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
記微嫌舅兄欺弱女 驚謎語妻妾諫痴人
正文
說話邢王二夫人聽尤氏一段話,明知也難挽回。王夫人只得說道:“姑娘要行善,這也是前生的夙根,我們也實在攔不住。只是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出了家,不成了事體。如今你嫂子說了準你修行,也是好處。卻有一句話要說,那頭髮可以不剃的,只要自己的心真,那在頭髮上頭呢。你想妙玉也是帶髮修行的,不知他怎樣凡心一動,才鬧到那個分兒。姑娘執意如此,我們就把姑娘住的房子便算了姑娘的靜室。所有服侍姑娘的人也得叫他們來問:他若願意跟的,就講不得說親配人,若不願意跟的,另打主意。”惜春聽了,收了淚,拜謝了邢王二夫人,李紈,尤氏等。王夫人說了,便問彩屏等誰願跟姑娘修行。彩屏等回道:“太太們派誰就是誰。”王夫人知道不願意,正在想人。襲人立在寶玉身後,想來寶玉必要大哭,防著他的舊病。豈知寶玉嘆道:“真真難得。”襲人心裡更自傷悲。寶釵雖不言語,遇事試探,見是執迷不醒,只得暗中落淚。王夫人才要叫了眾丫頭來問。忽見紫鵑走上前去,在王夫人面前跪下,回道:“剛才太太問跟四姑娘的姐姐,太太看著怎么樣?”王夫人道:“這個如何強派得人的,誰願意他自然就說出來了。”紫鵑道:“姑娘修行自然姑娘願意,並不是別的姐姐們的意思。我有句話回太太,我也並不是拆開姐姐們,各人有各人的心。我服侍林姑娘一場,林姑娘待我也是太太們知道的,實在恩重如山,無以可報。他死了,我恨不得跟了他去。但是他不是這裡的人,我又受主子家的恩典,難以從死。如今四姑娘既要修行,我就求太太們將我派了跟著姑娘,服侍姑娘一輩子。不知太太們準不準。若準了,就是我的造化了。”邢王二夫人尚未答言,只見寶玉聽到那裡,想起黛玉一陣心酸,眼淚早下來了。眾人才要問他時,他又哈哈的大笑,走上來道:“我不該說的。這紫鵑蒙太太派給我屋裡,我才敢說。求太太準了他罷,全了他的好心。”王夫人道:“你頭裡姊妹出了嫁,還哭得死去活來,如今看見四妹妹要出家,不但不勸,倒說好事,你如今到底是怎么個意思,我索性不明白了。”寶玉道:“四妹妹修行是已經準的了,四妹妹也是一定主意了。若是真的,我有一句話告訴太太,若是不定的,我就不敢混說了。”惜春道:“二哥哥說話也好笑,一個人主意不定便扭得過太太們來了?我也是象紫鵑的話,容我呢,是我的造化,不容我呢。還有一個死呢。那怕什麼!二哥哥既有話,只管說。”寶玉道:“我這也不算什麼泄露了,這也是一定的。我念一首詩給你們聽聽罷!”眾人道:“人家苦得很的時侯,你倒來做詩。慪人!”寶玉道:“不是做詩,我到一個地方兒看了來的。你們聽聽罷。”眾人道:“使得。你就念念,別順著嘴兒胡謅。”寶玉也不分辯,便說道:
勘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
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
