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
正文
話說寶釵聽秋紋說襲人不好,連忙進去瞧看。巧姐兒同平兒也隨著走到襲人炕前。只見襲人心痛難禁,一時氣厥。寶釵等用開水灌了過來,仍舊扶他睡下,一面傳請大夫。巧姐兒問寶釵道:“襲人姐姐怎么病到這個樣?”寶釵道:“大前兒晚上哭傷了心了,一時發暈栽倒了。太太叫人扶他回來,他就睡倒了。因外頭有事,沒有請大夫瞧他,所以致此。”說著,大夫來了,寶釵等略避。大夫看了脈,說是急怒所致,開了方子去了。
原來襲人模糊聽見說寶玉若不回來,便要打髮屋里的人都出去,一急越發不好了。到大夫瞧後,秋紋給他煎藥。他各自一人躺著,神魂未定,好像寶玉在他面前,恍惚又像是個和尚,手裡拿著一本冊子揭著看,還說道:“你別錯了主意,我是不認得你們的了。”襲人似要和他說話,秋紋走來說:“藥好了,姐姐吃罷。”襲人睜眼一瞧,知是個夢,也不告訴人。吃了藥,便自己細細的想:“寶玉必是跟了和尚去。上回他要拿玉出去,便是要脫身的樣子,被我揪住,看他竟不像往常,把我混推混揉的,一點情意都沒有。後來待二奶奶更生厭煩。在別的姊妹跟前,也是沒有一點情意。這就是悟道的樣子。但是你悟了道,拋了二奶奶怎么好!我是太太派我服侍你,雖是月錢照著那樣的分例,其實我究竟沒有在老爺太太跟前回明就算了你的屋裡人。若是老爺太太打發我出去,我若死守著,又叫人笑話;若是我出去,心想寶玉待我的情分,實在不忍。”左思右想,實在難處。想到剛才的夢“好像和我無緣”的話,“倒不如死了乾淨。”豈知吃藥以後,心痛減了好些,也難躺著,只好勉強支持。過了幾日,起來服侍寶釵。寶釵想念寶玉,暗中垂淚,自嘆命苦。又知他母親打算給哥哥贖罪,很費張羅,不能不幫著打算。暫且不表。
且說賈政扶賈母靈柩,賈蓉送了秦氏鳳姐鴛鴦的棺木,到了金陵,先安了葬。賈蓉自送黛玉的靈也去安葬。賈政料理墳基的事。一日接到家書,一行一行的看到寶玉賈蘭得中,心裡自是喜歡。後來看到寶玉走失,復又煩惱,只得趕忙回來。在道兒上又聞得有恩赦的旨意,又接家書,果然赦罪復職,更是喜歡,便日夜趲行。
一日,行到{田比}陵驛地方,那天乍寒下雪,泊在一個清淨去處。賈政打發眾人上岸投帖辭謝朋友,總說即刻開船,都不敢勞動。船中只留一個小廝伺候,自己在船中寫家書,先要打發人起早到家。寫到寶玉的事,便停筆。抬頭忽見船頭上微微的雪影裡面一個人,光著頭,赤著腳,身上披著一領大紅猩猩氈的斗篷,向賈政倒身下拜。賈政尚未認清,急忙出船,欲待扶住問他是誰。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來打了個問訊。賈政才要還揖,迎面一看,不是別人,卻是寶玉。賈政吃一大驚,忙問道:“可是寶玉么?”那人只不言語,似喜似悲。賈政又問道:“你若是寶玉,如何這樣打扮,跑到這裡?”寶玉未及回言,只見舡頭上來了兩人,一僧一道,夾住寶玉說道:“俗緣已畢,還不快走。”說著,三個人飄然登岸而去。賈政不顧地滑,疾忙來趕。見那三人在前,那裡趕得上。只聽得他們三人口中不知是那個作歌曰: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鴻蒙太空。誰與我游兮,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
賈政一面聽著,一面趕去,轉過一小坡,倏然不見。賈政已趕得心虛氣喘,驚疑不定,回過頭來,見自己的小廝也是隨後趕來。賈政問道:“你看見方才那三個人么?”小廝道:“看見的。奴才為老爺追趕,故也趕來。後來只見老爺,不見那三個人了。”賈政還欲前走,只見白茫茫一片曠野,並無一人。賈政知是古怪,只得回來。
眾家人回舡,見賈政不在艙中,問了舡夫,說是“老爺上岸追趕兩個和尚一個道士去了。”眾人也從雪地里尋蹤迎去,遠遠見賈政來了,迎上去接著,一同回船。賈政坐下,喘息方定,將見寶玉的話說了一遍。眾人回稟,便要在這地方尋覓。賈政嘆道:“你們不知道,這是我親眼見的,並非鬼怪。況聽得歌聲大有元妙。那寶玉生下時銜了玉來,便也古怪,我早知不祥之兆,為的是老太太疼愛,所以養育到今。便是那和尚道士,我也見了三次:頭一次是那僧道來說玉的好處;第二次便是寶玉病重,他來了將那玉持誦了一番,寶玉便好了;第三次送那玉來坐在前廳,我一轉眼就不見了。我心裡便有些詫異,只道寶玉果真有造化,高僧仙道來護佑他的。豈知寶玉是下凡歷劫的,竟哄了老太太十九年!如今叫我才明白。”說到那裡,掉下淚來。眾人道:“寶二爺果然是下凡的和尚,就不該中舉人了。怎么中了才去?”賈政道:“你們那裡知道,大凡天上星宿,山中老僧,洞裡的精靈,他自有一種性情。你看寶玉何嘗肯念書,他若略一經心,無有不能的。他那一種脾氣也是各別另樣。”說著,又嘆了幾聲。眾人便拿“蘭哥得中,家道復興“的話解了一番。賈政仍舊寫家書,便把這事寫上,勸諭合家不必想念了。寫完封好,即著家人回去。賈政隨後趕回。暫且不題。
