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
聽曲文寶玉悟禪機 制燈迷賈政悲讖語正文
話說賈璉聽鳳姐兒說有話商量,因止步問是何話。鳳姐道:“二十一是薛妹妹的生日,你到底怎么樣呢?”賈璉道:“我知道怎么樣!你連多少大生日都料理過了,這會子倒沒了主意?”鳳姐道:“大生日料理,不過是有一定的則例在那裡。如今他這生日,大又不是,小又不是,所以和你商量。”賈璉聽了,低頭想了半日道:“你今兒糊塗了。現有比例,那林妹妹就是例。往年怎么給林妹妹過的,如今也照依給薛妹妹過就是了。”鳳姐聽了,冷笑道:“我難道連這個也不知道?我原也這么想定了。但昨兒聽見老太太說,問起大家的年紀生日來,聽見薛大妹妹今年十五歲,雖不是整生日,也算得將笄之年。老太太說要替他作生日。想來若果真替他作,自然比往年與林妹妹的不同了。”賈璉道:“既如此,比林妹妹的多增些。”鳳姐道:“我也這們想著,所以討你的口氣。我若私自添了東西,你又怪我不告訴明白你了。”賈璉笑道:“罷,罷,這空頭情我不領。你不盤察我就夠了,我還怪你!”說著,一徑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史湘雲住了兩日,因要回去。賈母因說:“等過了你寶姐姐的生日,看了戲再回去。”史湘雲聽了,只得住下。又一面遣人回去,將自己舊日作的兩色針線活計取來,為寶釵生辰之儀。
誰想賈母自見寶釵來了,喜他穩重和平,正值他才過第一個生辰,便自己蠲資二十兩,喚了鳳姐來,交與他置酒戲。鳳姐湊趣笑道:“一個老祖宗給孩子們作生日,不拘怎樣,誰還敢爭,又辦什麼酒戲。既高興要熱鬧,就說不得自己花上幾兩。巴巴的找出這霉爛的二十兩銀子來作東道,這意思還叫我賠上。果然拿不出來也罷了,金的,銀的,圓的,扁的,壓塌了箱子底,只是掯我們。舉眼看看,誰不是兒女?難道將來只有寶兄弟頂了你老人家上五台山不成?那些梯己只留於他,我們如今雖不配使,也別苦了我們。這個夠酒的?夠戲的?”說的滿屋裡都笑起來。賈母亦笑道:“你們聽聽這嘴!我也算會說的,怎么說不過這猴兒。你婆婆也不敢強嘴,你和我邦邦的。”鳳姐笑道:“我婆婆也是一樣的疼寶玉,我也沒處去訴冤,倒說我強嘴。”說著,又引著賈母笑了一回,賈母十分喜悅。
到晚間,眾人都在賈母前,定昏之餘,大家娘兒姊妹等說笑時,賈母因問寶釵愛聽何戲,愛吃何物等語。寶釵深知賈母年老人,喜熱鬧戲文,愛吃甜爛之食,便總依賈母往日素喜者說了出來。賈母更加歡悅。次日便先送過衣服玩物禮去,王夫人,鳳姐,黛玉等諸人皆有隨分不一,不須多記。
至二十一日,就賈母內院中搭了家常小巧戲台,定了一班新出小戲,昆弋兩腔皆有。就在賈母上房排了幾席家宴酒席,並無一個外客,只有薛姨媽,史湘雲,寶釵是客,余者皆是自己人。這日早起,寶玉因不見林黛玉,便到他房中來尋,只見林黛玉歪在炕上。寶玉笑道:“起來吃飯去,就開戲了。你愛看那一出?我好點。”林黛玉冷笑道:“你既這樣說,你特叫一班戲來,揀我愛的唱給我看。這會子犯不上跐著人借光兒問我。”寶玉笑道:“這有什麼難的。明兒就這樣行,也叫他們借咱們的光兒。”一面說,一面拉起他來,攜手出去。
吃了飯點戲時,賈母一定先叫寶釵點。寶釵推讓一遍,無法,只得點了一折《西遊記》 。賈母自是歡喜,然後便命鳳姐點。鳳姐亦知賈母喜熱鬧,更喜謔笑科諢,便點了一出《劉二當衣》。賈母果真更又喜歡,然後便命黛玉點。黛玉因讓薛姨媽王夫人等。賈母道:“今日原是我特帶著你們取笑,咱們只管咱們的,別理他們。我巴巴的唱戲擺酒,為他們不成?他們在這裡白聽白吃,已經便宜了,還讓他們點呢!”說著,大家都笑了。黛玉方點了一出。然後寶玉,史湘雲,迎,探,惜,李紈等俱各點了,接出扮演。
至上酒席時,賈母又命寶釵點。寶釵點了一出《魯智深醉鬧五台山》。寶玉道:“只好點這些戲。”寶釵道:“你白聽了這幾年的戲,那裡知道這齣戲的好處,排場又好,詞藻更妙。”寶玉道:“我從來怕這些熱鬧。”寶釵笑道:“要說這一出熱鬧,你還算不知戲呢。你過來,我告訴你,這一齣戲熱鬧不熱鬧。----是一套北《點絳唇》 ,鏗鏘頓挫,韻律不用說是好的了,只那詞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極妙,你何曾知道。”寶玉見說的這般好,便湊近來央告:“好姐姐,念與我聽聽。”寶釵便念道:
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台
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裡討
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寶玉聽了,喜的拍膝畫圈,稱賞不已,又贊寶釵無書不知,林黛玉道:“安靜看戲罷,還沒唱《山門》,你倒《妝瘋》了。”說的湘雲也笑了。於是大家看戲。
至晚散時,賈母深愛那作小旦的與一個作小丑的,因命人帶進來,細看時益發可憐見。因問年紀,那小旦才十一歲,小丑才九歲,大家嘆息一回。賈母令人另拿些肉果與他兩個,又另外賞錢兩串。鳳姐笑道:“這個孩子扮上活像一個人,你們再看不出來。”寶釵心裡也知道,便只一笑不肯說。寶玉也猜著了,亦不敢說。史湘雲接著笑道:“倒像林妹妹的模樣兒。”寶玉聽了,忙把湘雲瞅了一眼,使個眼色。眾人卻都聽了這話,留神細看,都笑起來了,說果然不錯。一時散了。
晚間,湘雲更衣時,便命翠縷把衣包打開收拾,都包了起來。翠縷道:“忙什麼,等去的日子再包不遲。”湘雲道:“明兒一早就走。在這裡作什麼?----看人家的鼻子眼睛,什麼意思!”寶玉聽了這話,忙趕近前拉他說道:“好妹妹,你錯怪了我。林妹妹是個多心的人。別人分明知道,不肯說出來,也皆因怕他惱。誰知你不防頭就說了出來,他豈不惱你。我是怕你得罪了他,所以才使眼色。你這會子惱我,不但辜負了我,而且反倒委曲了我。若是別人,那怕他得罪了十個人,與我何乾呢。”湘雲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語別哄我。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別人說他,拿他取笑都使得,只我說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說他。他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頭,得罪了他,使不得!”寶玉急的說道:“我倒是為你,反為出不是來了。我要有外心,立刻就化成灰,叫萬人踐踹!”湘雲道:“大正月里,少信嘴胡說。這些沒要緊的惡誓,散話,歪話,說給那些小性兒,行動愛惱的人,會轄治你的人聽去!別叫我啐你。”說著,一徑至賈母裡間,忿忿的躺著去了。
寶玉沒趣,只得又來尋黛玉。剛到門檻前,黛玉便推出來,將門關上。寶玉又不解其意,在窗外只是吞聲叫“好妹妹”。黛玉總不理他。寶玉悶悶的垂頭自審。襲人早知端的,當此時斷不能勸。那寶玉只是呆呆的站在那裡。黛玉只當他回房去了,便起來開門,只見寶玉還站在那裡。黛玉反不好意思,不好再關,只得抽身上床躺著。寶玉隨進來問道:“凡事都有個原故,說出來,人也不委曲。好好的就惱了,終是什麼原故起的?”林黛玉冷笑道:“問的我倒好,我也不知為什麼原故。我原是給你們取笑的,──拿我比戲子取笑。”寶玉道:“我並沒有比你,我並沒笑,為什麼惱我呢?”黛玉道:“你還要比?你還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的還利害呢!”寶玉聽說,無可分辯,不則一聲。
黛玉又道:“這一節還恕得。再你為什麼又和雲兒使眼色?這安的是什麼心?莫不是他和我頑,他就自輕自賤了?他原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貧民的丫頭,他和我頑,設若我回了口,豈不他自惹人輕賤呢。是這主意不是?這卻也是你的好心,只是那一個偏又不領你這好情,一般也惱了。你又拿我作情,倒說我小性兒,行動肯惱。你又怕他得罪了我,我惱他。我惱他,與你何乾?他得罪了我,又與你何乾?”
