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
正文
話說探春湘雲才要走時,忽聽外面一個人嚷道:“你這不成人的小蹄子!你是個什麼東西,來這園子裡頭混攪!”黛玉聽了,大叫一聲道:“這裡住不得了。”一手指著窗外,兩眼反插上去。原來黛玉住在大觀園中,雖靠著賈母疼愛,然在別人身上,凡事終是寸步留心。聽見窗外老婆子這樣罵著,在別人呢,一句是貼不上的,竟象專罵著自己的。自思一個千金小姐,只因沒了爹娘,不知何人指使這老婆子來這般辱罵,那裡委屈得來,因此肝腸崩裂,哭暈去了。紫鵑只是哭叫:“姑娘怎么樣了,快醒轉來罷。”探春也叫了一回。半晌,黛玉回過這口氣,還說不出話來,那隻手仍向窗外指著。
探春會意,開門出去,看見老婆子手中拿著拐棍趕著一個不乾不淨的毛丫頭道:“我是為照管這園中的花果樹木來到這裡,你作什麼來了!等我家去打你一個知道。”這丫頭扭著頭,把一個指頭探在嘴裡,瞅著老婆子笑。探春罵道:“你們這些人如今越發沒了王法了,這裡是你罵人的地方兒嗎!”老婆子見是探春,連忙陪著笑臉兒說道:“剛才是我的外孫女兒,看見我來了他就跟了來。我怕他鬧,所以才吆喝他回去,那裡敢在這裡罵人呢。”探春道:“不用多說了,快給我都出去。這裡林姑娘身上不大好,還不快去么。”老婆子答應了幾個“是”,說著一扭身去了。那丫頭也就跑了。
探春回來,看見湘雲拉著黛玉的手只管哭,紫鵑一手抱著黛玉,一手給黛玉揉胸口,黛玉的眼睛方漸漸的轉過來了。探春笑道:“想是聽見老婆子的話,你疑了心了么?”黛玉只搖搖頭兒。探春道:“他是罵他外孫女兒,我才剛也聽見了。這種東西說話再沒有一點道理的,他們懂得什麼避諱。”黛玉聽了點點頭兒,拉著探春的手道:“妹妹……。”叫了一聲,又不言語了。探春又道:“你別心煩。我來看你是姊妹們應該的,你又少人伏侍。只要你安心肯吃藥,心上把喜歡事兒想想,能夠一天一天的硬朗起來,大家依舊結社做詩,豈不好呢。”湘雲道:“可是三姐姐說的,那么著不樂?”黛玉哽咽道:“你們只顧要我喜歡,可憐我那裡趕得上這日子,只怕不能夠了!”探春道:“你這話說的太過了。誰沒個病兒災兒的,那裡就想到這裡來了。你好生歇歇兒罷,我們到老太太那邊,回來再看你。你要什麼東西,只管叫紫鵑告訴我。”黛玉流淚道:“好妹妹,你到老太太那裡只說我請安,身上略有點不好,不是什麼大病,也不用老太太煩心的。”探春答應道:“我知道,你只管養著罷。”說著,才同湘雲出去了。
這裡紫鵑扶著黛玉躺在床上,地下諸事,自有雪雁照料,自己只守著旁邊,看著黛玉,又是心酸,又不敢哭泣。那黛玉閉著眼躺了半晌,那裡睡得著?覺得園裡頭平日只見寂寞,如今躺在床上,偏聽得風聲,蟲鳴聲,鳥語聲,人走的腳步聲,又象遠遠的孩子們啼哭聲,一陣一陣的聒噪的煩躁起來,因叫紫鵑放下帳子來。雪雁捧了一碗燕窩湯遞與紫鵑,紫鵑隔著帳子輕輕問道:“姑娘喝一口湯罷?”黛玉微微應了一聲。紫鵑復將湯遞給雪雁,自己上來攙扶黛玉坐起,然後接過湯來,擱在唇邊試了一試,一手摟著黛玉肩臂,一手端著湯送到唇邊。黛玉微微睜眼喝了兩三口,便搖搖頭兒不喝了。紫鵑仍將碗遞給雪雁,輕輕扶黛玉睡下。