且說薛姨媽得了赦罪的信,便命薛蝌去各處借貸。並自己湊齊了贖罪銀兩。刑部準了,收兌了銀子,一角文書將薛蟠放出。他們母子姊妹弟兄見面,不必細述,自然是悲喜交集了。薛蟠自己立誓說道:“若是再犯前病,必定犯殺犯剮!”薛姨媽見他這樣,便要握他嘴說:“只要自己拿定主意,必定還要妄口巴舌血淋淋的起這樣惡誓么!只香菱跟了你受了多少的苦處,你媳婦已經自己治死自己了,如今雖說窮了,這碗飯還有得吃,據我的主意,我便算他是媳婦了,你心裡怎么樣?”薛蟠點頭願意。寶釵等也說:“很該這樣。”倒把香菱急得臉脹通紅,說是:“伏侍大爺一樣的,何必如此。”眾人便稱起大奶奶來,無人不服。薛蟠便要去拜謝賈家,薛姨媽寶釵也都過來。見了眾人,彼此聚首,又說了一番的話。
正說著,恰好那日賈政的家人回家,呈上書子,說:“老爺不日到了。”王夫人叫賈蘭將書子念給聽。賈蘭念到賈政親見寶玉的一段,眾人聽了都痛哭起來,王夫人寶釵襲人等更甚。大家又將賈政書內叫家內“不必悲傷,原是借胎”的話解說了一番。“與其作了官,倘或命運不好,犯了事壞家敗產,那時倒不好了。寧可咱們家出一位佛爺,倒是老爺太太的積德,所以才投到咱們家來。不是說句不顧前後的話,當初東府里太爺倒是修煉了十幾年,也沒有成了仙。這佛是更難成的。太太這么一想,心裡便開豁了。”王夫人哭著和薛姨媽道:“寶玉拋了我,我還恨他呢。我嘆的是媳婦的命苦,才成了一二年的親,怎么他就硬著腸子都撂下了走了呢!”薛姨媽聽了也甚傷心。寶釵哭得人事不知。所有爺們都在外頭,王夫人便說道:“我為他擔了一輩子的驚,剛剛兒的娶了親,中了舉人,又知道媳婦作了胎,我才喜歡些,不想弄到這樣結局!早知這樣,就不該娶親害了人家的姑娘!”薛姨媽道:“這是自己一定的,咱們這樣人家,還有什麼別的說的嗎?幸喜有了胎,將來生個外孫子必定是有成立的,後來就有了結果了。你看大奶奶,如今蘭哥兒中了舉人,明年成了進士,可不是就做了官了么。他頭裡的苦也算吃盡的了,如今的甜來,也是他為人的好處。我們姑娘的心腸兒姊姊是知道的,並不是刻薄輕佻的人,姊姊倒不必耽憂。”王夫人被薛姨媽一番言語說得極有理,心想:“寶釵小時候更是廉靜寡慾極愛素淡的,他所以才有這個事,想人生在世真有一定數的。看著寶釵雖是痛哭,他端莊樣兒一點不走,卻倒來勸我,這是真真難得的!不想寶玉這樣一個人,紅塵中福分竟沒有一點兒!”想了一回,也覺解了好些。又想到襲人身上:“若說別的丫頭呢,沒有什麼難處的,大的配了出去,小的伏侍二奶奶就是了。獨有襲人可怎么處呢?”此時人多,也不好說,且等晚上和薛姨媽商量。
那日薛姨媽並未回家,因恐寶釵痛哭,所以在寶釵房中解勸。那寶釵卻是極明理,思前想後,“寶玉原是一種奇異的人。夙世前因,自有一定,原無可怨天尤人。”更將大道理的話告訴他母親了。薛姨媽心裡反倒安了,便到王夫人那裡先把寶釵的話說了。王夫人點頭嘆道:“若說我無德,不該有這樣好媳婦了。”說著,更又傷心起來。薛姨媽倒又勸了一會子,因又提起襲人來,說:“我見襲人近來瘦的了不得,他是一心想著寶哥兒。但是正配呢理應守的,屋裡人願守也是有的。惟有這襲人,雖說是算個屋裡人,到底他和寶哥兒並沒有過明路兒的。”王夫人道:“我才剛想著,正要等妹妹商量商量。若說放他出去,恐怕他不願意,又要尋死覓活的;若要留著他也罷,又恐老爺不依。所以難處。”薛姨媽道:“我看姨老爺是再不肯叫守著的。再者姨老爺並不知道襲人的事,想來不過是個丫頭,那有留的理呢?只要姊姊叫他本家的人來,狠狠的吩咐他,叫他配一門正經親事,再多多的陪送他些東西。那孩子心腸兒也好,年紀兒又輕,也不枉跟了姐姐會子,也算姐姐待他不薄了。襲人那裡還得我細細勸他。就是叫他家的人來也不用告訴他,只等他家裡果然說定了好人家兒,我們還去打聽打聽,若果然足衣足食,女婿長的像個人兒,然後叫他出去。”王夫人聽了道:“這個主意很是。不然叫老爺冒冒失失的一辦,我可不是又害了一個人了么!”薛姨媽聽了點頭道:“可不是么!”又說了幾句,便辭了王夫人,仍到寶釵房中去了。
看見襲人淚痕滿面,薛姨媽便勸解譬喻了一會。襲人本來老實,不是伶牙利齒的人,薛姨媽說一句,他應一句,回來說道:“我是做下人的人,姨太太瞧得起我,才和我說這些話,我是從不敢違拗太太的。”薛姨媽聽他的話,“好一個柔順的孩子!”心裡更加喜歡。寶釵又將大義的話說了一遍,大家各自相安。