寶玉見說,方才與湘雲私談,他也聽見了。細想自己原為他二人,怕生隙惱,方在中調和,不想並未調和成功,反已落了兩處的貶謗。正合著前日所看《南華經》上,有“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遊,汎若不系之舟”,又曰“山木自寇,源泉自盜”等語。因此越想越無趣。再細想來,目下不過這兩個人,尚未應酬妥協,將來猶欲為何?想到其間也無庸分辯回答,自己轉身回房來。林黛玉見他去了,便知回思無趣,賭氣去了,一言也不曾發,不禁自己越發添了氣,便說道:“這一去,一輩子也別來,也別說話。”
寶玉不理,回房躺在床上,只是瞪瞪的。襲人深知原委,不敢就說,只得以他事來解釋,因說道:“今兒看了戲,又勾出幾天戲來。寶姑娘一定要還席的。”寶玉冷笑道:“他還不還,管誰什麼相干。”襲人見這話不是往日的口吻,因又笑道:“這是怎么說?好好的大正月里,娘兒們姊妹們都喜喜歡歡的,你又怎么這個形景了?”寶玉冷笑道:“他們娘兒們姊妹們歡喜不歡喜,也與我無乾。”襲人笑道:“他們既隨和,你也隨和,豈不大家彼此有趣。”寶玉道:“什麼是‘大家彼此’!他們有‘大家彼此’,我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談及此句,不覺淚下。襲人見此光景,不肯再說。寶玉細想這句趣味,不禁大哭起來,翻身起來至案,遂提筆立占一偈云:
你證我證,心證意證。
是無有證,斯可雲證。
無可雲證,是立足境。
寫畢,自雖解悟,又恐人看此不解,因此亦填一支《寄生草》,也寫在偈後。自己又念一遍,自覺無掛礙,中心自得,便上床睡了。
誰想黛玉見寶玉此番果斷而去,故以尋襲人為由,來視動靜。襲人笑回:“已經睡了。”黛玉聽說,便要回去。襲人笑道:“姑娘請站住,有一個字帖兒,瞧瞧是什麼話。”說著,便將方才那曲子與偈語悄悄拿來,遞與黛玉看。黛玉看了,知是寶玉一時感忿而作,不覺可笑可嘆,便向襲人道:“作的是玩意兒,無甚關係。”說畢,便攜了回房去,與湘雲同看。次日又與寶釵看。寶釵看其詞曰:
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著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
看畢,又看那偈語,又笑道:“這個人悟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兒一支曲子惹出來的。這些道書禪機最能移性。明兒認真說起這些瘋話來,存了這個意思,都是從我這一隻曲子上來,我成了個罪魁了。”說著,便撕了個粉碎,遞與丫頭們說:“快燒了罷。”黛玉笑道:“不該撕,等我問他。你們跟我來,包管叫他收了這個痴心邪話。”
三人果然都往寶玉屋裡來。一進來,黛玉便笑道:“寶玉,我問你:至貴者是‘寶’,至堅者是‘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寶玉竟不能答。三人拍手笑道:“這樣鈍愚,還參禪呢。”黛玉又道:“你那偈末雲,‘無可雲證,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據我看,還未盡善。我再續兩句在後。”因念云:“無立足境,是方乾淨。”寶釵道:“實在這方悟徹。當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尋師至韶州,聞五祖弘忍在黃梅,他便充役火頭僧。