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錯里錯以錯勸哥哥
正文

話說襲人見賈母王夫人等去後,便走來寶玉身邊坐下,含淚問他:“怎么就打到這步田地?”寶玉嘆氣說道:“不過為那些事,問他作什麼!只是下半截疼的很,你瞧瞧打壞了那裡。”襲人聽說,便輕輕的伸手進去,將中衣褪下。寶玉略動一動,便咬著牙叫‘噯喲’,襲人連忙停住手,如此三四次才褪了下來。襲人看時,只見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寬的僵痕高了起來。襲人咬著牙說道:“我的娘,怎么下這般的狠手!你但凡聽我一句話,也不得到這步地位。幸而沒動筋骨,倘或打出個殘疾來,可叫人怎么樣呢!”
正說著,只聽丫鬟們說:“寶姑娘來了。”襲人聽見,知道穿不及中衣,便拿了一床袷紗被替寶玉蓋了。只見寶釵手裡托著一丸藥走進來,向襲人說道:“晚上把這藥用酒研開,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熱毒散開,可以就好了。”說畢,遞與襲人,又問道:“這會子可好些?”寶玉一面道謝說:“好了。”又讓坐。寶釵見他睜開眼說話,不像先時,心中也寬慰了好些,便點頭嘆道:“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裡也疼。”剛說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說的話急了,不覺的就紅了臉,低下頭來。寶玉聽得這話如此親切稠密,大有深意,忽見他又咽住不往下說,紅了臉,低下頭只管弄衣帶,那一種嬌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覺心中大暢,將疼痛早丟在九霄雲外,心中自思:“我不過挨了幾下打,他們一個個就有這些憐惜悲感之態露出,令人可玩可觀,可憐可敬。假若我一時竟遭殃橫死,他們還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是他們這樣,我便一時死了,得他們如此,一生事業縱然盡付東流,亦無足嘆惜,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謂糊塗鬼祟矣。”想著,只聽寶釵問襲人道:“怎么好好的動了氣,就打起來了?”襲人便把焙茗的話說了出來。寶玉原來還不知道賈環的話,見襲人說出方才知道。因又拉上薛蟠,惟恐寶釵沉心,忙又止住襲人道:“薛大哥哥從來不這樣的,你們不可混猜度。”寶釵聽說,便知道是怕他多心,用話相攔襲人,因心中暗暗想道:“打的這個形像,疼還顧不過來,還是這樣細心,怕得罪了人,可見在我們身上也算是用心了。你既這樣用心,何不在外頭大事上作工夫,老爺也喜歡了,也不能吃這樣虧。但你固然怕我沉心,所以攔襲人的話,難道我就不知我的哥哥素日恣心縱慾,毫無防範的那種心性。當日為一個秦鍾,還鬧的天翻地覆,自然如今比先又更利害了。”想畢,因笑道:“你們也不必怨這個,怨那個。據我想,到底寶兄弟素日不正,肯和那些人來往,老爺才生氣。就是我哥哥說話不防頭,一時說出寶兄弟來,也不是有心調唆:一則也是本來的實話,二則他原不理論這些防嫌小事。襲姑娘從小兒只見寶兄弟這么樣細心的人,你何嘗見過天不怕地不怕,心裡有什麼口裡就說什麼的人。”襲人因說出薛蟠來,見寶玉攔他的話,早已明白自己說造次了,恐寶釵沒意思,聽寶釵如此說,更覺羞愧無言。寶玉又聽寶釵這番話,一半是堂皇正大,一半是去己疑心,更覺比先暢快了。方欲說話時,只見寶釵起身說道:“明兒再來看你,你好生養著罷。方才我拿了藥來交給襲人,晚上敷上管就好了。”說著便走出門去。襲人趕著送出院外,說:“姑娘倒費心了。改日寶二爺好了,親自來謝。”寶釵回頭笑道:“有什麼謝處。你只勸他好生靜養,別胡思亂想的就好了。不必驚動老太太,太太眾人,倘或吹到老爺耳朵里,雖然彼時不怎么樣,將來對景,終是要吃虧的。”說著,一面去了。
