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
老學士閒征姽嫿詞 痴公子杜撰芙蓉誄
簡介
芳官等去後,王夫人去賈母處省晨,見賈母喜歡,回明晴雯之事,賈母說諸丫頭模樣爽利言談針線不及晴雯。王夫人說晴雯不大沉重,美妾也要性情和順舉止沉重的才行,故選中襲人。
寶玉回來,說這次去會客作詩不但未丟醜,還得了許多東西。寶玉從小丫頭口中得晴雯已死。
寶玉見園中去了司棋等五個,又去了寶釵一處……大觀園不久要散,悲痛不已,只想與黛玉、襲人可能會同死同歸。寶玉作《芙蓉女兒誄》祭晴雯。
正文
話說兩個尼姑領了芳官等去後,王夫人便往賈母處來省晨,見賈母喜歡,便趁便回道:「寶玉屋裡有個晴雯,那個丫頭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間,病不離身,我常見他比別人分外淘氣,也懶,前日又病倒了十幾天,叫大夫瞧,說是女兒癆,所以我就趕著叫他下去了。若養好了也不用叫他進來,就賞他家配人去也罷了。再那幾個學戲的女孩子,我也作主放出去了。一則他們都會戲,口裡沒輕沒重,只會混說,女孩兒們聽了如何使得?二則他們既唱了會子戲,白放了他們,也是應該的。況丫頭們也太多,若說不夠使,再挑上幾個來也是一樣。」賈母聽了,點頭道:「這倒是正理,我也正想著如此呢。但晴雯那丫頭我看他甚好,怎么就這樣起來。我的意思這些丫頭的模樣爽利言談針線多不及他,將來只他還可以給寶玉使喚得。誰知變了。」王夫人笑道:「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錯。只怕他命里沒造化,所以得了這個病。俗語又說,『女大十八變』。況且有本事的人,未免就有些調歪。老太太還有什麼不曾經驗過的。三年前我也就留心這件事。先只取中了他,我便留心。冷眼看去,他色色雖比人強,只是不大沉重。若說沉重知大禮,莫若襲人第一。雖說賢妻美妾,然也要性情和順舉止沉重的更好些。就是襲人模樣雖比晴雯略次一等,然放在房裡,也算得一二等的了。況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實,這幾年來,從未逢迎著寶玉淘氣。凡寶玉十分胡鬧的事,他只有死勸的。因此品擇了二年,一點不錯了,我就悄悄的把他丫頭的月分錢止住,我的月分銀子裡批出二兩銀子來給他。不過使他自己知道越發小心學好之意。且不明說者,一則寶玉年紀尚小,老爺知道了又恐說耽誤了書,二則寶玉再自為已是跟前的人不敢勸他說他,反倒縱性起來。所以直到今日才回明老太太。」賈母聽了,笑道:「原來這樣,如此更好了。襲人本來從小兒不言不語,我只說他是沒嘴的葫蘆。既是你深知,豈有大錯誤的。而且你這不明說與寶玉的主意更好。且大家別提這事,只是心裡知道罷了。我深知寶玉將來也是個不聽妻妾勸的。我也解不過來,也從未見過這樣的孩子。別的淘氣都是應該的,只他這種和丫頭們好卻是難懂。我為此也耽心,每每的冷眼查看他。只和丫頭們鬧,必是人大心大,知道男女的事了,所以愛親近他們。既細細查試,究竟不是為此。豈不奇怪。想必原是個丫頭錯投了胎不成。」說著,大家笑了。王夫人又回今日賈政如何誇獎,又如何帶他們逛去,賈母聽了,更加喜悅。
一時,只見迎春妝扮了前來告辭過去。鳳姐也來省晨,伺候過早飯,又說笑了一回。賈母歇晌後,王夫人便喚了鳳姐,問他丸藥可曾配來。鳳姐兒道:「還不曾呢,如今還是吃湯藥。太太只管放心,我已大好了。」王夫人見他精神復初,也就信了。因告訴攆逐晴雯等事,又說:「怎么寶丫頭私自回家睡了,你們都不知道?我前兒順路都查了一查。誰知蘭小子這一個新進來的奶子也十分的妖喬,我也不喜歡他。我也說與你嫂子了,好不好叫他各自去罷。況且蘭小子也大了,用不著奶子了。我因問你大嫂子:『寶丫頭出去難道你也不知道不成?』他說是告訴了他的,不過住兩三日,等你姨媽好了就進來。姨媽究竟沒甚大病,不過還是咳嗽腰疼,年年是如此的。他這去必有原故,敢是有人得罪了他不成?那孩子心重,親戚們住一場,別得罪了人,反不好了。」鳳姐笑道:「誰可好好的得罪著他?況且他天天在園裡,左不過是他們姊妹那一群人。」王夫人道:「別是寶玉有嘴無心,傻子似的從沒個忌諱,高興了信嘴胡說也是有的。」鳳姐笑道:「這可是太太過於操心了。若說他出去乾正經事說正經話去,卻像個傻子,若只叫進來在這些姊妹跟前以至於大小的丫頭們跟前,他最有盡讓,又恐怕得罪了人,那是再不得有人惱他的。我想薛妹妹此去,想必為著前時搜檢眾丫頭的東西的原故。他自然為信不及園裡的人才搜檢,他又是親戚,現也有丫頭老婆在內,我們又不好去搜檢,恐我們疑他,所以多了這個心,自己迴避了。也是應該避嫌疑的。」
王夫人聽了這話不錯,自己遂低頭想了一想,便命人請了寶釵來分晰前日的事以解他疑心,又仍命他進來照舊居住。寶釵陪笑道:「我原要早出去的,只是姨娘有許多的大事,所以不便來說。可巧前日媽又不好了,家裡兩個靠得的女人也病著,我所以趁便出去了。姨娘今日既已知道了,我正好明講出情理來,就從今日辭了好搬東西的。」王夫人鳳姐都笑著:「你太固執了。正經再搬進來為是,休為沒要緊的事反疏遠了親戚。」寶釵笑道:「這話說的太不解了,並沒為什麼事我出去。我為的是媽近來神思比先大減,而且夜間晚上沒有得靠的人,通共只我一個。二則如今我哥哥眼看要娶嫂子,多少針線活計並家裡一切動用的器皿,尚有未齊備的,我也須得幫著媽去料理料理。姨媽和鳳姐姐都知道我們家的事,不是我撒謊。三則自我在園裡,東南上小角門子就常開著,原是為我走的,保不住出入的人就圖省路也從那裡走,又沒人盤查,設若從那裡生出一件事來,豈不兩礙臉面。而且我進園裡來住原不是什麼大事,因前幾年年紀皆小,且家裡沒事,有在外頭的,不如進來姊妹相共,或作針線,或頑笑,皆比在外頭悶坐著好,如今彼此都大了,也彼此皆有事。況姨娘這邊歷年皆遇不遂心的事故,那園子也太大,一時照顧不到,皆有關係,惟有少幾個人,就可以少操些心。所以今日不但我執意辭去,之外還要勸姨娘如今該減些的就減些,也不為失了大家的體統。據我看,園裡這一項費用也竟可以免的,說不得當日的話。姨娘深知我家的,難道我們當日也是這樣冷落不成。」鳳姐聽了這篇話,便向王夫人笑道:「這話竟是,不必強了。」王夫人點頭道:「我也無可回答,只好隨你便罷了。」
話說之間,只見寶玉等已回來,因說他父親還未散,「恐天黑了,所以先叫我們回來了。」王夫人忙問:「今日可有丟了醜?」寶玉笑道:「不但不丟醜,倒拐了許多東西來。」接著,就有老婆子們從二門上小廝手內接了東西來。王夫人一看時,只見扇子三把,扇墜三個,筆墨共六匣,香珠三串,玉絛環三個。寶玉說道:「這是梅翰林送的,那是楊侍郎送的,這是李員外送的,每人一分。」說著,又向懷中取出一個旃檀香小護身佛來,說:「這是慶國公單給我的。」王夫人又問在席何人,作何詩詞等語畢,只將寶玉一分令人拿著,同寶玉蘭環前來見過賈母。賈母看了,喜歡不盡,不免又問些話。無奈寶玉一心記著晴雯,答應完了話時,便說騎馬顛了,骨頭疼。賈母便說:「快回房去換了衣服,疏散疏散就好了,不許睡倒。」寶玉聽了,便忙入園來。
當下麝月秋紋已帶了兩個丫頭來等候,見寶玉辭了賈母出來,秋紋便將筆墨拿起來,一同隨寶玉進園來。寶玉滿口裡說「好熱」,一壁走,一壁便摘冠解帶,將外面的大衣服都脫下來麝月拿著,只穿著一件松花綾子夾襖,襖內露出血點般大紅褲子來。秋紋見這條紅褲是晴雯手內針線,因嘆道:「這條褲子以後收了罷,真是物件在人去了。」麝月忙也笑道:「這是晴雯的針線。」又嘆道:「真真物在人亡了!」秋紋將麝月拉了一把,笑道:「這褲子配著松花色襖兒,石青靴子,越顯出這靛青的頭,雪白的臉來了。」寶玉在前只裝聽不見,又走了兩步,便止步道:「我要走一走,這怎么好?」麝月道:「大白日里,還怕什麼?還怕丟了你不成!」因命兩個小丫頭跟著,「我們送了這些東西去再來。」寶玉道:「好姐姐,等一等我再去。」麝月道:「我們去了就來。兩個人手裡都有東西,倒像擺執事的,一個捧著文房四寶,一個捧著冠袍帶履,成個什麼樣子。」寶玉聽見,正中心懷,便讓他兩個去了。