五祖欲求法嗣,令徒弟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說道:‘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彼時惠能在廚房碓米,聽了這偈,說道:‘美則美矣,了則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五祖便將衣缽傳他。今兒這偈語,亦同此意了。只是方才這句機鋒,尚未完全了結,這便丟開手不成?”黛玉笑道:“彼時不能答,就算輸了,這會子答上了也不為出奇。只是以後再不許談禪了。連我們兩個所知所能的,你還不知不能呢,還去參禪呢。”寶玉自己以為覺悟,不想忽被黛玉一問,便不能答,寶釵又比出“語錄”來,此皆素不見他們能者。自己想了一想:“原來他們比我的知覺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尋苦惱。”想畢,便笑道:“誰又參禪,不過一時頑話罷了。”說著,四人仍復如舊。
忽然人報,娘娘差人送出一個燈謎兒,命你們大家去猜,猜著了每人也作一個進去。四人聽說忙出去,至賈母上房。只見一個小太監,拿了一盞四角平頭白紗燈,專為燈謎而制,上面已有一個,眾人都爭看亂猜。小太監又下諭道:“眾小姐猜著了,不要說出來,每人只暗暗的寫在紙上,一齊封進宮去,娘娘自驗是否。”寶釵等聽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絕句,並無甚新奇,口中少不得稱讚,只說難猜,故意尋思,其實一見就猜著了。寶玉,黛玉,湘雲,探春四個人也都解了,各自暗暗的寫了半日。一併將賈環,賈蘭等傳來,一齊各揣機心都猜了,寫在紙上。然後各人拈一物作成一謎,恭楷寫了,掛在燈上。
太監去了,至晚出來傳諭:“前娘娘所制,俱已猜著,惟二小姐與三爺猜的不是。小姐們作的也都猜了,不知是否。”說著,也將寫的拿出來。也有猜著的,也有猜不著的,都胡亂說猜著了。太監又將頒賜之物送與猜著之人,每人一個宮制詩筒,一柄茶筅,獨迎春,賈環二人未得。迎春自為玩笑小事,並不介意,賈環便覺得沒趣。且又聽太監說:“三爺說的這個不通,娘娘也沒猜,叫我帶回問三爺是個什麼。”眾人聽了,都來看他作的什麼,寫道是:
大哥有角只八個,二哥有角只兩根。
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愛在房上蹲。
眾人看了,大發一笑。賈環只得告訴太監說:“一個枕頭,一個獸頭。”太監記了,領茶而去。
賈母見元春這般有興,自己越發喜樂,便命速作一架小巧精緻圍屏燈來,設於當屋,命他姊妹各自暗暗的作了,寫出來粘於屏上,然後預備下香茶細果以及各色玩物,為猜著之賀。賈政朝罷,見賈母高興,況在節間,晚上也來承歡取樂。設了酒果,備了玩物,上房懸了彩燈,請賈母賞燈取樂。上面賈母,賈政,寶玉一席,下面王夫人,寶釵,黛玉,湘雲又一席,迎,探,惜三個又一席。地下婆娘丫鬟站滿。李宮裁,王熙鳳二人在裡間又一席。賈政因不見賈蘭,便問:“怎么不見蘭哥?”地下婆娘忙進裡間問李氏,李氏起身笑著回道:“他說方才老爺並沒去叫他,他不肯來。”婆娘回復了賈政。眾人都笑說:“天生的牛心古怪。”賈政忙遣賈環與兩個婆娘將賈蘭喚來。賈母命他在身旁坐了,抓果品與他吃。大家說笑取樂。