襲人抽身回來,心內著實感激寶釵。進來見寶玉沉思默默似睡非睡的模樣,因而退出房外,自去櫛沐。寶玉默默的躺在床上,無奈臀上作痛,如針挑刀挖一般,更又熱如火炙,略展轉時,禁不住“噯喲”之聲。那時天色將晚,因見襲人去了,卻有兩三個丫鬟伺候,此時並無呼喚之事,因說道:“你們且去梳洗,等我叫時再來。”眾人聽了,也都退出。
這裡寶玉昏昏默默,只見蔣玉菡走了進來,訴說忠順府拿他之事,又見金釧兒進來哭說為他投井之情。寶玉半夢半醒,都不在意。忽又覺有人推他,恍恍忽忽聽得有人悲戚之聲。寶玉從夢中驚醒,睜眼一看,不是別人,卻是林黛玉。寶玉猶恐是夢,忙又將身子欠起來,向臉上細細一認,只見兩個眼睛腫的桃兒一般,滿面淚光,不是黛玉,卻是那個?寶玉還欲看時,怎奈下半截疼痛難忍,支持不住,便“噯喲”一聲,仍就倒下,嘆了一聲,說道:“你又做什麼跑來!雖說太陽落下去,那地上的餘氣未散,走兩趟又要受了暑。我雖然捱了打,並不覺疼痛。我這個樣兒,只裝出來哄他們,好在外頭布散與老爺聽,其實是假的。你不可認真。”此時林黛玉雖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這等無聲之泣,氣噎喉堵,更覺得利害。聽了寶玉這番話,心中雖然有萬句言語,只是不能說得,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說道:“你從此可都改了罷!”寶玉聽說,便長嘆一聲,道:“你放心,別說這樣話。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一句話未了,只見院外人說:“二奶奶來了。”林黛玉便知是鳳姐來了,連忙立起身說道:“我從後院子去罷,回來再來。”寶玉一把拉住道:“這可奇了,好好的怎么怕起他來。”林黛玉急的跺腳,悄悄的說道:“你瞧瞧我的眼睛,又該他取笑開心呢。”寶玉聽說趕忙的放手。黛玉三步兩步轉過床後,出後院而去。鳳姐從前頭已進來了,問寶玉:“可好些了?想什麼吃,叫人往我那裡取去。”接著,薛姨媽又來了。一時賈母又打發了人來。
至掌燈時分,寶玉只喝了兩口湯,便昏昏沉沉的睡去。接著,周瑞媳婦,吳新登媳婦,鄭好時媳婦這幾個有年紀常往來的,聽見寶玉捱了打,也都進來。襲人忙迎出來,悄悄的笑道:“嬸嬸們來遲了一步,二爺才睡著了。”說著,一面帶他們到那邊房裡坐了,倒茶與他們吃。那幾個媳婦子都悄悄的坐了一回,向襲人說:“等二爺醒了,你替我們說罷。”
襲人答應了,送他們出去。剛要回來,只見王夫人使個婆子來,口稱“太太叫一個跟二爺的人呢。”襲人見說,想了一想,便回身悄悄的告訴晴雯、麝月、檀雲、秋紋等說:“太太叫人,你們好生在房裡,我去了就來。”說畢,同那婆子一徑出了園子,來至上房。王夫人正坐在涼榻上搖著芭蕉扇子,見他來了,說:“不管叫個誰來也罷了。你又丟下他來了,誰伏侍他呢?”襲人見說,連忙陪笑回道:“二爺才睡安穩了,那四五個丫頭如今也好了,會伏侍二爺了,太太請放心。恐怕太太有什麼話吩咐,打發他們來,一時聽不明白,倒耽誤了。”王夫人道:“也沒甚話,白問問他這會子疼的怎么樣。”襲人道:“寶姑娘送去的藥,我給二爺敷上了,比先好些了。先疼的躺不穩,這會子都睡沉了,可見好些了。”王夫人又問:“吃了什麼沒有?”襲人道:“老太太給的一碗湯,喝了兩口,只嚷乾喝,要吃酸梅湯。我想著酸梅是個收斂的東西,才剛捱了打,又不許叫喊,自然急的那熱毒熱血未免不存在心裡,倘或吃下這個去激在心裡,再弄出大病來,可怎么樣呢。