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
正文
話說寶玉為自己失言被寶釵問住,想要掩飾過去,只見秋紋進來說:“外頭老爺叫二爺呢。”寶玉巴不得一聲,便走了。去到賈政那裡,賈政道:“我叫你來不為別的,現在你穿著孝,不便到學裡去,你在家裡,必要將你念過的文章溫習溫習。我這幾天倒也閒著,隔兩三日要做幾篇文章我瞧瞧,看你這些時進益了沒有。”寶玉只得答應著。賈政又道:“你環兄弟蘭侄兒我也叫他們溫習去了。倘若你作的文章不好,反倒不及他們,那可就不成事了。”寶玉不敢言語,答應了個“是”,站著不動。賈政道:“去罷。”寶玉退了出來,正撞見賴大諸人拿著些冊子進來。
寶玉一溜煙回到自己房中,寶釵問了知道叫他作文章,倒也喜歡,惟有寶玉不願意,也不敢怠慢。正要坐下靜靜心,見有兩個姑子進來,寶玉看是地藏庵的,來和寶釵說:“請二奶奶安。”寶釵待理不理的說:“你們好?”因叫人來:“倒茶給師父們喝。”寶玉原要和那姑子說話,見寶釵似乎厭惡這些,也不好兜搭。那姑子知道寶釵是個冷人,也不久坐,辭了要去。寶釵道:“再坐坐去罷。”那姑子道:“我們因在鐵檻寺做了功德,好些時沒來請太太奶奶們的安,今日來了,見過了奶奶太太們,還要看四姑娘呢。”寶釵點頭,由他去了。
那姑子便到惜春那裡,見了彩屏,說:“姑娘在那裡呢?”彩屏道:“不用提了。姑娘這幾天飯都沒吃,只是歪著。”那姑子道:“為什麼?”彩屏道:“說也話長。你見了姑娘只怕他便和你說了。”惜春早已聽見,急忙坐起來說:“你們兩個人好啊?見我們家事差了,便不來了。”那姑子道:“阿彌陀佛!有也是施主,沒也是施主,別說我們是本家庵里的,受過老太太多少恩惠呢。如今老太太的事,太太奶奶們都見了,只沒有見姑娘,心裡惦記,今兒是特特的來瞧姑娘來的。”惜春便問起水月庵的姑子來,那姑子道:“他們庵里鬧了些事,如今門上也不肯常放進來了。”便問惜春道:“前兒聽見說櫳翠庵的妙師父怎么跟了人去了?”惜春道:“那裡的話!說這個話的人堤防著割舌頭。人家遭了強盜搶去,怎么還說這樣的壞話。”那姑子道:“妙師父的為人怪僻,只怕是假惺惺罷。在姑娘面前我們也不好說的。那裡象我們這些粗夯人,只知道諷經念佛,給人家懺悔,也為著自己修個善果。”惜春道:“怎么樣就是善果呢?”那姑子道:“除了咱們家這樣善德人家兒不怕,若是別人家,那些誥命夫人小姐也保不住一輩子的榮華。到了苦難來了,可就救不得了。只有個觀世音菩薩大慈大悲,遇見人家有苦難的就慈心發動,設法兒救濟。為什麼如今都說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呢。我們修了行的人,雖說比夫人小姐們苦多著呢,只是沒有險難的了。雖不能成佛作祖,修修來世或者轉個男身,自己也就好了。不象如今脫生了個女人胎子,什麼委屈煩難都說不出來。姑娘你還不知道呢,要是人家姑娘們出了門子,這一輩子跟著人是更沒法兒的。若說修行,也只要修得真。那妙師父自為才情比我們強,他就嫌我們這些人俗,豈知俗的才能得善緣呢。他如今到底是遭了大劫了。”惜春被那姑子一番話說得合在機上,也顧不得丫頭們在這裡,便將尤氏待他怎樣,前兒看家的事說了一遍。