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
正文
話說薛蝌正在狐疑,忽聽窗外一笑,唬了一跳,心中想道:“不是寶蟾,定是金桂。只不理他們,看他們有什麼法兒。”聽了半日,卻又寂然無聲。自己也不敢吃那酒果。掩上房門,剛要脫衣時,只聽見窗紙上微微一響。薛蝌此時被寶蟾鬼混了一陣,心中七上八下,竟不知是如何是可。聽見窗紙微響,細看時,又無動靜,自己反倒疑心起來,掩了懷,坐在燈前,呆呆的細想,又把那果子拿了一塊,翻來覆去的細看。猛回頭,看見窗上紙濕了一塊,走過來覷著眼看時,冷不防外面往裡一吹,把薛蝌唬了一大跳。聽得吱吱的笑聲,薛蝌連忙把燈吹滅了,屏息而臥。只聽外面一個人說道:“二爺為什麼不喝酒吃果子,就睡了?”這句話仍是寶蟾的語音。薛蝌只不作聲裝睡。又隔有兩句話時,又聽得外面似有恨聲道:“天下那裡有這樣沒造化的人。”薛蝌聽了是寶蟾又似是金桂的語音,這才知道他們原來是這一番意思,翻來覆去,直到五更後才睡著了。剛到天明,早有人來扣門。薛蝌忙問是誰,外面也不答應。薛蝌只得起來,開了門看時,卻是寶蟾,攏著頭髮,掩著懷,穿一件片錦邊琵琶襟小緊身,上面系一條松花綠半新的汗巾,下面並未穿裙,正露著石榴紅灑花夾褲,一雙新繡紅鞋。原來寶蟾尚未梳洗,恐怕人見,趕早來取傢伙。薛蝌見他這樣打扮,便走進來,心中又是一動,只得陪笑問道:“怎么這樣早就起來了?”寶蟾把臉紅著,並不答言,只管把果子折在一個碟子裡,端著就走。薛蝌見他這般,知是昨晚的原故,心裡想道:“這也罷了。倒是他們惱了,索性死了心,也省得來纏。”於是把心放下,喚人舀水洗臉。自己打算在家裡靜坐兩天,一則養養心神,二則出去怕人找他。原來和薛蟠好的那些人因見薛家無人,只有薛蝌在那裡辦事,年紀又輕,便生許多覬覦之心。也有想插在裡頭做跑腿的,也有能做狀子的,認得一二個書役的,要給他上下打點的,甚至有叫他在內趁錢的,也有造作謠言恐嚇的:種種不一。薛蝌見了這些人,遠遠躲避,又不敢面辭,恐怕激出意外之變,只好藏在家中,聽候傳詳。不提。
且說金桂昨夜打發寶蟾送了些酒果去探探薛蝌的訊息,寶蟾回來將薛蝌的光景一一的說了。金桂見事有些不大投機,便怕白鬧一場,反被寶蟾瞧不起,欲把兩三句話遮飾改過口來,又可惜了這個人,心裡倒沒了主意,怔怔的坐著。那知寶蟾亦知薛蟠難以回家,正欲尋個頭路,因怕金桂拿他,所以不敢透漏。今見金桂所為先已開了端了,他便樂得借風使船,先弄薛蝌到手,不怕金桂不依,所以用言挑撥。見薛蝌似非無情,又不甚兜攬,一時也不敢造次,後來見薛蝌吹燈自睡,大覺掃興,回來告訴金桂,看金桂有甚方法,再作道理。及見金桂怔怔的,似乎無技可施,他也只得陪金桂收拾睡了。夜裡那裡睡得著,翻來覆去,想出一個法子來:不如明兒一早起來,先去取了傢伙,卻自己換上一兩件動人的衣服,也不梳洗,越顯出一番嬌媚來。只看薛蝌的神情,自己反倒裝出一番惱意,索性不理他。那薛蝌若有悔心,自然移船泊岸,不愁不先到手。及至見了薛蝌,仍是昨晚這般光景,並無邪僻之意,自己只得以假為真,端了碟子回來,卻故意留下酒壺,以為再來搭轉之地。只見金桂問道:“你拿東西去有人碰見么?”