李紈寶釵聽了,詫異道:“不好了,這人入了迷了。”王夫人聽了這話,點頭嘆息,便問寶玉:“你到底是那裡看來的?”寶玉不便說出來,回道:“太太也不必問,我自有見的地方。”王夫人回過味來,細細一想,便更哭起來道:“你說前兒是頑話,怎么忽然有這首詩?罷了,我知道了,你們叫我怎么樣呢!我也沒有法兒了,也只得由著你們罷!但是要等我合上了眼,各自乾各自的就完了!”寶釵一面勸著,這個心比刀絞更甚,也掌不住便放聲大哭起來。襲人已經哭的死去活來,幸虧秋紋扶著。寶玉也不啼哭,也不相勸,只不言語。賈蘭賈環聽到那裡,各自走開。李紈竭力的解說:“總是寶兄弟見四妹妹修行,他想來是痛極了,不顧前後的瘋話,這也作不得準的。獨有紫鵑的事情準不準,好叫他起來。”王夫人道:“什麼依不依,橫豎一個人的主意定了,那也扭不過來的。可是寶玉說的也是一定的了。”紫鵑聽了磕頭。惜春又謝了王夫人。紫鵑又給寶玉寶釵磕了頭。寶玉念聲“阿彌陀佛!難得,難得。不料你倒先好了!”寶釵雖然有把持,也難掌住。只有襲人,也顧不得王夫人在上,便痛哭不止,說:“我也願意跟了四姑娘去修行。”寶玉笑道:“你也是好心,但是你不能享這個清福的。”襲人哭道:“這么說,我是要死的了!”寶玉聽到那裡,倒覺傷心,只是說不出來。因時已五更,寶玉請王夫人安歇,李紈等各自散去。彩屏等暫且伏侍惜春回去,後來指配了人家。紫鵑終身伏侍,毫不改初。此是後話。
且言賈政扶了賈母靈柩一路南行,因遇著班師的兵將船隻過境,河道擁擠,不能速行,在道實在心焦。幸喜遇見了海疆的官員,聞得鎮海統制欽召回京,想來探春一定回家,略略解些煩心。只打聽不出起程的日期,心裡又煩燥。想到盤費算來不敷,不得已寫書一封,差人到賴尚榮任上借銀五百,叫人沿途迎上來應需用。那人去了幾日,賈政的船才行得十數里。那家人回來,迎上船隻,將賴尚榮的稟啟呈上。書內告了多少苦處,備上白銀五十兩。賈政看了生氣,即命家人立刻送還,將原書發回,叫他不必費心。那家人無奈,只得回到賴尚榮任所。
賴尚榮接到原書銀兩,心中煩悶,知事辦得不周到,又添了一百,央求來人帶回,幫著說些好話。豈知那人不肯帶回,撂下就走了。賴尚榮心下不安,立刻修書到家,回明他父親,叫他設法告假贖出身來。於是賴家託了賈薔賈芸等在王夫人面前乞恩放出。賈薔明知不能,過了一日,假說王夫人不依的話回復了。賴家一面告假,一面差人到賴尚榮任上,叫他告病辭官。王夫人並不知道。
那賈芸聽見賈薔的假話,心裡便沒想頭,連日在外又輸了好些銀錢,無所抵償,便和賈環相商。賈環本是一個錢沒有的,雖是趙姨娘積蓄些微,早被他弄光了,那能照應人家。便想起鳳姐待他刻薄,要趁賈璉不在家要擺布巧姐出氣,遂把這個當叫賈芸來上,故意的埋怨賈芸道:“你們年紀又大,放著弄銀錢的事又不敢辦,倒和我沒有錢的人相商。”賈芸道:“三叔,你這話說的倒好笑,咱們一塊兒頑,一塊兒鬧,那裡有銀錢的事。”賈環道:“不是前兒有人說是外藩要買個偏房,你們何不和王大舅商量把巧姐說給他呢?”賈芸道:“叔叔,我說句招你生氣的話,外藩花了錢買人,還想能和咱們走動么。”賈環在賈芸耳邊說了些話,賈芸雖然點頭,只道賈環是小孩子的話,也不當事。恰好王仁走來說道:“你們兩個人商量些什麼,瞞著我么?”賈芸便將賈環的話附耳低言的說了。王仁拍手道:“這倒是一種好事,又有銀子。只怕你們不能,若是你們敢辦,我是親舅舅,做得主的。只要環老三在大太太跟前那么一說,我找邢大舅再一說,太太們問起來你們齊打伙說好就是了。”賈環等商議定了,王仁便去找邢大舅,賈芸便去回邢王二夫人,說得錦上添花。