過了幾日,賈政回家,眾人迎接。賈政見賈赦賈珍已都回家,弟兄叔侄相見,大家歷敘別來的景況。然後內眷們見了,不免想起寶玉來,又大家傷了一會子心。賈政喝住道:“這是一定的道理。如今只要我們在外把持家事,你們在內相助,斷不可仍是從前這樣的散慢。別房的事,各有各家料理,也不用承總。我們本房的事,裡頭全歸於你,都要按理而行。”王夫人便將寶釵有孕的話也告訴了,將來丫頭們都勸放出去。賈政聽了,點頭無語。
次日賈政進內,請示大臣們,說是:“蒙恩感激,但未服闋,應該怎么謝恩之處,望乞大人們指教。”眾朝臣說是代奏請旨。於是聖恩浩蕩,即命陛見。賈政進內謝了恩,聖上又降了好些旨意,又問起寶玉的事來。賈政據實回奏。聖上稱奇,旨意說,寶玉的文章固是清奇,想他必是過來人,所以如此。若在朝中,可以進用。他既不敢受聖朝的爵位,便賞了一個“文妙真人”的道號。賈政又叩頭謝恩而出。
回到家中,賈璉賈珍接著,賈政將朝內的話述了一遍,眾人喜歡。賈珍便回說:“寧國府第收拾齊全,回明了要搬過去。櫳翠庵圈在園內,給四妹妹靜養。”賈政並不言語,隔了半日,卻吩咐了一番仰報天恩的話。賈璉也趁便回說:“巧姐親事,父親太太都願意給周家為媳。”賈政昨晚也知巧姐的始末,便說:“大老爺大太太作主就是了。莫說村居不好,只要人家清白,孩子肯念書,能夠上進。朝里那些官兒難道都是城裡的人么?”賈璉答應了“是”,又說:“父親有了年紀,況且又有痰症的根子,靜養幾年,諸事原仗二老爺為主。”賈政道:“提起村居養靜,甚合我意。只是我受恩深重,尚未酬報耳。”賈政說畢進內。賈璉打發請了劉姥姥來,應了這件事。劉姥姥見了王夫人等,便說些將來怎樣升官,怎樣起家,怎樣子孫昌盛。
正說著,丫頭回道:“花自芳的女人進來請安。”王夫人問幾句話,花自芳的女人將親戚作媒,說的是城南蔣家的,現在有房有地,又有鋪面,姑爺年紀略大了幾歲,並沒有娶過的,況且人物兒長的是百里挑一的。王夫人聽了願意,說道:“你去應了,隔幾日進來再接你妹子罷。”王夫人又命人打聽,都說是好。王夫人便告訴了寶釵,仍請了薛姨媽細細的告訴了襲人。襲人悲傷不已,又不敢違命的,心裡想起寶玉那年到他家去,回來說的死也不回去的話,“如今太太硬作主張。若說我守著,又叫人說我不害臊;若是去了,實不是我的心愿”,便哭得咽哽難鳴,又被薛姨媽寶釵等苦勸,回過念頭想道:“我若是死在這裡,倒把太太的好心弄壞了。我該死在家裡才是。”
於是,襲人含悲叩辭了眾人,那姐妹分手時自然更有一番不忍說。襲人懷著必死的心腸上車回去,見了哥哥嫂子,也是哭泣,但只說不出來。那花自芳悉把蔣家的娉禮送給他看,又把自己所辦妝奩一一指給他瞧,說那是太太賞的,那是置辦的。襲人此時更難開口,住了兩天,細想起來:“哥哥辦事不錯,若是死在哥哥家裡,豈不又害了哥哥呢。”千思萬想,左右為難,真是一縷柔腸,幾乎牽斷,只得忍住。
那日已是迎娶吉期,襲人本不是那一種潑辣人,委委屈屈的上轎而去,心裡另想到那裡再作打算。豈知過了門,見那蔣家辦事極其認真,全都按著正配的規矩。一進了門,丫頭僕婦都稱奶奶。襲人此時欲要死在這裡,又恐害了人家,辜負了一番好意。那夜原是哭著不肯俯就的,那姑爺卻極柔情曲意的承順。到了第二天開箱,這姑爺看見一條猩紅汗巾,方知是寶玉的丫頭。原來當初只知是賈母的侍兒,益想不到是襲人。此時蔣玉菡念著寶玉待他的舊情,倒覺滿心惶愧,更加周鏇,又故意將寶玉所換那條松花綠的汗巾拿出來。襲人看了,方知這姓蔣的原來就是蔣玉菡,始信姻緣前定。襲人才將心事說出,蔣玉菡也深為嘆息敬服,不敢勉強,並越發溫柔體貼,弄得個襲人真無死所了。看官聽說:雖然事有前定,無可奈何。但孽子孤臣,義夫節婦,這“不得已”三字也不是一概推委得的。此襲人所以在又一副冊也。正是前人過那桃花廟的詩上說道:
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
不言襲人從此又是一番天地。且說那賈雨村犯了婪索的案件,審明定罪,今遇大赦,褫籍為民。雨村因叫家眷先行,自己帶了一個小廝,一車行李,來到急流津覺迷渡口。只見一個道者從那渡頭草棚里出來,執手相迎。雨村認得是甄士隱,也連忙打恭。士隱道:“賈先生別來無恙?”雨村道:“老仙長到底是甄老先生!何前次相逢覿面不認?後知火焚草亭,下鄙深為惶恐。今日幸得相逢,益嘆老仙翁道德高深。奈鄙人下愚不移,致有今日。”甄士隱道:“前者老大人高官顯爵,貧道怎敢相認!原因故交,敢贈片言,不意老大人相棄之深。然而富貴窮通,亦非偶然,今日復得相逢,也是一樁奇事。這裡離草庵不遠,暫請膝談,未知可否?”