並將頭髮指給他瞧道:“你打諒我是什麼沒主意戀火坑的人么?早有這樣的心,只是想不出道兒來。”那姑子聽了,假作驚慌道:“姑娘再別說這個話!珍大奶奶聽見還要罵殺我們,攆出庵去呢!姑娘這樣人品,這樣人家,將來配個好姑爺,享一輩子的榮華富貴。”惜春不等說完,便紅了臉說:“珍大奶奶攆得你,我就攆不得么?”那姑子知是真心,便索性激他一激,說道:“姑娘別怪我們說錯了話,太太奶奶們那裡就依得姑娘的性子呢?那時鬧出沒意思來倒不好。我們倒是為姑娘的話。”惜春道:“這也瞧罷咧。”彩屏等聽這話頭不好,便使個眼色兒給姑子叫他去。那姑子會意,本來心裡也害怕,不敢挑逗,便告辭出去。惜春也不留他,便冷笑道:“打諒天下就是你們一個地藏庵么!”那姑子也不敢答言去了。
彩屏見事不妥,恐擔不是,悄悄的去告訴了尤氏說:“四姑娘絞頭髮的念頭還沒有息呢。他這幾天不是病,竟是怨命。奶奶堤防些,別鬧出事來,那會子歸罪我們身上。”尤氏道:“他那裡是為要出家,他為的是大爺不在家,安心和我過不去,也只好由他罷了。”彩屏等沒法,也只好常常勸解。豈知惜春一天一天的不吃飯,只想絞頭髮。彩屏等吃不住,只得到各處告訴。邢王二夫人等也都勸了好幾次,怎奈惜春執迷不解。
邢王二夫人正要告訴賈政,只聽外頭傳進來說:“甄家的太太帶了他們家的寶玉來了。”眾人急忙接出,便在王夫人處坐下。眾人行禮,敘些溫寒,不必細述。只言王夫人提起甄寶玉與自己的寶玉無二,要請甄寶玉一見。傳話出去,回來說道:“甄少爺在外書房同老爺說話,說的投了機了,打發人來請我們二爺三爺,還叫蘭哥兒,在外頭吃飯。吃了飯進來。”說畢,裡頭也便擺飯。不題。
且說賈政見甄寶玉相貌果與寶玉一樣,試探他的文才,竟應對如流,甚是心敬,故叫寶玉等三人出來警勵他們。再者倒底叫寶玉來比一比。寶玉聽命,穿了素服,帶了兄弟侄兒出來,見了甄寶玉,竟是舊相識一般。那甄寶玉也象那裡見過的,兩人行了禮,然後賈環賈蘭相見。本來賈政席地而坐,要讓甄寶玉在椅子上坐。甄寶玉因是晚輩,不敢上坐,就在地下鋪了褥子坐下。如今寶玉等出來,又不能同賈政一處坐著,為甄寶玉又是晚一輩,又不好叫寶玉等站著。賈政知是不便,站著又說了幾句話,叫人擺飯,說:“我失陪,叫小兒輩陪著,大家說說話兒,好叫他們領領大教。”甄寶玉遜謝道:“老伯大人請便。侄兒正欲領世兄們的教呢。”賈政回復了幾句,便自往內書房去。那甄寶玉反要送出來,賈政攔住。寶玉等先搶了一步出了書房門檻,站立著看賈政進去,然後進來讓甄寶玉坐下。彼此套敘了一回,諸如久慕竭想的話,也不必細述。
且說賈寶玉見了甄寶玉,想到夢中之景,並且素知甄寶玉為人必是和他同心,以為得了知己。因初次見面,不便造次。且又賈環賈蘭在坐,只有極力誇讚說:“久仰芳名,無由親炙。今日見面,真是謫仙一流的人物。”那甄寶玉素來也知賈寶玉的為人,今日一見,果然不差,”只是可與我共學,不可與你適道,他既和我同名同貌,也是三生石上的舊精魂了。既我略知了些道理,怎么不和他講講。但是初見,尚不知他的心與我同不同,只好緩緩的來。”便道:“世兄的才名,弟所素知的,在世兄是數萬人的裡頭選出來最清最雅的,在弟是庸庸碌碌一等愚人,忝附同名,殊覺玷辱了這兩個字。”