王夫人聽了雖然入耳,只是不信。邢夫人聽得邢大舅知道,心裡願意,便打發人找了邢大舅來問他。那邢大舅已經聽了王仁的話,又可分肥,便在邢夫人跟前說道:“若說這位郡王,是極有體面的。若應了這門親事,雖說是不是正配,保管一過了門,姊夫的官早復了,這裡的聲勢又好了。”邢夫人本是沒主意人,被傻大舅一番假話,哄得心動,請了王仁來一問,更說得熱鬧。於是邢夫人倒叫人出去追著賈芸去說。王仁即刻找了人去到外藩公館說了。那外藩不知底細,便要打發人來相看。賈芸又鑽了相看的人,說明”原是瞞著合宅的,只是王府相親。等到成了,他祖母作主,親舅舅的保山,是不怕的。”那相看的人應了。賈芸便送信與邢夫人,並回了王夫人。那李紈寶釵等不知原故,只道是件好事,也都歡喜。
那日果然來了幾個女人,都是艷妝麗服。邢夫人接了進去,敘了些閒話。那來人本知是個誥命,也不敢待慢。邢夫人因事未定,也沒有和巧姐說明,只說有親戚來瞧,叫他去見。那巧姐到底是個小孩子,那管這些,便跟了奶媽過來。平兒不放心,也跟著來。只見有兩個宮人打扮的,見了巧姐便渾身上下一看,更又起身來拉著巧姐的手又瞧了一遍,略坐了一坐就走了。倒把巧姐看得羞臊,回到房中納悶,想來沒有這門親戚,便問平兒。平兒先看見來頭,卻也猜著八九必是相親的。”但是二爺不在家,大太太作主,到底不知是那府里的。若說是對頭親,不該這樣相看。瞧那幾個人的來頭,不象是本支王府,好象是外頭路數如今且不必和姑娘說明,且打聽明白再說。”
平兒心下留神打聽。那些丫頭婆子都是平兒使過的,平兒一問,所有聽見外頭的風聲都告訴了。平兒便嚇的沒了主意,雖不和巧姐說,便趕著去告訴了李紈寶釵,求他二人告訴王夫人。王夫人知道這事不好,便和邢夫人說知。怎奈邢夫人信了兄弟並王仁的話,反疑心王夫人不是好意,便說:“孫女兒也大了,現在璉兒不在家,這件事我還做得主。況且是他親舅爺爺和他親舅舅打聽的,難道倒比別人不真么!我橫豎是願意的。倘有什麼不好,我和璉兒也抱怨不著別人!”
王夫人聽了這些話,心下暗暗生氣,勉強說些閒話,便走了出來,告訴了寶釵,自己落淚。寶玉勸道:“太太別煩惱,這件事我看來是不成的。這又是巧姐兒命里所招,只求太太不管就是了。”王夫人道:“你一開口就是瘋話。人家說定了就要接過去。若依平兒的話,你璉二哥可不抱怨我么。別說自己的侄孫女兒,就是親戚家的,也是要好才好。邢姑娘是我們作媒的,配了你二大舅子,如今和和順順的過日子不好么。那琴姑娘梅家娶了去,聽見說是豐衣足食的很好。就是史姑娘是他叔叔的主意,頭裡原好,如今姑爺癆病死了,你史妹妹立志守寡,也就苦了。若是巧姐兒錯給了人家兒,可不是我的心壞?”正說著,平兒過來瞧寶釵,並探聽邢夫人的口氣。王夫人將邢夫人的話說了一遍。平兒呆了半天,跪下求道:“巧姐兒終身全仗著太太。若信了人家的話,不但姑娘一輩子受了苦,便是璉二爺回來怎么說呢!”王夫人道:“你是個明白人,起來,聽我說。巧姐兒到底是大太太孫女兒,他要作主,我能夠攔他么?”寶玉勸道:“無妨礙的,只要明白就是了。”平兒生怕寶玉瘋顛嚷出來,也並不言語,回了王夫人竟自去了。