靜了一時,略覺安頓。只聽窗外悄悄問道:“紫鵑妹妹在家么?”雪雁連忙出來,見是襲人,因悄悄說道:“姐姐屋裡坐著。”襲人也便悄悄問道:“姑娘怎么著?”一面走,一面雪雁告訴夜間及方才之事。襲人聽了這話,也唬怔了,因說道:“怪道剛才翠縷到我們那邊,說你們姑娘病了,唬的寶二爺連忙打發我來看看是怎么樣。”正說著,只見紫鵑從裡間掀起帘子望外看,見襲人,點頭兒叫他。襲人輕輕走過來問道:“姑娘睡著了嗎?”紫鵑點點頭兒,問道:“姐姐才聽見說了?”襲人也點點頭兒,蹙著眉道:“終久怎么樣好呢!那一位昨夜也把我唬了個半死兒。”紫鵑忙問怎么了,襲人道:“昨日晚上睡覺還是好好兒的,誰知半夜裡一疊連聲的嚷起心疼來,嘴裡胡說白道,只說好象刀子割了去的似的。直鬧到打亮梆子以後才好些了。你說唬人不唬人。今日不能上學,還要請大夫來吃藥呢。”正說著,只聽黛玉在帳子裡又咳嗽起來。紫鵑連忙過來捧痰盒兒接痰。黛玉微微睜眼問道:“你和誰說話呢?”紫鵑道:“襲人姐姐來瞧姑娘來了。”說著,襲人已走到床前。黛玉命紫鵑扶起,一手指著床邊,讓襲人坐下。襲人側身坐了,連忙陪著笑勸道:“姑娘倒還是躺著罷。”黛玉道:“不妨,你們快別這樣大驚小怪的。剛才是說誰半夜裡心疼起來?”襲人道:是寶二爺偶然魘住了,不是認真怎么樣。”黛玉會意,知道是襲人怕自己又懸心的原故,又感激,又傷心。因趁勢問道:“既是魘住了,不聽見他還說什麼?”襲人道:“也沒說什麼。”黛玉點點頭兒,遲了半日,嘆了一聲,才說道:“你們別告訴寶二爺說我不好,看耽擱了他的工夫,又叫老爺生氣。”襲人答應了,又勸道:“姑娘還是躺躺歇歇罷。”黛玉點頭,命紫鵑扶著歪下。襲人不免坐在旁邊,又寬慰了幾句,然後告辭,回到怡紅院,只說黛玉身上略覺不受用,也沒什麼大病。寶玉才放了心。
且說探春湘雲出了瀟湘館,一路往賈母這邊來。探春因囑咐湘雲道:“妹妹,回來見了老太太,別象剛才那樣冒冒失失的了。”湘雲點頭笑道:“知道了,我頭裡是叫他唬的忘了神了。”說著,已到賈母那邊。探春因提起黛玉的病來。賈母聽了自是心煩,因說道:“偏是這兩個玉兒多病多災的。林丫頭一來二去的大了,他這個身子也要緊。我看那孩子太是個心細。”眾人也不敢答言。賈母便向鴛鴦道:“你告訴他們,明兒大夫來瞧了寶玉,就叫他到林姑娘那屋裡去。”鴛鴦答應著,出來告訴了婆子們,婆子們自去傳話。這裡探春湘雲就跟著賈母吃了晚飯,然後同回園中去。不提。到了次日,大夫來了,瞧了寶玉,不過說飲食不調,著了點兒風邪,沒大要緊,疏散疏散就好了。這裡王夫人鳳姐等一面遣人拿了方子回賈母,一面使人到瀟湘館告訴說大夫就過來。紫鵑答應了,連忙給黛玉蓋好被窩,放下帳子。雪雁趕著收拾房裡的東西。一時賈璉陪著大夫進來了,便說道:“這位老爺是常來的,姑娘們不用迴避。”老婆子打起帘子,賈璉讓著進入房中坐下。賈璉道”紫鵑姐姐,你先把姑娘的病勢向王老爺說說。”王大夫道:“且慢說。等我診了脈,聽我說了看是對不對,若有不合的地方,姑娘們再告訴我。”紫鵑便向帳中扶出黛玉的一隻手來,擱在迎手上。紫鵑又把鐲子連袖子輕輕的摟起,不叫壓住了脈息。那王大夫診了好一回兒,又換那隻手也診了,便同賈璉出來,到外間屋裡坐下,說道:“六脈皆弦,因平日鬱結所致。”說著,紫鵑也出來站在裡間門口。那王大夫便向紫鵑道:“這病時常應得頭暈,減飲食,多夢,每到五更,必醒個幾次。即日間聽見不乾自己的事,也必要動氣,且多疑多懼。不知者疑為性情乖誕,其實因肝陰虧損,心氣衰耗,都是這個病在那裡作怪。不知是否?”紫鵑點點頭兒,向賈璉道:“說的很是。”王太醫道:“既這樣就是了。”說畢起身,同賈璉往外書房去開方子。小廝們早已預備下一張梅紅單帖,王太醫吃了茶,因提筆先寫道:
六脈弦遲,素由積鬱。左寸無力,心氣已衰。關脈獨洪,肝邪偏旺。木氣不能疏達,勢必上侵脾土,飲食無味,甚至勝所不勝,肺金定受其殃。氣不流精,凝而為痰,血隨氣涌,自然咳吐。理宜疏肝保肺,涵養心脾。雖有補劑,未可驟施。姑擬黑逍遙以開其先,復用歸肺固金以繼其後。不揣固陋,俟高明裁服。
又將七味藥與引子寫了。賈璉拿來看時,問道:“血勢上沖,柴胡使得么?”王大夫笑道:“二爺但知柴胡是升提之品,為吐衄所忌。豈知用鱉血拌炒,非柴胡不足宣少陽甲膽之氣。以鱉血制之,使其不致升提,且能培養肝陰,制遏邪火。所以《內經》說:‘通因通用,塞因塞用。’柴胡用鱉血拌炒,正是‘假周勃以安劉’的法子。”賈璉點頭道:“原來是這么著,這就是了。”王夫人又道:“先請服兩劑,再加減或再換方子罷。我還有一點小事,不能久坐,容日再來請安。”說著,賈璉送了出來,說道:“舍弟的藥就是那么著了?”王大夫道:“寶二爺倒沒什麼大病,大約再吃一劑就好了。”說著,上車而去。
這裡賈璉一面叫人抓藥。一面回到房中告訴鳳姐黛玉的病原與大夫用的藥,述了一遍。只見周瑞家的走來回了幾件沒要緊的事,賈璉聽到一半,便說道:“你回二奶奶罷,我還有事呢。”說著就走了。周瑞家的回完了這件事,又說道:“我方才到林姑娘那邊,看他那個病,竟是不好呢。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摸了摸身上,只剩得一把骨頭。問問他,也沒有話說,只是淌眼淚。回來紫鵑告訴我說:‘姑娘現在病著,要什麼自己又不肯要,我打算要問二奶奶那裡支用一兩個月的月錢。如今吃藥雖是公中的,零用也得幾個錢。’我答應了他,替他來回奶奶。”鳳姐低了半日頭,說道:“竟這么著罷:我送他幾兩銀子使罷,也不用告訴林姑娘。這月錢卻是不好支的,一個人開了例,要是都支起來,那如何使得呢。你不記得趙姨娘和三姑娘拌嘴了,也無非為的是月錢。況且近來你也知道,出去的多,進來的少,總繞不過彎兒來。不知道的,還說我打算的不好,更有那一種嚼舌根的,說我搬運到娘家去了。周嫂子,你倒是那裡經手的人,這個自然還知道些。”周瑞家的道:“真正委屈死人!這樣大門頭兒,除了奶奶這樣心計兒當家罷了。別說是女人當不來,就是三頭六臂的男人,還撐不住呢。還說這些個混帳話。”說著,又笑了一聲,道:“奶奶還沒聽見呢,外頭的人還更糊塗呢。前兒周瑞回家來,說起外頭的人打諒著咱們府里不知怎么樣有錢呢。也有說‘賈府里的銀庫幾間,金庫幾間,使的傢伙都是金子鑲了玉石嵌了的。’也有說‘姑娘做了王妃,自然皇上家的東西分的了一半子給娘家。前兒貴妃娘娘省親回來,我們還親見他帶了幾車金銀回來,所以家裡收拾擺設的水晶宮似的。