寶蟾道:“沒有。”“二爺也沒問你什麼?”寶蟾道:“也沒有。”金桂因一夜不曾睡著,也想不出一個法子來,只得回思道:“若作此事,別人可瞞,寶蟾如何能瞞?不如我分惠於他,他自然沒有不盡心的。我又不能自去,少不得要他作腳,倒不如和他商量一個穩便主意。”因帶笑說道:“你看二爺到底是個怎么樣的人?”寶蟾道:“倒象個糊塗人。”金桂聽了笑道:“你如何說起爺們來了。”寶蟾也笑道:“他辜負奶奶的心,我就說得他。”金桂道:“他怎么辜負我的心,你倒得說說。”寶蟾道:“奶奶給他好東西吃,他倒不吃,這不是辜負奶奶的心么。”說著,卻把眼溜著金桂一笑。金桂道:“你別胡想。我給他送東西,為大爺的事不辭勞苦,我所以敬他,又怕人說瞎話,所以問你。你這些話向我說,我不懂是什麼意思。”寶蟾笑道:“奶奶別多心,我是跟奶奶的,還有兩個心么。但是事情要密些,倘或聲張起來,不是頑的。”金桂也覺得臉飛紅了,因說道:“你這個丫頭就不是個好貨!想來你心裡看上了,卻拿我作筏子,是不是呢?”寶蟾道:“只是奶奶那么想罷咧,我倒是替奶奶難受。奶奶要真瞧二爺好,我倒有個主意。奶奶想,那個耗子不偷油呢,他也不過怕事情不密,大家鬧出亂子來不好看。依我想,奶奶且別性急,時常在他身上不周不備的去處張羅張羅。他是個小叔子,又沒娶媳婦兒,奶奶就多盡點心兒和他貼個好兒,別人也說不出什麼來。過幾天他感奶奶的情,他自然要謝候奶奶。那時奶奶再備點東西兒在咱們屋裡,我幫著奶奶灌醉了他,怕跑了他?他要不應,咱們索性鬧起來,就說他調戲奶奶。他害怕,他自然得順著咱們的手兒。他再不應,他也不是人,咱們也不至白丟了臉面。奶奶想怎么樣?”金桂聽了這話,兩顴早已紅暈了,笑罵道:“小蹄子,你倒偷過多少漢子的似的,怪不得大爺在家時離不開你。”寶蟾把嘴一撇,笑說道:“罷喲,人家倒替奶奶拉縴,奶奶倒往我們說這個話咧。”從此金桂一心籠絡薛蝌,倒無心混鬧了。家中也少覺安靜。
當日寶蟾自去取了酒壺,仍是穩穩重重一臉的正氣。薛蝌偷眼看了,反倒後悔,疑心或者是自己錯想了他們,也未可知。果然如此,倒辜負了他這一番美意,保不住日後倒要和自己也鬧起來,豈非自惹的呢。過了兩天,甚覺安靜。薛蝌遇見寶蟾,寶蟾便低頭走了,連眼皮兒也不抬,遇見金桂,金桂卻一盆火兒的趕著。薛蝌見這般光景,反倒過意不去。這且不表。
且說寶釵母女覺得金桂幾天安靜,待人忽親熱起來,一家子都為罕事。薛姨媽十分歡喜,想到必是薛蟠娶這媳婦時沖犯了什麼,才敗壞了這幾年。目今鬧出這樣事來,虧得家裡有錢,賈府出力,方才有了指望。媳婦兒忽然安靜起來,或者是蟠兒轉過運氣來了,也未可知,於是自己心裡倒以為希有之奇。這日飯後扶了同貴過來,到金桂房裡瞧瞧。走到院中,只聽一個男人和金桂說話。同貴知機,便說道:“大奶奶,老太太過來了。”說著已到門口。只見一個人影兒在房門後一躲,薛姨媽一嚇,倒退了出來。金桂道:“太太請裡頭坐。沒有外人,他就是我的過繼兄弟,本住在屯裡,不慣見人,因沒有見過太太。今兒才來,還沒去請太太的安。”薛姨媽道:“既是舅爺,不妨見見。”金桂叫兄弟出來,見了薛姨媽,作了一個揖,問了好。薛姨媽也問了好,坐下敘起話來。薛姨媽道:“舅爺上京幾時了?”