他便帶了兩個小丫頭到一石後,也不怎么樣,只問他二人道:「自我去了,你襲人姐姐打發人瞧晴雯姐姐去了不曾?」這一個答道:「打發宋媽媽瞧去了。」寶玉道:「回來說什麼?」小丫頭道:「回來說晴雯姐姐直著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起就閉了眼,住了口,世事不知,也出不得一聲兒,只有倒氣的分兒了。」寶玉忙道:「一夜叫的是誰?」小丫頭子說:「一夜叫的是娘。」寶玉拭淚道:「還叫誰?」小丫頭子道:「沒有聽見叫別人了。」寶玉道:「你糊塗,想必沒有聽真。」旁邊那一個小丫頭最伶俐,聽寶玉如此說,便上來說:「真箇他糊塗。」又向寶玉道:「不但我聽得真切,我還親自偷著看去的。」寶玉聽說,忙問:「你怎么又親自看去?」小丫頭道:「我因想晴雯姐姐素日與別人不同,待我們極好。如今他雖受了委屈出去,我們不能別的法子救他,只親去瞧瞧,也不枉素日疼我們一場。就是人知道了回了太太,打我們一頓,也是願受的。所以我拚著挨一頓打,偷著下去瞧了一瞧。誰知他平生為人聰明,至死不變。他因想著那起俗人不可說話,所以只閉眼養神,見我去了便睜開眼,拉我的手問:『寶玉那去了?』我告訴他實情。他嘆了一口氣說:『不能見了。』我就說:『姐姐何不等一等他回來見一面,豈不兩完心愿?』他就笑道:『你們還不知道。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了一位花神,玉皇敕命我去司主。我如今在未正二刻到任司花,寶玉須待未正三刻才到家,只少得一刻的工夫,不能見面。世上凡該死之人閻王勾取了過去,是差些小鬼來捉人魂魄。若要遲延一時半刻,不過燒些紙錢澆些漿飯,那鬼只顧搶錢去了,該死的人就可多待些個工夫。我這如今是有天上的神仙來召請,豈可捱得時刻!』我聽了這話,竟不大信,及進來到房裡留神看時辰表時,果然是未正二刻他咽了氣,正三刻上就有人來叫我們,說你來了。這時候倒都對合。」寶玉忙道:「你不識字看書,所以不知道。這原是有的,不但花有個神,一樣花有一位神之外還有總花神。但他不知是作總花神去了,還是單管一樣花的神?」這丫頭聽了,一時謅不出來。恰好這是八月時節,園中池上芙蓉正開。這丫頭便見景生情,忙答道:「我也曾問他是管什麼花的神,告訴我們日後也好供養的。他說:『天機不可泄漏。你既這樣虔誠,我只告訴你,你只可告訴寶玉一人。除他之外若泄了天機,五雷就來轟頂的。』他就告訴我說,他就是專管這芙蓉花的。」寶玉聽了這話,不但不為怪,亦且去悲而生喜,乃指芙蓉笑道:「此花也須得這樣一個人去司掌。我就料定他那樣的人必有一番事業做的。雖然超出苦海,從此不能相見,也免不得傷感思念。」因又想:「雖然臨終未見,如今且去靈前一拜,也算盡這五六年的情常。」
想畢忙至房中,又另穿戴了,只說去看黛玉,遂一人出園來,往前次之處去,意為停柩在內。誰知他哥嫂見他一咽氣便回了進去,希圖早些得幾兩傳送例銀。王夫人聞知,便命賞了十兩燒埋銀子。又命:「即刻送到外頭焚化了罷。女兒癆死的,斷不可留!」他哥嫂聽了這話,一面得銀,一面就雇了人來入殮,抬往城外化人場上去了。剩的衣履簪環,約有三四百金之數,他兄嫂自收了為後日之計。二人將門鎖上,一同送殯去未回。寶玉走來撲了個空。
寶玉自立了半天,別無法兒,只得復身進入園中。待回至房中,甚覺無味,因乃順路來找黛玉。偏黛玉不在房中,問其何往,丫鬟們回說:「往寶姑娘那裡去了。」寶玉又至蘅蕪苑中,只見寂靜無人,房內搬的空空落落的,不覺吃一大驚。忽見個老婆子走來,寶玉忙問這是什麼原故。老婆子道:「寶姑娘出去了。這裡交我們看著,還沒有搬清楚。我們幫著送了些東西去,這也就完了。你老人家請出去罷,讓我們掃掃灰塵也好,從此你老人家省跑這一處的腿子了。」寶玉聽了,怔了半天,因看著那院中的香藤異蔓,仍是翠翠青青,忽比昨日好似改作淒涼了一般,更又添了傷感。默默出來,又見門外的一條翠樾埭上也半日無人來往,不似當日各處房中丫鬟不約而來者絡繹不絕。又俯身看那埭下之水,仍是溶溶脈脈的流將過去。心下因想:「天地間竟有這樣無情的事!」悲感一番,忽又想到去了司棋、入畫、芳官等五個,死了晴雯,今又去了寶釵等一處,迎春雖尚未去,然連日也不見回來,且接連有媒人來求親:大約園中之人不久都要散的了。縱生煩惱,也無濟於事。不如還是找黛玉去相伴一日,回來還是和襲人廝混,只這兩三個人,只怕還是同死同歸的。想畢,仍往瀟湘館來,偏黛玉尚未回來。寶玉想亦當出去候送才是,無奈不忍悲感,還是不去的是,遂又垂頭喪氣的回來。
正在不知所以之際,忽見王夫人的丫頭進來找他說:「老爺回來了,找你呢,又得了好題目來了。快走,快走。」寶玉聽了,只得跟了出來。到王夫人房中,他父親已出去了。王夫人命人送寶玉至書房中。
彼時賈政正與眾幕友們談論尋秋之勝,又說:「快散時忽然談及一事,最是千古佳談,『風流雋逸,忠義慷慨』八字皆備,倒是個好題目,大家要作一首輓詞。」眾幕賓聽了,都忙請教是系何等妙事。賈政乃道:「當日曾有一位王封曰恆王,出鎮青州。這恆王最喜女色,且公餘好武,因選了許多美女,日習武事。每公餘輒開宴連日,令眾美女習戰鬥功拔之事。其姬中有姓林行四者,姿色既冠,且武藝更精,皆呼為林四娘。恆王最得意,遂超拔林四娘統轄諸姬,又呼為『姽嫿將軍』。」眾清客都稱「妙極神奇。竟以『讙匼』下加『將軍』二字,反更覺嫵媚風流,真絕世奇文也。想這恆王也是千古第一風流人物了。」賈政笑道:「這話自然是如此,但更有可奇可嘆之事。」眾清客都愕然驚問道:「不知底下有何奇事?」賈政道:「誰知次年便有『黃巾』『赤眉』一幹流賊餘黨復又烏合,搶掠山左一帶。恆王意為犬羊之惡,不足大舉,因輕騎前剿。不意賊眾頗有詭譎智術,兩戰不勝,恆王遂為眾賊所戮。於是青州城內文武官員,各各皆謂『王尚不勝,你我何為!』遂將有獻城之舉。林四娘得聞凶報,遂集聚眾女將,發令說道:『你我皆向蒙王恩,戴天履地,不能報其萬一。今王既殞身國事,我意亦當殞身於王。爾等有願隨者,即時同我前往;有不願者,亦早各散。』眾女將聽他這樣,都一齊說願意。於是林四娘帶領眾人連夜出城,直殺至賊營裡頭。眾賊不防,也被斬戮了幾員首賊。然後大家見是不過幾個女人,料不能濟事,遂回戈倒兵,奮力一陣,把林四娘等一個不曾留下,倒作成了這林四娘的一片忠義之志。後來報至中都,自天子以至百官,無不驚駭道奇。其後朝中自然又有人去剿滅,天兵一到,化為烏有,不必深論。只就林四娘一節,眾位聽了,可羨不可羨呢?」眾幕友都嘆道:「實在可羨可奇,實是個妙題,原該大家挽一挽才是。」說著,早有人取了筆硯,按賈政口中之言稍加改易了幾個字,便成了一篇短序,遞與賈政看了。賈政道:「不過如此。他們那裡已有原序。昨日因又奉恩旨,著察核前代以來應加褒獎而遺落未經請奏各項人等,無論僧尼乞丐與女婦人等,有一事可嘉,即行匯送履歷至禮部備請恩獎。所以他這原序也送往禮部去了。大家聽見這新聞,所以都要作一首《姽嫿詞》,以志其忠義。」眾人聽了,都又笑道:「這原該如此。只是更可羨者,本朝皆系千古未有之曠典隆恩,實歷代所不及處,可謂『聖朝無闕事』,唐朝人預先竟說了,竟應在本朝。如今年代方不虛此一句。」賈政點頭道:「正是。」
說話間,賈環叔侄亦到。賈政命他們看了題目。他兩個雖能詩,較腹中之虛實雖也去寶玉不遠,但第一件他兩個終是別路,若論舉業一道,似高過寶玉,若論雜學,則遠不能及;第二件他二人才思滯鈍,不及寶玉空靈娟逸,每作詩亦如八股之法,未免拘板庸澀。那寶玉雖不算是個讀書人,然虧他天性聰敏,且素喜好些雜書,他自為古人中也有杜撰的,也有誤失之處,拘較不得許多;若只管怕前怕後起來,縱堆砌成一篇,也覺得甚無趣味。因心裡懷著這個念頭,每見一題,不拘難易,他便毫無費力之處,就如世上的流嘴滑舌之人,無風作有,信著伶口俐舌,長篇大論,胡扳亂扯,敷演出一篇話來。雖無稽考,卻都說得四座春風。雖有正言厲語之人,亦不得壓倒這一種風流去。近日賈政年邁,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個詩酒放誕之人,因在子侄輩中,少不得規以正路。近見寶玉雖不讀書,竟頗能解此,細評起來,也還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們,各各亦皆如此,雖有深精舉業的,也不曾發跡過一個,看來此亦賈門之數。況母親溺愛,遂也不強以舉業逼他了。所以近日是這等待他。又要環蘭二人舉業之餘,怎得亦同寶玉才好,所以每欲作詩,必將三人一齊喚來對作。
閒言少述。且說賈政又命他三人各吊一首,誰先成者賞,佳者額外加賞。賈環賈蘭二人近日當著多人皆作過幾首了,膽量逾壯,今看了題,遂自去思索。一時,賈蘭先有了。賈環生恐落後也就有了。二人皆已錄出,寶玉尚出神。賈政與眾人且看他二人的二首。賈蘭的是一首七言絕,寫道是:
姽嫿將軍林四娘,玉為肌骨鐵為腸,
捐軀自報恆王后,此日青州土亦香。
眾幕賓看了,便皆大讚:「小哥兒十三歲的人就如此,可知家學淵源,真不誣矣。」賈政笑道:「稚子口角,也還難為他。」又看賈環的,是首五言律,寫道是:
紅粉不知愁,將軍意未休。
掩啼離繡幕,抱恨出青州。
自謂酬王德,詎能復寇讎。
誰題忠義墓,千古獨風流。
眾人道:「更佳。倒是大幾歲年紀,立意又自不同。」賈政道:「還不甚大錯,終不懇切。」眾人道:「這就罷了。三爺才大不多兩歲,在未冠之時如此,用了工夫,再過幾年,怕不是大阮小阮了。」賈政道:「過獎了。只是不肯讀書過失。」因又問寶玉怎樣。眾人道:「二爺細心鏤刻,定又是風流悲感,不同此等的了。」寶玉笑道:「這個題目似不稱近體,須得古體,或歌或行,長篇一首,方能懇切。」眾人聽了,都立身點頭拍手道:「我說他立意不同!每一題到手必先度其體格宜與不宜,這便是老手妙法。就如裁衣一般,未下剪時,須度其身量。這題目名曰《姽嫿詞》,且既有了序,此必是長篇歌行方合體的。或擬白樂天《長恨歌》,或擬詠古詞,半敘半詠,流利飄逸,始能近妙。」賈政聽說,也合了主意,遂自提筆向紙上要寫,又向寶玉笑道:「如此,你念我寫。不好了,我捶你那肉。誰許你先大言不慚了!」寶玉只得念了一句,道是:
恆王好武兼好色,賈政寫了看時,搖頭道:「粗鄙。」一幕賓道:「要這樣方古,究竟不粗。且看他底下的。」賈政道:「姑存之。」寶玉又道:
遂教美女習騎射。穠歌艷舞不成歡,
列陣挽戈為自得。賈政寫出,眾人都道:「只這第三句便古樸老健,極妙。這四句平敘出,也最得體。」賈政道:「休謬加獎譽,且看轉的如何。」寶玉念道:
眼前不見塵沙起,將軍俏影紅燈里。
眾人聽了這兩句,便都叫:「妙!好個『不見塵沙起』!又承了一句『俏影紅燈里』,用字用句,皆入神化了。」寶玉道:
叱吒時聞口舌香,霜矛雪劍嬌難舉。
眾人聽了,便拍手笑道:「益發畫出來了。當日敢是寶公也在座,見其嬌且聞其香否?不然,何體貼至此。」寶玉笑道:「閨閣習武,任其勇悍,怎似男人。不待問而可知嬌怯之形的了。」賈政道:「還不快續,這又有你說嘴的了。」寶玉只得又想了一想,念道:
丁香結子芙蓉絛,眾人都道:「轉『絛』,『蕭』韻,更妙,這才流利飄蕩。而且這一句也綺靡秀媚的妙。」賈政寫了,看道:「這一句不好。已寫過『口舌香』『嬌難舉』,何必又如此。這是力量不加,故又用這些堆砌貨來搪塞。」寶玉笑道:「長歌也須得要些詞藻點綴點綴,不然便覺蕭索。」賈政道:「你只顧用這些,但這一句底下如何能轉至武事?若再多說兩句,豈不蛇足了。」寶玉道:「如此,底下一句轉煞住,想亦可矣。」賈政冷笑道:「你有多大本領?上頭說了一句大開門的散話,如今又要一句連轉帶煞,豈不心有餘而力不足些。」寶玉聽了,垂頭想了一想,說了一句道:
不系明珠系寶刀。忙問:「這一句可還使得?」眾人拍案叫絕。賈政寫了,看著笑道:「且放著,再續。」寶玉道:「若使得,我便要一氣下去了。若使不得,越性塗了,我再想別的意思出來,再另措詞。」賈政聽了,便喝道:「多話!不好了再作,便作十篇百篇,還怕辛苦了不成!」寶玉聽說,只得想了一會,便念道:
戰罷夜闌心力怯,脂痕粉漬污鮫鮹。
賈政道:「又一段。底下怎樣?」寶玉道:
明年流寇走山東,強吞虎豹勢如蜂。
眾人道:「好個『走』字!便見得高低了。且通句轉的也不板。」寶玉又念道:
王率天兵思剿滅,一戰再戰不成功。
腥風吹折隴頭麥,日照旌旗虎帳空。
青山寂寂水澌澌,正是恆王戰死時。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黃沙鬼守屍。
眾人都道:「妙極,妙極!布置,敘事,詞藻,無不盡美。且看如何至四娘,必另有妙轉奇句。」寶玉又念道:
紛紛將士只保身,青州眼見皆灰塵,
不期忠義明閨閣,憤起恆王得意人。
眾人都道:「鋪敘得委婉。」賈政道:「太多了,底下只怕累贅呢。」寶玉乃又念道:
恆王得意數誰行,姽嫿將軍林四娘,
號令秦姬驅趙女,艷李穠桃臨戰場。
繡鞍有淚春愁重,鐵甲無聲夜氣涼。
勝負自然難預定,誓盟生死報前王。
賊勢猖獗不可敵,柳折花殘實可傷,
魂依城郭家鄉近,馬踐胭脂骨髓香。
星馳時報入京師,誰家兒女不傷悲!
天子驚慌恨失守,此時文武皆垂首。
何事文武立朝綱,不及閨中林四娘!
我為四娘長太息,歌成餘意尚傍徨。
念畢,眾人都大讚不止,又都從頭看了一遍。賈政笑道:「雖然說了幾句,到底不大懇切。」因說:「去罷。」三人如得了赦的一般,一齊出來,各自回房。
眾人皆無別話,不過至晚安歇而已。獨有寶玉一心淒楚,回至園中,猛然見池上芙蓉,想起小丫鬟說晴雯作了芙蓉之神,不覺又喜歡起來,乃看著芙蓉嗟嘆了一會。忽又想起死後並未到靈前一祭,如今何不在芙蓉前一祭,豈不盡了禮,比俗人去靈前祭弔又更覺別致。想畢,便欲行禮。忽又止住道:「雖如此,亦不可太草率,也須得衣冠整齊,奠儀周備,方為誠敬。」想了一想,「如今若學那世俗之奠禮,斷然不可;竟也還別開生面,另立排場,風流奇異,於世無涉,方不負我二人之為人。況且古人有云:「潢污行潦,蘋蘩蘊藻之賤,可以羞王公,薦鬼神。』原不在物之貴賤,全在心之誠敬而已。此其一也。二則誄文輓詞也須另出己見,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襲前人的套頭,填寫幾字搪塞耳目之文,亦必須灑淚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寧使文不足悲有餘,萬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戚。況且古人多有微詞,非自我今作俑也。奈今人全惑於功名二字,尚古之風一洗皆盡,恐不合時宜,於功名有礙之故。我又不希罕那功名,不為世人觀閱稱讚,何必不遠師楚人之《大言》、《招魂》、《離騷》、《九辯》、《枯樹》、《問難》、《秋水》、《大人先生傳》等法,或雜參單句,或偶成短聯,或用實典,或設譬寓,隨意所之,信筆而去,喜則以文為戲,悲則以言志痛,辭達意盡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於方寸之間哉。」寶玉本是個不讀書之人,再心中有了這篇歪意,怎得有好詩文作出來。他自己卻任意纂著,並不為人知慕,所以大肆妄誕,竟杜撰成一篇長文,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鮫縠一幅楷字寫成,名曰《芙蓉女兒誄》,前序後歌。又備了四樣晴雯所喜之物,於是夜月下,命那小丫頭捧至芙蓉花前。先行禮畢,將那誄文即掛於芙蓉枝上,乃泣涕念曰:
維
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競芳之月,無可奈何之日,怡紅院濁玉,謹以群花之蕊,冰鮫之縠,沁芳之泉,楓露之茗,四者雖微,聊以達誠申信,乃致祭於白帝宮中撫司秋艷芙蓉女兒之前曰:
竊思女兒自臨濁世,迄今凡十有六載。其先之鄉籍姓氏,湮淪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於衾枕櫛沐之間,棲息宴游之夕,親昵狎褻,相與共處者,僅五年八月有畸。噫!女兒曩生之昔,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妹悉慕媖嫻,嫗媼鹹仰惠德。孰料鳩鴆惡其高,鷹鷙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茝蘭竟被芟鉏!花原自怯,豈奈狂飆;柳本多愁,何禁驟雨。偶遭蠱蠆之讒,遂抱膏肓之疚。故爾櫻唇紅褪,韻吐呻吟;杏臉香枯,色陳顑頷。諑謠謑詬,出自屏幃,荊棘蓬榛,蔓延戶牖。豈招尤則替,實攘詬而終。既忳幽沉於不盡,復含罔屈於無窮。高標見嫉,閨幃恨比長沙;直烈遭危,巾幗慘於羽野。自蓄辛酸,誰憐夭折!仙雲既散,芳趾難尋。洲迷聚窟,何來卻死之香?海失靈槎,不獲回生之藥。眉黛煙青,昨猶我畫;指環玉冷,今倩誰溫?鼎爐之剩藥猶存,襟淚之余痕尚漬。鏡分鸞別,愁開麝月之奩;梳化龍飛,哀折檀雲之齒。委金鈿於草莽,拾翠闔於塵埃。樓空鳷鵲,徒懸七夕之針;帶斷鴛鴦,誰續五絲之縷?況乃金天屬節,白帝司時,孤衾有夢,空室無人。桐階月暗,芳魂與倩影同銷,蓉帳香殘,嬌喘共細言皆絕。連天衰草,豈獨蒹葭;匝地悲聲,無非蟋蟀。露苔晚砌,穿簾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聞怨笛。芳名未泯,檐前鸚鵡猶呼;艷質將亡,檻外海棠預老。捉迷屏後,蓮瓣無聲;鬥草庭前,蘭芽枉待。拋殘繡線,銀箋彩縷誰裁?折斷冰絲,金斗御香未熨。昨承嚴命,既趨車而遠涉芳園;今犯慈威,復拄杖而遽拋孤柩。及聞槥棺被燹,慚違共穴之盟;石槨成災,愧迨同灰之誚。爾乃西風古寺,淹滯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颯颯,蓬艾蕭蕭。隔霧壙以啼猿,繞煙塍而泣鬼。自為紅綃帳里,公子情深;始信黃土壟中,女兒命薄!汝南淚血,斑斑灑向西風;梓澤余衷,默默訴憑冷月。嗚呼!固鬼蜮之為災,豈神靈而亦妒。鉗詖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在君之塵緣雖淺,然玉之鄙意豈終。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諄諄之問。始知上帝垂旌,花宮待詔,生儕蘭蕙,死轄芙蓉。聽小婢之言,似涉無稽;以濁玉之思,則深為有據。何也?昔葉法善攝魂以撰碑,李長吉被詔而為記,事雖殊,其理則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惡乃濫乎?始信上帝委託權衡,可謂至洽至協,庶不負其所秉賦也。因希其不昧之靈,或陟降於茲;特不揣鄙俗之詞,有污慧聽。乃歌而招之曰:
天何如是之蒼蒼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
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駕瑤象以降乎泉壤耶?