那日在廟裡還願,花了幾萬銀子,只算得牛身上拔了一根毛罷咧。’有人還說‘他門前的獅子只怕還是玉石的呢。園子裡還有金麒麟,叫人偷了一個去,如今剩下一個了。家裡的奶奶姑娘不用說,就是屋裡使喚的姑娘們,也是一點兒不動,喝酒下棋,彈琴畫畫,橫豎有伏侍的人呢。單管穿羅罩紗,吃的戴的,都是人家不認得的。那些哥兒姐兒們更不用說了,要天上的月亮,也有人去拿下來給他頑。’還有歌兒呢,說是‘寧國府,榮國府,金銀財寶如糞土。吃不窮,穿不窮,算來……’”說到這裡,猛然咽住。原來那時歌兒說道是”算來總是一場空”。這周瑞家的說溜了嘴,說到這裡,忽然想起這話不好,因咽住了。鳳姐兒聽了,已明白必是句不好的話了。也不便追問,因說道:“那都沒要緊。只是這金麒麟的話從何而來?”周瑞家的笑道:“就是那廟裡的老道士送給寶二爺的小金麒麟兒。後來丟了幾天,虧了史姑娘撿著還了他,外頭就造出這個謠言來了。奶奶說這些人可笑不可笑?”鳳姐道:“這些話倒不是可笑,倒是可怕的。咱們一日難似一日,外面還是這么講究。俗語兒說的,‘人怕出名豬怕壯’,況且又是個虛名兒,終久還不知怎么樣呢。”周瑞家的道:“奶奶慮的也是。只是滿城裡茶坊酒鋪兒以及各胡同兒都是這樣說,並且不是一年了,那裡握的住眾人的嘴。”鳳姐點點頭兒,因叫平兒稱了幾兩銀子,遞給周瑞家的,道:“你先拿去交給紫鵑,只說我給他添補買東西的。若要官中的,只管要去,別提這月錢的話。他也是個伶透人,自然明白我的話。我得了空兒,就去瞧姑娘去。”周瑞家的接了銀子,答應著自去。不提。
且說賈璉走到外面,只見一個小廝迎上來回道:“大老爺叫二爺說話呢。”賈璉急忙過來,見了賈赦。賈赦道:“方才風聞宮裡頭傳了一個太醫院御醫,兩個吏目去看病,想來不是宮女兒下人了。這幾天娘娘宮裡有什麼信兒沒有?”賈璉道:“沒有。”賈赦道:“你去問問二老爺和你珍大哥。不然,還該叫人去到太醫院裡打聽打聽才是。”賈璉答應了,一面吩咐人往太醫院去,一面連忙去見賈政賈珍。賈政聽了這話,因問道:“是那裡來的風聲?”賈璉道:“是大老爺才說的。”賈政道:“你索性和你珍大哥到裡頭打聽打聽。”賈璉道:“我已經打發人往太醫院打聽去了。”一面說著,一面退出來,去找賈珍。只見賈珍迎面來了,賈璉忙告訴賈珍。賈珍道:“我正為也聽見這話,來回大老爺二老爺去的。”於是兩個人同著來見賈政。賈政道:“如系元妃,少不得終有信的。”說著,賈赦也過來了。到了晌午,打聽的人尚未回來。門上人進來,回說:“有兩個內相在外要見二位老爺呢。”賈赦道:“請進來。”門上的人領了老公進來。賈赦賈政迎至二門外,先請了娘娘的安,一面同著進來,走至廳上讓了坐。老公道:“前日這裡貴妃娘娘有些欠安。昨日奉過旨意,宣召親丁四人進裡頭探問。許各帶丫頭一人,余皆不用。親丁男人只許在宮門外遞個職名,請安聽信,不得擅入。準於明日辰巳時進去,申酉時出來。”賈政賈赦等站著聽了旨意,復又坐下,讓老公吃茶畢,老公辭了出去。