因此我勸了半天才沒吃,只拿那糖醃的玫瑰滷子和了吃,吃了半碗,又嫌吃絮了,不香甜。”王夫人道:“噯喲,你不該早來和我說。前兒有人送了兩瓶子香露來,原要給他點子的,我怕他胡糟踏了,就沒給。既是他嫌那些玫瑰膏子絮煩,把這個拿兩瓶子去。一碗水裡只用挑一茶匙兒,就香的了不得呢。”說著就喚彩雲來,“把前兒的那幾瓶香露拿了來。”襲人道:“只拿兩瓶來罷,多了也白糟踏。等不夠再要,再來取也是一樣。”彩雲聽說,去了半日,果然拿了兩瓶來,付與襲人。襲人看時,只見兩個玻璃小瓶,卻有三寸大小,上面螺絲銀蓋,鵝黃箋上寫著“木樨清露”,那一個寫著“玫瑰清露”襲人笑道:“好金貴東西!這么個小瓶子,能有多少?”王夫人道:“那是進上的,你沒看見鵝黃箋子?你好生替他收著,別糟踏了。”
襲人答應著,方要走時,王夫人又叫:“站著,我想起一句話來問你。”襲人忙又回來。王夫人見房內無人,便問道:“我恍惚聽見寶玉今兒捱打,是環兒在老爺跟前說了什麼話。你可聽見這個了?你要聽見,告訴我聽聽,我也不吵出來教人知道是你說的。”襲人道:“我倒沒聽見這話,為二爺霸占著戲子,人家來和老爺要,為這個打的。”王夫人搖頭說道:“也為這個,還有別的原故。”襲人道:“別的原故實在不知道了。我今兒在太太跟前大膽說句不知好歹的話。論理……”說了半截忙又咽住。王夫人道:“你只管說。”襲人笑道:“太太別生氣,我就說了。”王夫人道:“我有什麼生氣的,你只管說來。”襲人道:“論理,我們二爺也須得老爺教訓兩頓。若老爺再不管,將來不知做出什麼事來呢。”王夫人一聞此言,便合掌念聲“阿彌陀佛”,由不得趕著襲人叫了一聲“我的兒,虧了你也明白,這話和我的心一樣。我何曾不知道管兒子,先時你珠大爺在,我是怎么樣管他,難道我如今倒不知管兒子了?只是有個原故:如今我想,我已經快五十歲的人,通共剩了他一個,他又長的單弱,況且老太太寶貝似的,若管緊了他,倘或再有個好歹,或是老太太氣壞了,那時上下不安,豈不倒壞了。所以就縱壞了他。我常常掰著口兒勸一陣,說一陣,氣的罵一陣,哭一陣,彼時他好,過後兒還是不相干,端的吃了虧才罷了。若打壞了,將來我靠誰呢!”說著,由不得滾下淚來。
襲人見王夫人這般悲感,自己也不覺傷了心,陪著落淚。又道:“二爺是太太養的,豈不心疼。便是我們做下人的伏侍一場,大家落個平安,也算是造化了,要這樣起來,連平安都不能了。那一日那一時我不勸二爺,只是再勸不醒。偏生那些人又肯親近他,也怨不得他這樣,總是我們勸的倒不好了。今兒太太提起這話來,我還記掛著一件事,每要來回太太,討太太個主意。只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的話白說了,且連葬身之地都沒了。”王夫人聽了這話內有因,忙問道:“我的兒,你有話只管說。近來我因聽見眾人背前背後都誇你,我只說你不過是在寶玉身上留心,或是諸人跟前和氣,這些小意思好,所以將你和老姨娘一體行事。誰知你方才和我說的話全是大道理,正和我的想頭一樣。你有什麼只管說什麼,只別教別人知道就是了。”襲人道:“我也沒什麼別的說。我只想著討太太一個示下,怎么變個法兒,以後竟還教二爺搬出園外來住就好了。”王夫人聽了,吃一大驚,忙拉了襲人的手問道:“寶玉難道和誰作怪了不成?”襲人連忙回道:“太太別多心,並沒有這話。這不過是我的小見識。如今二爺也大了,裡頭姑娘們也大了,況且林姑娘寶姑娘又是兩姨姑表姊妹,雖說是姊妹們,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處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懸心,便是外人看著也不像。一家子的事,俗語說的‘沒事常思有事’,世上多少無頭腦的人,多半因為無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見,當作有心事,反說壞了。