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
正文
話說周瑞家的送了劉姥姥去後,便上來回王夫人話。誰知王夫人不在上房,問丫鬟們時,方知往薛姨媽那邊閒話去了。周瑞家的聽說,便轉出東角門至東院,往梨香院來。剛至院門前,只見王夫人的丫鬟名金釧兒者,和一個才留了頭的小女孩兒站在台階坡上頑。見周瑞家的來了,便知有話回,因向內努嘴兒。
周瑞家的輕輕掀簾進去,只見王夫人和薛姨媽長篇大套的說些家務人情等語。周瑞家的不敢驚動,遂進裡間來。只見薛寶釵穿著家常衣服,頭上只散挽著{髟贊}兒,坐在炕裡邊,伏在小炕桌上同丫鬟鶯兒正描花樣子呢。見他進來,寶釵才放下筆,轉過身來,滿面堆笑讓:“周姐姐坐。”周瑞家的也忙陪笑問:“姑娘好?”一面炕沿上坐了,因說:“這有兩三天也沒見姑娘到那邊逛逛去,只怕是你寶兄弟衝撞了你不成?”寶釵笑道:“那裡的話。只因我那種病又發了,所以這兩天沒出屋子。”周瑞家的道:“正是呢,姑娘到底有什麼病根兒,也該趁早兒請個大夫來,好生開個方子,認真吃幾劑,一勢兒除了根才是。小小的年紀倒作下個病根兒,也不是頑的。”寶釵聽了便笑道:“再不要提吃藥。為這病請大夫吃藥,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銀子錢呢。憑你什麼名醫仙藥,從不見一點兒效。後來還虧了一個禿頭和尚,說專治無名之症,因請他看了。他說我這是從胎裡帶來的一股熱毒,幸而先天壯,還不相干,若吃尋常藥,是不中用的。他就說了一個海上方,又給了一包藥末子作引子,異香異氣的。不知是那裡弄了來的。他說發了時吃一丸就好。倒也奇怪,吃他的藥倒效驗些。”
周瑞家的因問:“不知是個什麼海上方兒?姑娘說了,我們也記著,說與人知道,倘遇見這樣病,也是行好的事。”寶釵見問,乃笑道:“不用這方兒還好,若用了這方兒,真真把人瑣碎死。東西藥料一概都有限,只難得'可巧'二字: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兩,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將這四樣花蕊,於次年春分這日曬乾,和在藥末子一處,一齊研好。又要雨水這日的雨水十二錢,……”周瑞家的忙道:“噯喲!這么說來,這就得三年的工夫。倘或雨水這日竟不下雨,這卻怎處呢?”寶釵笑道:“所以說那裡有這樣可巧的雨,便沒雨也只好再等罷了。白露這日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這日的霜十二錢,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把這四樣水調勻,和了藥,再加十二錢蜂蜜,十二錢白糖,丸了龍眼大的丸子,盛在舊磁壇內,埋在花根底下。若發了病時,拿出來吃一丸,用十二分黃柏煎湯送下。”
周瑞家的聽了笑道:“阿彌陀佛,真坑死人的事兒!等十年未必都這樣巧的呢。”寶釵道:“竟好,自他說了去後,一二年間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如今從南帶至北,現在就埋在梨花樹底下呢。”周瑞家的又問道:“這藥可有名子沒有呢?”寶釵道:“有。這也是那癩頭和尚說下的,叫作‘冷香丸 ’。”周瑞家的聽了點頭兒,因又說:“這病發了時到底覺怎么著?”寶釵道:“也不覺甚怎么著,只不過喘嗽些,吃一丸下去也就好些了。”
周瑞家的還欲說話時,忽聽王夫人問:“誰在房裡呢?”周瑞家的忙出去答應了,趁便回了劉姥姥之事。略待半刻,見王夫人無語,方欲退出,薛姨媽忽又笑道:“你且站住。我有一宗東西,你帶了去罷。”說著便叫香菱。只聽簾櫳響處,方才和金釧頑的那個小丫頭進來了,問:“奶奶叫我作什麼?”薛姨媽道:“把匣子裡的花兒拿來。”香菱答應了,向那邊捧了個小錦匣來。薛姨媽道:“這是宮裡頭的新鮮樣法,拿紗堆的花兒十二支。昨兒我想起來,白放著可惜了兒的,何不給他們姊妹們戴去。昨兒要送去,偏又忘了。你今兒來的巧,就帶了去罷。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一對,剩下的六枝,送林姑娘兩枝,那四枝給了鳳哥罷。”王夫人道:“留著給寶丫頭戴罷,又想著他們作什麼。”薛姨媽道:“姨娘不知道,寶丫頭古怪著呢,他從來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
說著,周瑞家的拿了匣子,走出房門,見金釧仍在那裡曬日陽兒。周瑞家的因問他道:“那香菱小丫頭子,可就是常說臨上京時買的,為他打人命官司的那個小丫頭子么?”金釧道:“可不就是他。”正說著,只見香菱笑嘻嘻的走來。周瑞家的便拉了他的手,細細的看了一會,因向金釧兒笑道:“倒好個模樣兒,竟有些像咱們東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兒。”金釧兒笑道:“我也是這們說呢。”周瑞家的又問香菱:“你幾歲投身到這裡?”又問:“你父母今在何處?今年十幾歲了?本處是那裡人?”香菱聽問,都搖頭說:“不記得了。”周瑞家的和金釧兒聽了,倒反為嘆息傷感一回。
一時間周瑞家的攜花至王夫人正房後頭來。原來近日賈母說孫女兒們太多了,一處擠著倒不方便,只留寶玉黛玉二人這邊解悶,卻將迎,探,惜三人移到王夫人這邊房後三間小抱廈內居住,令李紈陪伴照管。如今周瑞家的故順路先往這裡來,只見幾個小丫頭子都在抱廈內聽呼喚呢。迎春的丫鬟司棋與探春的丫鬟待書二人正掀帘子出來,手裡都捧著茶鍾,周瑞家的便知他們姊妹在一處坐著呢,遂進入內房,只見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圍棋。周瑞家的將花送上,說明緣故。二人忙住了棋,都欠身道謝,命丫鬟們收了。