望繖蓋之陸離兮,抑箕尾之光耶?
列羽葆而為前導兮,衛危虛於旁耶?
驅豐隆以為比從兮,望舒月以離耶?
聽車軌而伊軋兮,御鸞鷖以征耶?
問馥郁而飄然兮,紉蘅杜以為纕耶?
炫裙裾之爍爍兮,鏤明月以為璫耶?
籍葳蕤而成壇畸兮,檠蓮焰以燭蘭膏耶?
文瓟匏以為觶斝兮,漉醽醁以浮桂醑耶?
瞻雲氣而凝盼兮,仿佛有所覘耶?
俯窈窕而屬耳兮,恍惚有所聞耶?
期汗漫而無夭閼兮,忍捐棄余於塵埃耶?
倩風廉之為余驅車兮,冀聯轡而攜歸耶?
余中心為之慨然兮,徒噭噭而何為耶?
君偃然而長寢兮,豈天運之變於斯耶?
既窀穸且安穩兮,反其真而復奚化耶?
余猶桎梏而懸附兮,靈格余以嗟來耶?
來兮止兮,卿其來耶!
若夫鴻蒙而居,寂靜以處,雖臨於茲,余亦莫睹。搴煙蘿而為步幛,列槍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貪眠,釋蓮心之味苦。素女約於桂岩,宓妃迎於蘭渚。弄玉吹笙,寒簧擊敔。征嵩岳之妃,啟驪山之姥。龜呈洛浦之靈,獸作鹹池之舞。潛赤水兮龍吟,集珠林兮鳳翥。爰格爰誠,匪簠匪筥。發軔乎霞城,返旌乎玄圃。既顯微而若通,復氤氳而倏阻。離合兮煙雲,空濛兮霧雨。塵霾斂兮星高,溪山麗兮月午。何心意之忡忡,若寤寐之栩栩。余乃欷歔悵望,泣涕傍徨。人語兮寂歷,天籟兮篔簹。鳥驚散而飛,魚唼喋以響。誌哀兮是禱,成禮兮期祥。嗚呼哀哉!尚饗!
讀畢,遂焚帛奠茗,猶依依不捨。小鬟催至再四,方才回身。忽聽山石之後有一人笑道:「且請留步。」二人聽了,不免一驚。那小鬟回頭一看,卻是個人影從芙蓉花中走出來,他便大叫:「不好,有鬼。晴雯真來顯魂了!」唬得寶玉也忙看時,____且聽下回分解。
賞析
老學士,即賈政。姽嫿,形容女人的美麗姣好。賈寶玉奉父命撰寫姽嫿詞,體現雪芹崇拜女性,展示寶玉的詩才。前面寫晴雯之死等情節,太悲慘,一時透不過氣來。撰此姽嫿詞,鬆弛一下,再寫下面的悽美傑作《芙蓉誄》。
我讀《芙蓉誄》,喜歡朗讀,常聲淚俱下。
《芙蓉誄》是天下第一奇文。集中體現了賈寶玉即作者對女性的無限崇拜。一個堂堂貴族少爺,竟然把一個小丫頭捧上了天。生前為她畫眉,為她渥手,為她梳頭,為她暖身,為她逗笑,為她延醫,為她煎藥;死後拜她為白帝宮中芙蓉國的女王,用靈來悼她,用心來祭她,用老臣對皇帝娘娘那樣的態度,拄著拐杖來扶她的靈柩,用千古奇文長歌來哭她,來頌她,用絕美之詞來讚美她: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體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啊,我的芙蓉女神,我的獨一無二,我的青女。——寶玉對晴雯竟然崇拜到如此的程度,這真使人難以理解;紅學家們亦少有研究。我能理解。想必作者生前曾經戀著崇拜著一位麥布,一位詩靈,一位花魂,一位地上獨一,天上無雙的愛友,由於種種原因,與她終生只是精神之愛,才寫出這樣的詩句來。唉,《紅樓夢》啊!你!真的是冤家狹路相逢!讀著你,渾身血液在沸騰。Offer with this sincerely to my mind queen!正是:
白眼看蟲青睞女,女兒堆里樂徜徉;功名富貴我不罕,麥布才是我天堂。①
①魯迅詩:“白眼看雞蟲”,用蔑視的眼光看待官場。麥布,雪萊長詩《麥布》中的女王。
注釋
姽嫿詞三首
[說明]
賈政與眾幕友談及恆王與林四娘故事,稱其“風流雋逸,忠義感慨”,“最是千古佳談”,命賈蘭、賈環和寶玉各吊一首。賈政所敘述的情節是作者利用了舊有明代傳說史事而加工改緝的(參見附錄)。“姽嫿(音鬼畫)”一詞初見於宋玉《神女賦》,形容女子美好貞靜,所以小說中說,加以“將軍”二字更見奇妙。
其一(賈蘭)
姽嫿將軍林四娘,玉為肌骨鐵為腸。
捐軀自報恆王后,此日青州土亦香!
[注釋]
1.“捐軀”二句——自從林四娘為報答恆王對她的恩寵而拋掉自己生命的那一天之後,青州地方的泥土也是香的了。“土亦香”各種脂本都一致,程高本作“土尚香”,不對。“此日”並非“今天”,而是指“捐軀”的“那一天”,所以不該用“尚”字。詩句語法常與口語有別,這兩句應如上面所解說的。青州,府名,在山東,明初改益都路置,治所在益都(今益都縣)。
其二(賈環)
紅粉不知愁,將軍意未休。
掩啼離繡幕,抱恨出青州。
自謂酬王德,詎能復寇讎?
誰題忠義墓,千古獨風流!
[注釋]
1. 紅粉、將軍——皆指林四娘。上句是寫恆王生前,下句是為恆王死後。意未休,心中憤恨不止。
2.詎能——怎能。戚序本、程高本作“誰能”,連上句意,賈環說她本為道義上酬德,非真能有所作為,以“詎”字為是,從庚辰本。
3.誰題——程高本作“好題”,戚序本作“詩題”,從庚辰本。這兩句中“風流”、“忠義”、“千古”等詞,全搬用賈政稱道林四娘的話。
其三(賈寶玉)
恆王好武兼好色,遂教美女習騎射;
穠歌艷舞不成歡,列陣挽戈為自得。
眼前不見塵沙起,將軍俏影紅燈里;
叱吒時聞口舌香,霜矛雪劍嬌難舉。
丁香結子芙蓉絛,不系明珠系寶刀;
戰罷夜闌心力怯,脂痕粉漬污鮫綃。
明年流寇走山東,強吞虎豹勢如蜂;
王率天兵思剿減,一戰再戰不成功;
腥風吹折隴中麥,日照旌旗虎帳空。
青山寂寂水凘凘,正是恆王戰死時;
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育昏鬼守屍;
紛紛將士只保身,青州眼見皆灰塵。
不期忠義明閨閣,憤起恆王得意人;
恆王得意數誰行?姽嫿將軍林四娘;
號令秦姬驅趙女,穠桃艷李臨疆場。
紡鞍有淚春愁重,鐵甲無聲夜氣涼;
勝負自難先預定,誓盟生死報前王。
賊勢猖獗不可敵,柳折花殘血凝碧;
馬踐胭脂骨髓香,魂依城郭家鄉隔。
星馳時報入京師,誰家兒女不傷悲!
天子驚慌愁失守,此時文武皆垂首。
何事文武立朝綱,不及閨中林四娘?
我為四娘長嘆息,歌成余意尚傍徨!