賈赦賈政送出大門,回來先稟賈母。賈母道:“親丁四人,自然是我和你們兩位太太了。那一個人呢?”眾人也不敢答言,賈母想了一想,道:“必得是鳳姐兒,他諸事有照應。你們爺兒們各自商量去罷。”賈赦賈政答應了出來,因派了賈璉賈蓉看家外,凡文字輩至草字輩一應都去。遂吩咐家人預備四乘綠轎,十餘輛大車,明兒黎明伺候。家人答應去了。賈赦賈政又進去回明老太太,辰巳時進去,申酉時出來,今日早些歇歇,明日好早些起來收拾進宮。賈母道:“我知道,你們去罷。”赦政等退出。這裡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兒也都說了一會子元妃的病,又說了些閒話,才各自散了。
次日黎明,各間屋子丫頭們將燈火俱已點齊,太太們各梳洗畢,爺們亦各整頓好了。一到卯初,林之孝和賴大進來,至二門口回道:“轎車俱已齊備,在門外伺候著呢。”不一時,賈赦邢夫人也過來了。大家用了早飯。鳳姐先扶老太太出來,眾人圍隨,各帶使女一人,緩緩前行。又命李貴等二人先騎馬去外宮門接應,自己家眷隨後。文字輩至草字輩各自登車騎馬,跟著眾家人,一齊去了。賈璉賈蓉在家中看家。
且說賈家的車輛轎馬俱在外西垣門口歇下等著。一回兒,有兩個內監出來說:“賈府省親的太太奶奶們,著令入宮探問,爺們俱著令內宮門外請安,不得入見。”門上人叫快進去。賈府中四乘轎子跟著小內監前行,賈家爺們在轎後步行跟著,令眾家人在外等候。走近宮門口,只見幾個老公在門上坐著,見他們來了,便站起來說道:“賈府爺們至此。”賈赦賈政便挨次立定。轎子抬至宮門口,便都出了轎。早有幾個小內監引路,賈母等各有丫頭扶著步行。走至元妃寢宮,只見奎壁輝煌,琉璃照耀。又有兩個小宮女兒傳諭道:“只用請安,一概儀注都免。”賈母等謝了恩,來至床前請安畢,元妃都賜了坐。賈母等又告了坐。元妃便向賈母道:“近日身上可好?”賈母扶著小丫頭,顫顫巍巍站起來,答應道:“托娘娘洪福,起居尚健。”元妃又向邢夫人王夫人問了好,邢王二夫人站著回了話。元妃又問鳳姐家中過的日子若何,鳳姐站起來回奏道:“尚可支持。”元妃道:“這幾年來難為你操心。”鳳姐正要站起來回奏,只見一個宮女傳進許多職名,請娘娘龍目。元妃看時,就是賈赦賈政等若干人。那元妃看了職名,眼圈兒一紅,止不住流下淚來。宮女兒遞過絹子,元妃一面拭淚,一面傳諭道:“今日稍安,令他們外面暫歇。”賈母等站起來,又謝了恩。元妃含淚道:“父女弟兄,反不如小家子得以常常親近。”賈母等都忍著淚道:“娘娘不用悲傷,家中已托著娘娘的福多了。”元妃又問:“寶玉近來若何?”賈母道:“近來頗肯念書。因他父親逼得嚴緊,如今文字也都做上來了。”元妃道:“這樣才好。”遂命外宮賜宴,便有兩個宮女兒,四個小太監引了到一座宮裡,已擺得齊整,各按坐次坐了。不必細述。一時吃完了飯,賈母帶著他婆媳三人謝過宴,又耽擱了一回。看看已近酉初,不敢羈留,俱各辭了出來。元妃命宮女兒引道,送至內宮門,門外仍是四個小太監送出。賈母等依舊坐著轎子出來,賈赦接著,大伙兒一齊回去。到家又要安排明後日進宮,仍令照應齊集。不題。