周瑞家的答應了,因說:“四姑娘不在房裡,只怕在老太太那邊呢。”丫鬟們道:“那屋裡不是四姑娘?”周瑞家的聽了,便往這邊屋裡來。只見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慧型兒一處頑耍呢,見周瑞家的進來,惜春便問他何事。周瑞家的便將花匣打開,說明原故。惜春笑道:“我這裡正和智慧型兒說,我明兒也剃了頭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兒來,若剃了頭,可把這花兒戴在那裡呢?”說著,大家取笑一回,惜春命丫鬟入畫來收了。
周瑞家的因問智慧型兒:“你是什麼時候來的?你師父那禿歪剌往那裡去了?”智慧型兒道:“我們一早就來了。我師父見了太太,就往於老爺府內去了,叫我在這裡等他呢。”周瑞家的又道:“十五的月例香供銀子可曾得了沒有?”智慧型兒搖頭兒說:“我不知道。”惜春聽了,便問周瑞家的:“如今各廟月例銀子是誰管著?”周瑞家的道:“是余信管著。”惜春聽了笑道:“這就是了。他師父一來,余信家的就趕上來,和他師父咕唧了半日,想是就為這事了。”
那周瑞家的又和智慧型兒勞叨了一會,便往鳳姐兒處來。穿夾道從李紈後窗下過,隔著玻璃窗戶,見李紈在炕上歪著睡覺呢,遂越過西花牆,出西角門進入鳳姐院中。走至堂屋,只見小丫頭豐兒坐在鳳姐房中門檻上,見周瑞家的來了,連忙擺手兒叫他往東屋裡去。周瑞家的會意,忙躡手躡足往東邊房裡來,只見奶子正拍著大姐兒睡覺呢。周瑞家的悄問奶子道:“姐兒睡中覺呢?也該請醒了。”奶子搖頭兒。正說著,只聽那邊一陣笑聲,卻有賈璉的聲音。接著房門響處,平兒拿著大銅盆出來,叫豐兒舀水進去。平兒便到這邊來,一見了周瑞家的便問:“你老人家又跑了來作什麼?”周瑞家的忙起身,拿匣子與他,說送花兒一事。平兒聽了,便打開匣子,拿了四枝,轉身去了。半刻工夫,手裡拿出兩枝來,先叫彩明吩咐道:“送到那邊府里給小蓉大奶奶戴去。”次後方命周瑞家的回去道謝。
周瑞家的這才往賈母這邊來。穿過了穿堂,抬頭忽見他女兒打扮著才從他婆家來。周瑞家的忙問:“你這會跑來作什麼?”他女兒笑道:“媽一向身上好?我在家裡等了這半日,媽竟不出去,什麼事情這樣忙的不回家?我等煩了,自己先到了老太太跟前請了安了,這會子請太太的安去。媽還有什麼不了的差事,手裡是什麼東西?”周瑞家的笑道:“噯!今兒偏偏的來了個劉姥姥,我自己多事,為他跑了半日,這會子又被姨太太看見了,送這幾枝花兒與姑娘奶奶們。這會子還沒送清楚呢。你這會子跑了來,一定有什麼事。”他女兒笑道:“你老人家倒會猜。實對你老人家說,你女婿前兒因多吃了兩杯酒,和人分爭,不知怎的被人放了一把邪火,說他來歷不明,告到衙門裡,要遞解還鄉。所以我來和你老人家商議商議,這個情分,求那一個可了事呢?”周瑞家的聽了道:“我就知道呢。這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你且家去等我,我給林姑娘送了花兒去就回家去。此時太太二奶奶都不得閒兒,你回去等我。這有什麼,忙的如此。”女兒聽說,便回去了,又說:“媽,好歹快來。”周瑞家的道:“是了。小人兒家沒經過什麼事,就急得你這樣了。”說著,便到黛玉房中去了。
誰知此時黛玉不在自己房中,卻在寶玉房中大家解九連環頑呢。周瑞家的進來笑道:“林姑娘,姨太太著我送花兒與姑娘帶來了。”寶玉聽說,便先問:“什麼花兒?拿來給我。”一面早伸手接過來了。開匣看時,原來是宮制堆紗新巧的假花兒。黛玉只就寶玉手中看了一看,便問道:“還是單送我一人的,還是別的姑娘們都有呢?”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這兩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周瑞家的聽了,一聲兒不言語。寶玉便問道:“周姐姐,你作什麼到那邊去了。”周瑞家的因說:“太太在那裡,因回話去了,姨太太就順便叫我帶來了。”寶玉道:“寶姐姐在家作什麼呢?怎么這幾日也不過這邊來?”周瑞家的道:“身上不大好呢。”寶玉聽了,便和丫頭說:“誰去瞧瞧?只說我與林姑娘打發了來請姨太太姐姐安,問姐姐是什麼病,現吃什麼藥。論理我該親自來的,就說才從學裡來,也著了些涼,異日再親自來看罷。”說著,茜雪便答應去了。周瑞家的自去,無話。
原來這周瑞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興,近因賣古董和人打官司,故教女人來討情分。周瑞家的仗著主子的勢利,把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間只求求鳳姐兒便完了。
至掌燈時分,鳳姐已卸了妝,來見王夫人回話:“今兒甄家送了來的東西,我已收了。咱們送他的,趁著他家有年下進鮮的船回去,一併都交給他們帶了去罷?”王夫人點頭。鳳姐又道:“臨安伯老太太生日的禮已經打點了,派誰送去呢?”王夫人道:“你瞧誰閒著,就叫他們去四個女人就是了,又來當什麼正經事問我。”鳳姐又笑道:“今日珍大嫂子來,請我明日過去逛逛,明日倒沒有什麼事情。”王夫人道:“有事沒事都害不著什麼。每常他來請,有我們,你自然不便意,他既不請我們,單請你,可知是他誠心叫你散淡散淡,別辜負了他的心,便有事也該過去才是。”鳳姐答應了。當下李紈,迎,探等姐妹們亦來定省畢,各自歸房無話。
次日鳳姐梳洗了,先回王夫人畢,方來辭賈母。寶玉聽了,也要跟了逛去。鳳姐只得答應,立等著換了衣服,姐兒兩個坐了車,一時進入寧府。早有賈珍之妻尤氏與賈蓉之妻秦氏婆媳兩個,引了多少姬妾丫鬟媳婦等接出儀門。那尤氏一見了鳳姐,必先笑嘲一陣,一手攜了寶玉同入上房來歸坐。秦氏獻茶畢,鳳姐因說:“你們請我來作什麼?有什麼好東西孝敬我,就快獻上來,我還有事呢。”尤氏秦氏未及答話,地下幾個姬妾先就笑說:“二奶奶今兒不來就罷,既來了就依不得二奶奶了。”正說著,只見賈蓉進來請安。寶玉因問:“大哥哥今日不在家么?”尤氏道:“出城與老爺請安去了。可是你怪悶的,坐在這裡作什麼?何不也去逛逛?”