只是預先不防著,斷然不好。二爺素日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們隊里鬧,倘或不防,前後錯了一點半點,不論真假,人多口雜,那起小人的嘴有什麼避諱,心順了,說的比菩薩還好,心不順,就貶的連畜牲不如。二爺將來倘或有人說好,不過大家直過沒事,若要叫人說出一個不好字來,我們不用說,粉身碎骨,罪有萬重,都是平常小事,但後來二爺一生的聲名品行豈不完了,二則太太也難見老爺。俗語又說‘君子防不然’,不如這會子防避的為是。太太事情多,一時固然想不到。我們想不到則可,既想到了,若不回明太太,罪越重了。近來我為這事日夜懸心,又不好說與人,惟有燈知道罷了。”王夫人聽了這話,如雷轟電掣的一般,正觸了金釧兒之事,心內越發感愛襲人不盡,忙笑道:“我的兒,你竟有這個心胸,想的這樣周全!我何曾又不想到這裡,只是這幾次有事就忘了。你今兒這一番話提醒了我。難為你成全我娘兒兩個聲名體面,真真我竟不知道你這樣好。罷了,你且去罷,我自有道理。只是還有一句話:你今既說了這樣的話,我就把他交給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負你。”
襲人連連答應著去了。回來正值寶玉睡醒,襲人回明香露之事。寶玉喜不自禁,即令調來嘗試,果然香妙非常。因心下記掛著黛玉,滿心裡要打發人去,只是怕襲人,便設一法,先使襲人往寶釵那裡去借書。
襲人去了,寶玉便命晴雯來吩咐道:“你到林姑娘那裡看看他做什麼呢。他要問我,只說我好了。”晴雯道:“白眉赤眼,做什麼去呢?到底說句話兒,也像一件事。”寶玉道:“沒有什麼可說的。”晴雯道:“若不然,或是送件東西,或是取件東西,不然我去了怎么搭訕呢?”寶玉想了一想,便伸手拿了兩條手帕子撂與晴雯,笑道:“也罷,就說我叫你送這個給他去了。”晴雯道:“這又奇了。他要這半新不舊的兩條手帕子?他又要惱了,說你打趣他。”寶玉笑道:“你放心,他自然知道。”
晴雯聽了,只得拿了帕子往瀟湘館來。只見春纖正在欄桿上晾手帕子,見他進來,忙擺手兒,說:“睡下了。”晴雯走進來,滿屋<鬼成>黑。並未點燈。黛玉已睡在床上,問是誰。晴雯忙答道:“晴雯。”黛玉道:“做什麼?”晴雯道:“二爺送手帕子來給姑娘。”黛玉聽了,心中發悶:“做什麼送手帕子來給我?”因問:“這帕子是誰送他的?必是上好的,叫他留著送別人去罷,我這會子不用這個。”晴雯笑道:“不是新的,就是家常舊的。”林黛玉聽見,越發悶住,著實細心搜求,思忖一時,方大悟過來,連忙說:“放下,去罷。”晴雯聽了,只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盤算,不解何意。
這裡林黛玉體貼出手帕子的意思來,不覺神魂馳盪:寶玉這番苦心,能領會我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這番苦意,不知將來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兩塊舊帕子來,若不是領我深意,單看了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傳遞與我,又可懼,我自己每每好哭,想來也無味,又令我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時五內沸然炙起。黛玉由不得余意綿纏,令掌燈,也想不起嫌疑避諱等事,便向案上研墨蘸筆,便向那兩塊舊帕子上走筆寫道: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閒拋卻為誰?