賈寶玉聽了,心想:“這個人果然同我的心一樣的。但是你我都是男人,不比那女孩兒們清潔,怎么他拿我當作女孩兒看待起來?”便道:“世兄謬讚,實不敢當。弟是至濁至愚,只不過一塊頑石耳,何敢比世兄品望高清,實稱此兩字。”甄寶玉道:“弟少時不知分量,自謂尚可琢磨。豈知家遭消索,數年來更比瓦礫猶殘,雖不敢說歷盡甘苦,然世道人情略略的領悟了好些。世兄是錦衣玉食,無不遂心的,必是文章經濟高出人上,所以老伯鍾愛,將為席上之珍。弟所以才說尊名方稱。”賈寶玉聽這話頭又近了碌蠹的舊套,想話回答。賈環見未與他說話,心中早不自在。倒是賈蘭聽了這話甚覺合意,便說道:“世叔所言固是太謙,若論到文章經濟,實在從歷練中出來的,方為真才實學。在小侄年幼,雖不知文章為何物,然將讀過的細味起來,那膏粱文繡比著令聞廣譽,真是不啻百倍的了。”甄寶玉未及答言,賈寶玉聽了蘭兒的話心裡越發不合,想道:“這孩子從幾時也學了這一派酸論。”便說道:“弟聞得世兄也詆盡流俗,性情中另有一番見解。今日弟幸會芝范,想欲領教一番超凡入聖的道理,從此可以淨洗俗腸,重開眼界,不意視弟為蠢物,所以將世路的話來酬應。”甄寶玉聽說,心裡曉得”他知我少年的性情,所以疑我為假。我索性把話說明,或者與我作個知心朋友也是好的。”便說道:“世兄高論,固是真切。但弟少時也曾深惡那些舊套陳言,只是一年長似一年,家君致仕在家,懶於酬應,委弟接待。後來見過那些大人先生盡都是顯親揚名的人,便是著書立說,無非言忠言孝,自有一番立德立言的事業,方不枉生在聖明之時,也不致負了父親師長養育教誨之恩,所以把少時那一派迂想痴情漸漸的淘汰了些。如今尚欲訪師覓友,教導愚蒙,幸會世兄,定當有以教我。適才所言,並非虛意。”賈寶玉愈聽愈不耐煩,又不好冷淡,只得將言語支吾。幸喜裡頭傳出話來說:“若是外頭爺們吃了飯,請甄少爺裡頭去坐呢。”寶玉聽了,趁勢便邀甄寶玉進去。
那甄寶玉依命前行,賈寶玉等陪著來見王夫人。賈寶玉見是甄太太上坐,便先請過了安,賈環賈蘭也見了。甄寶玉也請了王夫人的安。兩母兩子互相廝認。雖是賈寶玉是娶過親的,那甄夫人年紀已老,又是老親,因見賈寶玉的相貌身材與他兒子一般,不禁親熱起來。王夫人更不用說,拉著甄寶玉問長問短,覺得比自己家的寶玉老成些。回看賈蘭,也是清秀超群的,雖不能象兩個寶玉的形像,也還隨得上。只有賈環粗夯,未免有偏愛之色。眾人一見兩個寶玉在這裡,都來瞧看,說道:“真真奇事,名字同了也罷,怎么相貌身材都是一樣的。虧得是我們寶玉穿孝,若是一樣的衣服穿著,一時也認不出來。”內中紫鵑一時痴意發作,便想起黛玉來,心裡說道:“可惜林姑娘死了,若不死時,就將那甄寶玉配了他,只怕也是願意的。”正想著,只聽得甄夫人道:“前日聽得我們老爺回來說,我們寶玉年紀也大了,求這裡老爺留心一門親事。”王夫人正愛甄寶玉,順口便說道:“我也想要與令郎作伐。我家有四個姑娘,那三個都不用說,死的死,嫁的嫁了,還有我們珍大侄兒的妹子,只是年紀過小几歲,恐怕難配。倒是我們大媳婦的兩個堂妹子生得人才齊整,二姑娘呢,已經許了人家,三姑娘正好與令郎為配。過一天我給令郎作媒,但是他家的家計如今差些。”甄夫人道:“太太這話又客套了。如今我們家還有什麼,只怕人家嫌我們窮罷了。”王夫人道:“現今府上復又出了差,將來不但復舊,必是比先前更要鼎盛起來。”甄夫人笑著道:“但願依著太太的話更好。這么著就求太太作個保山。”甄寶玉聽他們說起親事,便告辭出來。賈寶玉等只得陪著來到書房,見賈政已在那裡,復又立談幾句。聽見甄家的人來回甄寶玉道:“太太要走了,請爺回去罷。”於是甄寶玉告辭出來。賈政命寶玉環蘭相送。不題。