秦氏笑道:“今兒巧,上回寶叔立刻要見的我那兄弟,他今兒也在這裡,想在書房裡呢,寶叔何不去瞧一瞧?”寶玉聽了,即便下炕要走。尤氏鳳姐都忙說:“好生著,忙什麼?”一面便吩咐好生小心跟著,別委曲著他,倒比不得跟了老太太過來就罷了。鳳姐說道:“既這么著,何不請進這秦小爺來,我也瞧一瞧。難道我見不得他不成?”尤氏笑道:“罷,罷!可以不必見他,比不得咱們家的孩子們,胡打海摔的慣了。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的慣了,乍見了你這破落戶,還被人笑話死了呢。”鳳姐笑道:“普天下的人,我不笑話就罷了,竟叫這小孩子笑話我不成?”賈蓉笑道:“不是這話,他生的靦腆,沒見過大陣仗兒,嬸子見了,沒的生氣。”鳳姐道:“憑他什麼樣兒的,我也要見一見!別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帶我看看,給你一頓好嘴巴。”賈蓉笑嘻嘻的說:“我不敢扭著,就帶他來。”
說著,果然出去帶進一個小後生來,較寶玉略瘦些,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舉止風流,似在寶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兒之態,靦腆含糊,慢向鳳姐作揖問好。鳳姐喜的先推寶玉,笑道:“比下去了!”便探身一把攜了這孩子的手,就命他身傍坐了,慢慢的問他:幾歲了,讀什麼書,弟兄幾個,學名喚什麼。秦鍾一一答應了。早有鳳姐的丫鬟媳婦們見鳳姐初會秦鍾,並未備得表禮來,遂忙過那邊去告訴平兒。平兒知道鳳姐與秦氏厚密,雖是小後生家,亦不可太儉,遂自作主意,拿了一匹尺頭,兩個“狀元及第”的小金錁子,交付與來人送過去。鳳姐猶笑說太簡薄等語。秦氏等謝畢。一時吃過飯,尤氏,鳳姐,秦氏等抹骨牌,不在話下。
那寶玉自見了秦鍾的人品出眾,心中似有所失,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這等人物!如今看來,我竟成了泥豬癩狗了。可恨我為什麼生在這侯門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門薄宦之家,早得與他交結,也不枉生了一世。我雖如此比他尊貴,可知錦繡紗羅,也不過裹了我這根死木頭,美酒羊羔,也不過填了我這糞窟泥溝。‘富貴’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秦鍾自見了寶玉形容出眾,舉止不凡,更兼金冠繡服,驕婢侈童,秦鍾心中亦自思道:“果然這寶玉怨不得人溺愛他。可恨我偏生於清寒之家,不能與他耳鬢交接,可知‘貧窶’二字限人,亦世間之大不快事。”二人一樣的胡思亂想。忽然寶玉問他讀什麼書。秦鍾見問,因而答以實話。二人你言我語,十來句後,越覺親密起來。
一時擺上茶果,寶玉便說:“我兩個又不吃酒,把果子擺在裡間小炕上,我們那裡坐去,省得鬧你們。”於是二人進裡間來吃茶。秦氏一面張羅與鳳姐擺酒果,一面忙進來囑寶玉道:“寶叔,你侄兒倘或言語不防頭,你千萬看著我,不要理他。他雖靦腆,卻性子左強,不大隨和此是有的。”寶玉笑道:“你去罷,我知道了。”秦氏又囑了他兄弟一回,方去陪鳳姐。
一時鳳姐尤氏又打發人來問寶玉:“要吃什麼,外面有,只管要去。”寶玉只答應著,也無心在飲食上,只問秦鍾近日家務等事。秦鍾因說:“業師於去年病故,家父又年紀老邁,殘疾在身,公務繁冗,因此尚未議及再延師一事,目下不過在家溫習舊課而已。再讀書一事,必須有一二知己為伴,時常大家討論,才能進益。”寶玉不待說完,便答道:“正是呢,我們卻有個家塾,合族中有不能延師的,便可入塾讀書,子弟們中亦有親戚在內可以附讀。我因業師上年回家去了,也現荒廢著呢。家父之意,亦欲暫送我去溫習舊書,待明年業師上來,再各自在家裡讀。家祖母因說:一則家學裡之子弟太多,生恐大家淘氣,反不好,二則也因我病了幾天,遂暫且耽擱著。如此說來,尊翁如今也為此事懸心。今日回去,何不稟明,就往我們敝塾中來,我亦相伴,彼此有益,豈不是好事?”秦鍾笑道:“家父前日在家提起延師一事,也曾提起這裡的義學倒好,原要來和這裡的親翁商議引薦。因這裡又事忙,不便為這點小事來聒絮的。寶叔果然度小侄或可磨墨滌硯,何不速速的作成,又彼此不致荒廢,又可以常相談聚,又可以慰父母之心,又可以得朋友之樂,豈不是美事?”寶玉道:“放心,放心。咱們回來告訴你姐夫姐姐和璉二嫂子。你今日回家就稟明令尊,我回去再稟明祖母,再無不速成之理。”二人計議一定。那天氣已是掌燈時候,出來又看他們頑了一回牌。算帳時,卻又是秦氏尤氏二人輸了戲酒的東道,言定後日吃這東道。一面就叫送飯。