尺幅鮫鮹勞解贈,叫人焉得不傷悲!
其二
拋珠滾玉只偷潸,鎮日無心鎮日閒。
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
其三
彩線難收面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
林黛玉還要往下寫時,覺得渾身火熱,面上作燒,走至鏡台揭起錦袱一照,只見腮上通紅,自羨壓倒桃花,卻不知病由此萌。一時方上床睡去,猶拿著那帕子思索,不在話下。
卻說襲人來見寶釵,誰知寶釵不在園內,往他母親那裡去了,襲人便空手回來。等至二更,寶釵方回來。原來寶釵素知薛蟠情性,心中已有一半疑是薛蟠調唆了人來告寶玉的,誰知又聽襲人說出來,越發信了。究竟襲人是聽焙茗說的,那焙茗也是私心窺度,並未據實,竟認準是他說的。那薛蟠都因素日有這個名聲,其實這一次卻不是他幹的,被人生生的一口咬死是他,有口難分。這日正從外頭吃了酒回來,見過母親,只見寶釵在這裡,說了幾句閒話,因問:“聽見寶兄弟吃了虧,是為什麼?”薛姨媽正為這個不自在,見他問時,便咬著牙道:“不知好歹的東西,都是你鬧的,你還有臉來問!”薛蟠見說,便怔了,忙問道:“我何嘗鬧什麼?”薛姨媽道:“你還裝憨呢!人人都知道是你說的,還賴呢。”薛蟠道:“人人說我殺了人,也就信了罷?”薛姨媽道:“連你妹妹都知道是你說的,難道他也賴你不成?”寶釵忙勸道:“媽和哥哥且別叫喊,消消停停的,就有個青紅皂白了。”因向薛蟠道:“是你說的也罷,不是你說的也罷,事情也過去了,不必較證,倒把小事兒弄大了。我只勸你從此以後在外頭少去胡鬧,少管別人的事。天天一處大家胡逛,你是個不防頭的人,過後兒沒事就罷了。倘或有事,不是你乾的,人人都也疑惑是你乾的,不用說別人,我就先疑惑。”薛蟠本是個心直口快的人,一生見不得這樣藏頭露尾的事,又見寶釵勸他不要逛去,他母親又說他犯舌,寶玉之打是他治的,早已急的亂跳,賭身發誓的分辯。又罵眾人:“誰這樣贓派我?我把那囚攮的牙敲了才罷!分明是為打了寶玉,沒的獻勤兒,拿我來作幌子。難道寶玉是天王?他父親打他一頓,一家子定要鬧幾天。那一回為他不好,姨爹打了他兩下子,過後老太太不知怎么知道了,說是珍大哥哥治的,好好的叫了去罵了一頓。今兒越發拉下我了!既拉上,我也不怕,越性進去把寶玉打死了,我替他償了命,大家乾淨。”一面嚷,一面抓起一根門閂來就跑。慌的薛姨媽一把抓住,罵道:“作死的孽障,你打誰去?你先打我來!”薛蟠急的眼似銅鈴一般,嚷道:“何苦來!又不叫我去,又好好的賴我。將來寶玉活一日,我擔一日的口舌,不如大家死了清淨。”寶釵忙也上前勸道:“你忍耐些兒罷。媽急的這個樣兒,你不說來勸媽,你還反鬧的這樣。別說是媽,便是旁人來勸你,也為你好,倒把你的性子勸上來了。”薛蟠道:“這會子又說這話。都是你說的!”寶釵道:“你只怨我說,再不怨你顧前不顧後的形景。”薛蟠道:“你只會怨我顧前不顧後,你怎么不怨寶玉外頭招風惹草的那個樣子!