且說寶玉自那日見了甄寶玉之父,知道甄寶玉來京,朝夕盼望。今兒見面原想得一知己,豈知談了半天,竟有些冰炭不投。悶悶的回到自己房中,也不言,也不笑,只管發怔。寶釵便問:“那甄寶玉果然象你么?”寶玉道:“相貌倒還是一樣的。只是言談間看起來並不知道什麼,不過也是個祿蠹。”寶釵道:“你又編派人家了。怎么就見得也是個祿蠹呢?”寶玉道:“他說了半天,並沒個明心見性之談,不過說些什麼文章經濟,又說什麼為忠為孝,這樣人可不是個祿蠹么!只可惜他也生了這樣一個相貌。我想來,有了他,我竟要連我這個相貌都不要了。”寶釵見他又發呆話,便說道:“你真真說出句話來叫人發笑,這相貌怎么能不要呢。況且人家這話是正理,做了一個男人原該要立身揚名的,誰象你一味的柔情私意。不說自己沒有剛烈,倒說人家是祿蠹。”寶玉本聽了甄寶玉的話甚不耐煩,又被寶釵搶白了一場,心中更加不樂,悶悶昏昏,不覺將舊病又勾起來了,並不言語,只是傻笑。寶釵不知,只道是”我的話錯了,他所以冷笑”,也不理他。豈知那日便有些發獃,襲人等慪他也不言語。過了一夜,次日起來只是發獃,竟有前番病的樣子。
一日,王夫人因為惜春定要絞發出家,尤氏不能攔阻,看著惜春的樣子是若不依他必要自盡的,雖然晝夜著人看著,終非常事,便告訴了賈政。賈政嘆氣跺腳,只說:“東府里不知幹了什麼,鬧到如此地位。”叫了賈蓉來說了一頓,叫他去和他母親說,認真勸解勸解。”若是必要這樣,就不是我們家的姑娘了。”豈知尤氏不勸還好,一勸了更要尋死,說:“做了女孩兒終不能在家一輩子的,若象二姐姐一樣,老爺太太們倒要煩心,況且死了。如今譬如我死了似的,放我出了家,乾乾淨淨的一輩子,就是疼我了。況且我又不出門,就是櫳翠庵,原是咱們家的基趾,我就在那裡修行。我有什麼,你們也照應得著。現在妙玉的當家的在那裡。你們依我呢,我就算得了命了;若不依我呢,我也沒法,只有死就完了。我如若遂了自己的心愿,那時哥哥回來我和他說,並不是你們逼著我的。若說我死了,未免哥哥回來倒說你們不容我。”尤氏本與惜春不合,聽他的話也似乎有理,只得去回王夫人。
王夫人已到寶釵那裡,見寶玉神魂失所,心下著忙,便說襲人道:“你們忒不留神,二爺犯了病也不來回我。”襲人道:“二爺的病原來是常有的,一時好,一時不好。天天到太太那裡仍舊請安去,原是好好兒的,今兒才發糊塗些。二奶奶正要來回太太,恐防太太說我們大驚小怪。”寶玉聽見王夫人說他們,心裡一時明白,恐他們受委屈,便說道:“太太放心,我沒什麼病,只是心裡覺著有些悶悶的。”王夫人道:“你是有這病根子,早說了好請大夫瞧瞧,吃兩劑藥好了不好!若再鬧到頭裡丟了玉的時候似的,就費事了。”寶玉道:“太太不放心便叫個人來瞧瞧,我就吃藥。”王夫人便叫丫頭傳話出來請大夫。這一個心思都在寶玉身上,便將惜春的事忘了。遲了一回,大夫看了,服藥。王夫人回去。