那夏三道:“前月我媽沒有人管家,把我過繼來的。前日才進京,今日來瞧姐姐。”薛姨媽看那人不尷尬,於是略坐坐兒,便起身道:“舅爺坐著罷。”回頭向金桂道:“舅爺頭上末下的來,留在咱們這裡吃了飯再去罷。”金桂答應著,薛姨媽自去了。金桂見婆婆去了,便向夏三道:“你坐著,今日可是過了明路的了,省得我們二爺查考你。我今日還叫你買些東西,只別叫眾人看見。”夏三道:“這個交給我就完了。你要什麼,只要有錢,我就買得來。”金桂道:“且別說嘴,你買上了當,我可不收。”說著,二人又笑了一回,然後金桂陪夏三吃了晚飯,又告訴他買的東西,又囑咐一回,夏三自去。從此夏三往來不絕。雖有個年老的門上人,知是舅爺,也不常回,從此生出無限風波,這是後話。不表。
一日薛蟠有信寄回,薛姨媽打開叫寶釵看時,上寫:
男在縣裡也不受苦,母親放心。但昨日縣裡書辦說,府里已經準詳,想是我們的情到了。豈知府里詳上去,道里反駁下來。虧得縣裡主文相公好,即刻做了回文頂上去了。那道里卻把知縣申飭。現在道里要親提,若一上去,又要吃苦。必是道里沒有托到。母親見字,快快托人求道爺去。還叫兄弟快來,不然就要解道。銀子短不得。火速,火速。
薛姨媽聽了,又哭了一場,自不必說。薛蝌一面勸慰,一面說道:“事不宜遲。”薛姨媽沒法,只得叫薛蝌到縣照料,命人即便收拾行李,兌了銀子,家人李祥本在那裡照應的,薛蝌又同了一個當中夥計連夜起程。
那時手忙腳亂,雖有下人辦理,寶釵又恐他們思想不到,親來幫著,直鬧至四更才歇。到底富家女子嬌養慣的,心上又急,又苦勞了一會,晚上就發燒。到了明日,湯水都吃不下。鶯兒去回了薛姨媽。薛姨媽急來看時,只見寶釵滿面通紅,身如燔灼,話都不說。薛姨媽慌了手腳,便哭得死去活來。寶琴扶著勸薛姨媽。秋菱也淚如泉湧,只管叫著。寶釵不能說話,手也不能搖動,眼乾鼻塞。叫人請醫調治,漸漸甦醒回來。薛姨媽等大家略略放心。早驚動榮寧兩府的人,先是鳳姐打發人送十香返魂丹來,隨後王夫人又送至寶丹來。賈母邢王二夫人以及尤氏等都打發丫頭來問候,卻都不叫寶玉知道。一連治了七八天,終不見效,還是他自己想起冷香丸,吃了三丸,才得病好。後來寶玉也知道了,因病好了,沒有瞧去。
那時薛蝌又有信回來,薛姨媽看了,怕寶釵耽憂,也不叫他知道。自己來求王夫人,並述了一會子寶釵的病。薛姨媽去後,王夫人又求賈政。賈政道:“此事上頭可托,底下難托,必須打點才好。”王夫人又提起寶釵的事來,因說道:“這孩子也苦了。既是我家的人了,也該早些娶了過來才是,別叫他糟踏壞了身子。”賈政道:“我也是這么想。但是他家亂忙,況且如今到了冬底,已經年近歲逼,不無各自要料理些家務。今冬且放了定,明春再過禮,過了老太太的生日,就定日子娶。你把這番話先告訴薛姨太太。”王夫人答應了。到了明日,王夫人將賈政的話向薛姨媽述了。薛姨媽想著也是。到了飯後,王夫人陪著來到賈母房中,大家讓了坐。賈母道:“姨太太才過來?”薛姨媽道:“還是昨兒過來的。因為晚了,沒得過來給老太太請安。”王夫人便把賈政昨夜所說的話向賈母述了一遍,賈母甚喜。說著,寶玉進來了。賈母便問道:“吃了飯了沒有?”寶玉道:“才打學房裡回來,吃了要往學房裡去,先見見老太太。又聽見說姨媽來了,過來給姨媽請請安。因問:寶玉坐了坐,見薛姨媽情形不似從前親熱,”雖是此刻沒有心情,也不犯大家都不言語。”滿腹猜疑,自往學中去了。