往常間只有寶玉長談闊論,今日賈政在這裡,便惟有唯唯而已。余者湘雲雖系閨閣弱女,卻素喜談論,今日賈政在席,也自緘口禁言。黛玉本性懶與人共,原不肯多語。寶釵原不妄言輕動,便此時亦是坦然自若。故此一席雖是家常取樂,反見拘束不樂。賈母亦知因賈政一人在此所致之故,酒過三巡,便攆賈政去歇息。賈政亦知賈母之意,攆了自己去後,好讓他們姊妹兄弟取樂的。賈政忙陪笑道:“今日原聽見老太太這裡大設春燈雅謎,故也備了彩禮酒席,特來入會。何疼孫子孫女之心,便不略賜以兒子半點?”賈母笑道:“你在這裡,他們都不敢說笑,沒的倒叫我悶。你要猜謎時,我便說一個你猜,猜不著是要罰的。”賈政忙笑道:“自然要罰。若猜著了,也是要領賞的。”賈母道:“這個自然。”說著便念道:
猴子身輕站樹梢。
──打一果名。
賈政已知是荔枝,便故意亂猜別的,罰了許多東西,然後方猜著,也得了賈母的東西。然後也念一個與賈母猜,念道:
身自端方,體自堅硬。
雖不能言,有言必應。齋
──打一用物。
說畢,便悄悄的說與寶玉。寶玉意會,又悄悄的告訴了賈母。賈母想了想,果然不差,便說:“是硯台。”賈政笑道:“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是。”回頭說:“快把賀彩送上來。”地下婦女答應一聲,大盤小盤一齊捧上。賈母逐件看去,都是燈節下所用所頑新巧之物,甚喜,遂命:“給你老爺斟酒。”寶玉執壺,迎春送酒。賈母因說:“你瞧瞧那屏上,都是他姊妹們做的,再猜一猜我聽。”
賈政答應,起身走至屏前,只見頭一個寫道是:
能使妖魔膽盡摧,身如束帛氣如雷。
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賈政道:“這是炮竹嗄。”寶玉答道:“是。”賈政又看道:
天運人功理不窮,有功無運也難逢。
因何鎮日紛紛亂,只為陰陽數不同。賈政道:“是算盤。”迎春笑道:“是。”又往下看是:
階下兒童仰面時,清明妝點最堪宜。
遊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離。賈政道:“這是風箏。”探春笑道:“是。”又看道是:
前身色相總無成,不聽菱歌聽佛經。
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賈政道:“這是佛前海燈嗄。”惜春笑答道:“是海燈。”
賈政心內沉思道:“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響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盤,是打動亂如麻。探春所作風箏,乃飄飄浮蕩之物。惜春所作海燈,一發清淨孤獨。今乃上元佳節,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為戲耶?”心內愈思愈悶,因在賈母之前,不敢形於色,只得仍勉強往下看去。只見後面寫著七言律詩一首,卻是寶釵所作,隨念道:
朝罷誰攜兩袖煙,琴邊衾里總無緣。
曉籌不用雞人報,五夜無煩侍女添。
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
光陰荏苒須當惜,風雨陰晴任變遷。賈政看完,心內自忖道:“此物還倒有限。只是小小之人作此詞句,更覺不祥,皆非永遠福壽之輩。”想到此處,愈覺煩悶,大有悲戚之狀,因而將適才的精神減去十分之八九,只垂頭沉思。
賈母見賈政如此光景,想到或是他身體勞乏亦未可定,又兼之恐拘束了眾姊妹不得高興頑耍,即對賈政云:“你竟不必猜了,去安歇罷。讓我們再坐一會,也好散了。”賈政一聞此言,連忙答應幾個“是”字,又勉強勸了賈母一回酒,方才退出去了。回至房中只是思索,翻來復去竟難成寐,不由傷悲感慨,不在話下。