這裡王夫人想到煩悶,一陣心痛,叫丫頭扶著勉強回到自己房中躺下,不叫寶玉寶釵過來,說睡睡就好的。自己卻也煩悶,聽見說李嬸娘來了也不及接待。只見賈蘭進來請了安,回道:“今早爺爺那裡打發人帶了一封書子來,外頭小子們傳進來的。我母親接了正要過來,因我老娘來了,叫我先呈給太太瞧,回來我母親就過來來回太太。還說我老娘要過來呢。”說著,一面把書子呈上。王夫人一面接書,一面問道:“你老娘來作什麼?”賈蘭道:“我也不知道。我只見我老娘說,我三姨兒的婆婆家有什麼信兒來了。”王夫人聽了,想起來還是前次給甄寶玉說了李綺,後來放定下茶,想來此時甄家要娶過門,所以李嬸娘來商量這件事情,便點點頭兒。一面拆開書信,見上面寫著道:
近因沿途俱系海疆凱鏇船隻,不能迅速前行。聞探姐隨翁婿來都,不知曾有信否?前接到璉侄手稟,知大老爺身體欠安,亦不知已有確信否?寶玉蘭哥場期已近,務須實心用功,不可怠惰。老太太靈柩抵家,尚需日時。我身體平善,不必掛念。此諭寶玉等知道。月日手書。蓉兒另稟。王夫人看了,仍舊遞給賈蘭,說:“你拿去給你二叔瞧瞧,還交給你母親罷。”正說著,李紈同李嬸過來。請安問好畢,王夫人讓了坐。李嬸娘便將甄家要娶李綺的話說了一遍。大家商議了一會子。李紈因問王夫人道:“老爺的書子太太看過了么?”王夫人道:“看過了。”賈蘭便拿著給他母親瞧。李紈看了道:“三姑娘出門了好幾年,總沒有來,如今要回京了。太太也放了好些心。”王夫人道:“我本是心痛,看見探丫頭要回來了,心裡略好些。只是不知幾時才到。”李嬸娘便問了賈政在路好。李紈因向賈蘭道:“哥兒瞧見了?場期近了,你爺爺掂記的什麼似的。你快拿了去給二叔叔瞧去罷。”李嬸娘道:“他們爺兒兩個又沒進過學,怎么能下場呢?”王夫人道:“他爺爺做糧道的起身時,給他們爺兒兩個援了例監了。”李嬸娘點頭。賈蘭一面拿著書子出來,來找寶玉。
卻說寶玉送了王夫人去後,正拿著《秋水》一篇在那裡細玩。寶釵從裡間走出,見他看的得意忘言,便走過來一看,見是這個,心裡著實煩悶。細想他只顧把這些出世離群的話當作一件正經事,終久不妥。看他這種光景,料勸不過來,便坐在寶玉旁邊怔怔的坐著。寶玉見他這般,便道:“你這又是為什麼?”寶釵道:“我想你我既為夫婦,你便是我終身的倚靠,卻不在情慾之私。論起榮華富貴,原不過是過眼煙雲,但自古聖賢,以人品根柢為重。”寶玉也沒聽完,把那書本擱在旁邊,微微的笑道:“據你說人品根柢,又是什麼古聖賢,你可知古聖賢說過‘不失其赤子之心’。那赤子有什麼好處,不過是無知無識無貪無忌。我們生來已陷溺在貪嗔痴愛中,猶如污泥一般,怎么能跳出這般塵網。如今才曉得‘聚散浮生’四字,古人說了,不曾提醒一個。既要講到人品根柢,誰是到那太初一步地位的!”寶釵道:“你既說‘赤子之心’,古聖賢原以忠孝為赤子之心,並不是遁世離群無關無係為赤子之心。