[注釋]
1.“穠歌”二句——恆王對美女歌舞已引不起興趣,倒對她們列隊弄槍洋洋自得。
2.塵沙起——指發生戰爭。
3.“叱吒”句——作者的友人敦誠《鷦鷯庵筆塵》:“吾宗紫幢居士《麗人詩》中有‘脂香隨語過’之句,較之‘夜深私語口脂香’(按:白居易《江南喜逢蕭九徹五十韻》中詩句。‘夜深’原作‘靨笑’。)尤覺艷媚無痕。”但小說中詩句並非沿襲。叱吒,呼喊,吆喝。
4.丁香結子——狀如丁香花蕾的扣結。芙蓉絛,色如芙蓉的絲帶。
5.戰罷——習戰結束。夜闌——夜深。
6.鮫綃——手帕。參見《題帕三絕句》注。
7.流寇——流竄的盜賊。亦常作為對農民起義軍的誣衊稱呼。走——賓士。山東——太行山以東。
8.強吞虎豹——即強吞如虎豹。
9.虎帳——軍中主將所在的帳幕。
10.凘凘——水聲。
11.不期——想不到。忠義明閨閣——即閨閣明忠義。
12.數誰行(音航)——要算哪一個。行,語助詞,用於自稱、人稱各詞之後。見張相《詩詞曲語辭彙辭》。
13.秦姬、趙女——泛指美女。古人常說秦國和燕、趙多佳人。秦、趙非實指。姬,古時婦人的美稱。驅,率隊進軍。
14.血凝碧——《莊子·外物》:“萇弘死於屬,藏其血,三年而化為碧。”後多以“碧血”說效忠死節者。
15.星馳——指使者快馬如流星飛馳。
16.余意尚傍徨——尚有未能盡言的感慨留在心中不去。
[鑑賞]
《姽嫿詞》突出地表現了曹雪芹政治觀點上的矛盾:他一方面不滿封建制度,一方面又想“補天”;一方面憎惡政治腐敗、現實黑暗,一方面又為清帝國的命運擔憂,為本階級的沒落哀傷;一方面同情奴隸們的痛苦和屈辱,為受冤遭迫害者提出強烈的控訴,一方面又主張“清清白白”地做人,“守著多大碗兒吃多大碗的飯”,反對奴隸們用暴力來推翻現存的制度、爭取自身的解放。在《姽嫿詞》中,他以當今皇帝褒獎前代所遺落的可嘉人事為名,指桑罵槐,揭露和嘲笑當朝統治者的昏庸腐朽和外強中乾的虛弱本質:“天子驚慌恨失守,此時文武皆垂首。何事文武立朝綱,不及閨中林四娘?”這無疑是大膽的。但是,把封建王朝在農民起義風暴的猛烈掃蕩下的土崩瓦解看成是一場災難,把向革命勢力作拚死頑抗的林四娘當作巾幗英雄而大加讚美,這又說明曹雪芹並沒有完全背叛自己的階級。
清代康熙之後,政治上轉向黑暗,隨著農民與地主階級的矛盾鬥爭日益激化,農村中的奪糧、抗祖和“搶田奪地”的鬥爭也此起彼伏,大規模農民起義的條件雖則尚未成熟,但已在醞釀之中。封建地主階級中一些對現實比較有清醒認識的人,開始擔心像前代青州唐賽兒以至李自成那樣聲勢浩大的農民起義不久就會重新出現,哀嘆沒有人能“挽狂瀾於既倒”。《姽嫿詞》正反映了這種深懷隱憂的沒落階級的思想情緒。
脂硯齋在小說寫到“黃巾、赤眉一幹流賊餘黨”時曾加批語,以為不能實看這些話,否則,“便呆矣”,還說“此書全是如此,為混人也。”因而,目前有些研究紅學和史學的同志認為,從史事看,林四娘應死於抗清,“非與義軍為敵者”(周汝昌同志《紅樓夢新證》第二三○頁 ),此詩實“與義軍無關”,“對立面為侵擾青州之清軍”,這樣寫是為“避清帝爪牙之耳目”,或者更肯定地認為“是指崇禎十五年十二月清軍在未入關前一次入侵明境山東青 州之事。(引自徐恭時同志一九七六年八月三十一日來信)。此說,不僅關係到作者對農民起義的政治立場問題,也關係到這位滿族子弟會不會存在某些反滿意識的問題。這是值得進一步深入研究的。
撇開隱寫史實的深意探索不談,還想再說幾句有關小說人物形象的話。《姽嫿詞》這段情節在小說描述晴雯之死的過程中是強行 插入的,給人以一種彷佛是游離的、節外生枝的感覺。寶玉吊晴雯撲了空回來,就被叫去做吊林四娘的詩,做成《姽嫿詞》,作者連過渡的文字也不要,緊接著就讓他撰寫《芙蓉女兒誄》,這一切都顯然是有用意的,那就是通過詩來暗示誄文中所包含的政治寄託。然而,把一個以生命去酬答平日恩寵的貴族姬妾與一個遭封建勢力迫害而死的女奴放在一起寫,以便作某種類比的意圖,從階級觀點來看實在是有問題的。它同樣清楚地表明了曹雪芹思想中所存在的深刻矛盾。
附錄:有關林四娘資料選錄
《紅樓夢》小說有詠林四娘事,彼亦實有其人。王漁洋《池北偶談》云:“閩陳鑰字綠崖,觀察青州。一日,燕坐齋中,忽有小鬟年可十四五,姿首甚美,褰簾曰:‘林四娘見。’逡巡間,四娘已至前萬福,蠻髻朱衣,繡半臂,鳳觜,腰佩雙劍。自言‘故衡王宮嬪也,生長金陵,衡王以千金聘妾入後宮,寵絕倫輩,不幸早死,殯於宮中。不數年國破,遂北去。妾魂魄猶戀故墟,今宮殿荒蕪,聊欲假君亭館延客,願無疑焉。’自是日必一至。久之,設具宴陳,嘉肴旨酒,不異人世,亦不知從何至也。酒酣,敘述宮中舊事,悲不自勝,引節而歌,聲甚哀怨,舉坐沾衣罷酒。一日,告陳言當往終南山,自後遂絕。有詩一卷,其一云:‘靜鎖深宮憶往年,樓台箾鼓遍烽煙。紅顏力弱難為厲,黑海心悲只學禪。細讀蓮華千百偈,閒看貝葉兩 三篇。梨園高唱興亡事,君試聽之亦惘然。’”是林四娘事甚奇,而雲早死殯於宮中,則與小說家言不甚合,或傳聞異詞乎?考之《明史》,憲宗之子佑楎封衡王,就藩青州,其玄孫常謶萬曆二十四年襲封,不載所終。林四娘所云國破北去者,即斯人矣。
(俞樾《俞樓雜纂·壺東漫錄》)
按:蒲松齡《聊齋志異》中尚有《林四娘》一篇,見張友鶴輯校“三會”本 ,里仁書局1982年版卷二286頁。篇後附有清德州盧雅雨《山左詩鈔》中一段文字,乃采自《池北偶談》而稍異,茲不錄。又有林西仲(雲銘)《林四娘記》一文,因所記離曹雪芹小說所述情節甚遠,亦不贅錄。
維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競芳之月,無可奈何之日,怡紅院濁玉,謹以群花之蕊、冰鮫之縠、沁芳之泉、楓露之茗:四者雖微,聊以達誠申信,乃致祭於白帝宮中撫司秋艷芙蓉女兒之前曰:
竊思女兒自臨人世,迄今凡十有六載,其先之鄉籍姓氏湮淪而莫能考者久矣。而玉得於衿枕榔沐之間,棲息宴遊之夕,親昵押褻、相與共處者,僅五年八月有奇。
憶女曩生之昔,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娣悉慕媖嫻,嫗鹹仰慧德。
孰料鳩鴆惡其高,鷹鷙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茞蘭竟被芟蒩!花原自怯,豈奈狂飆?柳本多愁,何禁驟雨?偶遭蠱蠆之讓,遂抱膏肓之疾。故櫻唇紅褪,韻吐呻吟;杏臉香枯,色陳顑頷。諑謠謑詬,出自屏帷;荊棘蓬榛,蔓延戶牖。既懷幽沉於不盡,復含罔屈於無窮。高標見嫉,闈閨恨比長沙;直烈遭危,巾幗慘於羽野。自蓄辛酸,誰憐夭折?仙雲既散,芳趾難尋。洲迷聚窟,何來卻死之香?海失靈槎,不獲回生之藥。
眉黛煙青,昨猶我畫;指環玉冷,今倩誰溫?鼎爐之剩藥猶存,襟淚之餘痕尚漬。鏡分鸞影,愁開麝月之奩;梳化龍飛,哀折檀雲之齒。委金鈿於草莽,拾翠盒於塵埃。樓空鳷鵲,從懸七夕之針;帶斷鴛鴦,誰續五絲之縷?況乃金天屬節,白帝司時;孤衿有夢,空室無人。桐階月暗,芳魂與倩影同消;蓉帳香殘,嬌喘共細腔俱絕。連天衰草,豈獨蒹葭;匝地悲聲,無非蟋蟀。露苔晚砌,窮簾不度寒砧;雨荔秋垣,隔院希聞怨笛。芳名末泯,檐前鶴鵲猶呼;艷質將亡,檻外海棠預萎。捉迷屏後,蓮瓣無聲;鬥草庭前,蘭芳枉待。拋殘誘棧,銀箋彩袖誰裁?折斷冰絲,金斗御香未熨。昨承嚴命,既趨車而遠涉芳園;今犯慈威,復拄杖而近拋孤柩。及聞蕙棺被燹,頓違共穴之情;石槨成災,愧逮同灰之誚。爾乃西風古寺,淹滯青磷,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揪渝颯颯,蓬艾蕭蕭。隔霧壙以啼猿,繞煙塍而泣鬼。豈道紅綃帳里,公子情深;始信黃土隴中,女兒命薄!汝南斑斑淚血,灑向西風;梓澤默默余衷,訴憑冷月。嗚呼!碧鬼蜮之為災,豈神靈而亦妒?箝詖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在君之塵緣雖淺,然玉之鄙意豈終。因蓄惓惓之思,不禁諄諄之問。始知上帝垂旌,花宮待詔,生儕蘭蕙,死轄芙蓉。聽小婢之言,似涉無稽;據濁玉之思,深為有據。何也?昔葉法善攝魂以撰碑,李長吉被詔而為記,事雖殊其理則一也。故相物以配才,苟非其人,惡乃濫乎其位?始信上帝委託權衡,可謂至治至協,庶不負其所秉賦也。因希其不昧之靈,或陟降於茲,特不揣鄙陋之詞有污慧聽,乃歌而招之曰:天何如是之蒼蒼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駕瑤象 以降乎泉壤耶?望傘蓋之陸離兮,抑箕尾之光耶?列羽葆而為前導兮,衛危虛於傍耶?驅豐隆以為庇從兮,望舒月以臨耶?聽車軌而伊軋兮,御鸞鷖以征耶?聞馥郁而飄然兮,紉蘅杜以為纕耶?斕裙裾之爍爍兮,鏤明月以為璫耶?借葳蕤而成畤兮,檠蓮焰以燭蘭膏耶?文瓠匏以為觶斝兮,灑醽醁以浮別醑耶?瞻雲氣而凝眸兮,仿佛有所覘耶?俯波痕而居耳兮,恍惚有所聞耶?期汗漫而無際兮,忍捐棄予於塵埃耶?倩風廉之為余驅車兮,冀聯轡而攜歸耶?余中心為之慨然兮,徒噭噭而何為耶?卿偃然而長寢兮,豈天運之變於斯耶?既窀穸且安穩兮,反其真而又奚化耶?余猶桎梏而懸附兮,靈格余以嗟來耶?來兮止兮,卿其來耶?若夫鴻蒙而居,寂靜以處,雖臨於茲,余亦莫睹。搴煙蘿而為步障,列菖蒲而森行伍。警柳眼之貪眠,釋蓮心之味苦。素女約於桂岩,宓妃迎蘭渚。弄玉吹笙,寒簧擊敔。征嵩岳之妃,啟驪山之姥。龜呈洛浦之靈,獸作鹹池之舞。潛赤水兮龍吟,集珠林兮鳳翥。爰格爰誠,匪簠匪莒。發軔乎霞誠,還旌乎玄圃。既顯微而若通,復氤氳而倏阻。離合兮煙雲,空濛兮霧雨。塵霾斂兮星高,溪山麗兮月午。何心意之怦怦,若寤寐之栩栩?余乃欷歔悵怏,泣涕彷徨。人語兮寂歷,天籟兮篔簹。鳥驚散而飛,魚唼喋以響。誌哀兮是禱,成禮兮期祥。嗚呼哀哉,尚饗!