且說賈母見賈政去了,便道:“你們可自在樂一樂罷。”一言未了,早見寶玉跑至圍屏燈前,指手畫腳,滿口批評,這個這一句不好,那一個破的不恰當,如同開了鎖的猴子一般。寶釵便道:“還像適才坐著,大家說說笑笑,豈不斯文些兒。”鳳姐自裡間忙出來插口道:“你這個人,就該老爺每日令你寸步不離方好。適才我忘了,為什麼不當著老爺,攛掇叫你也作詩謎兒。若果如此,怕不得這會子正出汗呢。”說的寶玉急了,扯著鳳姐兒,扭股兒糖似的只是廝纏。賈母又與李宮裁併眾姊妹說笑了一會,也覺有些困倦起來。聽了聽已是漏下四鼓,命將食物撤去,賞散與眾人,隨起身道:“我們安歇罷。明日還是節下,該當早起。明日晚間再玩罷。”且聽下回分解。
賞析
要了解女人心理,得看紅樓夢。
要了解女人心理,得看紅樓夢。
寶釵過十五歲生日演戲,演小旦的演員齡官像黛玉。鳳姐提示後,大家心中有數不說。獨湘雲心直口快,說了出來。這一下惹了禍。寶黛湘又扯開了皮,你猜我妒,一場女人之間的情緒戰爭又開了火;把夾在其中的眾矢之的賈寶玉弄得狼狽尷尬,導至這位女人國的頭目灰心喪氣。《山門》中有戲詞“寄生草”,意思是說當和尚的樂趣。寶玉聽了,覺得在黛玉、湘雲等一夥女人中間難得做人,不如去當和尚。(一個男人與多個女人在一起,女人間的爭風吃醋很厲害,夾在中間的男人要學會平衡矛盾術。)
曹雪芹為什麼這樣不厭其煩地寫女人糾葛?中國的知識分子,事業無成,功名無望,懷才不遇,或對現實不滿,常採取逃避主義:或寄情于山水,如李白;或隱居于田園,如陶潛;或出家為僧(尼),如劉勰;或到酒中去尋醉,如劉伶;或到女人中去尋安慰,即曹雪芹。(評:曹氏最聰明,到女人堆里混日子,像《董西廂》所唱“秦樓謝館鴛鴦幄,風流稍是有聲價;攜一壺兒酒,載一朵兒花”;像杜牧“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過的是神仙日子。)曹氏生前必定在女人堆里混過日子,熟悉過她們,研究過她們,愛過她們,享盡艷福,對她們中的少數人愛得發痴發狂。(評:是啊!)在書中才會這樣地把她們寫得真實生動,才會如此不厭其煩地寫她們的吵架,吃喝玩樂,談情說愛,睡覺穿衣,吟詩作賦,爭風吃醋,甚至充當她們的靈魂審判官,將她們的內心世界的一切隱秘,揭露得淋漓盡致。
後半回猜謎。寶釵的謎“有眼無珠腹內空……”,是讖語,即對命運的預言。賈政聽了覺得寶釵小小年紀作此悲觀之謎,是不祥之兆。
注釋
《山門》中“寄生草”曲
清·邱圓
漫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台下。沒緣法,轉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裡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
[說明]
寶釵生日,賈母叫她點戲,她點了一出《魯智深醉鬧五台山》(又叫《山門》、《醉打山門》),並向寶玉推薦其中這一支“寄生草”曲子。寶玉聽了,喜得拍膝叫絕。這齣戲見於《虎囊彈》一劇中,收入《綴白裘》集子,也見於《忠義璇圖》,演的是《水滸》中魯智深打死惡霸鄭屠後,為避禍在五台山為僧,因醉酒打壞寺院和僧人,被他的師父智真長老遣送往別處的故事。“寄生草”,曲調名,是劇中魯智深辭別師父時所唱。曲文各本略與《紅樓夢》中所引有異,不校。《虎囊彈》一劇的作者有兩說:一據高奕《新傳奇品》中說是邱圓;一據焦循《劇說》中稱朱良卿作劇三十三本,有此同名劇一種。高奕和邱圓是同時人,說法比較可信。邱圓,字嶼雪,江蘇常熟人,生卒年不詳,約和王漁洋同時,當為清初康熙年間戲曲家。王國維《曲錄》中提到他的作品九種,《虎囊彈》即其中較著名的一種,可惜傳本現已殘缺。