別說多的,只拿前兒琪官的事比給你們聽:那琪官,我們見過十來次的,我並未和他說一句親熱話,怎么前兒他見了,連姓名還不知道,就把汗巾兒給他了?難道這也是我說的不成?”薛姨媽和寶釵急的說道:“還提這個!可不是為這個打他呢。可見是你說的了。”薛蟠道:“真真的氣死人了!賴我說的我不惱,我只為一個寶玉鬧的這樣天翻地覆的。”寶釵道:“誰鬧了?你先持刀動杖的鬧起來,倒說別人鬧。”薛蟠見寶釵說的話句句有理,難以駁正,比母親的話反難回答,因此便要設法拿話堵回他去,就無人敢攔自己的話了,也因正在氣頭上,未曾想話之輕重,便說道:“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鬧,我早知道你的心了。從先媽和我說,你這金要揀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見寶玉有那勞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動護著他。”話未說了,把個寶釵氣怔了,拉著薛姨媽哭道:“媽媽你聽,哥哥說的是什麼話!”薛蟠見妹妹哭了,便知自己冒撞了,便賭氣走到自己房裡安歇不提。
這裡薛姨媽氣的亂戰,一面又勸寶釵道:“你素日知那孽障說話沒道理,明兒我叫他給你陪不是。”寶釵滿心委屈氣忿,待要怎樣,又怕他母親不安,少不得含淚別了母親,各自回來,到房裡整哭了一夜。次日早起來,也無心梳洗,胡亂整理整理,便出來瞧母親。可巧遇見林黛玉獨立在花陰之下,問他那裡去。薛寶釵因說“家去”,口裡說著,便只管走。黛玉見他無精打采的去了,又見眼上有哭泣之狀,大非往日可比,便在後面笑道:“姐姐也自保重些兒。就是哭出兩缸眼淚來,也醫不好棒瘡。”不知寶釵如何答對,且聽下回分解。
賞析
這回寫寶玉捱了打在養傷,來看他的人各有各的心理、態度、言語,寶釵是情理並重,怪寶玉平日不聽勸告。襲人的觀點和寶釵同。她也痛心,但卻站在衛道立場,認為老爺教訓得好,還在背地裡向王夫人告密,討得主子心歡。黛玉只是一個“情”字,眼睛哭腫了,一句抵十句。
情中情,是說寶玉叫晴雯送兩條舊手絹給黛玉的事。這手絹是愛情的信物,非一般的禮物可比,晴雯未能解其深意,黛玉是箇中人,很快就悟出其中的秘情來了。寶哥哥因情感動了林妹妹,因而提筆在帕上題詩三首——這是最好的情詩,慢慢 欣賞吧!寶玉送給黛玉的手帕,是情;黛玉在帕上題詩,是情中情。
錯里錯:前一個錯,是指有人將寶玉和琪官的事告了密,害寶玉捱打。後一個錯,是說大家都認為是薛蟠告的密,其實不然。薛蟠受了冤枉,大發雷霆。妹妹寶釵便以錯勸哥哥,就這件“錯案”勸告薛蟠今後要好好做人。
世人都說“不要冤枉好人”,其實,對壞人也不要冤枉。
寶玉和琪官的事只有薛蟠和襲人兩人知道,是誰告的秘?又是一件無頭案。其實,這很容易理解:忠順王府和賈府的鬥爭是政治鬥爭,政治家們的手段是最厲害的,連對方最隱蔽的隱私都能找出來的。他們要偵察寶玉和琪官的這點秘密還不容易嗎?