[說明]
小丫鬟所說晴雯為芙蓉之神事乃利用傳說創新。宋代歐陽修《六一詩話》:“〔石〕曼卿卒後,其故人有見之者,雲恍惚如夢中言:‘我今為鬼仙也,所主芙蓉城。’欲呼故人往游,不得,忿然騎一素騾去如飛。”誄,歷敘死人生前行事、在喪禮中宣讀的一種文體,相當於現在的悼詞。晉代陸機《文賦》述誄體之特點說:“誄纏綿而悽愴。”
[注釋]
1.維太平不易之元——維,語助詞。作者想脫去“傷時罵世”、“干涉朝廷”的罪名,免遭文字之禍,特借空空道人之口申說小說所敘之事“無朝代年紀可考”,而誄這一文體的格式恰恰應當開頭先交待年月日,不得已才想出這樣的名目。十三回秦可卿的喪榜上書有“奉天永建太平之國”,十四回出殯的銘旌上也大書“封天供建兆年不易之朝誥封……”等字樣,表面上彷佛都是歌頌昇平,放在具體事件、環境中恰恰又成了絕妙的嘲諷。2.蓉桂競芳之月——指農曆八月。3.冰鮫之谷——傳說鮫人居南海中,如魚,滴淚成珠,善機織,所織之綃明潔如冰,暑天令人涼快,以此命名。縠,有皺紋的紗。“冰鮫縠”、“沁芳泉”、“楓露茶”都見於小說情節之中。4.白帝——五行之說:古人以百物配五行(金、木、水、火、土)。如春天屬木,其味為酸,其色為青,司時之神就叫青帝;秋天屬金,其味為辛,其色為白,司時之神就叫白帝,等等。故下文有“金天屬節,白帝司時”等語。5.曩——從前,以往。6.“其為質”四句——仿效唐代詩人杜牧《李長吉歌詩敘》中語:“雲煙綿聯,不足為其態也;水之迢迢,不足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為其和也;秋之明潔,不足為其格也……”。7.媖嫻——女子美好叫媖。嫻,文雅。8.鳩鴆、鷹鷙——誄文用了許多《楚辭》里的詞語,大半都寄託著作者的愛憎。如“鷹鷙”用《離騷》的“鷙鳥(猛禽,鷹屬)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圓)之能周(相合)兮,夫孰(怎能)異道而相安?”原為屈原表達與楚國貴族抗爭的不屈精神。與此相反,“鳩鴆”之類惡鳥就表示那股黑暗勢力,因為鳩多鳴,像人話多而不實;鴆傳說羽毒,能殺人。其它如作為香花的“茞蘭”、“蘅杜”,作為惡草的“薋葹”,也表示這兩種力量的對立。“顑頷”則表示屈原受到壓抑而憔悴,“諑謠”則表示黑暗勢力搞陰謀詭計。又如一些講車仗儀衛的用語,像“玉虬”、“瑤象”和“豐隆”、“望舒”等,也都是美好的事物和明潔正道的神祇,用來表現屈原“志潔行芳”、不同流合污的精神。曹雪芹在此用以表現自己對叛逆的女僕與惡濁勢力進行抗爭的同情,同時又藉此寄託著自己對當時現實黑暗政治的不滿。9.罦罬(音夫拙)——捕鳥的網,這裡是被網捕獲的意思。10.臭——氣味,這裡指香氣。11.芟蒩——芟,割草,引申為除去。蒩,可編席的草。脂本作“鉏”,即“鋤”,是。12.蠱蠆——傳說把許多毒蟲放在一起,使互相咬殺,最後剩下不死的叫蠱,以為可用來毒害人。蠆是古書中說的蠍子一類毒蟲。這裡是陰謀害人的意思。13.膏肓——心以下橫膈膜以上的部分。古人以為病進入這個部位就無法醫治。見《左傳·成公十年》。14.顑頷(音喊旱)——臉色乾枯起皺紋。“顑”一讀“坎”。15.幽沉——指隱藏在內心深處的怨恨。16.罔屈——冤屈。不直叫罔。17.長沙——賈誼是西漢文帝時著名政治家,主張加強中央集權,削減地方王侯權勢,年紀很輕就擔任朝廷里的重要職務,後來受到權貴排斥,被貶逐為長沙王太傅(輔佐官),三十四歲就鬱郁而死。後人常稱他賈長沙。18.直烈遭危,巾幗慘於羽野——古代神話:禹的父親鯀沒有天帝的命令就擅自拿息壤(一種可以生長不息的神土,能堵塞洪水)治洪水,天帝就叫祝融將他殺死在羽山的荒野(據《山海經·海內經》)。屈原在《離騷》中說“鯀婞(音幸,倔強)直以亡身兮”,大膽肯定了鯀的耿介正直。“直烈”正是用了屈原的話。也正因為鯀是男子,所以誄文引來與芙蓉女兒相比,以反襯“巾幗”遭遇之慘甚於男子,與上一句引賈誼同。小說的續補者傳統觀念很深,像歷來絕大多數封建士大夫一樣,把竊神土救洪災的鯀和頭觸不周山的共工這一類具有神話性、反抗性的人物看作壞人,將原稿這一句改為“貞烈遭危,巾幗慘於雁塞”(程高本),換成王昭君出塞和親事。這一改不僅有礙文理,且在思想性上大大削弱了原稿中的反抗精神。19.洲迷聚窟——古代傳說:西海中有聚窟洲,洲上有大樹,香聞數百里,叫做返魂樹,煎汁制丸叫做振靈丸,或名卻死香,能起死回生。迷,迷失方向,不知去路。20.海失靈槎——傳說東海中蓬萊仙島上有不死之藥,秦代有個徐福帶了許多童男女入海尋找,一去就沒有回來。槎,筏子,借作船義。又海上有浮靈槎泛天河事,參見前《賦得紅梅花》詩注。這裡捏合而用之。21.鏡分鸞影,愁開麝月之奩——傳說:罽(音記)賓(漢代西域國名)王捉到鸞鳥一隻,很喜愛,但養了三年它都不肯叫。他聽說鳥見了同類才鳴,就掛一面鏡子讓它照。鸞見影,悲鳴沖天,一奮而死。後多稱鏡為鸞鏡。見《異苑》。又兼用南陳太子舍人徐德言與樂昌公主夫妻亂離中分別,各執破鏡之半,後得以重逢團圓事。見《古今詩話》。麝月,巧用丫頭名,諧“射月”,同時指鏡。奩,女子盛梳妝用品的盒子。22.梳化龍飛,袁折檀雲之齒——《晉書·陶侃傳》記陶侃懸梭於壁,化龍飛去。這裡可能是曹雪芹為切合晴雯、寶玉的情事而改梭為梳的。檀雲,丫頭名,也是巧用。檀雲之齒,檀木梳的齒。麝月檀雲,一奩一梳,皆物是人非之意。23.“樓空鳷(音支)鵲”、“帶斷鴛鴦”等句——《荊楚歲時記》:“七夕人家婦女結彩縷,穿七孔針,陳瓜果於庭中,以乞巧。”鳷鵲,漢武帝所建的樓觀名,這裡指華麗的樓閣。與“七夕之針”連在一起,可能由李賀《七夕》詩“鵲辭穿線月”聯想而來,但鳷鵲與鵲不是同一種鳥。“帶斷鴛鴦”比喻情人分離。可能用唐人張佑詩:“ 鴛鴦鈿帶拋何處?孔雀羅衫付阿誰?”“五絲之縷”即指七夕所結之“彩縷”。24.蒹葭——蘆葦。《詩·秦風·蒹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是一首懷念人的詩。25.不度寒砧——古代婦女每於秋夜搗衣,故稱寒砧。度,傳。這裡是說人已死去,不再有搗衣的砧聲傳來。26.怨笛——《晉書·向秀傳》:向秀跟嵇康、呂安很友好,後嵇、呂被殺,向秀一次經過這兩個人的舊居,聽見鄰人吹笛,聲音嘹亮,向秀非常傷感,寫了一篇《思舊賦》。後人稱這個故事為“山陽聞笛”。又唐人小說《步飛煙傳》里有“笛聲空怨趙王倫”的詩句,說的是趙王因索取石崇家的吹笛美人綠珠未成而陷害石崇一家的事。誄文可能兼用此事。27.銀箋彩袖誰裁——“箋”本是紙片,但與上句“拋殘繡線”聯不起來,疑是“縑”字,音近而抄誤。縑,細絹。28.柱杖——說自己帶病前往,因哀痛所致。近拋——路雖近而不能保住的意思,與“遠涉”為對。程高本作“遣拋”,戚序本作“遽拋”,庚辰本缺字。今從乾隆抄一百二十回紅樓夢稿。29.燹(音險)——野火。引申為燒。共穴之情——即生死不渝的愛情。穴,墓穴。30.愧逮同灰之誚——同灰:李白《長干行》:“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本謂夫婦愛情之堅貞。寶玉曾說過將來要和大觀園裡的女孩子們一同化煙化灰。逮,及。全句意謂寶玉不能與芙蓉女兒化煙化灰,對因此而將受到譏誚和非議感到慚愧。31.爾乃——發語詞,賦中常見,不能解作“你是”。下文“若夫”也是發語詞。32.淹滯青磷——青色的磷火緩緩飄動。骨中磷質遇到空氣燃燒而發的光,從前人們誤以為鬼火。33.汝南斑斑淚血——寶玉以汝南王自比,以汝南王愛妾劉碧玉比晴雯。《樂府詩集》有《碧玉歌》引《樂苑》曰:“《碧玉歌》者,宋汝南王所作也。碧玉,汝南王妾名,以寵愛之甚,所以歌之。”梁元帝《採蓮賦》:“碧玉小家女,來嫁汝南王。”汝南、碧玉與石崇、綠珠同時並用,始於唐代王維《洛陽女兒行》:“狂夫富貴在青春,意氣驕奢劇季倫。自憐碧玉親教舞,不惜珊瑚持與人。”34.梓澤默默余衷——用石崇綠珠事。見《五美吟·綠珠》注。意謂如石崇悼念綠珠。石崇有別館在河陽的金谷,一名梓澤。作者同時人明義《題紅樓夢》詩:“饌玉炊金未幾春,王孫瘦損骨嶙峋。青娥紅粉歸何處?慚愧當年石季倫!”也用石崇的典故。這除了有親近的女子不能保全的思想外,尚能說明災禍來臨與政治紛爭有關,誄文正有著這方面的寄託。35.鬼蜮——蜮,傳說中水邊的一種害人蟲,能含了沙射人的影子,人被射後要害病毒。