吃畢晚飯,因天黑了,尤氏說:“先派兩個小子送了這秦相公家去。”媳婦們傳出去半日,秦鍾告辭起身。尤氏問:“派了誰送去?”媳婦們回說:“外頭派了焦大,誰知焦大醉了,又罵呢。”尤氏秦氏都說道:“偏又派他作什麼!放著這些小子們,那一個派不得?偏要惹他去。”鳳姐道:“我成日家說你太軟弱了,縱的家裡人這樣還了得了。”尤氏嘆道:“你難道不知這焦大的?連老爺都不理他的,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只因他從小兒跟著太爺們出過三四回兵,從死人堆里把太爺背了出來,得了命,自己挨著餓,卻偷了東西來給主子吃,兩日沒得水,得了半碗水給主子喝,他自己喝馬溺。不過仗著這些功勞情分,有祖宗時都另眼相待,如今誰肯難為他去。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顧體面,一味吃酒,吃醉了,無人不罵。我常說給管事的,不要派他差事,全當一個死的就完了。今兒又派了他。”鳳姐道:“我何曾不知這焦大。倒是你們沒主意,有這樣的,何不打發他遠遠的莊子上去就完了。”說著,因問:“我們的車可齊備了?”地下眾人都應道:“伺候齊了。”
鳳姐起身告辭,和寶玉攜手同行。尤氏等送至大廳,只見燈燭輝煌,眾小廝都在丹墀侍立。那焦大又恃賈珍不在家,即在家亦不好怎樣他,更可以任意灑落灑落。因趁著酒興,先罵大總管賴二,說他不公道,欺軟怕硬,“有了好差事就派別人,像這等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沒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爺蹺蹺腳,比你的頭還高呢。二十年頭裡的焦大太爺眼裡有誰?別說你們這一起雜種王八羔子們!”
正罵的興頭上,賈蓉送鳳姐的車出去,眾人喝他不聽,賈蓉忍不得,便罵了他兩句,使人捆起來,“等明日酒醒了,問他還尋死不尋死了!”那焦大那裡把賈蓉放在眼裡,反大叫起來,趕著賈蓉叫:“蓉哥兒,你別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兒。別說你這樣兒的,就是你爹,你爺爺,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不是焦大一個人,你們就做官兒享榮華受富貴?你祖宗九死一生掙下這家業,到如今了,不報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來了。不和我說別的還可,若再說別的,咱們紅刀子進去白刀子出來!”鳳姐在車上說與賈蓉道:“以後還不早打發了這個沒王法的東西!留在這裡豈不是禍害?倘或親友知道了,豈不笑話咱們這樣的人家,連個王法規矩都沒有。”賈蓉答應“是”。
眾小廝見他太撒野了,只得上來幾個,揪翻捆倒,拖往馬圈裡去。焦大越發連賈珍都說出來,亂嚷亂叫說:“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爺去。那裡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牲來!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我什麼不知道?咱們‘胳膊折了往袖子裡藏’!”眾小廝聽他說出這些沒天日的話來,唬的魂飛魄散,也不顧別的了,便把他捆起來,用土和馬糞滿滿的填了他一嘴。
鳳姐和賈蓉等也遙遙的聞得,便都裝作沒聽見。寶玉在車上見這般醉鬧,倒也有趣,因問鳳姐道:“姐姐,你聽他說‘爬灰的爬灰’,什麼是‘爬灰’?”鳳姐聽了,連忙立眉嗔目斷喝道:“少胡說!那是醉漢嘴裡混唚,你是什麼樣的人,不說沒聽見,還倒細問!等我回去回了太太,仔細捶你不捶你!”唬的寶玉忙央告道:“好姐姐,我再不敢了。”鳳姐道:“這才是呢。等到了家,咱們回了老太太,打發你同秦家侄兒學裡念書去要緊。”說著,卻自回往榮府而來。正是:
不因俊俏難為友,正為風流始讀書。
賞析
宮花,是皇宮中賜來的用紗做的花,有十二支。薛姨媽叫僕婦周瑞家的(即周瑞的老婆)拿此花分別送給姐妹們。送花途中遇到賈璉夫婦的艷事。秦鍾是秦可卿的弟,生得一表人才,和寶玉成了知友。此回注意:開頭寫寶釵“滿臉堆著笑”,一個“堆”字寫出寶釵的笑是偽裝的,一筆寫盡她的為人;又寶釵說的冷香丸,用十二種花蕊製成,好奇。又男僕焦大酒醉罵人揭露賈府亂倫醜事。
第一自然段:主要寫了周婦在尋找王夫人。
話說周瑞家的送了劉姥姥去後,便上來回王夫人話。誰知王夫人不在上房,問丫鬟們時,方知往薛姨媽那邊閒話去了。周瑞家的聽說,便轉出東角門至東院,往梨香院來。
第二~四自然段:寫了周婦與寶釵聊病說藥。藥名:“冷香丸”制方很奇特。
周瑞家的輕輕掀簾進去,周瑞家的也忙陪笑問:“姑娘好?”一面炕沿上坐了,因說:“這有兩三天也沒見姑娘到那邊逛逛去,只怕是你寶兄弟衝撞了你不成?”寶釵笑道:“那裡的話。只因我那種病又發了,所以這兩天沒出屋子。”周瑞家的道:“正是呢,姑娘到底有什麼病根兒,也該趁早兒請個大夫來,好生開個方子,認真吃幾劑,一勢兒除了根才是。小小的年紀倒作下個病根兒,也不是頑的。”寶釵聽了便笑道:“再不要提吃藥,為這病請大夫吃藥,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銀子錢呢。