堯舜禹湯周孔時刻以救民濟世為心,所謂赤子之心,原不過是‘不忍’二字。若你方才所說的,忍於拋棄天倫,還成什麼道理?”寶玉點頭笑道:“堯舜不強巢許,武周不強夷齊。”寶釵不等他說完,便道:“你這個話益發不是了。古來若都是巢許夷齊,為什麼如今人又把堯舜周孔稱為聖賢呢!況且你自比夷齊,更不成話,伯夷叔齊原是生在商末世,有許多難處之事,所以才有托而逃。當此聖世,咱們世受國恩,祖父錦衣玉食,況你自有生以來,自去世的老太太以及老爺太太視如珍寶。你方才所說,自己想一想是與不是。”寶玉聽了也不答言,只有仰頭微笑。寶釵因又勸道:“你既理屈詞窮,我勸你從此把心收一收,好好的用用功。但能搏得一第,便是從此而止,也不枉天恩祖德了。”寶玉點了點頭,嘆了口氣說道:“一第呢,其實也不是什麼難事,倒是你這個‘從此而止,不枉天恩祖德’卻還不離其宗。”寶釵未及答言,襲人過來說道:“剛才二奶奶說的古聖先賢,我們也不懂。我只想著我們這些人從小兒辛辛苦苦跟著二爺,不知陪了多少小心,論起理來原該當的,但只二爺也該體諒體諒。況二奶奶替二爺在老爺太太跟前行了多少孝道,就是二爺不以夫妻為事,也不可太辜負了人心。至於神仙那一層更是謊話,誰見過有走到凡間來的神仙呢!那裡來的這么個和尚,說了些混話,二爺就信了真。二爺是讀書的人,難道他的話比老爺太太還重么!”寶玉聽了,低頭不語。
襲人還要說時,只聽外面腳步走響,隔著窗戶問道:“二叔在屋裡呢么?”寶玉聽了,是賈蘭的聲音,便站起來笑道:“你進來罷。”寶釵也站起來。賈蘭進來笑容可掬的給寶玉寶釵請了安,問了襲人的好,——襲人也問了好——便把書子呈給寶玉瞧。寶玉接在手中看了,便道:“你三姑姑回來了。”賈蘭道:“爺爺既如此寫,自然是回來的了。”寶玉點頭不語,默默如有所思。賈蘭便問:“叔叔看見爺爺後頭寫的叫咱們好生念書了?叔叔這一程子只怕總沒作文章罷?”寶玉笑道:“我也要作幾篇熟一熟手,好去誆這個功名。”賈蘭道:“叔叔既這樣,就擬幾個題目,我跟著叔叔作作,也好進去混場,別到那時交了白卷子惹人笑話。不但笑話我,人家連叔叔都要笑話了。”寶玉道:“你也不至如此。”說著,寶釵命賈蘭坐下。寶玉仍坐在原處,賈蘭側身坐了。兩個談了一回文,不覺喜動顏色。寶釵見他爺兒兩個談得高興,便仍進屋裡去了。心中細想寶玉此時光景,或者醒悟過來了,只是剛才說話,他把那”從此而止”四字單單的許可,這又不知是什麼意思了。寶釵尚自猶豫,惟有襲人看他愛講文章,提到下場,更又欣然。心裡想道:“阿彌陀佛!好容易講四書似的才講過來了!”這裡寶玉和賈蘭講文,鶯兒沏過茶來,賈蘭站起來接了。又說了一會子下場的規矩並請甄寶玉在一處的話,寶玉也甚似願意。一時賈蘭回去,便將書子留給寶玉了。
那寶玉拿著書子,笑嘻嘻走進來遞給麝月收了,便出來將那本《莊子》收了,把幾部向來最得意的,如《參同契》《元命苞》《五燈會元》之類,叫出麝月秋紋鶯兒等都搬了擱在一邊。寶釵見他這番舉動,甚為罕異,因欲試探他,便笑問道:“不看他倒是正經,但又何必搬開呢。”寶玉道:“如今才明白過來了。這些書都算不得什麼,我還要一火焚之,方為乾淨。”寶釵聽了更欣喜異常。只聽寶玉口中微吟道:“內典語中無佛性,金丹法外有仙丹。”寶釵也沒很聽真,只聽得”無佛性”“有仙丹”幾個字,心中轉又狐疑,且看他作何光景。寶玉便命麝月秋紋等收拾一間靜室,把那些語錄名稿及應制詩之類都找出來擱在靜室中,自己卻當真靜靜的用起功來。寶釵這才放了心。