注釋
題帕三絕句
其一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閒拋更向誰?
尺幅鮫綃勞惠贈,為君那得不傷悲!
其二
拋珠滾玉只偷潸,鎮日無心鎮日閒。
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
其三
彩線難收面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
[說明]
寶玉遭賈政毒打,昏睡中聽到悲切之聲,醒來知是黛玉,“只見她兩個眼睛腫得桃兒一般”,就推說自己疼痛是假裝的,安慰她一番。黛玉走後,寶玉心裡惦念,設法支開襲人,命晴雯以送兩條舊絹帕為名去看黛玉。黛玉領會其意,十分激動,便提筆在帕上題了這三首絕句。
[注釋]
1.鮫綃——傳說海中有鮫魚(美人魚),在海底織綃(絲絹),她流出的眼淚會變成珠子。見《述異記》。詩詞中常以鮫綃來指揩眼淚的手帕。
2.潸——流淚的樣子,如潸然淚下。這裡是流淚的意思。
3.彩線難收——難用彩線串起來的意思。
4.湘江舊跡——舊傳湘妃哭舜的事跡。《述異記》:“舜南巡,葬於蒼梧之野,堯之二女娥皇、女英(都嫁給舜為 妃)追之不及,相與慟哭,淚下沾竹,竹上文為之斑斑然。”亦見於晉人張華《博物志》。湖南湘江一帶特產一種斑竹,上有天然的紫褐色斑點如血淚痕,相傳是二妃淚水染成,又稱湘妃竹。後兩句即用其意。
5.不識——未知。香痕——指淚痕。漬也無——沾上了沒有?
[鑑賞]
如果把贈帕和題詩孤立地看作是男女私相傳遞信物和情書,這是十分膚淺的。儘管也可以把它說成是違反傳統禮教的行為,但總不免使它落入才子佳人“私訂終身”的窠臼。況且,孤立起來看,詩也就顯得內容貧乏了,因為它除了寫自己哭哭啼啼的傷感外,也沒有講什麼別的。這三首詩在小說中的作用,全在於聯繫寶玉挨打這件事,表明寶、黛之間的關係完全不同於他人。只有將它放在具體的情節中,對比寶釵、襲人的不同態度,才能看出寶、黛的互相同情、支持。寶玉被打得半死,寶釵來送藥時雖然也露出一副憐惜的樣子,但心裡想的卻是“你既這樣用心,何不在外頭大事上做工夫,老爺也歡喜了,也不能這樣吃虧”,還“笑著”說“你們也不必怨這個,怨那個,據我想,到底寶兄弟素日不正,肯和那些人來往,老爺才生氣的。”處處衛道,處處維護賈政,實際上是用所謂“堂皇正大”的話把寶玉教訓了一頓。襲人則乘機在王夫人面前進言,大談寶玉“男女不分”,“偏好在我們隊里鬧”和“君子防未然”的道理,從中挑撥寶、黛關係,建議“叫二爺搬出園外來住”。她的話嚇得王夫人“如雷轟電掣的一般”(據戚序本),並騙取了王夫人的寵信,為後來抄檢大觀園作好了充分的輿論準備。正是在這種情況下,作者寫了寶、黛的相互體貼、了解和黛玉的一往情深、萬分悲痛,帶便也寫了寶玉身邊唯一足以託付心事的忠誠信使——晴雯,這都是大有深意的。只要細讀書中的文字(在這一節上,程高本竄改頗多),自不難理解作者的用心。其次,“還淚債”在作者藝術構思中是林黛玉悲劇一生的同義語。要了解“還淚債”的全部含義,當然最好讀曹雪芹原來所寫的黛玉之死的情節,但這我們已看不到了。