晚間回來,都見過了,便往瀟湘館來。掀簾進去,紫鵑接著,見裡間屋內無人,寶玉道:“姑娘那裡去了?”紫鵑道:“上屋裡去了。知道姨太太過來,姑娘請安去了。二爺沒有到上屋裡去么?寶玉道:鵑道:“不定。”寶玉往外便走。剛出屋門,只見黛玉帶著雪雁,冉冉而來。寶玉道:“妹妹回來了。”縮身退步進來。
黛玉進來,走入裡間屋內,便請寶玉裡頭坐。紫鵑拿了一件外罩換上,然後坐下,問道:“你上去看見姨媽沒有?”寶玉道:“見過了。”黛玉道:“姨媽說起我沒有?”寶玉道:“不但沒有說起你,連見了我也不象先時親熱。今日我問起寶姐姐病來,他不過笑了一笑,並不答言。難道怪我這兩天沒有去瞧他么。”黛玉笑了一笑道:“你去瞧過沒有?”寶玉道:“頭幾天不知道,這兩天知道了,也沒有去。”黛玉道:“可不是。”寶玉道:“老太太不叫我去,太太也不叫我去,老爺又不叫我去,我如何敢去。若是象從前這扇小門走得通的時候,要我一天瞧他十趟也不難。如今把門堵了,要打前頭過去,自然不便了。”黛玉道:“他那裡知道這個原故。”寶玉道:“寶姐姐為人是最體諒我的。”黛玉道:“你不要自己打錯了主意。若論寶姐姐,更不體諒,又不是姨媽病,是寶姐姐病。向來在園中,做詩賞花飲酒,何等熱鬧,如今隔開了,你看見他家裡有事了,他病到那步田地,你象沒事人一般,他怎么不惱呢。”寶玉道:“這樣難道寶姐姐便不和我好了不成?”黛玉道:“他和你好不好我卻不知,我也不過是照理而論。”寶玉聽了,瞪著眼呆了半晌。黛玉看見寶玉這樣光景,也不睬他,只是自己叫人添了香,又翻出書來細看了一會。只見寶玉把眉一皺,把腳一跺道:“我想這個人生他做什麼!天地間沒有了我,倒也乾淨!”黛玉道:“原是有了我,便有了人,有了人,便有無數的煩惱生出來,恐怖,顛倒,夢想,更有許多纏礙。——才剛我說的都是頑話,你不過是看見姨媽沒精打彩,如何便疑到寶姐姐身上去?姨媽過來原為他的官司事情心緒不寧,那裡還來應酬你?都是你自己心上胡思亂想,鑽入魔道里去了。”寶玉豁然開朗,笑道:“很是,很是。你的性靈比我竟強遠了,怨不得前年我生氣的時候,你和我說過幾句禪語,我實在對不上來。我雖丈六金身,還借你一莖所化。”黛玉乘此機會說道:“我便問你一句話,你如何回答?”寶玉盤著腿,合著手,閉著眼,噓著嘴道:“講來。”黛玉道:“寶姐姐和你好你怎么樣?寶姐姐不和你好你怎么樣?寶姐姐前兒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么樣?今兒和你好,後來不和你好你怎么樣?你和他好他偏不和你好你怎么樣?你不和他好他偏要和你好你怎么樣?”寶玉呆了半晌,忽然大笑道:“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黛玉道:“瓢之漂水奈何?”寶玉道:“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黛玉道:“水止珠沉,奈何?”