那襲人此時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便悄悄的笑著向寶釵道:“到底奶奶說話透徹,只一路講究,就把二爺勸明白了。就只可惜遲了一點兒,臨場太近了。”寶釵點頭微笑道:“功名自有定數,中與不中倒也不在用功的遲早。但願他從此一心巴結正路,把從前那些邪魔永不沾染就是好了。”說到這裡,見房裡無人,便悄說道:“這一番悔悟回來固然很好,但只一件,怕又犯了前頭的舊病,和女孩兒們打起交道來,也是不好。”襲人道:“奶奶說的也是。二爺自從信了和尚,才把這些姐妹冷淡了,如今不信和尚,真怕又要犯了前頭的舊病呢。我想奶奶和我二爺原不大理會,紫鵑去了,如今只他們四個,這裡頭就是五兒有些個狐媚子,聽見說他媽求了大奶奶和奶奶,說要討出去給人家兒呢。但是這兩天到底在這裡呢。麝月秋紋雖沒別的,只是二爺那幾年也都有些頑頑皮皮的。如今算來只有鶯兒二爺倒不大理會,況且鶯兒也穩重。我想倒茶弄水只叫鶯兒帶著小丫頭們伏侍就夠了,不知奶奶心裡怎么樣。”寶釵道:“我也慮的是這些,你說的倒也罷了。”從此便派鶯兒帶著小丫頭伏侍。
那寶玉卻也不出房門,天天只差人去給王夫人請安。王夫人聽見他這番光景,那一種欣慰之情,更不待言了。到了八月初三,這一日正是賈母的冥壽。寶玉早晨過來磕了頭,便回去,仍到靜室中去了。飯後,寶釵襲人等都和姊妹們跟著邢王二夫人在前面屋裡說閒話兒。寶玉自在靜室冥心危坐,忽見鶯兒端了一盤瓜果進來說:“太太叫人送來給二爺吃的。這是老太太的克什。”寶玉站起來答應了,復又坐下,便道:“擱在那裡罷。”鶯兒一面放下瓜果一面悄悄向寶玉道:“太太那裡夸二爺呢。”寶玉微笑。鶯兒又道:“太太說了,二爺這一用功,明兒進場中了出來,明年再中了進士,作了官,老爺太太可就不枉了盼二爺了。”寶玉也只點頭微笑。鶯兒忽然想起那年給寶玉打絡子的時候寶玉說的話來,便道:“真要二爺中了,那可是我們姑奶奶的造化了。二爺還記得那一年在園子裡,不是二爺叫我打梅花絡子時說的,我們姑奶奶後來帶著我不知到那一個有造化的人家兒去呢。如今二爺可是有造化的罷咧。”寶玉聽到這裡,又覺塵心一動,連忙斂神定息,微微的笑道:“據你說來,我是有造化的,你們姑娘也是有造化的,你呢?”鶯兒把臉飛紅了,勉強道:“我們不過當丫頭一輩子罷咧,有什麼造化呢!”寶玉笑道:“果然能夠一輩子是丫頭,你這個造化比我們還大呢!”鶯兒聽見這話似乎又是瘋話了,恐怕自己招出寶玉的病根來,打算著要走。只見寶玉笑著說道:“傻丫頭,我告訴你罷。”未知寶玉又說出什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賞析
本回寫了5件事:
1,紫鵑跟了惜春出家,2,賈政向賴尚榮借錢,3,賈環和王仁等出賣巧姐,4,寶釵襲人勸阻寶玉出家,5,寶玉熱衷於考功名。