不過,作者的寫作有一個規律,多少可以幫助彌補這個遺憾,即他所描寫的家族或人物的命運預先都安下了伏線,露出了端倪,有的甚至還先有作引的文字。描寫小說的主要人物林黛玉,作者當然更是先有成竹在胸,作了全盤安排的。在有關黛玉的情節中,作者先從各個方面挖好渠道,最後都通向她的結局。這三首絕句始終著重寫一個“淚”字,而這淚是為她的知己寶玉受苦而流的,它與黛玉第一次因寶玉摔玉而流淚,具體原因儘管不同,性質上卻有相似之處——都為脂評所說的知己“不自惜”。這樣的流淚,脂評指出過是“還淚債”。但好久以來,人們形成了一種看法(續書起了很大的作用),以為黛玉總是為自身的不幸而傷感,其實,寶玉的不幸才是她最大的傷痛。為了寶玉,她簡直毫不顧惜自己。寶玉挨打,她整天地流淚,“任他點點與斑斑”。這還算不了什麼,第五十七回紫鵑誑寶玉說黛玉要回蘇州去了,作者寫寶玉急成痴呆病外,還著力寫了黛玉的反應:“黛玉一聽此言,李媽媽乃是經過的老嫗,說(寶玉)不中用了,可知必不中用,‘哇’的一聲,將腹中之藥一概嗆出,抖腸搜肺、熾胃扇肝的痛聲大嗽了幾陣,一時面紅髮亂,目腫筋浮,喘的抬不起頭來。紫鵑忙上來捶背。黛玉伏枕喘息,半響推紫鵑道:‘你不用捶,你竟拿繩子來勒死我是正經!’”這雖不直接寫還淚,但仍與還淚是同樣性質的。“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閒拋卻為誰?”詩中提出這個問題,為“還淚債”定下了基調。我們之所以說續書寫黛玉之死違背作者原意,不但因為續書把“淚盡夭亡”寫成黛玉在受到重大精神刺激下反而沒有眼淚了(其實應該是終日眼淚不乾,終於與生命一起流盡,否則,也就用不著說她是“淚盡夭亡”),更主要的還是續書所寫改變了原作者定下的黛玉精神痛苦的性質,把她對寶玉的愛和惜改變為怨和恨,因男子負心(其實是誤會)而怨恨痛苦。這沒有什麼新鮮,俗濫小說中可以找到成千上萬,任何一個平庸的女子都會如此,這樣的結局怎么也不能算是絳珠仙子報答了神瑛侍者甘露灌溉之惠。同時,誤會的至死不得釋,實際上也否定了寶黛兩人是有共同思想基礎的真正知己。說續書者用“粱祝”的套子寫寶黛悲劇,其實還大大不如,梁祝的誤會倒是在樓台相會之後很快就得到消除的。《紅樓夢》的續作者對黛玉願為知己受苦、而自己“萬苦不怨”的精神境界卻絲毫也沒有理解。與這三首突出寫“淚”的絕句有關的幾回情節,很象是後來寶黛悲劇的一次小小的預演。從第三十二到三十四回中有不少細節和對話,都可以看出作者在對未來的悲劇結局作暗示。此外,詩中用“湘江舊跡”之典,若孤立地從這幾回情節看很象是胡亂堆砌,因為除了與“淚”有關外,其他方面都不甚切合。娥皇、女英泣舜是妻子哭丈夫,她們淚漬斑竹後是投水殉情而死的(《水經注》則謂她們“溺於湘江”)。前人用此事多寫生死之別,如李白著名的《遠別離》詩即用此故事寫遠別離之苦。這些,與寶哥哥被打屁股、林妹妹為之而哭泣似乎拉不到一起去。但如果把這三首詩當作後來悲劇情節的前奏曲來看,那么,用這個典故就完全可以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