寶玉道:“禪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風舞鷓鴣。”黛玉道:“禪門第一戒是不打誑語的。”寶玉道:“有如三寶。”黛玉低頭不語。只聽見檐外老鴰呱呱的叫了幾聲,便飛向東南上去,寶玉道:“不知主何吉凶。”黛玉道:“人有吉凶事,不在鳥聲中。”忽見秋紋走來說道:“請二爺回去。老爺叫人到園裡來問過,說二爺打學裡回來了沒有。襲人姐姐只說已經來了。快去罷。”嚇得寶玉站起身來往外忙走,黛玉也不敢相留。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賞析
這回寫的主要有三件事:1,金桂縱淫心,2,寶釵患急病,3,寶玉妄談禪。關於寶玉談禪,是高鶚的敗筆。把詩靈的黛玉寫成江湖說書人的俗人,無味極了。且來來討論1,2,兩事:
1,金桂縱淫心
“金桂縱淫心”緊接上回“寶蟾送果品”,是這兩回的重點,也是很精彩的一段文章;曾得到俞平伯先生的稱讚,說“第90、91回,寶蟾送酒一節”,“較有精采,可以仿佛原作的。” 1的確,在古今言情小說中,這樣的文章是很不錯的。但俞平伯先生的稱讚也並不很全面。
薛蟠犯罪,其堂弟薛蝌為之奔走營救。薛蟠妻夏金桂,風流成性,早已覬覦薛蝌多時。便趁機以送果品謝薛蝌為名,派心腹丫鬟寶蟾送去,探聽薛蝌動靜。豈知寶蟾也是一個傾情人物,她也早已鍾情於薛蝌,只恨沒有機會;便藉此良機雙管齊下,既以紅娘身份為主子探風,更為滿足自己的愛欲而挑逗薛蝌。寶蟾可為情場老手。她面對意中人,半遮半露,欲擒故縱;或用言語戲之,或用媚態引誘。薛蝌不為此所動,但亦頗費疑猜,提防著不測之事發生。
寶蟾回復金桂,言薛蝌無所反應。金桂乃與寶蟾合謀,必欲征服薛蝌,事成之後二人共享愛果。寶蟾見有利可圖,調動了她的積極性,便獻策:由金桂用極大熱情接近薛蝌,請他喝酒,主僕二人勸酒使醉,然後用強攻法圖之。
讀這段文字後,浮想聯翩:
(一)古典文學及戲曲中,女主人利用自己的心腹丫鬟為特使,在愛的追求中充當牽線人,完滿地完成求愛任務。而這丫鬟,都是絕對為主子效力,無半點私心,甘心情願為她人做嫁衣裳,這樣的丫鬟的風格真高。《西廂記》中的紅娘是其典型。這裡有個問題:丫鬟也是青春少女,她在為她人的愛情而奔走之時,自己會麻木沒有任何感覺嗎?
紅樓的這段文字打破了上述窠臼。寶蟾卻不像那些丫鬟。她與女主人一樣,也有自己強烈的愛欲。她要趁此良機,借風使船,來達到自己的求愛目的。她該受遣責呢?還是該受肯定?
(二)“狐假虎威”的故事所含寓意多多。最主要的是讚賞狐狸的智慧。寶蟾很像“狐假虎威”中的狐狸。她假借夏金桂的身份,與薛蝌接觸,在意中人面前演出一場有聲有色的求愛喜劇,不管此事的最後結局如何,她能獲得這一表演,已是一種莫大的享受了。
(三)在現代經營中,老闆和經理人之間常存在著利益差距的矛盾。解決的辦法是給經理人以股份,這樣,經理人的積極性才能被調動起來。夏金桂好像深通此道。她看出寶蟾是情場中的潘金蓮兼女諸葛,必須分半個股份給她才能辦妥好事。果然,利益驅動著寶蟾的力量,死心為金桂賣力。嘻!情場和商場竟有如此的共性規律!這是紅學家們不曾想到的。(評:有意思!)