雨村欣然領命,兩人攜手而行,小廝驅車隨後,到了一座茅庵。士隱讓進雨村坐下,小童獻上茶來。雨村便請教仙長超塵的始末。士隱笑道:“一念之間,塵凡頓易。老先生從繁華境中來,豈不知溫柔富貴鄉中有一寶玉乎?”雨村道:“怎么不知。近聞紛紛傳述,說他也遁入空門。下愚當時也曾與他往來過數次,再不想此人竟有如是之決絕。”士隱道:“非也。這一段奇緣,我先知之。昔年我與先生在仁清巷舊宅門口敘話之前,我已會過他一面。”雨村驚訝道:“京城離貴鄉甚遠,何以能見?”士隱道:“神交久矣。”雨村道:“既然如此,現今寶玉的下落,仙長定能知之。”士隱道:“寶玉,即寶玉也。那年榮寧查抄之前,釵黛分離之日,此玉早已離世。一為避禍,二為撮合,從此夙緣一了,形質歸一。又復稍示神靈,高魁貴子,方顯得此玉那天奇地靈之寶,非凡間可比。前經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帶下凡,如今塵緣已滿,仍是此二人攜歸本處,這便是寶玉的下落。”雨村聽了,雖不能全然明白,卻也十知四五,便點頭嘆道:“原來如此,下愚不知。但那寶玉既有如此的來歷,又何以情迷至此,復又豁悟如此?還要請教。”士隱笑道:“此事說來,老先生未必盡解。太虛幻境即是真如福地。一番閱冊,原始要終之道,歷歷生平,如何不悟?仙草歸真,焉有通靈不復原之理呢!”雨村聽著,卻不明白了。知仙機也不便更問,因又說道:“寶玉之事既得聞命,但是敝族閨秀如此之多,何元妃以下算來結局俱屬平常呢?”士隱嘆息道:“老先生莫怪拙言,貴族之女俱屬從情天孽海而來。大凡古今女子,那‘淫’字固不可犯,只這‘情’字也是沾染不得的。所以崔鶯蘇小,無非仙子塵心;宋玉相如,大是文人口孽。凡是情思纏綿的,那結果就不可問了。”雨村聽到這裡,不覺拈鬚長嘆,因又問道:“請教老仙翁,那榮寧兩府,尚可如前否?”士隱道:“福善禍淫,古今定理。現今榮寧兩府,善者修緣,惡者悔禍,將來蘭桂齊芳,家道復初,也是自然的道理。”雨村低了半日頭,忽然笑道:“是了,是了。現在他府中有一個名蘭的已中鄉榜,恰好應著‘蘭’字。適間老仙翁說‘蘭桂齊芳’,又道寶玉‘高魁子貴’,莫非他有遺腹之子,可以飛黃騰達的么?”士隱微微笑道:“此系後事,未便預說。”雨村還要再問,士隱不答,便命人設俱盤飧,邀雨村共食。
食畢,雨村還要問自己的終身,士隱便道:“老先生草庵暫歇,我還有一段俗緣未了,正當今日完結。”雨村驚訝道:“仙長純修若此,不知尚有何俗緣?”士隱道:“也不過是兒女私情罷了。”雨村聽了益發驚異:“請問仙長,何出此言?”士隱道:“老先生有所不知,小女英蓮幼遭塵劫,老先生初任之時曾經判斷。今歸薛姓,產難完劫,遺一子於薛家以承宗祧。此時正是塵緣脫盡之時,只好接引接引。”士隱說著拂袖而起。雨村心中恍恍惚惚,就在這急流津覺迷渡口草庵中睡著了。
這士隱自去度脫了香菱,送到太虛幻境,交那警幻仙子對冊,剛過牌坊,見那一僧一道,縹渺而來。士隱接著說道:“大士、真人,恭喜,賀喜!情緣完結,都交割清楚了么?”那僧道說:“情緣尚未全結,倒是那蠢物已經回來了。還得把他送還原所,將他的後事敘明,不枉他下世一回。”士隱聽了,便供手而別。那僧道仍攜了玉到青埂峰下,將寶玉安放在女媧鍊石補天之處,各自雲遊而去。從此後,“天外書傳天外事,兩番人作一番人。”
這一日空空道人又從青埂峰前經過,見那補天未用之石仍在那裡,上面字跡依然如舊,又從頭的細細看了一遍,見後面偈文後又歷敘了多少收緣結果的話頭,便點頭嘆道:“我從前見石兄這段奇文,原說可以聞世傳奇,所以曾經抄錄,但未見返本還原。不知何時復有此一佳話,方知石兄下凡一次,磨出光明,修成圓覺,也可謂無復遺憾了。只怕年深日久,字跡模糊,反有舛錯,不如我再抄錄一番,尋個世上清閒無事的人,托他傳遍,知道奇而不奇,俗而不俗,真而不真,假而不假。或者塵夢勞人,聊倩鳥呼歸去;山靈好客,更從石化飛來,亦未可知。”想畢,便又抄了,仍袖至那繁華昌盛的地方,遍尋了一番,不是建功立業之人,即系餬口謀衣之輩,那有閒情更去和石頭饒舌。直尋到急流津覺迷度口,草庵中睡著一個人,因想他必是閒人,便要將這抄錄的《石頭記》給他看看。那知那人再叫不醒。空空道人復又使勁拉他,才慢慢的開眼坐起,便草草一看,仍舊擲下道:“這事我早已親見盡知。你這抄錄的尚無舛錯,我只指與你一個人,托他傳去,便可歸結這一新鮮公案了。”空空道人忙問何人,那人道:“你須待某年某月某日到一個悼紅軒中,有個曹雪芹先生,只說賈雨村言托他如此如此。”說畢,仍舊睡下了。
