水月)
賈政道:好好,大約是鏡子。寶玉笑道:是。賈政道:是誰做的?賈母道:這個大約寶玉 做的。賈政就不言語。往下再看道是:
有眼無珠腹內空,荷花出水喜相逢。
梧桐葉落分離別,恩愛夫妻不到冬。
打一物(此寶釵金玉成空)
賈政看到此謎,明知是竹夫人,今值元宵,語句不吉,便佯作不知,不往下看了,於是夜闌,杯盤狼藉,席散各寢,後事下回分解。
將這段文字與前引庚辰本的殘文對照,不是已經補得整整齊齊了嗎?但這個補文不是雪芹原文,這是毫無疑問的。因為曹雪芹根本沒有寫完這回文字。另外,這個補作的人連庚辰本的殘文和批語都未能看到,如果看到了,他就決不會把寶釵的詩謎硬安到黛玉名下去了。戚本的補文,這首詩就仍屬寶釵。狄平子在此書的眉端還加批云:
寶釵一謎,今本改為黛作。不知作者本意在寫賈氏失敗之先兆,故作謎者為賈氏四姐妹及寶釵,以五人皆賈氏之人也。黛非賈氏人,是以無謎。
狄平子的批語,可謂深得雪芹作意,是講得十分正確的。他所批評的“今本”,當然是指當時最通行的程本。然而,程本對此詩的處理,恰恰同於夢序本。
那末,當時的這個刪改者和補作者,為什麼要去做這種“可憐無補費精神”的事呢?我想,一是他們還沒有充分認識到曹雪芹之偉大,曹雪芹的文章之不可企及,他們以為自己的 手,還可攀上曹雪芹的肩頭。二是為了求全和求新,因為求全,所以要補齊,因為求新,所以就要刪改。然而,由於曹雪芹的偉大,《石頭記》的藝術魅力,這個雖經刪改的本子,它的未被刪改的原文原貌(原鈔本款式),仍在向人們發出迷人的芬芳。
四、夢序本的批語
《石頭記》的早期鈔本,都是帶著脂硯齋的評語的。曹雪芹的創作和脂硯齋的評不僅是同時進行的,而且也是無法分開的,甲戌本第一回眉批云: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嘗哭芹,淚亦待盡。每意覓青硬峰再問石兄,余(奈)不遇獺(癩)頭和尚何!悵悵!今而後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本(幸),餘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甲午八日(月)淚筆①得真真好述者,錯(真?)不錯,真好批者,批得出。
這段批語,到了夢序本裹,又被刪簡為:
若說襲人不來同臥固不成文字,來同臥亦不成文字,卻雲“和衣衾上”,是何神奇絕妙文字。
以上就是夢序本刪簡批語的情況。
當然,夢序本里也有少數未被刪簡的批語,如甲戌本第一回“還只沒有實在的好處”句旁夾批云:
妙極,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者,見此大不歡喜。
甲戌本這段批語開頭數字是讀不通的,但在夢序本裹,卻是完整的暢通的一段文字:
好極!今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者,見之大不歡喜。
這段批語,就完全暢通了。再如甲戌本第一回“溫柔富貴鄉去安身樂業”上眉批云:
昔子房後謁黃石公,惟見一石。子房當時恨不隨此石去,余亦恨不能隨此石而去也。聊供閱者一笑。
這段甲戌本的眉批,在夢序本裹是雙行小字批,全文云:
昔子房後謁黃石公,惟見一石。子房當時恨不隨此石而去,余今見此石,亦惟恨不能隨此石而去。聊供閱者一笑。
對照之下,顯然夢序本的文字要正確完整得多。
只要讀讀上面這兩條批語,便可明白他們兩人親密的關係,因此,甚至可以說,如果要瞭解《石頭記》的原始面貌的話,那就必須注意到它的正文和它的批語幾乎是一體的,不可分割的。所以此書鈔本的題簽就是《脂硯齋重評石頭記》。
由於以上這種特殊情況,我們在研究《石頭記》的鈔本和此書的非常豐富的內涵的時候,就特別重視此書的評語。鈔本有沒有評語,評語是多是少,差不多是評價這個鈔本的依據之一。
夢覺主人序本《紅樓夢》,是帶有較多的評語的一種鈔本,因此它就十分值得重視。據統計,全書共有評語二百四十八條。①我認真統計了此本第一回的評語,共有九十四條,② 為全書評語最多的一回。
夢序本的這許多評語,證明它的底本當是一個早期的鈔本,可惜的是這許多批語,都經過刪改和簡化了,這是一大遺憾。但這些經過刪簡的批語,也仍然是有作用的,一是它可以 證明此本的來源,二是它可以用來對證別本上的批語。三是它畢竟還有少量未被刪簡的批語,可以用來校核別本上的批語,起到互校的作用。另外,此本還有少量獨有的批語,也可用來作為探索此本來源的一種資料。