周瑞家的因問:“不知是個什麼海上方兒?寶釵見問,乃笑道:“不用這方兒還好,若用了這方兒,真真把人瑣碎死。東西藥料一概都有限,只難得‘可巧’二字: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兩,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將這四樣花蕊,於次年春分這日曬乾,和在藥末子一處,一齊研好。又要雨水這日的雨水十二錢,……”周瑞家的忙道:“噯喲!這么說來,這就得三年的工夫。倘或雨水這日竟不下雨,這卻怎處呢?”寶釵笑道:“所以說那裡有這樣可巧的雨,便沒雨也只好再等罷了。白露這日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這日的霜十二錢,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把這四樣水調勻,和了藥,再加十二錢蜂蜜,十二錢白糖,丸了龍眼大的丸子,盛在舊磁壇內,埋在花根底下。若發了病時,拿出來吃一丸,用十二分黃柏煎湯送下。”周瑞家的聽了笑道:“阿彌陀佛,真坑死人的事兒!等十年未必都這樣巧的呢。”寶釵道:“竟好,自他說了去後,一二年間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如今從南帶至北,現在就埋在梨花樹底下呢。”周瑞家的又問道:“這藥可有名子沒有呢?”寶釵道:“有。這也是那癩頭和尚說下的。叫作‘冷香丸’。”周瑞家的聽了點頭兒,因又說:“這病發了時到底覺怎么著?”寶釵道:“也不覺甚怎么著,只不過喘嗽些,吃一丸下去也就好些了。”
第五自然段:寫了周婦回王夫人話。
周瑞家的還欲說話時,忽聽王夫人問:“誰在房裡呢?”周瑞家的忙出去答應了,趁便回了劉姥姥之事。略待半刻,見王夫人無語,方欲退出,薛姨媽忽又笑道: “你且站住。我有一宗東西,你帶了去罷。”說著便叫香菱。只聽簾櫳響處,方才和金釧頑的那個小丫頭進來了,問:“奶奶叫我作什麼?”薛姨媽道:“把匣子裡的花兒拿來。”香菱答應了,向那邊捧了個小錦匣來。薛姨媽道:“這是宮裡頭的新鮮樣法,拿紗堆的花兒十二支。昨兒我想起來,白放著可惜了兒的,何不給他們姊妹們戴去。昨兒要送去,偏又忘了。你今兒來的巧,就帶了去罷。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一對,剩下的六枝,送林姑娘兩枝,那四枝給了鳳哥罷。”王夫人道:“留著給寶丫頭戴罷了,又想著他們。”薛姨媽道:“姨娘不知道,寶丫頭古怪著呢,他從來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
第六自然段:周婦為香菱而嘆息。
說著,周瑞家的拿了匣子,走出房門,見金釧仍在那裡曬日陽兒。周瑞家的因問他道:“那香菱小丫頭子,可就是常說臨上京時買的,為他打人命官司的那個小丫頭子么?”金釧道:“可不就是。”正說著,只見香菱笑嘻嘻的走來。周瑞家的便拉了他的手,細細的看了一會,因向金釧兒笑道:“倒好個模樣兒,竟有些象咱們東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兒。”金釧兒笑道:“我也是這們說呢。”周瑞家的又問香菱:“你幾歲投身到這裡?”又問:“你父母今在何處?今年十幾歲了?本處是那裡人?”香菱聽問,都搖頭說:“不記得了。”周瑞家的和金釧兒聽了,倒反為嘆息傷感一回。
第七自然段:描寫了周婦分送眾姐妹戴的“宮裡頭做得新鮮樣法,堆紗花兒十二支”。
一時間周瑞家的攜花至王夫人正房後頭來。原來近日賈母說孫女兒們太多了,一處擠著倒不方便,只留寶玉、黛玉二人這邊解悶,卻將迎、探、惜三人移到王夫人這邊房後三間小抱廈內居住,令李紈陪伴照管。如今周瑞家的故順路先往這裡來,只見幾個小丫頭子都在抱廈內聽呼喚呢。迎春的丫鬟司棋與探春的丫鬟侍書二人正掀帘子出來,手裡都捧著茶鍾,周瑞家的便知他們姊妹在一處坐著呢,遂進入內房,只見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圍棋。周瑞家的將花送上,說明緣故。二人忙住了棋,都欠身道謝,命丫鬟們收了。
第八自然段:同時又寫了迎春和探春下圍棋之趣。
迎春的丫鬟司棋與探春的丫鬟侍書二人正掀帘子出來,手裡都捧著茶鍾,周瑞家的便知他們姊妹在一處坐著呢,遂進入內房,只見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圍棋。周瑞家的將花送上,說明緣故。二人忙住了棋,都欠身道謝,命丫鬟們收了。
第八~九自然段:敘述惜春和智慧型聊天的經過。
周瑞家的答應了,因說:“四姑娘不在房裡?只怕在老太太那邊呢。”丫鬟們道:“在這屋裡不是?”周瑞家的聽了,便往這邊屋裡來。只見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慧型兒一處頑笑,見周瑞家的進來,惜春便問他何事。周瑞家的便將花匣打開,說明原故。惜春笑道:“我這裡正和智慧型兒說,我明兒也剃了頭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兒來,若剃了頭,可把這花兒戴在那裡呢?”說著,大家取笑一回,惜春命丫鬟入畫來收了。