(四)夏金桂亦老手也。她勾搭夏三,被薛姨媽發現後謊稱夏三是她的堂弟,從而掩過了薛姨媽的耳目。她追求薛蝌,不像潘金蓮追求武松那樣採用直接法,而是曲線迂迴進攻。先派出心腹偵探,步步設防,步步探察;後分利於寶蟾,重用情場能人,再作出周密決策;又親自出馬,用“一盆火兒的趕著”法去籠絡薛蝌。“孫子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潘金蓮之敗,敗在不了解武松,敗在不善偵察。金桂汲取了這一教訓。但她是否成功了呢?且待後文。
(五)這段言情之妙文,與16世紀西方反禁慾主義之偉大先驅——卜迦丘之《十日談》有異曲同工之妙。《十日談》是寫女人用絕色的智慧達到愛情享樂主義目的之實現的一部巨著;與《紅樓夢》一樣,是一部偉大的女性文學,是愛情的經典,是愛情智慧的百科全書。紅樓此文突出了寶蟾在求愛中的種種絕色智慧,使人驚嘆不止。所不同者,《十日談》寫得很直接,很明朗,甚至很露骨;而《紅樓夢》此文卻頗含蓄,妙有曲折,比《十日談》更耐人尋味。
(六)這段妙文在寫作藝術上也堪稱一流。寶蟾這一人物的聲音笑貌,半掩半藏的淫態,躍然紙上。對話表現性格心理,入木三分。
以上所論,是把這段文章從全書孤立出來看的。下面聯繫《紅樓夢》全書的整體,聯繫前面的內容,來談談筆者的認識。
(一) 在專制社會中,在愛情婚姻的領域,愛情的縱情享樂主義和專制禁慾主義這一對相矛盾的孿生子,是同時並存的。皇帝獨占三宮六院,享盡愛情和女色樂趣,為保證這種獨斷享受,竟然殘忍地割掉左右侍衛男性的生殖器,禁閉隔離他的所有性愛的對象。皇帝的縱情享樂是以太監和宮女們的禁慾為前提的。
貴族男人可以多妻多妾,可以任意縱情泛愛,卻又把婚姻禁錮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專制籠子中。在《紅樓夢》中,賈璉、賈珍、賈蓉胡作非為的性愛行為,是不受約束的。就連賈母也說,自來就是這樣的。而賈寶玉和林黛玉、司棋和潘又安等人的自由的愛情,卻遭到無情的扼殺。賈迎春、賈探春諸人,成了愛情專制主義的殉葬品。而秦可卿、秦鍾,卻又是愛情的縱情享樂主義的犧牲者。
《紅樓夢》中的“寶蟾送酒”這節文字,從一個側面反映了愛情婚姻領域中的縱情享樂主義和專制禁慾主義同時並存的畸形現象。在夏金桂和寶蟾的身上,可以看到這種畸形現象的影子。有夫之婦的夏金桂,一方面壟斷丈夫的愛,扼殺香菱的情;另一方面又勾引夏三,縱情淫樂,並瞄準薛蝌,色迷心竅,要吃小叔子的天鵝肉;為此而付出了生命。寶蟾身為夏金桂的丫鬟,是沒有愛情自由的。她能成為薛蟠之妾,全是充當夏金桂迫害香菱的工具;是夏金桂縱慾狂情的結果。完成了這一工具的使命之後,“狡兔死,走狗烹”,她的愛情自由就被夏金桂剝奪了。寶蟾同時也是一個愛情浪女,行為放蕩,先貪戀薛蟠,後覬覦薛蝌。她在金桂追求薛蝌的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既是充當金桂愛情縱情享樂主義的幫凶,又是自身縱情逐欲的一種追求,其中還包含著某種對於愛情專制主義的反抗。
(二)聯繫前面的內容,把“寶蟾送酒”這節文字作為夏金桂和寶蟾關係的全過程來看,暴露了《紅樓夢》的續作者的若干敗筆:
1,和前面的情節相矛盾牴觸。