關於惜春出家,是第5回的冊子詞就伏下了筆的:“勘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勘破三春景不長,這是惜春之所以出家的原因。三春,是指元春、迎春和探春。在曹雪芹的原著中,這三個女人都沒有好的結局,都是悲慘的下場。元春的判詞說:“三春爭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夢歸。” 在前文筆者已說過,元春之死,是死於宮廷的權力鬥爭,在雪芹的原著里,是有相當悲慘的描寫的,而決不像續書所說的平安死去。迎春的下場是被“中山狼”的丈夫孫紹祖折磨致死的。探春,按照原著,遠嫁海疆,也是悲慘結局。正是有 “三春景不長”的前車之鑑,加上寧府污七八糟的事實的刺激,惜春才出家。但在續書中,有關“三春景不長”的事實,除迎春外,卻不見了;而所持的理由是惜春和她的嫂子尤氏之間的矛盾,似乎是看不慣尤氏隱私。但究竟是什麼樣的隱私,其間的矛盾內容,之所以迫使惜春非出家不可的原因,又未寫得具體明白。一個青春少女,丟下了榮華富貴不享,白白斷送了自己的愛情,而去出家當尼姑,這必定是有重大原因的。而續書這樣的寫惜春的出家,理由並不充足,使人不很信服。
倒是紫鵑的出家,令人可信。紫鵑是林黛玉的知己。她跟林黛玉一輩子,服侍她,關心她,體貼她,了解她,在林黛玉生病臨死之時,只有紫鵑一人陪同她,照護她。像紫鵑這樣的朋友,在人世中是非常難得的。紫鵑是林黛玉最難得的忠實朋友;林黛玉也是紫鵑一生中最愛慕的知己。紫鵑為人正直,純真,重情。從林黛玉一生坎坷的悲劇中,紫鵑是看透了賈府中種種爾虞吾詐的勢利人生,看破了紅塵。如今,林黛玉走了,紫鵑對生活已經失掉了信念,她要跟了惜春出家,是情理中的事。這一節文字寫得很感人。
賴尚榮是賈府奴才賴大的兒子,依賴於賈府的後台勢力,依靠了賈政的一手扶持,而當了縣長。照理說,他應當不忘賈府的恩情,對賈政報恩。但當賈政因送母靈回鄉缺錢而向這位縣長大人借點路費時,卻遭到賴尚榮的白眼。這與賈環和王仁等出賣巧姐是同一回事。嘻!這樣的勢利人生,和紫鵑對林黛玉的忠誠,恰成了鮮明的對比。讀了使人一嘆!
賈環、王仁一夥欺弱女,出賣巧姐一事,賈芸在其中扮演了極其可恥的幫凶角色,是他用了花言巧語矇騙了王夫人,說服了邢夫人,騙局才定。賈芸是個很厲害的馬屁精。在第24等回中,賈芸為了在賈府討得利益,挖空心思,拍鳳姐的馬屁,投鳳姐的所需所好,從金剛倪二那裡騸了錢來,買了冰片、麝香等物,去滿足鳳姐的急需,由此獲得鳳姐的青睞,達到了目的。賈芸為了籠絡寶玉,竟然稱和他同年齡的賈寶玉為父親;這種丟掉自己人格的拍馬屁手段,令人噁心。就是這樣一個對賈府,對王熙鳳極盡拍馬之能的賈芸,如今,卻趁賈府衰落、主人不在家的危難之機,與賈環等壞人勾結一起,陷害王熙鳳的弱女巧姐。嘻!像王熙鳳這樣精明的人,當時竟然也被這位馬屁精所矇騙。而在我們的周圍,像賈芸這樣的高級馬屁精,(評:低級!)多得難以數清啊;人啊,你真卑鄙!而為這樣的馬屁精所矇騙,所利用的人,亦多得很啊;人啊,你真愚昧!