第十自然段:賈璉和王熙鳳嬉戲。
那周瑞家的又和智慧型兒勞叨了一會,便往鳳姐兒處來。穿夾道從李紈後窗下過,越過西花牆,出西角門進入鳳姐院中。走至堂屋,只見小丫頭豐兒坐在鳳姐房中門檻上,見周瑞家的來了,連忙擺手兒叫他往東屋裡去。周瑞家的會意,忙躡手躡足往東邊房裡來,只見奶子正拍著大姐兒睡覺呢。周瑞家的悄問奶子道:“奶奶睡中覺呢?也該請醒了。”奶子搖頭兒。正說著,只聽那邊一陣笑聲,卻有賈璉的聲音。接著房門響處,平兒拿著大銅盆出來,叫豐兒舀水進去。平兒便到這邊來,一見了周瑞家的便問:“你老人家又跑了來作什麼?”周瑞家的忙起身,拿匣子與他,說送花兒一事。平兒聽了,便打開匣子,拿了四枝,轉身去了。半刻工夫,手裡拿出兩枝來,先叫彩明吩咐道:“送到那邊府里給小蓉大奶奶戴去。”次後方命周瑞家的回去道謝。
第十一自然段:周的女兒央求母親。
周瑞家的這才往賈母這邊來。穿過了穿堂,抬頭忽見他女兒打扮著才從他婆家來。周瑞家的忙問:“你這會跑來作什麼?”他女兒笑道:“媽一向身上好?我在家裡等了這半日,媽竟不出去,什麼事情這樣忙的不回家?我等煩了,自己先到了老太太跟前請了安了,這會子請太太的安去。媽還有什麼不了的差事,手裡是什麼東西?”周瑞家的笑道:“噯!今兒偏偏的來了個劉姥姥,我自己多事,為他跑了半日,這會子又被姨太太看見了,送這幾枝花兒與姑娘奶奶們。這會子還沒送清楚呢。你這會子跑了來,一定有什麼事。”他女兒笑道:“你老人家倒會猜。實對你老人家說,你女婿前兒因多吃了兩杯酒,和人分爭,不知怎的被人放了一把邪火,說他來歷不明,告到衙門裡,要遞解還鄉。所以我來和你老人家商議商議,這個情分,求那一個可了事呢?”周瑞家的聽了道:“我就知道呢。這有什麼大不了的!你且家去等我,我給林姑娘送了花兒去就回家去。此時太太二奶奶都不得閒兒,你回去等我。這有什麼,忙的如此。”女兒聽說,便回去了,又說:“媽,好歹快來。”周瑞家的道:“是了。小人兒家沒經過什麼事,就急得你這樣了。”說著。便到黛玉房中去了。
第十二自然段:寶玉和黛玉嬉戲。
誰知此時黛玉不在自己房中,卻在寶玉房中大家解九連環頑呢。周瑞家的進來笑道:“林姑娘,姨太太著我送花兒與姑娘帶。”寶玉聽說,便先問:“什麼花兒?拿來給我。”一面早伸手接過來了。開匣看時,原來是宮制堆紗新巧的假花兒。黛玉只就寶玉手中看了一看,便問道:“還是單送我一人的,還是別的姑娘們都有呢?”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這兩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周瑞家的聽了,一聲兒不言語。寶玉便問道:“周姐姐,你作什麼到那邊去了。”周瑞家的因說:“太太在那裡,因回話去了,姨太太就順便叫我帶來了。”寶玉道:“寶姐姐在家作什麼呢?怎么這幾日也不過這邊來?”周瑞家的道:“身上不大好呢。”寶玉聽了,便和丫頭說:“誰去瞧瞧?只說我和林姑娘打發了來請姨太太姐姐安,問姐姐是什麼病,現吃什麼藥。論理我該親自來的,就說才從學裡來,也著了些涼,異日再親自來看罷。”說著,茜雪便答應去了。周瑞家的自去,無話。
第十三自然段:遣茜雪看望寶釵。
寶玉聽了,便和丫頭說:“誰去瞧瞧?只說我和林姑娘打發了來請姨太太姐姐安,問姐姐是什麼病,現吃什麼藥。論理我該親自來的,就說才從學裡來,也著了些涼,異日再親自來看罷。”說著,茜雪便答應去了。周瑞家的自去,無話。
第十四自然段:鳳姐回話王夫人當天的事。
至掌燈時分,鳳姐已卸了妝,來見王夫人回話:“今兒甄家送了來的東西,我已收了。咱們送他的,趁著他家有年下進鮮的船回去,一併都交給他們帶了去罷?”王夫人點頭。鳳姐又道:“臨安伯老太太生日的禮已經打點了,派誰送去呢?”王夫人道:“你瞧誰閒著,就叫他們去四個女人就是了,又來當什麼正經事問我。”鳳姐又笑道:“今日珍大嫂子來,請我明日過去逛逛,明日倒沒有什麼事情。”王夫人道:“有事沒事都害不著什麼。每常他來請,有我們,你自然不便意,他既不請我們,單請你,可知是他誠心叫你散淡散淡,別辜負了他的心,便有事也該過去才是。”鳳姐答應了。當下李紈、迎、探等姐妹們亦來定省畢,各自歸房無話。
第十五自然段:鳳姐帶著寶玉一起前往寧府赴宴。
次日鳳姐梳洗了,先回王夫人畢,方來辭賈母。寶玉聽了,也要跟了逛去。鳳姐只得答應,立等著換了衣服,姐兒兩個坐了車,一時進入寧府。早有賈珍之妻尤氏與賈蓉之妻秦氏婆媳兩個,引了多少姬妾丫鬟媳婦等接出儀門。那尤氏一見了鳳姐,必先笑嘲一陣,一手攜了寶玉同入上房來歸坐。秦氏獻茶畢,鳳姐因說:“你們請我來作什麼?有什麼好東西孝敬我,就快獻上來,我還有事呢。”尤氏秦氏未及答話,地下幾個姬妾先就笑說:“二奶奶今兒不來就罷,既來了就依不得二奶奶了。”正說著,只見賈蓉進來請安。寶玉因問:“大哥哥今日不在家么?”尤氏道:“出城與老爺請安去了。可是你怪悶的,坐在這裡作什麼?何不也去逛逛?”