“鬼蜮”用《詩·小雅·何人斯》“為鬼為蜮”,指用陰謀詭計暗害人的人。36.詖奴、悍婦——詖,奸邪而善辨,引申為弄舌。這裡指王善保家的和周瑞家的一夥迎上欺下、狗仗人勢的奴才管家們。37.惓惓——同“拳拳”,情意深厚的意思。38.垂旌——用竿挑著旌旗,作為使者徵召的信號。待詔,本漢代官職名,這裡是等待上帝的詔命,即供職的意思。39.葉法善攝魂以撰碑——相傳唐代的術士葉法善把當時有名的文人和書法家李邕的靈魂從夢中攝去,給他的祖父葉有道撰述並書寫碑文,世稱“追魂碑”。見《處州府志》。40.李長吉被詔而為記——李長吉,即李賀。唐代詩人李商隱作《李長吉小傳》說:李賀死時,他家人見緋衣人駕赤虬來召李賀,說是上帝建成了白玉樓,叫他去寫記文。還說天上比較快樂,不像人間悲苦,要李賀不必推辭。41.陟降——陟是上升,降是下降。古籍里“陟降”一詞往往只用偏義,或謂上升或謂下降。這裡是降臨的意思。42.玉虬——白玉色的無角龍。後文的“鷖”是鳳凰。屈原《離騷》:“駟玉虬以乘繄兮”。43.穹窿——天看上去中間高,四方下垂像蓬帳,所以稱穹窿。44.瑤象——指美玉和象牙製成的車子。屈原《離騷》:“為余駕飛龍兮,雜瑤象以為車。”45.箕尾——箕星和尾星,和下文的虛、危都是屬於二十八宿星座的名稱。古代神話,商王的相叫傅說(悅),死後精神寄託於箕星和尾星之間,叫做“騎箕尾”,見《莊子·大宗師》。這裡隱指芙蓉女兒的靈魂。46.豐隆、望舒——神話中的雲神和駕馬車的神。後文的“雲廉”即“飛廉”,風神。《離騷》:“吾令豐隆乘雲兮,求宓妃之所在。”又“前望舒使先驅兮,後飛廉使奔屬。”“望舒”之“望”,在誄文中兼作動詞用。47.紉蘅杜以為纕——把蘅、杜等香草串連起來作為身上的佩飾。《離騷》:“紉秋蘭以為佩。”48.斕——斑斕,各種色彩錯雜而鮮明。49.葳蕤——花草茂盛的樣子。50.檠蓮焰——在燈台里點燃起蓮花似的燈焰。檠,燈台。51. 觶(音音)斝(音假)——古代兩種酒器。52.汗漫——古代傳說:有個叫盧敖的碰到仙人名叫若士,向他請教,若士用“吾與汗漫期於九垓之外”的理由拒絕了他的請求。見《淮南子·道應訓》。汗漫是一個擬名,寓有混混茫茫不可知見的意思。九垓,即九天。53.窀穸——墓穴。54.反其真——返回到本源,指死。語出《莊子·大宗師》。55.懸附——“懸疣附贅”的簡稱,指瘤和癮肉,是身體上多餘的東西。《莊子·大宗師》:“彼以生為附贅懸疣,以死為決疣潰癰。”56.嗟來——招喚靈魂到來的話。《莊子·大宗師》:“嗟來桑戶乎!嗟來桑戶乎!”桑戶,人名,他的朋友招他的魂時這樣說。57.柳眼——柳葉細長如眼,所以這樣說。58.蓮心——古樂府中常喻男女思念之苦,用“蓮心”諧音“憐心”。59.素女——神女名,善彈瑟。見《史記·封禪書》。60.宓妃——傳說她是伏羲氏的女兒,淹死在洛水中,成了洛神。61.弄玉吹笙——傳說蕭史和弄玉善吹蕭,能吹作鳳鳴,後化仙飛去。但無吹笙事,吹笙的是王子喬。見《列仙傳》。62.寒簧擊敔——寒簧,仙女名,偶因一笑下罰人間。明代葉紹袁《午夢堂集續窈聞記》:“寒簧偶以書生狂言不覺心動失笑,實則既示現後即已深悔,斷不願謫人間行鄙褻事。然上界已切責其七笑,故來;因復自悔,故來而不興合也。”洪升《長生殿》中說她昔為月中仙,曾奉月主娘娘之命陪同太真王妃觀賞月中歌舞,後又向太真索取霓袋新譜。敔(音語),古代的一種樂器,製成一隻伏著的老虎的形狀。63.嵩岳之妃——指靈妃。《舊唐書·禮儀志》:武則天垂拱四年,“下制號嵩山為神岳,尊嵩山神為天中王,夫人為靈妃。”韓愈《誰氏子》詩:“或雲欲學吹鳳笙,所慕靈妃媲蕭史。”可知靈妃也是善於吹笙的。64.驪山之姥——《漢書·律曆志》中說殷周時有驪山女子為天子,材藝出眾,所以傳聞後世,到了唐宋以後猶傳為女仙,並尊稱為“姥”或“老母”。又,《搜神記》中說有個神嫗叫成夫人,好音樂,每聽到有人奏樂歌唱便跳起舞來。所以李賀《李憑箜篌引》中有“夢入神山教神嫗”的詩句。這裡可能是兼用兩事。65.龜呈洛浦之靈——古代傳說:黃帝東巡黃河,過洛水,黃河中的龍背圖來獻,洛水中的烏龜背書來獻,上面都是赤文篆字。見《水經注》。66.獸作鹹池之舞——舜時,夔作樂,百獸都一起跳舞。見《史記·五帝本紀》。鹹池,是堯的樂曲名,一說是黃帝的樂曲。67.爰格爰誠——這種句法在《詩經》等古籍中屢見,在多數情況下,“爰”只能作聯接兩個意義相近的詞的語助詞。格,在這裡是感動的意思,如“格於皇天”。68.匪簠(音甫)匪筥(音舉)——“匪”通“非”。“簠”和“筥”是古代祭祀和宴會用的盛糧食的器皿。句參諸本校。69.軔——阻礙車輪轉動的木棍,車發動時須抽去。70.霞城——神話以為元始天尊居紫雲之閣,碧霞為城。後以碧霞城或霞城為神仙居處。71.玄圃——亦作“縣圃”。神仙居處,傳說在崑崙山上。《離騷》:“朝發軔於蒼梧兮,夕余至乎縣圃。”72.通——程高本作“浦”,誤。73.氤氳——煙雲籠罩。74.怦怦——心跳的樣子。75.篔簹(音雲當)——一種長節的竹子。76.唼喋(音匝炸)——水鳥或水面上魚兒爭食的聲音。
[譯文]
千秋萬歲太平年,芙蓉桂花飄香月,無可奈何傷懷日,怡紅院濁玉,謹以百花蕊為香,冰鮫紗為帛,取來沁芳亭泉水,敬上楓露茶一杯。這四件東西雖然微薄,姑且藉此表示自己一番誠摯懇切的心意,將它放在白帝宮中管轄秋花之神芙蓉女兒的面前,而祭奠說:我默默思念:姑娘自從降臨這污濁的人世,至今已有十六年了。你先輩的籍貫和姓氏都早已湮沒,無從查考;而我能夠與你在起居梳洗、飲食玩樂之中親密無間地相處,僅僅只有五年八個月零一點時間啊!回想姑娘當初活著的時候,你的品質,黃金美玉難以比喻其高貴;你的心地,晶冰白雪難以比喻其純潔;你的神智,明星朗日難以比喻其光華;你的容貌,春花秋月難以比喻其嬌美。姊妹們都愛慕你的嫻雅,婆媽們都敬仰你的賢惠。可是,誰能料到惡鳥仇恨高翔,雄鷹反而遭到網 獲;臭草妒忌芬芳,香蘭竟然被人剪除。花兒原來就怯弱,怎么能對付狂風?柳枝本來就多愁,如何禁得起暴雨 一旦遭受惡毒的誹謗,隨即得了個不治之症。所以,櫻桃般的嘴唇褪去鮮紅,而發出了呻吟的聲音;甜杏似的臉龐喪失芳香,而呈現出憔悴的病容。流言蜚語產生於屏內幕後,荊棘毒草爬滿了門前視窗。哪裡是自招罪愆而喪生,實在乃蒙受垢辱而致死。你是既懷著不盡的憂忿,又含著無窮的冤屈呵!高尚的品格被人妒忌,閨女的憤恨恰似受打擊被貶到長沙去的賈誼;剛烈的氣節遭到暗傷,姑娘的悲慘超過竊神土救洪災的鯀被殺在羽野。獨自懷著無限辛酸,有誰可憐不幸夭亡?你既象仙家的雲彩那樣消散,我又到哪裡去尋找你的蹤跡?無法知道聚窟洲的去路,從哪裡來不死的神香?沒有仙筏能渡海到蓬萊,也得不到回生的妙藥。你眉毛上黛色如青煙縹緲,昨天還是我親手描畫;你手上的指環已玉質冰涼,如今又有誰把它渥暖?爐罐里的藥渣依然留存,衣襟上的淚痕至今未乾。鏡已破碎,鸞鳥失偶,我滿懷愁緒,不忍打開麝月的鏡匣;梳亦化去,雲龍飛升,折損檀雲的梳齒,我便哀傷不已。你那鑲嵌著金玉的珠花被委棄在雜草叢中,落在塵土裡的翡翠髮飾也被人拾走。鵲樓人去樓空,七月七日牛女鵲橋相會的夜晚,你已不再向針眼中穿線乞巧;鴛鴦帶空餘斷縷,哪一個能夠用五色的絲線再把它接續起來?況且,正當秋天,五行屬金,西方白帝,應時司令。孤單的被褥中雖然有夢,空寂的房子裡已經無人。在種著梧桐樹的台階前,月色多么昏暗!你芬芳的魂魄和美麗的姿影一同逝去。在繡著芙蓉花的紗帳里,香氣已經消散,你嬌弱的喘息和細微的話語也都滅絕。一望無際的衰草,又何止蘆葦蒼茫!遍地淒涼的聲音,無非是蟋蟀悲嗚。點點夜露灑在覆蓋著青苔的階石上,搗衣砧的聲音不再穿過帘子進來。陣陣秋雨打在爬滿了薜荔的牆垣上,也難聽到隔壁院子裡哀怨的笛聲。你的名字尚在耳邊,屋檐前的鸚鵡還在叫喚;你的生命行將結束,欄桿外的海棠就預先枯萎。過去,你躲在屏風后捉迷藏,現在,聽不到你的腳步聲了;從前,你去到庭院前鬥草,如今,那些香草香花也白白等待你去採摘了!刺繡的線已經丟棄,還有誰來裁紙樣、定顏色? 潔白的絹已經斷裂,也無人去燒熨斗燃香料了!昨天,我奉嚴父之命,有事乘車遠出家門,既來不及與你訣別,今天,我不管慈母會發怒,拄著杖前來弔唁,誰知你的靈樞又被人抬走。及至聽到你的棺木被焚燒的訊息,我頓時感到自己已違背了與你死同墓穴的誓盟。你的長眠之所竟遭受如此的災禍,我深深慚愧曾對你說過要同化灰塵的舊話。看那西風古寺旁青磷徘徊不去,落日荒墳上白骨散亂難收!聽那楸樹榆木颯颯作響,蓬草艾葉蕭蕭低吟!