前面第83回寫金桂和寶蟾是仇人情敵。金桂排斥了香菱之後,寶蟾便成了她的唯一的對頭,處處找岔子整她。而寶蟾也不是好惹的;兩人針尖對錐子,勢不兩立。此後並不見金桂和寶蟾間有和解妥協之事。怎么忽然間,金桂會把寶蟾當成心腹,將這樣絕密的情事交付她去辦,而且,兩人竟然會同利合夥共同做這樣的艷密之事?這就和前文的情節有不可調和的矛盾牴觸了。
2,違背常情常理。
愛情,是一種最自私的獨占行為。何況像金桂、寶蟾調戲小叔子這樣的事,更是自私獨占之上再加上一層絕對的隱密。幹這種事情時,兩個當事人竟然會進行合資分利運作,除了極為個別的至親至密夥伴有可能這樣做外,一般的人是不會做此荒唐之事的;而像夏金桂這樣極端自尊的女人,像金桂、寶蟾這樣的既是主僕,又是情敵,是絕不可能有此事的。(評:也是有可能的,是寫貴族的極端腐敗。)
3,與人物的性格相悖。
夏金桂在第79回出現時,是一個歹毒的唯我獨尊的女王。她陷害、排斥香菱,出於她的唯我獨尊,出於她在愛情方面的嫉妒,出於她要壟斷丈夫愛情之目的。在第80回的曹氏原著中,金桂捨出寶蟾,是為了有機會折磨香菱,從而借薛蟠之手除掉香菱。所用手段歹毒而狡詐。雖然由於寶釵的庇護,香菱暫時未被她整死,但排斥掉香菱的目的卻達到了。而金桂的這種“妒”疾,與她的唯我獨尊性格聯繫在一起,是絕對不能改變的;這在第80回“王道士胡謅妒婦方”的情節中,已有暗示了。
然而,在這節文章 中,金桂的女王性格卻完全變了;她成了一個毫無自尊的、下流不堪的、庸俗無能的、聽憑寶蟾牽著鼻子走的淫婦。憑夏金桂的唯我獨尊、歹毒狡黠和極端妒忌的性格,她想征服薛蝌,完全並且只能是單獨出馬,獨自決策,獨自行動,決不可能與寶蟾合作。她排斥了香菱之後,寶蟾只能在她的腳下,對她唯唯諾諾;否則就會被她整死。金桂決不可能讓寶蟾成為自己的心腹,更不會讓她同自己合作乾此下流艷事。在調戲薛蝌的過程中,寶蟾成了主角。她的在薛蝌和金桂面前的種種言談舉止,閃爍著狡黠的、情場能手的光芒;她成了這一事件中的“紅娘”,金桂由她來擺布,聽命於她,由她來決策,由她來行動;甚至使金桂不得不讓利於她。在第80回中,“只怕金桂,不敢造次,且聽金桂的眼色”行事的寶蟾,一變而成為出於金桂之上的情場諸葛;這在藝術的邏輯上是荒唐的。
總之,情節方面的相矛盾牴觸,內容的違背常情常理,人物性格的前後相悖,使這段文章成了敗筆,成了後40回是續作而不是曹氏原著的鐵證。
2,寶釵患急病
這回寫薛寶釵因薛蟠犯罪事著急忙碌而發高燒,“滿面通紅,身如燔灼,話都不說”。看她的病情,臨床是很常見的。用中醫的觀點來看,寶釵得這種病,是因為勞心過度而導致心氣虛,又加上冬天外感,屬於“冬溫”病的一種。其治法,當用麻黃、石膏、銀花、連翹、藿香諸藥,予以祛熱、散邪、宣竅,而決不能如書中所說用“冷香丸”來治。
關於“冷香丸”,見本書第七回,薛寶釵第一次亮相時向女傭周瑞家的說自己有胎毒病,是用“冷香丸”治好的;說了這“冷香丸”的藥料和製作方法。筆者在《“冷香丸”和薛寶釵性格》一文中,2從中醫的藥理、病理,詳細論述了這“冷香丸”的藥性藥理,斷定它不能用來治療寶玉的“胎毒”症,並且它基本上沒有什麼治療的價值。這“冷香丸”是曹雪芹用來描寫寶釵的又冷又香的性格的。從這回寶釵的病情來看,這“冷香丸”根本對不上症。因為“冷香丸”的以十二種花蕊為主的各種藥料,歷經春夏秋冬,藥性藥味過雜,冷、寒、熱、溫並存,甘、辛、酸、苦均有,又兼異氣異香,用之祛熱,則嫌寒性不足,用於宣竅,又嫌芳味太濃,用以發散,此丸並無發散功效。
曹雪芹在《紅樓夢》中描寫人物性格,用的是多方面的立體手段。這“冷香丸”,本來就是子虛烏有的;寫寶釵的“胎毒”病,也別具用意。高鶚不能領略曹氏的一番苦心,又不甚精通中醫,竟把這種作為人物性格象徵的“冷香丸”,當作真正的治病藥方,用來醫治薛寶釵的“冬溫”病,致使文章成了敗筆。