第十六自然段:描寫妯娌們作樂之事。
一時進入寧府。早有賈珍之妻尤氏與賈蓉之妻秦氏婆媳兩個,引了多少姬妾丫鬟媳婦等接出儀門。那尤氏一見了鳳姐,必先笑嘲一陣,一手攜了寶玉同入上房來歸坐。秦氏獻茶畢,鳳姐因說:“你們請我來作什麼?有什麼好東西孝敬我,就快獻上來,我還有事呢。”
鳳姐猶笑說太簡薄等語。秦氏等謝畢。一時吃過飯,尤氏、鳳姐、秦氏等抹骨牌,不在話下。
第十六~十七自然段:寫了鳳姐會秦鐘的場面。
說著,果然出去帶進一個小後生來,較寶玉略瘦些,清眉秀目,粉面朱唇,身材俊俏,舉止風流,似在寶玉之上,只是羞羞怯怯,有女兒之態,靦腆含糊,慢向鳳姐作揖問好。鳳姐喜的先推寶玉,笑道:“比下去了!”便探身一把攜了這孩子的手,就命他身傍坐了,慢慢的問他年紀讀書等事,方知他學名喚秦鍾。早有鳳姐的丫鬟媳婦們見鳳姐初會秦鍾,並未備得表禮來,遂忙過那邊去告訴平兒。平兒知道鳳姐與秦氏厚密,雖是小後生家,亦不可太儉,遂自作主意,拿了一匹尺頭,兩個“狀元及第”的小金錁子,交付與來人送過去。鳳姐猶笑說太簡薄等語。秦氏等謝畢。一時吃過飯,尤氏、鳳姐、秦氏等抹骨牌,不在話下。
第十八~二十一自然段:寶玉和秦鍾一見如故,談的十分投緣。
寶玉秦鍾二人隨便起坐說話。那寶玉只一見了秦鐘的人品出眾,心中便有所失,痴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這等人物!如今看來,我竟成了泥豬癩狗了。可恨我為什麼生在這侯門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門薄宦之家,早得與他交結,也不枉生了一世。我雖如此比他尊貴,可知錦繡紗羅,也不過裹了我這根死木頭;美酒羊羔,也不過填了我這糞窟泥溝。‘富貴’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秦鍾自見了寶玉形容出眾,舉止不浮,更兼金冠繡服,驕婢侈童,秦鍾心中亦自思道:“果然這寶玉怨不得人溺愛他。可恨我偏生於清寒之家,不能與他耳鬢交接,可知‘貧富’二字限人,亦世間之大不快事。”二人一樣的胡思亂想。寶玉問他讀什麼書。秦鍾見問,便因實而答。二人你言我語,十來句後,越覺親密起來。
第二十二~二十四自然段:主要寫了焦大醉罵,為大觀園揭醜。
鳳姐起身告辭,和寶玉攜手同行。仁系人至大廳,只見燈蚧曰停眾小廝都在丹墀侍立。那焦大又恃賈珍不在家,即在家亦不好怎樣他,更可以任意灑落灑落。因趁著酒興,先罵大總管賴二,說他不公道,欺軟怕硬:“有了好差事就派別人,象這等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沒良心的王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爺蹺蹺腳,比你的頭還高呢。二十年頭裡的焦大太爺眼裡有誰?別說你們這把子的雜種王八羔子們!”子們!”
正罵的興頭上,賈蓉送鳳姐的車出去,眾人喝他不聽,賈蓉忍不得,便罵了他兩句,使人捆起來,“等明日酒醒了,問他還尋死不尋死了!”那焦大那裡把賈蓉放在眼裡,反大叫起來,趕著賈蓉叫:“蓉哥兒,你別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兒。別說你這樣兒的,就是你爹,你爺爺,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不是焦大一個人,你們就做官兒,享榮華,受富貴?你祖宗九死一生掙下這家業,到如今了,不報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來了。不和我說別的還可,若再說別的,咱們紅刀子進去白刀子出來!”
第二十五自然段:最後,寶玉鳳姐回府的一段話,刻畫了鳳姐在賈家的地位。
鳳姐和賈蓉等也遙遙的聞得,便都裝沒聽見。寶玉在車上見這般醉鬧,倒也有趣,因問鳳姐道:“姐姐,你聽他說‘爬灰的爬灰’,什麼是‘爬灰’?”鳳姐聽了,連忙立眉嗔目斷喝道:“少胡說!那是醉漢嘴裡混唚。你是什麼樣的人,不說沒聽見,還倒細問!等我回去回了太太,仔細捶你不捶你!”唬的寶玉忙央告道:“好姐姐,我再不敢了。”鳳姐亦忙回色哄道:“這才是呢。等到了家,咱們回了老太太,打發你同秦家侄兒學裡念書去要緊。”說著,卻自回往榮府而來。
風姐是驕慢還是淫蕩?鳳姐是不是風月人物,歷來是紅學研究爭論的焦點之一。有研究者認為王熙鳳是風月人物,風流淫蕩是鳳姐性格的組成部分,還認為鳳姐的風月活動表現為跟侄兒賈蓉、賈薔亂倫。有人甚至說,王熙鳳跟賈瑞本來就是淫亂關係,賈瑞家貧,又是王熙鳳的小叔子,焦大罵“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指的就是王熙鳳養賈瑞。
曹雪芹在世時,《紅樓夢》抄出三個本子:《脂硯齋甲戌抄閱再評本》簡稱“甲戌本”;《脂硯齋凡四閱評過已卯冬月定本》簡稱“己卯本”;《脂硯齋凡四閱評過庚辰秋月定本》簡稱為“庚辰本”。現在所謂“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都是過錄本。甲戌為乾隆十九年(1754年),己卯為乾隆二十四年(1759年),庚辰為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馮其庸先生認為,庚辰本是曹雪芹生前最後的定本,與曹雪芹逝世時間相隔僅兩年多。
曹雪芹1763年除夕逝世後二十八年,程偉元、高鶚出版了活字印刷《繡像紅樓夢》。全書一百二十回,續寫了後四十回,並對前八十回做了很多改動,紅學界稱為“程甲本”,王熙鳳被改成了風月人物。第二年程、高又出版“程乙本”,改動更大。相當長時間內,社會上流傳的,都是程乙本,對王熙鳳的誤讀也出自程乙本。
由於《紅樓夢》的版本之多,對王熙風的評價歧義也多。從脂批中我們可以了解到,例如,第七回開篇脂批:“蓋上文既從劉姥姥目中寫出風姐之驕,而驕必淫,此承上文言之也。顧或者曰:男女居室,人之大倫,彼送花時雖聞房中有賈璉笑聲,此不過年少夫婦,偶爾作戲,亦事之常耳,何足異?”