那空空道人牢牢記著此言,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果然有個悼紅軒,見那曹雪芹先生正在那裡翻閱歷來的古史。空空道人便將賈雨村言了,方把這《石頭記》示看。那雪芹先生笑道:“果然是‘賈雨村言’了!”空空道人便問:“先生何以認得此人,便肯替他傳述?”曹雪芹先生笑道:“說你空,原來你肚裡果然空空。既是假語村言,但無魯魚亥豕以及背謬矛盾之處,樂得與二三同志,酒余飯飽,雨夕燈窗之下,同消寂寞,又不必大人先生品題傳世,似你這樣尋根問底,便是刻舟求劍,膠柱鼓瑟了。”那空空道人聽了,仰天大笑,擲下抄本,飄然而去。一面走著,口中說道:“果然是敷衍荒唐!不但作者不知,抄者不知,並閱者也不知。不過遊戲筆墨,陶情適性而已!”後人見了這本奇傳,亦曾題過四句為作者緣起之言更轉一竿頭云:
說到辛酸處,荒唐愈可悲。
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痴!
賞析
續書人高鶚是有才氣的,撇開文章的觀點不說,就藝術性來說,後40回有許多文章是很不錯的。臨結局時寫寶玉在雪地拜別父親,雖有神秘之味,卻是至情之文,和寶玉赴考前拜別母親一樣,讀著令人潸然淚下。看來,賈寶玉的出走,思想還是很矛盾的,對養活他成長的賈府和父親,戀戀不捨,藕斷絲相連;他正想和父親多說幾句話,“只見船頭上來了兩個人,一僧一道,夾住寶玉”,飄然登岸而去。看來,寶玉的出家,並非是完全出於他的心意,而是有和尚道士“夾住寶玉”的緣故。
賈寶玉,你此刻跟著這一僧一道,究竟到哪裡去呢?到寺廟去做和尚嗎?做和尚就沒有煩惱了嗎?筆者曾經到某寺院作過調查,那裡的和尚們說,煩惱可多著呢!和尚與和尚之間,也是充滿了爾虞吾詐的競爭的呢?在當今的民主社會尚且如此,在封建社會的寺廟中,這種情景也不會免吧!到“青埂峰”“鴻蒙太空”中去吧,那裡有飯吃沒有呢?你是人啊,而不是會飛的,能挨餓受凍的奇異生靈啊!生活在現實世界中的我,賈寶玉,對於你的這種行為,真不理解啊!
賈寶玉,在曹雪芹的原著里,你和你口中吐出的那塊玉,是合二而一的。到程偉元和高鶚的120回本子中,你和你口中吐出的那塊玉似乎是各自獨立的。續書的結尾說,你是和那一僧一道到那“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就是說,你經歷過做人的漫長一生之後,又重新回到了大荒山無稽崖的青埂峰下。你的那塊“寶玉”,的歸宿也在那裡,和你又合而為一了。你算是返真歸朴了。你在未經女媧鍛鍊之前,是一塊愚頑不化的頑石:沒有靈性,沒有欲望,沒有愛的追求。但你經過了媧王的玉手對你的鍛鍊,你的靈性通了。你盼著媧王對你的青睞,要為她的補天事業出力。誰知你只是一廂情願,女王對你冷漠,她煉就的三萬餘塊石頭俱得補天,卻獨獨把你這一塊遺棄不用。懷才不遇,懷愛不遇,使你產生了無限的悲哀。於是,你想到人間的“溫柔鄉”里去享受一番,以此來彌補失愛於媧王的不幸;便求助那一僧一道帶你下凡。你在一生之中,雖然在你的女兒國的溫柔鄉里,也享盡了愛的艷福;但更受受盡了種種磨難。如今又返回大荒,恢復了你那愚頑痴蠢的本性——這,才是一種徹底的解脫啊。(聽春雨評:唉,悲哀!寶玉也不過是一個凡夫俗子而已,哪裡值得千古流芳?)