夢序本批語被刪簡的情況,比較明顯,現列舉數例以見其大概:
①見鄭慶山《讀夢覺本〈紅樓夢〉批語札記》。一九八八年第三期《紅樓夢學刊》 。
②此回評語,周汝昌統計是八十八條,鄭慶山統計是九十五條,與我的統計差一條。這個差別,可能是計算方法的不同,如應該作為兩條批語的,卻作了一條等等,當然也可能是我們的疏忽。
1、 甲戌本第二回“誰想他命運兩濟”一段上眉批云:好極。與英蓮有命無運四字遙遙相映射。蓮,主也。杏,僕也。今蓮反無運,而杏則兩全,可知世人原在運數,不在眼下之高低也。此則大有深意存焉。
這段甲戌本的眉批,在夢序本裹,已移作句下雙行小字批,且文字刪簡得只剩下十四個字:妙。與英蓮有命無運四字遙相對照。
2、 甲戌本第四回“長到十八九歲上,酷愛男風,最厭女子”句旁夾批云:最厭女子,仍為女子喪生,是何等大筆。不是寫馮淵,正是寫英蓮。
這段甲戌本的夾批,在夢序本裹,已移作正文下的雙行小字批,並且只刪簡成九個字:不是寫□淵,是寫英□。
3、 己卯本第十八回“第四齣離魂”下雙行小字批:伏黛玉死,牡丹亭中。所點之戲劇伏四事,乃通部書之大過節、大關鍵。
這段己卯本的正文下雙行小字批,在夢序本裹仍作雙行小字,但已被刪簡成:伏黛玉之死,牡丹亭。這樣一來,連文句都無法通了。
4、 庚辰本第二十一回“翻身看時,只見襲人和衣睡在衾上”句下雙行小字批云:神極之筆,試思襲人不來同臥亦不成文字,來同臥更不同(同字衍一庸)成文字,雲和衣衾上,正是來同臥不來同臥之間,何神奇文,妙絕矣!好襲人,真好石頭記。
夢序本還有四十多條獨出的批,但據研究,可能都不是脂批。當然這些批,對研究此本的形成過程,還是有用處的。
五、夢序本的序言
在現存《石頭記》或《紅樓夢》鈔本的序言中,最值得稱道的,是戚蓼生寫的敍和夢覺主人寫的序。戚敍本文暫不旁及,現在單論夢覺主人的這篇序言。我認為這篇序言,表明了 作者對《紅樓夢》起碼有五個重大問題的看法。
第一,它對《紅樓夢》的命名提出了看法。序文說:
辭傳閨秀而涉於幻者,故是書以夢名也。夫夢曰“紅樓”,乃巨家大室兒女之情,事有真不真耳。紅樓富女,詩證香山。悟幻莊周,夢歸蝴蝶。作是書者,藉以命名為之《紅樓夢》焉。
這段序文是說,《紅樓夢》寫的是“閨秀”,是“巨家大室的兒女之情”,有真實的,也有不真實的(幻),這種寫法,可以證之以白香山(居易)的詩和莊子的文章。
白香山的詩,究竟是那一首呢?我認為是指白居易寫的《和夢遊春詩一百韻並序》。這首詩見《全唐詩》卷四三七。這首詩本是和元稹的《夢遊春七十韻》的。現在先看看白詩的 有關部分:
昔君夢遊春,夢遊西山曲。恍若有所遇,似愜平生欲。因尋菖蒲水,漸入桃花谷。到一紅 樓家,愛之看不足。池流渡清泚,草嫩蹋綠蓐。門柳暗全低,檐櫻紅半熟。轉行深深院, 過盡重重屋。烏龍臥不驚,青鳥飛相逐。漸聞玉佩響,始辨珠履躅。遙見窗下人,娉婷十 五六。霞光抱明月,蓮艷開初旭。縹緲雲雨仙,氛氳蘭麝馥
在這一大段文字里,分明是描寫了一個“紅樓富女”。按這首詩是有本事的,本事就是元稹與鶯鶯(借用小說人名)的一段戀愛故事。①元稹初與鶯鶯好合,後復棄之,作《夢遊春》詩以記其事。
白居易對此事瞭解甚悉,故又作和詩。並且在詩敍里說:“大抵悔既往而悟將來也。”確實這首詩的用語(“到一紅樓家”),以及詩中描寫的“窗下人”,頗有點《紅樓夢》的味道的。無怪乎這位夢覺主人會說“詩證香山”了。
至於莊子的文,當然是指《齊物論》的最後一段文字: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自從莊子的這一思想問世後,不知影響了後世多少的文學家和思想家,這段語的基本思想,就是一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於是邯鄲黃梁,南柯蟻穴,人生如夢,夢如人生,等等等等,為世上失意落魄的人提供了精神慰藉,甲戌本“凡例”末尾的詩,前四句是:
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
悲喜千般同幻緲,古今一夢盡荒唐。
這四句詩基本就是這一思想。夢覺主人認為《紅樓夢》這個“夢”字的來源,就是出於荘周。曹雪芹本人的思想,是否同於荘周?我看未必,儘管庚辰本開頭就說:
作者自雲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之說,撰此石頭記一書也,故曰甄士隱云云。
但貫串於全書的並不是一切都是虛無和幻緲,如果都是“悲喜千般同幻緲”,那末“紅樓夢”裹哪來那末深沉的悲劇意識?但是如果僅僅是指《紅樓夢》這個“夢”字的出處,那末,無疑夢覺主人是說得對的。夢覺主人認為,香山的詩,荘子的文,合起來就是《紅樓夢》三個字的出處。
第二,關於《紅樓夢》的真假虛實問題。序文說:
今夫《紅樓夢》之書,立意以賈氏□主,甄姓為賓明矣。真少而假多也。假多即幻,幻即是夢。書之奚究其真假,惟取乎事之近理,詞無妄誕。說夢豈無荒誕,乃幻中有情,情中有幻是也。
《紅樓夢》的情節,是夢是幻,迷離倘恍,真真假假,一時令人摸不著頭腦,但夢覺主人卻能透過表象,直揭本旨,他指出“奚究其真假,惟取乎事之近理”,“幻中有情,情中有幻”。這與書中所提示的“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是一樣的意思。這實際上就是讀此書的南針,是作者有意作的暗示。這一層深意,這位夢覺主人卻一下就能識透,足證他確是一位“大知識”。
第三,是指出了此書“闢舊套,開生面”的問題。序文說:
鬟婢嫋嫋,秀穎如此,列隊紅妝,釵成十二,猶有寶玉之痴情,未免風月浮貶,此則不然。天地乾道為剛,本秉於男子,簪纓華胄,垂紳執笏者,代不乏人。方正賈老居尊,子姪躋躋英年。如此世代朱衣,恩隆九五,不難功業華褒,此則亦不然。是則書之似真而又幻乎?此作者之闢舊套,開生面之謂也。
夢覺主人指出了按常套,寶玉處於“列隊紅妝,釵成十二”之間,勢必“風月浮貶”;然而書中卻偏偏不是如此描寫。此“闢舊套,開生面”之一。賈氏“世代朱衣,恩隆九五”,自然應該“功業華褒”,永保爵祿,然而“亦不然”,書中卻偏偏來一個“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落了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此“闢舊套,開生面”之二。夢覺主人能獨具隻眼,看出此書之不落常套,並且加以讚賞,這就是很大的識力。
第四,是指出了此書“工於敍事,善寫性骨”。序文說:
至於□(日?)用事物之間,婚喪喜慶之類,儼然大家,□□事有重出,詞無再犯。其吟詠詩詞,自屬清□,不落小說故套,言語動作之間,飲食起居之事,竟是庭闈形表,語謂因人,詞多徹性,其詼諧戲謔,筆端生活,未墜村編俗俚。此作者工於敘事,善寫性骨也。
夢覺主人的這一段話,確切而深刻地指出了《紅樓夢》在人物和生活描寫上的真實性和生動性。所謂“語謂因人,詞多徹性”,用我們現在的話來說,就是語言的人物個性化。
第五,提出了對八十回後是否需要續書的看法。序文說:
書之傳述未終,餘帙杳不可得。旣雲夢者,宜乎留其有餘不盡,猶人之夢方覺,兀坐追思,置懐抱於永永也。
夢覺主人明確提出“宜乎留其有餘不盡”,這就是說八十回後無需續書,這與戚蓼生的觀點是完全一致的。
綜合本文所述五個方面,可以清楚地看出,夢序本在《紅樓夢》的早期鈔本序列中,是一部具有獨特面貌和特殊意義的鈔本,它既是從脂評系統走到程本系統的一個橋樑,又是保存著脂本某些原始面貌,因而也是研究脂本的不可或缺的珍貴鈔本。
《紅樓夢》各版本大盤點
《紅樓夢》被認為是中國最具文學成就的古典小說,是中國長篇小說創作的巔峰之作,並被認為是中國古典小說“四大名著”之首,它的影響已經超越了時代和國界,是世界文學歷史上一顆璀璨的明珠,甚至在現代產生了一門以研究紅樓夢為主題的學科“紅學”。 |
《紅樓夢》[甲戌本] | 《紅樓夢》[己卯本] | 《紅樓夢》[庚辰本] | 《紅樓夢》[蒙府本] | 《紅樓夢》[戚本] | 《紅樓夢》[楊本] | 《紅樓夢》[舒序本] | 《紅樓夢》[列藏本] | 《紅樓夢》[甲辰本] | 《紅樓夢》[鄭藏本] | 《紅樓夢》[程甲本] | 《紅樓夢》[程乙本] | 《紅樓夢》[蔡義江校本] | 《紅樓夢》[三家評本] | 《紅樓夢》[脂本匯校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