過了幾天,寶玉更糊塗了,甚至於飯食不進,大家著急起來。恰又忙著脫孝,家中無人,又叫了賈芸來照應大夫。賈璉家下無人,請了王仁來在外幫著料理。那巧姐兒是日夜哭母,也是病了。所以榮府中又鬧得馬仰人翻。
一日又當脫孝來家,王夫人親身又看寶玉,見寶玉人事不醒,急得眾人手足無措。一面哭著,一面告訴賈政說:“大夫回了,不肯下藥,只好預備後事。”賈政嘆氣連連,只得親自看視,見其光景果然不好,便又叫賈璉辦去。賈璉不敢違拗,只得叫人料理。手頭又短,正在為難,只見一個人跑進來說:“二爺,不好了,又有饑荒來了。”賈璉不知何事,這一唬非同小可,瞪著眼說道:“什麼事?”那小廝道:“門上來了一個和尚,手裡拿著二爺的這塊丟的玉,說要一萬賞銀。”賈璉照臉啐道:“我打量什麼事,這樣慌張。前番那假的你不知道么!就是真的,現在人要死了,要這玉做什麼!”小廝道:“奴才也說了,那和尚說給他銀子就好了。”又聽著外頭嚷進來說:“這和尚撒野,各自跑進來了,眾人攔他攔不住。”賈璉道:“那裡有這樣怪事,你們還不快打出去呢。”正鬧著,賈政聽見了,也沒了主意了。裡頭又哭出來說:“寶二爺不好了!”賈政益發著急。只見那和尚嚷道:“要命拿銀子來!”賈政忽然想起,頭裡寶玉的病是和尚治好的,這會子和尚來,或者有救星。但是這玉倘或是真,他要起銀子來怎么樣呢?想了一想,姑且不管他,果真人好了再說。
賈政叫人去請,那和尚已進來了,也不施禮,也不答話,便往裡就跑。賈璉拉著道:“裡頭都是內眷,你這野東西混跑什麼!”那和尚道:“遲了就不能救了。”賈璉急得一面走一面亂嚷道:“裡頭的人不要哭了,和尚進來了。”王夫人等只顧著哭,那裡理會。賈璉走近來又嚷,王夫人等回過頭來,見一個長大的和尚,唬了一跳,躲避不及。那和尚直走到寶玉炕前,寶釵避過一邊,襲人見王夫人站著,不敢走開。只見那和尚道:“施主們,我是送玉來的。”說著,把那塊玉擎著道:“快把銀子拿出來,我好救他。”王夫人等驚惶無措,也不擇真假,便說道:“若是救活了人,銀子是有的。”那和尚笑道:“拿來。”王夫人道:“你放心,橫豎折變的出來。”和尚哈哈大笑,手拿著玉在寶玉耳邊叫道:“寶玉,寶玉,你的寶玉回來了。”說了這一句,王夫人等見寶玉把眼一睜。襲人說道:“好了。”只見寶玉便問道:“在那裡呢?”那和尚把玉遞給他手裡。寶玉先前緊緊的攥著,後來慢慢的得過手來,放在自己眼前細細的一看說:“噯呀,久違了!”里外眾人都喜歡的念佛,連寶釵也顧不得有和尚了。賈璉也走過來一看,果見寶玉回過來了,心裡一喜,疾忙躲出去了。
那和尚也不言語,趕來拉著賈璉就跑。賈璉只得跟著到了前頭,趕著告訴賈政。賈政聽了喜歡,即找和尚施禮叩謝。和尚還了禮坐下。賈璉心下狐疑:“必是要了銀子才走。”賈政細看那和尚,又非前次見的,便問:“寶剎何方?法師大號?這玉是那裡得的?怎麼小兒一見便會活過來呢?”那和尚微微笑道:“我也不知道,只要拿一萬銀子來就完了。”賈政見這和尚粗魯,也不敢得罪,便說:“有。”和尚道:“有便快拿來罷,我要走了。”賈政道:“略請少坐,待我進內瞧瞧。”和尚道:“你去快出來才好。”