這回的後半部份,寫賈寶玉思想的矛盾:他一方面要出家,引起了寶釵襲人的苦口婆心勸阻,另一方面又熱衷於考功名;剛剛反駁了寶釵的儒家理論,又和賈蘭大談儒家經典。寶玉的這種思想矛盾該如何解釋呢?筆者在後面要申述的。
注釋
吟句內典語中無佛性,金丹法外有仙舟。
[說明]
寶釵抬出堯、舜、禹、湯、周、孔等大人物來教訓寶玉,見寶玉“理屈詞窮”,便勸他收心用功,說:“但能博得一第,便是從此而止,也不枉天恩祖德了!”寶玉表示贊同說:“倒是你這個‘從此而止’,‘不枉天恩祖德’,卻還不離其宗!”襲人在一邊幫腔,要他盡“孝道” ,他也默許了。接著,寶玉就把《莊子》和佛書叫丫頭統統搬走,口中吟了這兩句話後,便專心致志地攻讀起八股文、應制詩來了。
[注釋]
1.內典——佛教的經典,認為佛性不靠念經得到,全憑內心頓悟。是禪宗的主張。參見《忍弘弟子所作二偈》評註。
2.金丹——道教徒所冶煉的黃金、丹砂,以為服之可以長生。這裡句意同上。
[評說]
我們曾在前面說過禪宗思想既有被封建時代不滿現實社會制度的人們利用來作為批判武器的可能,又同時指出它的極端唯心的宗教哲學思想在本質上是反動的。在這裡,禪宗思想就不是用來否定客觀現實,而是用來為主觀的妥協行為作辯護。寶玉既被寶釵所“招安”,丟開了佛經,拿起了時文,準備走仕途經濟的道路(二十一回脂評指出,佚稿中寫寶玉後來比以前更“偏僻”,已根本不聽寶釵的“諷諫”),那么,剩下的只有阿Q的“精神勝利法”了。他自我安慰說:悟道成佛並不關讀什麼書、走什麼路,中了狀元之後照樣可以做和尚;看破紅塵的人也不妨先盡“孝道”,以報“天恩祖德”。“內典語中無佛性,金丹法外有仙舟”嘛!續書者自己既熱中於功名利祿,又想使自己的文字能冒充曹雪芹的原作,所以只好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折中方案,並搬出這套滑頭主義的處世哲學來。
回評
王夫人即不問彩屏等願跟惜春與否,紫鵑亦必跪求,但逕行敘入,不但文情率直,且不顯王夫人之周到處。因此一問,引出紫鵑,極有步驟。襲人也願跟惜春出家,亦是反跌後文。
寶玉此時雖已明白因緣,但聽見紫鵑提起黛玉,一陣心酸,看見襲人痛哭,也覺傷心,尚有塵心未淨。
插敘賈政向賴尚榮借銀一段,寫盡奴僕負恩樣子。串賣巧姐,是賈環起意,王仁聽從。設法當以賈環為首,王仁為從,賈芸、邢大舅又減一等。
邢夫人勢利薰心,毫無主見,實在不堪,寫得如見其人。文人之筆,令人可畏。
平兒看出相看巧姐之人不像是對頭親,也不像是藩王府里人,靈慧可愛。
借王夫人說話中補明寶琴已嫁,湘雲已寡,簡淨得法。於賈蘭口中帶敘甄家有信要娶李綺,趁勢敘入賈政有信探春回京,是陪襯賓主法。
就賈政信中叮囑寶玉、賈蘭場期已近,實心用功,下文寶釵規勸寶玉應考,俱有根由。
寶釵說博得一第,從此而止,是要寶玉易於入正,俟得第之後徐徐再勸。不想只此四字為寶玉心許,其一中便走之念此時已決,寶釵派鶯兒服侍,原是怕寶玉舊情又發,豈料轉致寶玉險些塵心復動,可見斬斷凡心,殊非易事。
鶯兒自園中打絡後,未免有心,始終與寶玉並未交言。藉此送瓜果時,補此一段文字,以了前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