且說薛家夏金桂趕了薛蟠出去,日間拌嘴沒有對頭,秋菱又住在寶釵那邊去了,只剩得寶蟾一人同住。既給與薛蟠作妾,寶蟾的意氣又不比從前了。金桂看去更是一個對頭,自己也後悔不來。一日,吃了幾杯悶酒,躺在炕上,便要借那寶蟾做個醒酒湯兒,因問著寶蟾道:“大爺前日出門,到底是到那裡去?你自然是知道的了。”寶蟾道:“我那裡知道。他在奶奶跟前還不說,誰知道他那些事!”金桂冷笑道:“如今還有什麼奶奶太太的,都是你們的世界了。別人是惹不得的,有人護庇著,我也不敢去虎頭上捉虱子。你還是我的丫頭,問你一句話,你就和我摔臉子,說塞話。你既這么有勢力,為什麼不把我勒死了,你和秋菱不拘誰做了奶奶,那不清淨了么!偏我又不死,礙著你們的道兒。”寶蟾聽了這話,那裡受得住,便眼睛直直的瞅著金桂道:“奶奶這些閒話只好說給別人聽去!我並沒和奶奶說什麼。奶奶不敢惹人家,何苦來拿著我們小軟兒出氣呢。正經的,奶奶又裝聽不見,‘沒事人一大堆’了。”說著,便哭天哭地起來。金桂越發性起,便爬下炕來,要打寶蟾。寶蟾也是夏家的風氣,半點兒不讓。金桂將桌椅杯盞,盡行打翻,那寶蟾只管喊冤叫屈,那裡理會他半點兒。豈知薛姨媽在寶釵房中聽見如此吵嚷,叫香菱:“你去瞧瞧,且勸勸他。”寶釵道:“使不得,媽媽別叫他去。他去了豈能勸他,那更是火上澆了油了。”薛姨媽道:“既這么樣,我自己過去。”寶釵道:“依我說媽媽也不用去,由著他們鬧去罷。這也是沒法兒的事了。”薛姨媽道:“這那裡還了得!”說著,自己扶了丫頭,往金桂這邊來。寶釵只得也跟著過去,又囑咐香菱道:“你在這裡罷。”
母女同至金桂房門口,聽見裡頭正還嚷哭不止。薛姨媽道:“你們是怎么著,又這樣家翻宅亂起來,這還象個人家兒嗎!矮牆淺屋的,難道都不怕親戚們聽見笑話了么。”金桂屋裡接聲道:“我倒怕人笑話呢!只是這裡掃帚顛倒豎,也沒有主子,也沒有奴才,也沒有妻,沒有妾,是個混帳世界了。我們夏家門子裡沒見過這樣規矩,實在受不得你們家這樣委屈了!”寶釵道:“大嫂子,媽媽因聽見鬧得慌,才過來的。就是問的急了些,沒有分清‘奶奶‘寶蟾’兩字,也沒有什麼。如今且先把事情說開,大家和和氣氣的過日子,也省的媽媽天天為咱們操心。”那薛姨媽道:“是啊,先把事情說開了,你再問我的不是還不遲呢。”金桂道:“好姑娘,好姑娘,你是個大賢大德的。你日後必定有個好人家,好女婿,決不象我這樣守活寡,舉眼無親,叫人家騎上頭來欺負我的。我是個沒心眼兒的人,只求姑娘我說話別往死里挑撿,我從小兒到如今,沒有爹娘教導。再者我們屋裡老婆漢子大女人小女人的事,姑娘也管不得!”寶釵聽了這話,又是羞,又是氣,見他母親這樣光景,又是疼不過。因忍了氣說道:“大嫂子,我勸你少說句兒罷。誰挑撿你?又是誰欺負你?不要說是嫂子,就是秋菱我也從來沒有加他一點聲氣兒的。”金桂聽了這幾句話,更加拍著炕沿大哭起來,說:“我那裡比得秋菱,連他腳底下的泥我還跟不上呢!他是來久了的,知道姑娘的心事,又會獻勤兒,我是新來的,又不會獻勤兒,如何拿我比他。何苦來,天下有幾個都是貴妃的命,行點好兒罷!別修的象我嫁個糊塗行子守活寡,那就是活活兒的現了眼了!”薛姨媽聽到這裡,萬分氣不過,便站起身來道:“不是我護著自己的女孩兒,他句句勸你,你卻句句慪他。你有什麼過不去,不要尋他,勒死我倒也是希松的。”寶釵忙勸道:“媽媽,你老人家不用動氣。咱們既來勸他,自己生氣,倒多了層氣。不如且出去,等嫂子歇歇兒再說。”因吩咐寶蟾道:“你可別再多嘴了。”跟了薛姨媽出得房來。