賈政果然進去,也不及告訴便走到寶玉炕前。寶玉見是父親來,欲要爬起,因身子虛弱起不來。王夫人按著說道:“不要動。”寶玉笑著拿這玉給賈政瞧道:“寶玉來了。”賈政略略一看,知道此事有些根源,也不細看,便和王夫人道:“寶玉好過來了。這賞銀怎么樣?”王夫人道:“盡著我所有的折變了給他就是了。”寶玉道:“只怕這和尚不是要銀子的罷。”賈政點頭道:“我也看來古怪,但是他口口聲聲的要銀子。”王夫人道:“老爺出去先款留著他再說。”賈政出來,寶玉便嚷餓了,喝了一碗粥,還說要飯。婆子們果然取了飯來,王夫人還不敢給他吃。寶玉說:“不妨的,我已經好了。”便爬著吃了一碗,漸漸的神氣果然好過來了,便要坐起來。麝月上去輕輕的扶起,因心裡喜歡,忘了情說道:“真是寶貝,才看見了一會兒就好了。虧的當初沒有砸破。”寶玉聽了這話,神色一變,把玉一撂,身子往後一仰。未知死活,下回分解。
賞析
惑偏私惜春矢素志 :惜春迷惑於地藏庵尼姑的宣傳,立誓實現自己出家的夙願。
證同類寶玉失相知:甄寶玉和賈寶玉都是寶玉,所以說“同類”。證,驗證。把兩個“寶玉”放在一起,加以驗證,誰真誰假。結果是:二人貌合神離。於是兩個寶玉由此各各失掉了知己。本文內容較多,分成兩節。
一
地藏庵的尼姑來到賈府串門,向惜春宣傳當尼姑的種種好處。惜春老早就有出家的念頭,聽這二位尼姑的宣傳之後,出家的志向更加堅定了。注意,這裡用了“偏私”二字,是有深意的。尼姑的這種宣傳,說當尼姑這樣好,那樣好,並非是事實,而是她們的一種私人偏見。試想,一個青春女人,把自己的許多天生的欲望,首先是作為女人命根子的愛情慾望,絕對禁固起來,用鐵鎖鏈把自己的精神鎖了起來,這會是快樂幸福的事嗎?觀音菩薩尚且要韋陀陪她。何況是凡人女子?
人,尤其是女人,向別的人宣傳自己職業或所獲的益處,希望別人同來參與分享這種益處時,有兩種情況:一是自己的職業或所獲的確很好,值得他(她)人來分享;一是自己的職業或所獲並不好,甚至是很糟,或是出於無奈,嫉妒他(她)人的職業和所獲的幸福,想把自己的這種不好和無奈推向他(她)人,以便使更多的人失掉幸福,與自己同處一種環境,以求得自己心理上的平衡。人,有一種天性:除了至親至愛之外,是不會有人將自己的幸福讓他(她)人一齊來分享的;而只有希望別人來同當自身的不幸和災難。“偏私”宣傳即是這一種;地藏庵的尼姑來向惜春遊說,說什麼當尼姑可以免除災難,可以讓來世獲取幸福或轉成男身,就是這種“偏私”宣傳,就是希望有更多的女人來和她們一起在精神牢籠中受罪。社會上的這種宣傳很多,尤其是女人的宣傳,多屬這一類。
這使我想起一則《伊索寓言》:一隻狐狸被獵人打掉了尾巴,很痛苦。她看到其它的狐狸都有尾巴,而獨自己沒有,更是苦不堪言。於是她,便四處宣傳沒有尾巴的種種好處,希望其它的狐狸也能像她那樣把尾巴去掉。幸好有隻老狐狸揭穿了她的騙局。
“惑偏私”:讀者們,尤其是女讀者們,要警惕啊!社會上,你的周圍,像這書中的這種“姑子”,作這種“偏私”的宣傳,多著呢!!大至美國當局宣傳侵略伊拉克的天經地義,中至各式各樣商業廣告的騙子宣傳,小至三陪女回鄉時的自我炫耀,都是一種“偏私”,切勿受其惑啊!!