從“情”的歷程來說,賈寶玉經歷了“愚頑——覺醒——饑渴——享受——磨難——復歸”這樣六個階段,這就是紅樓夢。這末一回與首回相呼應,寫主人公怎樣由“寶玉”復歸為頑石。
在即將結束本文之時,對續書中的賈寶玉,我還要再一次對你作出兩點遣責:第一,你改變了性格:熱衷於或留戀於功名利祿,頌揚《烈女傳》,為賈政這樣的祿橐捧場,勤讀儒家經典。你已經成了封建貴族的孝子賢孫了。第二,你背叛了黛玉的愛情,你成了不懂情愛,只喜性愛,玩弄女人的俗物。晴雯死了,你那篇哭她的祭文真是感天地,泣鬼神,說她是“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黛玉死了,你說寶釵是一等人物,用和寶釵的恩愛纏綿來報答黛玉。你這個負心漢子!林黛玉是為你而白白死了!(聽春雨評:黛玉死了,賈寶玉居然可以苟且偷生?越想越覺得寶玉的態度不能容忍!賈寶玉,你哪是什麼如曹雪芹所說的是“千古情人”?你只剩下一副行屍走肉而已!)
這回寫花襲人的文章,也是很不錯的。作者的傾向似乎是在責備襲人。我倒覺得襲人的行為無可責備。一個身為奴隸的弱女子,愛盡委曲,辛辛苦苦在賈府做了十九年牛馬,曾一心把希望寄托在賈寶玉身上,希望能夠成為他的小妾,這種理想本來就是很可憐的。如今,賈寶玉出走了,希望毀滅了。她很痛苦。這是理所當然的。賈府要將她嫁出去,她對這事有思想矛盾,有思想鬥爭,多次想自殺,但最終還是和蔣玉涵結了婚。這很合情理啊。按照續作者的觀點,花襲人好像應該自殺而死。作者引了“桃花廟”詩“千苦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春秋時的息夫人嫁了兩個丈夫,自認為這是一種恥辱,想自殺而又沒有做到。花襲人也是這樣。她已經是寶玉的人了,如今又要嫁給姓蔣的,她覺得這是恥辱。她想在寶玉家裡自殺,又怕連累賈府;想回娘家自殺,又擔心連累兄長;想嫁到蔣家後再自殺,又被丈夫的溫存所感動;終於還是做了蔣家的妻子。——這樣的情節是符合花襲人的心理的。花襲人有“貞女不事二夫”的封建思想,又有愛的天賦。兩種思想矛盾鬥爭,便有了上述的行為。但作者的傾向卻是在批判襲人的“虛偽”,責備她沒有遵守貞節婦道。續作者是用大男子主義的觀點來對待這件事的。
續作者這這全書的最後一回中,不但用“蘭桂齊芳,家道復初”八個字概括了賈府繁榮昌盛的大團圓結局,而且,還特意讓英明的皇上赦免了雙重殺人犯薛蟠,回家與家人團圓,並讓薛蟠的妻子香菱生了一個兒子,為薛家傳宗接代。在書的第五回,曹氏用冊子判詞“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芳魂返故鄉”,明明白白地預示了香菱的下場是死於金桂之手。而高鶚在這裡竟然篡改了曹氏原意,使香菱成了薛家傳宗接代的工具。這當然只能是續作者的“大團圓”思想在作怪。
書的最後還有一筆奇文:讓賈雨村這樣一位貪酷的祿橐,來推薦曹雪芹來披閱撰寫《紅樓夢》,可惱也夫!
筆者荒竹林的《紅樓夢分回賞釋》到此即將完筆。在對後40回的“賞釋”中,對續書人高鶚指責多於讚揚。細想起來,也似是不很公正的。說實話,高鶚對《紅樓夢》的貢獻是巨大的。曹雪芹的原著全璧《紅樓夢》,因有觸及皇權的“礙語”,而難能在親友中通過。為了逃避文字獄,於是有脂硯齋出來干涉,砍去了“礙語”最多,最重的後三十回,並勸告作者對前80回作了某種刪改;脂硯齋又進行了掩護式的批評,並改名為《石頭記》。然而,即使如此,這《石頭記》還是因對當時的“康乾盛世”有“礙語”,而未能在社會上流通,而只能以抄本在極少數的上層知識分子中流傳。
程偉元和高鶚的巨大功績在於:補上了後40回,用明顯的歌頌皇權主旨,掩飾了《紅樓夢》的批判主題。並用活字版排印出版了120回本,高鶚又在《紅樓夢敘》中對這部名著的主題作了說明:“予以是書雖稗官野史之流,然尚不謬於名教。”就是說《紅樓夢》是一部頌揚儒家正統思想的書。被高鶚這樣的一粉飾,加上書的後部對皇帝,對當時的“康乾盛世”大唱頌歌,《紅樓夢》就能在全社會通行無阻了。
這使人想起了十七世紀法國的偉大作家莫里哀的名著戲劇《偽君子》。這部戲劇因深刻、辛辣地批判了王權制度的基礎——貴族階級的虛偽腐敗,第一場在巴黎演出時,即有大主教告密皇太后而被禁演,劇本也不準出版。後來有友人提醒莫里哀,對劇本的結尾作了了修改:歌頌國王,讓英明的國王出面來懲辦壞人。於是,這部名著戲劇就在全社會通行無阻了。
蘇軾有言:“君子欲謀非常之功,必求自全之策。”莫里哀的這種鬥爭策略還是值得肯定的。曹雪芹不肯聽從脂硯齋的勸告,差一點使這部名著埋沒。而有程偉元和高鶚來完成這一任務,程高的功績當然不應該磨滅的啊。(評:你這是正話反說吧?拿原則作交易,值得肯定嗎?我是寧可曹氏的“玉碎”,而不要高鶚的“瓦全”!)