走過院子裡,只見賈母身邊的丫頭同著秋菱迎面走來。薛姨媽道:“你從那裡來,老太太身上可安?”那丫頭道:“老太太身上好,叫來請姨太太安,還謝謝前兒的荔枝,還給琴姑娘道喜。”寶釵道:“你多早晚來的?”那丫頭道:“來了好一會子了。”薛姨媽料他知道,紅著臉說道:“這如今我們家裡鬧得也不象個過日子的人家了,叫你們那邊聽見笑話。”丫頭道:“姨太太說那裡的話,誰家沒個碟大碗小磕著碰著的呢。那是姨太太多心罷咧。”說著,跟了回到薛姨媽房中,略坐了一回就去了。寶釵正囑咐香菱些話,只聽薛姨媽忽然叫道:“左肋疼痛的很。”說著,便向炕上躺下。唬得寶釵香菱二人手足無措。要知後事如何,下回分解。
賞析
要點:此回雖亦非原著,但寶釵的退讓政策很啟發人。
探春向賈母報告黛玉的病。賈母聽了,自是心煩,將黛玉埋怨了一通。這太不合乎人之常情。王大夫為黛玉看病,全是模仿第十回張太醫看病。賈璉和王大夫論藥,脫離人物性格,單純宣傳中藥知識,不是文學,倒成了藥性說明書。(是的!)
身邊的外孫女得了重病,賈母、鳳姐如此冷漠;當了皇帝小老婆的孫女一點小恙,全家出動,車水馬龍,浩浩蕩蕩,八十高齡的賈母在孫女元妃面前顫顫巍巍,站著答話。這固然寫出了貴族的勢利,但反差如此之大,也不甚合情理。
鬧閨閫,指夏金桂與寶蟾吵架。薛姨媽和寶釵去勸架,被金桂倒打一耙。在橫蠻不懂理的金桂面前,薛寶釵只好忍氣吞聲。這一節文字寫得生動;寶釵的退讓政策很啟發人。對付母老虎,或者消滅她,或者退避她;(警句。這樣的警句文中很多。)`同她硬頂,只有自己吃虧。
注釋
歌謠
寧國府,榮國府,
金銀財寶如糞土。
吃不窮,穿不窮,
算來總是一場空。
[說明]
此首以下為續補文字,非曹雪芹所作。
鳳姐在周瑞家的面前嘆窮,周瑞家的附和說:“真正委屈死人!……外頭的人,打量著咱們府里不知怎么樣有錢呢。”還把她聽來的這首外面傳的兒歌講給鳳姐聽。
[評說]
這是一首擬作的民謠。雖然寫得淺俗,但精神上似乎不太像真正的民謠。前幾句還好,套的是《護官符》,只是語言平淡;後幾句仿史書中常見的那種預言禍福、能得應驗的所謂民間“歌謠”。其實,那些東西多半是統治階級中某些人利用迷信觀念來製造政治輿論所捏造的假民謠。賈府的敗落其實是地主階級內部爭奪財產與權力的結果。各派政治勢力之間勾心鬥角、各施陰謀,其深藏之禍機常非外人所易知。這且不論,主要的還是站在什麼立場上來看待封建大家族的垮台。“算來總是一場空。”是誰在替他們盤“算”呢?受盡賈府欺壓、盤剝的廣大百姓的情緒該不是這樣的吧?
回評
寫黛玉病中所見所聞,無不觸心刺耳,真有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境況。
王大夫藥案,黛玉已是不起之症,臨行向賈璉說"寶二爺倒沒有什麼大病。"意在言外。
外人說寧、榮二府富豪氣象,實在謠言可怕。王鳳姐亦頗有見識,惜其貪利忘害,不能思患預防,遂至合著謠言"算來總是一場空"之句,可見富貴人均須於極盛時仔細留心,為持盈保泰之道。作者藉此警人,莫作閒話看。
以黛玉患病引出元妃有恙。
寫金桂撒潑,越顯出寶釵涵養,有枯枝生乾,雙管齊下之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