這回通過地藏庵的尼姑之口,大肆污衊妙玉。這是續書人不喜歡高潔,而熱衷於隨波逐流的觀點的表現。
二
關於《紅樓夢》中的甄賈(真假)寶玉兩個人物的問題,學者們的論述已有不少,但多數人認為作者為什麼這樣寫,是個謎。俞平伯說:“甄寶玉自然是寶玉的影子,並非實有其人。但何必設這樣一個若有若無的人呢?這不但我們不解,即從前人亦認為不可解。”(俞平伯《紅樓夢研究》棠棣出版社1952年版第38頁)蔡儀江則認為,甄寶玉的形象,是用典型化理論無法解說的現象;因為典型,是“這一個”,而《紅樓夢》卻偏偏寫成了“這兩個”。(見《紅樓夢學刊》1982年第3輯128頁)
其實,甄賈(真假)寶玉兩個人物的問題,是可以解的。
歌德的《浮士德》有言:“有兩種精神居在我們心胸,一個想要同別一個分離。一個沉溺在迷離的愛欲之中,另一個猛烈地要離凡塵而去。”紀伯倫有詩:“有兩個我,一個我在黑暗中醒著,一個我在光明中睡著。”人,是矛盾的合體。甄寶玉和賈寶玉,和《西遊記》中的真假悟空,《離魂記》中的真假倩娘一樣,實際上是一個人的相互矛盾著的兩個方面。具有非凡本事的齊天大聖孫悟空,一方面跟著唐僧取經,忠心耿耿地為平庸的唐僧效力;另一方面,在他的心靈深處,又時時夢想著在花果山唯我獨尊為王。於是有了假悟空出來搗亂。假悟空也是本事非凡,誰也降服不了他,只有如來佛,一眼看穿了問題的實質:“二心生真假”;於是,真假悟空合而為一了。在《離魂記》中,與表哥王宙熱戀中的倩娘,一方面迫於封建禮教,聽憑父母包辦婚姻的擺布,害著相思病安分守己在家;另一方面,她又衝破了封建牢籠,跟前戀人私奔,結婚五年後回家裡來。於是真假兩個倩娘合而為一。
《紅樓夢》作者創造賈寶玉和甄寶玉這兩個形象的用意,與真假悟空、真假倩娘相似。寶玉,作為一個貴族公子,在貴族階級統治者的眼裡,在甄、賈二府主子的心中,他是一塊珍貴的“寶玉”。這塊寶玉卻有真和假的兩個方面。:一個是假(賈)寶玉:他厭惡那個腐朽的貴族世界,討厭“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儒家禮教,喜歡在封建主義所規定的禮教範圍之外行動,用避世主義的態度,躲在女兒國里消磨時光。這樣的寶玉對於貴族階級來說,當然是一塊假貨,故曰假(賈)寶玉。這是寶玉這個貴族公子性格的一個方面,在曹雪芹的筆下,是把寶玉的這種叛逆性的性格當作主要的方面來寫的,所以賈(假)寶玉成了《紅樓夢》的主人公。然而,人,既然是矛盾的合體,這個貴族公子就不可能是純粹的叛逆者。他的思想,他的性格必然會有矛盾和衝突。因而就有了真(甄)寶玉。他雖然也曾叛逆過自己的階級,但他後來卻有了轉變,終於走向正道,成了貴族階級所喜歡的接班人。對於貴族階級來說,這個寶玉才是真的寶玉。
因此,賈寶玉和甄寶玉,實際上是同一塊寶玉的真和假的相互矛盾著兩個方面,是一個人物的矛盾性格的兩個方面。當然,作者可以把這人物的這種矛盾性格合在一個形象之中,來寫他的思想矛盾;在中國的現代文學和外國文學中,多採用這種寫法。在中國的古典文學中,卻又喜歡採用“真假悟空”“真假寶玉”這樣的特殊手法,把思想的、性格的矛盾分成兩個形象來表現。這是中國古典文學在人物性格描寫上的一大特色。
賈寶玉原先是把甄寶玉當作自己的知己的。他對他曾時時思念過,在夢中見過,在迷離恍惚的鏡像中見過,在親戚的傳說中聽到過;甄寶玉的相貌,和他那“只愛美人不愛官”的脾氣,既然與自己相同,那么必然是自己的知己無疑了。豈知,這次一見面,甄寶玉原來也是一隻“祿橐”。希望中的失望使寶玉的老毛病復發。
回評
賈政叫寶玉作文,不過藉此截斷同寶釵說話,無甚緊要,所以不日寶玉病重,亦不復提起。
借地藏庵尼僧口中竟說妙玉跟了人去,且說只怕是假惺惺。不但是文人暗筆,且見妙玉平日不滿人意情事。
惜春出家,念頭久已立定,並非惑於地藏庵姑子之言,方才決意。作者不過藉此一緊,是文章由寬漸緊法。
寶玉一見甄寶玉,想起夢中光景,以為必是同心知己,是反跌下文。賈蘭卻是甄寶玉知己,是旁襯法。寶玉連自己相貌都不願要,卻是深合我相非相妙義,宜其一病幾死,病好便要超凡也。
惜春出家,因寶玉病重暫時擱起,若此時即辦,賈政、賈璉在家,殊難安頓,是文章下坂勒馬法。
寶玉於病到極危時,忽有和尚送還通靈,一見便好,喜出望外,於正要坐起時,一聞麝月砸破一言,忽然暈倒,驚出意外,文章變幻不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