哀猿隔著霧騰騰的墓窟啼叫,冤鬼繞著煙蒙蒙的田塍哭泣。原來以為紅綃帳里的公子,感情特別深厚,現在始信黃土堆中的姑娘,命運實在悲慘!我正如汝南王失去了碧玉,斑斑淚血只能向西風揮灑;又好比石季倫保不住綠珠,這默默衷情惟有對冷月傾訴。啊!這本是鬼蜮陰謀製造的災禍,哪裡是老天妒忌我們的情誼!鉗住長舌奴才的爛嘴,我的誅伐豈肯從寬!剖開兇狠婦人的黑心,我的憤恨也難消除!你在世上的緣份雖淺,而我對你的情意卻深。因為我懷著一片痴情,難免就老是問個不停。現在才知道上帝傳下了旨意,封你為花宮待詔。活著時,你既與蘭蕙為伴;死了後,就請你當芙蓉主人。聽小丫頭的話,似乎荒唐無稽,以我濁玉想來,實在頗有依據。為什麼呢?從前唐代的葉法善就曾把李邕的魂魄從夢中攝走,叫他寫碑文;詩人李賀也被上帝派人召去,請他給白玉樓作記。事情雖然不同,道理則是一樣的。所以,什麼事物都要找到能夠與它相配的人,假如這個人不配管這件事,那豈不是用人太濫了嗎?現在,我才相信上帝衡量一個人,把事情託付給他,可謂恰當妥善之極,將不至於辜負他的品性和才能。所以,我希望你不滅的靈魂能降臨到這裡。我特地不揣鄙陋粗俗,把這番話說給你聽,並作一首歌來招喚你的靈魂:天空為什麼這樣蒼蒼啊!是你駕著玉龍在天庭邀游嗎?大地為什麼這樣茫茫啊!是你乘著象牙的車降臨九泉之下嗎?看那寶傘多么絢爛啊!是你所騎的箕星和尾星的光芒嗎?排開裝飾著羽毛的華蓋在前開路啊!是危星和虛星衛護著你兩旁嗎?讓雲神隨行作為侍從啊!你望著那趕月車的神來送你走嗎?聽車軸伊伊啞啞響啊!是你駕馭著鸞鳳出遊嗎?聞到撲鼻的香氣飄來啊!是你把杜蘅串聯成佩帶?衣裙是何等光彩奪目啊!是你把明月鏤成了耳墜子嗎?借繁茂的花葉作為祭壇啊!是你點燃了燈火燒著了香油嗎?在葫蘆上雕刻花紋作為飲器啊!是你在酌綠酒飲桂漿嗎?抬眼望天上的煙雲而凝視啊!我仿佛窺察到了什麼;俯首向深遠的地方而側耳啊!我恍惚傾聽到了什麼。你和茫茫大士約會在無限遙遠的地方嗎?怎么就忍心把我拋棄在這塵世上呢!請風神為我趕車啊!你能帶著我一起乘車而去嗎?我的心裡為此而感慨萬分啊!白白地哀嘆悲號有什麼用呢?你靜靜地長眠不醒了啊!難道說天道變幻就是這樣的嗎?既然墓穴是如此安穩啊!你死後又何必要化仙而去呢?我至今還身受桎梏而成為這世上的累贅啊!你的神靈能有所感應而到我這裡來嗎?來呀,來了就別再去了啊!你還是到這兒來吧!
你住在混燉之中,處於寂靜之境;即使降臨到這裡,也看不見你的蹤影。我取女蘿作為簾幕屏障,讓菖蒲象儀仗一樣排列兩旁。還要警告柳眼不要貪睡,教那蓮心不再味苦難當。素女邀約你在長滿桂樹的山間,宓妃迎接你在開遍蘭花的洲邊;弄玉為你吹笙,寒簧為你擊樂;召來嵩岳靈妃,驚動驪山老母。靈龜象大禹治水時那樣背著書從洛水躍出,百獸象聽到了堯舜的鹹池曲那樣群起跳舞。潛伏在赤水中呵,龍在吟唱;棲息在珠林里呵,鳳在飛翔。恭敬虔誠就能感動神靈,不必用祭器把門面裝潢。你從天上的霞城乘車動身,回到了崑崙山的玄圃仙境。既象彼此可以交往那么分明,又忽然被青雲籠罩無法接近。人生離合呵,好比浮雲輕煙聚散不定,神靈縹緲呵,卻似薄霧細雨難以看清。塵埃陰霾已經消散呵,明星高懸;溪光山色多么美麗呵,月到中天。為什麼我的心如此煩亂不安?仿佛是夢中景象在眼前展現。於是我慨然嘆息,悵然四望,流淚哭泣,留連傍惶。人們呵,早已進入夢鄉;竹林呵,奏起天然樂章。只見那受驚的鳥兒四處飛散,只聽得水面上魚兒喋喋作響。我寫下內心的悲哀呵,作為祈禱,舉行這祭奠的儀式呵,期望吉祥。悲痛呵,請來此香茗一嘗!
[鑑賞]
對這篇誄文思想內容的理解,在註解中已經提到了一些,現在再作補充。 在《紅樓夢》全部詩文詞賦中,這是最長的一篇,也是作者發揮文學才能最充分、表現政治態度最明顯的一篇。關於這篇誄文的寫作,小說中原有一段文字,對我們理解作者的創作意圖很重要,後來被續書者刪去。現在,把它補抄在下面:“……二則誄文輓詞,也須另出己見,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襲前人的套頭,填幾字搪塞耳目之文;亦必須灑淚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寧使文不足悲有餘,萬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切。況且古人多有微詞,非自我今作俑,無奈今之人全惑於‘功名’二字,故尚古之風一洗皆盡,恐不合時宜、於功名有礙之故也。我又不希罕那功名,我又不為世人觀閱稱讚,何必不遠師楚人之《大言》、《招魂》、《離騷》、《九辯》、《枯樹》、《問難》、《秋水》、《大人先生傳》等法,或雜參單句,或偶成短聯,或用實典,或設譬寓,隨意所之,信筆而去,喜則以文為戲,悲則以言志痛,辭達意盡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於方寸之間哉!”寶玉本是個不讀書之人,再心中有了這篇歪意,怎得有好詩好文作出來。他自己卻任意纂著,並不為 人知慕 ,所以大肆妄誕,竟杜撰成一篇長文。……這裡,“古人多有微詞,非自我今作俑”一句,特別值得注意,它明白地告訴我們誄文是有所寄託的。所謂“微詞”即通過對小說中虛構的人物情節的褒貶來譏評當時的現實,特別是當時的黑暗政治。何以見得呢?所引為先例的“楚人”作品,在不同程度上都是諷喻政治的。而其中被誄文在文字上借用得最多的是屈原的《離騷》,這並非偶然。《離騷》的美人香草實際上根本與男女之情無關,完全是屈原用以表達政治理想的代詞。清代與“百家爭鳴”的戰國時代的情況大不一樣,特別是雍正乾隆年間文禁酷嚴、朝野惴恐,稍有“干涉朝廷”之嫌,難免就要招來文字之禍。所以,當時一般人都不敢作“傷時罵世”之文,“恐不合時宜,於功名有礙之故也。”觸犯文網,丟掉烏紗帽,這還是說得輕的。曹雪芹“不希罕那功名”、“又不為世人觀閱稱讚”,逆潮流而動,走自己的路,骨頭還是比較硬的。當然,要在這樣環境之下揭露當時政治的黑暗,就得把自己的真實意圖巧妙地隱藏起來。“尚古之風”、“遠師楚人”、“以文為戲”、“任意纂著”、“大肆妄誕”、“歪意”、“杜撰”等等,也無非是作者護身的鎧甲。借師古而脫罪,隱真意於玩文,似乎是仿真而實際上是大膽創新,既幽默而又沉痛,藝術風格也正是由思想內容所決定的。明了這一點,就不難理解:為什麼在這篇表面上寫兒女悼亡之情的誄文中,要用賈誼、鯀、石崇、嵇康、呂安等這些在政治紛爭中遭禍的人物的典故。為什麼這篇洋洋灑灑的長文既不為秦可卿之死而作,也不用之於祭奠金釧兒,雖然她們的死寶玉也十分哀痛。有人說誄晴雯實際上就是誄林黛玉,並舉出芙蓉花叢中出現黛玉的影子、寶玉說了“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的讖語、以及後來黛玉在席上抽得芙蓉花簽等等情節來證明這一觀點。作者在藝術構思上想借晴雯的悲慘遭遇襯托小說主要人物黛玉的不幸結局的意圖當然是十分明顯的,但也只是襯托而已,並非可以等同。何況,寫林黛玉也並非是作品的目的。對黛玉的描寫,曹雪芹同樣也是寄託著自己的政治感慨的。作者在誄文中表現出強烈的愛憎態度,用最美好的語言,對晴雯這個“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的女僕加以熱情的頌讚,同時毫不掩飾自己對慣用鬼蜮伎倆陷害別人的邪惡勢力的痛恨。
回評
補敘王夫人將辦理園內之事,回明賈母,極其周匝。寶釵告辭回家,不但聞知搜檢各房理應避嫌,且為將來說親出閣地步。
《姽嫿詞》是《芙蓉誄》陪襯,而姽嫿將軍是實事實寫,芙蓉花神是虛言虛擬。賓主虛實,錯綜變化。
林四娘死得慷慨激烈,晴雯死得抑鬱氣悶。一則重於泰山,一則輕於鴻毛,迥不相同。而於一回書中並寫,有羯鼓催花之妙。挽妮姻將軍有眾客讚揚,誄芙蓉花神有黛玉竊聽,文法方不單弱。
第七十回至七十八回一大段,應分六小段。七十回為一段,寫詩社之不能再盛,人將離散之機。七十一、二回為一段,敘鳳姐之招怨多病,司棋之私情敗露。七十三、四回為一段,敘園中奸盜,有查抄之兆。七十五、六回為一段,寫寧府之夜宴鬼嘆,榮府之賞月淒清,為將衰之象。七十七回為一段,了結晴雯、芳官等終身。七十八回為一段,寫寶玉痴情,為詩社聯句餘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