注釋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
我所游兮,鴻蒙太空。
誰與我逝兮,吾誰與從?
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
[說明]
葬母於金陵的賈政先得到寶玉中舉又失蹤的訊息,接著又知道自己已被“恩赦”復職,便趕路回京。雪夜泊舟毘(同“毗”)陵驛(今江蘇常州巿),見一人光頭赤腳,披大紅猩猩氈斗篷,向他倒身下拜,細看知是寶玉,剛要對話,忽來一僧一道,挾住寶玉飄然而去,還聽到三人中不知哪一個在唱這首歌。
[注釋]
1.鴻蒙——參見《紅樓夢曲·引子》注。
2.“誰與”二句——誰與我一道去呀,我跟著誰呢?
3.大荒——即小說開頭說的大荒山。
[評說]
魯迅認為續作中寶玉出家“未必與作者本意大相懸殊,惟披了大紅猩猩氈斗篷來拜他的父親,卻令人覺得詫異。”(《〈絳洞花主〉小引》)又說“和尚多矣,但披這樣闊斗篷的能有幾個,已經是‘入聖超凡’無疑了。”(《論睜了眼看》)肯定了續作對寶玉出家結局的安排,同時指出了在描寫上的根本性的缺點。
一僧一道挾持寶玉俱去的描寫也同樣不符作者的本意。寶玉的出家是他“偏僻”行為的突出表現,即脂評所謂“有情極之毒,亦世人莫忍為者”,是他自身判逆性格與他所感到憤懣絕望的現實之間矛盾發展的結果,態度應該是決絕的。試看甄士隱的棄世,他只說了一聲“走吧!”就“將道人肩上的搭褳搶過來背上”,隨之而去了。注意!是他主動搶道人的搭褳並催人家走,而不是像續書中寶玉那樣被僧道“夾住”,喝令他“俗緣已畢,還不快走”的。見過後半部原稿的脂硯齋就說:“‘走吧’二字真‘懸崖撒手’,若個能行?”意思是甄的決絕態度真像後來寶玉的出家,別人是做不到的。曹雪芹寫柳湘蓮的出家也如抽鴛鴦劍、斷煩惱絲,一揮而盡,從無返顧。但寶玉、士隱、湘蓮所堅決拋棄的東西,續書作者自己卻十分熱中,因而,當他違心地寫這樣的結局時,惋惜、留戀和迫不得已的情緒也就不可能不表現出來。這裡,我們正好借薛寶琴的兩句詩來評續書者:“牽連大抵難休絕,莫怨他人嘲笑頻。”
《離塵歌》本應是寄託寶玉憤世思想的極好機會,然而整首歌中有的只是與續書中所有的詩歌同樣空洞的字句,翻來覆去,說的無非是寶玉回大荒山青埂峰去了,甚至連歌是誰唱的也故意叫人弄不清楚,彷佛寶玉和僧、道已“三位一體”,成了真正的仙界人物。
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
[說明]
寶玉出家後,襲人嫁了蔣玉菡。續作者借鄧漢儀這兩句詩來譏評她。
鄧漢儀,字孝威,清康熙時泰州人。這兩句詩出於他的《息夫人廟》詩。桃花廟,即息夫人廟。
[注釋]
1.息夫人——息媯 (gui規),春秋時息國諸侯的夫人,楚滅息,被楚文王擄為妾,生下兩個兒子,但總不與楚王講話。問她什麼緣故,她說:“一個女子嫁了兩個丈夫,只差一死,還有什麼可說的呢?”息夫人事始載於《左傳》,漢代劉向《列女傳》中則把她寫成一個“守節而死”的烈女。歷來詩人多有題詠。因後人又稱她為桃花夫人,所以息夫人廟又稱桃花廟。
[評說]
襲人原應在寶玉貧困之前就出嫁的,續作把她改為在寶玉出家之後才嫁給蔣玉菡,又用這兩句詩對她未能死節表示遺憾,說什麼“義夫節婦,這‘不得已’三字也不是一概推委得的。此襲人所以在‘又副冊’也。”其實,襲人的可譏議全在於她是一個津津樂道地讚賞美妙的家僕生活並對和善的好心的主人感激不盡的十足奴才,而不在於她沒有為寶玉終身守活寡,或者像續書作者所希望的那樣去上吊投井,以一死來換取“烈婦”的名節。續書者從封建“貞烈觀”出發的譏貶是根本不足取的,說這便是襲人入“又副冊”的原因也完全是對曹雪芹本意的曲解。晴雯也在“又副冊”,而王熙鳳卻在“正冊”,難道這也是從她們品行道德上的高下來劃分的嗎?