另有學者點評:“余曰不然,夫陰陽配合,自有其時,彼既為夫妻矣,總琴瑟甚篤,何為不卜其夜而卜其晝耶?且兒女之事,醜態畢露,實不堪令第三人知,今平兒明明自房中拿銅盆出矣,則其恣情縱慾,恬不知恥,非淫之尤者乎?雖然不獨榮府如是,而寧府益甚焉,惟其聲臭味相投也,故風姐所得宮花必與秦氏分之”。從脂批和學者點評看,不同版本對王熙鳳有著不同的評價。一說“年少夫妻,偶爾開個玩笑,人之常情”。另一說“風姐之驕,而驕必淫”。“ 恣情縱慾,恬不知恥”。
賈璉鳳姐都跟異性交往,但性質完全不同。賈璉一心尋花問柳,鳳姐一心結幫拉伙。賈璉關心的是情慾,鳳姐關心的是權欲。賈璉跟野女人躲在暗室蠅營狗苟,鳳姐跟男跟班大庭廣眾前說說笑笑。鳳姐有點不守婦道的嫌疑,但仔細推敲她跟這些“草”字輩交往,鳳姐給人的印象卻是:放縱而不放蕩,風流而不淫蕩,蠻橫霸道而不紅杏出牆。
本回的要點是冷香丸。這“冷香丸”是一則有藝術和哲學味的寓言。
有學者津津樂道地探究冷香丸的藥理藥效;其實,這冷香丸是根本不存在的。你看,這藥要用春天的白牡丹、夏天的白荷花、秋天的白芙蓉、冬天的白梅花等的花蕊各12兩,把它們在次年的春分這一日曬乾,研末,再加上雨季節的天落水,白露節的露水,霜降的霜水,小雪的雪水各12錢,和成藥丸,盛入磁壇,埋入梨花樹下,發病時吃一丸,用1錢2分黃柏煎湯送下,治寶釵從娘胎裡帶來的熱毒病。筆者曾有《從冷香丸看薛寶釵的性格》一文,用確鑿的論據論證了:(一)寶釵自述的由胎毒而發的喘嗽病既不存在,寶釵本身又沒有這種病;(二)這冷香丸根本不能治這種病;(三)如書中所說,這冷香丸原本就是一位禿頭和尚的海上仙方,是“天方夜談”。
曹氏寫這冷香丸是有藝術的和哲學的寓意的:(一)冷香丸的藥性及其製作過程,是一種冷靜、理智和忍耐的象徵;寶釵自雲的病狀是一種怒氣上沖的弱點,必須用冷靜、理智和忍耐來加以抑制。(二)冷香丸的製成全是一種“可巧”;此寶釵性格也。(三)如上所述,寶釵是蟲媒花,自身沒有天然香氣,須要人為地加以製造,這制香的過程極為煩瑣,非常矯揉造作。寶釵身上雖然也有人造之香。但這香是冷的,可愛又可畏。(四)現實中有些痴男蠢女,理想中的戀人條件高不可攀,就像“冷香丸”那樣,應是多種名花之精華的聚合。這在現實中是極難找到的。即使有,美則美矣,香則香矣,只可惜是冷的。嘻!這“冷香丸”不但是薛寶釵這個冷美人性格的寫照;而且也是對於那些愛情理想主義者的一種諷刺
所以,我們先要了解,寶釵之病非尋常之病,因為禿頭和尚並非世間尋常之醫,其所醫之病必然是“心病”,所以,寶釵之熱毒病實為“熱病”。有人認為“熱毒”是指熱衷於功名利碌,這種解釋似乎是合理的;因為寶釵不是三番五次不遺餘力地規勸寶玉要重視並投身於仕塗經濟學問嗎。但是,這僅僅揭示了寶釵思想顯而易見的一個方面,而這“冷香丸”所寓指的有其更具體,更直觀的內容。
仔細閱讀第七回,不難發現,“冷香丸”奇就奇在“可巧”二字上,離開“巧”字就沒有了此藥。尤其是“雨水這日的雨水”,可謂巧之又巧了,這巧雨同四季盛開的花合在一處,便成了“花艷巧雨”,這是諧音“花言巧語”;又因加了蜂蜜和白糖,就又有“甜艷蜜雨”,諧音:“甜言蜜語”,又有“巧得寶玉”,“巧雨逢時”等解。
由此可見,“冷香丸”在曹雪芹筆下並非明白指出是一副自編的藥,而是確有其人其事的,也是曹雪芹認真把它當做真的藥寫的。
如何理解“冷香丸”? “冷香丸”這一奇特的藥,在現實中是沒有的,它是《紅樓夢》中唯一僅有的一副杜撰的藥。那么,曹雪芹為何要仔仔細細地編出這么一副藥呢?不妨我們重溫一下這段文字:“後來還虧了一個禿頭和尚,說專治無名之症,因請他看了,他說我這是從胎裡帶來的一股熱毒,幸而先天壯,還不相干,若吃尋常藥,是不中用的,他就說了個海上方,東西藥料一概都有限,只難得可巧二字。”
注釋
十二花容色最新
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誰是惜花人。
相逢若問名何氏,家住江南姓本秦。
[說明]
此詩甲戌本、戚序本在第七回正文開頭,有“題曰”字樣,當是曹雪芹所作的標題詩。
[注釋]
1.十二花容——指薛姨媽叫周瑞家的分送給眾姊妹戴的“宮裡頭做的新鮮樣法,堆紗花兒十二枝”。
2.名何氏——戚序本作“何名氏”,應從甲戌本。“名何氏”也就是“姓什麼”,與答句相應。
[評說]
此回寫到冷香丸的制方時,說了許多“十二兩”、“十二錢”、“十二分”之類字樣,脂評以為“凡用‘十二’字樣,皆照應十二釵”,這裡,“十二花容”同樣也有雙關含義。這樣,“惜花人”便是能憐惜女兒命運的人,自是非寶玉莫屬。因本回又寫“寶玉結秦鍾”,故有三、四句的話頭。甲戌本初提到“秦鍾”之名時,有脂批曰:“設雲‘情種’。古詩云:‘未嫁先名玉,來時本姓秦。’二語便是此書大綱目、大比托、大諷刺處。”(以甲戌、戚序本互校)“秦”諧音“情”,自非脂評任意穿鑿。只是作者的真實用意和脂批所言的語意,僅可仿佛想見而難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