註:1,見俞平伯《紅樓夢研究》棠棣出版社1953年三版,第48頁。
2(見《紅樓探藝》貴州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17頁)
注釋
禪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風舞鷓鴣。
[說明]
這次談禪並不因現實的煩惱而起,是寶玉與黛玉談話中偶然引起的。寶玉說黛玉性靈強,前年和自己說幾句禪話自己竟對不上來。黛玉一聽,乘機又對寶玉“口試”了:“寶姐姐和你好,你怎么樣?寶姐姐不和你好,你怎么樣?……”沒遮攔地提出了諸如此類的一連串問題。寶玉答道:“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意思是只和你一個人好。黛玉說:“瓢之漂水奈何?”——好不成,怎么辦?寶玉說:“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不是好不成,是心不堅。(套用惠能和尚所說“不是風動,不是旛動,仁者心動”的禪語)。黛玉又說:“水止珠沉,奈何?”——我死了,你怎么辦?寶玉就引了這兩句詩來回答她。
[注釋]
1.“禪心”二句——意思是:我決心去做和尚,不再想家了。上句見於《東坡集》及《笤溪漁隱叢話》:蘇軾在徐州時,參寥(道潛和尚)從杭州特地去拜訪他。在酒席上,蘇軾想跟參寥開開玩笑,就叫一個妓女去向他討詩。參寥當時就口占一詩說:“多謝尊前窈窕娘,好將幽夢惱襄王。禪心已作沾泥絮,肯逐春風上下狂?”禪心,出家人的心。沾泥絮,沾在泥上的柳絮,喻自己萬念俱寂,不會再作輕狂之態了,即其末句所言。下句見《異物志》:“鷓鴣其志懷南,不思北徂(往),南人聞之則思家,故鄭谷詩云:‘坐中亦有江南客,莫向春風唱鷓鴣。’(《席上贈歌者》)”唱鷓鴣,因唐時有“鷓鴣天”之曲,故曰“唱”。續書者為了能與上一句“沾泥絮”之喻相連,遂改“唱”為“舞”,若非削足適履,豈另有妙解?!
[評說]
二十二回中黛玉問寶玉:“至貴者是寶,至堅者是玉。你有何貴?你有何堅?”語淺而意深,難怪寶玉答不上來。這一次恰恰相反,話倒好像很玄,什麼“弱水三千”啦,“瓢”啦,“水”啦……意思無非是那么一點,所以寶玉“補考”順利通過。上一次是談禪,這一次則是用一些佛語、詩句來遮羞的說愛。他們談完之後,續書者還讓老鴉“呱呱”的叫幾聲,那也無非是利用迷信觀念說,一個死定了,一個和尚做定了。雖然回目上有“布疑陣”三個字,實在是可以一眼看穿的。
回評
寶蟾設計教金桂勾引薛蝌,金桂才肯安靜;因金桂安靜,薛姨媽才到金桂房中去;因到金桂房中,才看見夏三;因夏三時常走動,將來買毒藥有人。層層相因,節節貫注。
寶玉病,黛玉病,寶釵亦當患病才是一路人,然寶玉之病,或因魔壓,或因痴呆,或系假裝;黛玉之病,本系氣體單弱,又因疑多情切,均非正病。惟寶釵因勞所致,病得光明正大。人品不同,病亦各異。
黛玉問話層層剝繭,寶玉答語頗有悟機。而黛玉則說到"水止珠沉",寶玉則說到"有如三寶",兩人結局於斯可見。此老鴰之所以一連幾聲飛向東南去也。
黛玉說"薛姨媽心緒不寧,如何還能應酬?"才不疑及親事,亦是反跌後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