天外書傳天外事,兩番人作一番人。
[說明]
一僧一道攜通靈玉到青埂峰下,將它安放在女媧鍊石補天處,然後各自雲遊而去。續書作者就插了這兩句贊語。
[注釋]
1.“天外”二句——上句說:這部從仙界頑石上抄錄下來的天外書所傳乃天外石頭之事。下句說:頑石在青埂峰與寶玉在人世間的兩番不同經曆本同屬一人,現在“真”與“幻”又合二為一了。下句句法上顯得生造硬湊,續書者寫詩或改詩多見這類疵病。
[評說]
石歸山下,本象徵在現實中碰壁後的覺悟,並非真為了編造天外人間的傳說故事。續書者很難懂得這一點,所以只好說些內容空泛、含義不清的話。
結紅樓夢偈
說到辛酸處,荒唐愈可悲。
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痴!
[說明]
續作者假託“後人見了這本傳奇,亦曾題過四句偈語,為作者緣起之言更進一竿雲”,便以此詩作為全書的結束。所謂“更進一竿”,是“百尺竿頭須進步”的簡語,本禪宗比喻宗教修養從較高的水平再提高一步的話,後用以泛說“更上一層樓”。
[注釋]
1.“說到”二句——謂書中所寫辛酸之處,因其用荒唐之言而顯得更加可悲。
2.由來同一夢——自古以來,人生同樣地都像是一場大夢。由來,從來。
[評說]
偈語的前兩句乍一看說得比較好,因為它表示對作者在不得已的環境條件下借“荒唐言”來寫“辛酸淚”的理解。但讀了後兩句,就知道作偈人對這部小說,包括作者《自題一絕》的精神的理解,原來都是錯誤的。
在自題詩中,“都雲作者痴”的“痴”絕不是《好了歌》中“世人”追求功名富貴、嬌寵妻妾兒孫的“痴”,同一個字所代表的“世人”和作者的觀點是恰好相反的。對於“世人”的“痴”,作者是加以否定並通過小說情節盡情地嘲諷的,怎么可以“休笑”呢?
就算作者、續補者和“世人”都只能把人生看作是一場夢吧,但實際上,“歷過一番夢幻之後”醒來的和只是在夢中說“夢”的仍有區別。對於那些口頭上說“人生如夢”而一見世俗的利慾尊榮便垂涎三尺、拚命鑽營的人,他們所存的“痴”心“夢”想為什麼不該“笑”呢?勸人“休笑”,就是替曹雪芹在小說中所批判的對象進行辯護,就是拿“由來同一夢”作幌子,給“世人”的醜惡思想和行為遮羞。這樣歸結《紅樓夢》,等於在取消它抨擊封建主義腐朽意識形態的深刻的政治思想意義。
自詡在原作思想之上“更進一竿”的人,實在連“竿子”都還沒有摸到哩!
回評
襲人病中一夢,已有出嫁之念;所以薛姨媽一勸,即肯聽從。賈政若不於途次舟中親見寶玉,聽見歌詞,則到家之後,豈有不竭力找訪,生出無限筆墨支離?必得如此見聞,方可了悟因緣,付之度外。文章固善於歸結,亦可見良工苦心。
寶釵有孕,惜春住櫳翠庵,巧姐許字周家,及賈赦居村靜養,俱隨筆補明,簡而不漏。
襲人與蔣玉函前緣已定,即果真要死,亦斷不能死。況襲人如果願死,則尤三姐、司棋、鴛鴦等登時可死,何必轉輾思量,躊躇不決?自古忠臣義士、俠客烈婦,俱一念已決,立時就義。若一有轉念,便不能死。作者說襲人懷必死之心,是憐愛襲人,故為庇護。
甄士隱說"寶玉即寶玉",已將實事明明說破,讀者自當領會。甄士隱又說"榮、寧查抄之前,釵、黛分離之日,此玉早已離世,一為避禍,二為撮合"等語,按榮、寧查抄系一百五回之事,則一百五回之後所敘賈寶玉之事,俱系空中樓閣。細繹寶玉之出走,當在通靈走失,元妃薨逝後,賈母將寶玉移出大觀園,即為黛、釵分離之日。看來元妃薨後,賈府已有不好訊息,所以寶玉即避禍出走。至所云"避禍"顯而易見,所云"撮合"不知撮合何事。作者既諱而不言,讀者姑置闕疑可也。
甄士隱說"福善禍淫,蘭桂齊芳"是文後餘波,勸人為善之意,不必認為真事。
了結香菱,簡淨跳脫,又是一樣文法。
第一百二十回一大段,應分四小段。賈政回家陛見,奏明寶玉情事,賞給文妙真人道號為一段,了結寶玉因果,即帶敘薛蟠贖罪回家,香菱扶正。自寧府收拾齊全至襲人嫁玉函止為一段,完結襲人因緣,並巧姐許字。自賈雨村遇見甄土隱至士隱拂袖而起為二段,說明寶玉來去原委。自雨村睡熟草庵至末為一段,作者自述《紅樓夢》為遊戲筆墨,掃空一切,為更進一層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