[注釋]
1.“漫搵”二句——說自己英雄末路,轉徙避禍。漫,聊、且的意思。搵,揩拭。處士,古時稱有才德而隱居不仕的人,這裡當指智真長老的兄弟七寶村的趙員外。魯智深先避難於七寶村,受趙厚待,後因走漏風聲,趙又將他轉移至五台山。
2.剃度——佛教把落髮為僧說作是超度苦難,所以叫剃度。蓮台,寺廟中佛像多塑作坐於蓮花座台之上。
3.緣法——佛教稱遇到能隨緣指引入法門者為有緣法。乍,突然。
4.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佛教用以說不受身外之累。
5.“那裡討”幾句——意謂獨自雲遊四方,任憑我自由自在,化緣度日,這樣的生活向哪裡去討呢?是自得其樂的意思。用蘇軾《定風波》詞“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句意。蓑衣笠帽是雨具,細雨如煙叫煙雨,拆配而成“煙蓑雨笠”是修辭用法。俺,我。芒鞋,草鞋。隨緣化,隨處化緣之意。僧道向人求布施,鼓吹布施的人能與仙佛結緣,所以叫化緣。
(賈寶玉)
你證我證,心證意證。
是無有證,斯可雲證。
無可雲證,是立足境。
(林黛玉續)
無立足境,方是乾淨。
[說明]
史湘雲口快,說出演戲的孩子“倒像林妺妺的模樣兒”。寶玉怕黛玉惱,馬上使眼色,結果惱了湘雲。寶玉忙去解釋,又被黛玉聽到,也向寶玉發脾氣。寶玉兩面受氣,覺得莊子的消極無為的思想有道理,聯想到自己也如《寄生草》曲中所說“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十分頹傷,便參究禪理,題了一偈和下面一支《寄生草》曲。第二天黛玉看了,說偈末二句“還末盡善”,便又續了兩句。寶釵就引惠能作偈而承師位的故事,說黛玉的偈語方是悟徹,笑寶玉愚鈍,以此阻止他參禪。
[注釋]
1.參禪——佛教禪宗的修行方法,即習禪者集中精神參究禪理,以求“頓悟”的意思。偈,見前《石上偈》注。
2.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意謂彼此想從對方的身上得到感情的印證,內心在尋找證明,表情達意也為了獲得證明。證,印證,證驗,實驗而有所得。在佛教用語中又作領悟、修成解。如《五燈會元》:“依吾行者,定證妙果(佛家稱其所謂真理叫果)”。偈中“斯可雲證”的“證”即作“悟”解。
3.是無有證,斯可雲證——意謂無求於身外,不要證驗,才談得上參悟禪機,證得上乘。無有證,即無證。禪宗認為宇宙間的一切都隨人心的生滅而生滅,佛就在每個人的心中,天堂地獄也在每個人的心裡,毋需向外追求,不必求外界證驗,因為萬境皆空,本無證驗可言。《傳燈錄》:“身等空界,法同夢幻,無得無證,然後謂之解脫。”
4.無可雲證,是立足境——意謂到萬境歸空無證驗可言時,才算找到了安身立命之境。
5.乾淨——禪宗與其它佛教派別不同,以為終日誦經靜坐並不能成佛,丟掉邪念,頓悟到內心本自清淨,即可成佛。參見神秀、惠能所作偈及前妙玉《圖冊判詞》注。
寄生草·解偈
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著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
[注釋]
1.解偈——書中說,寶玉寫完上一偈,“自雖解悟,又恐人看此不解,因此亦填一支《寄生草》,也寫在偈後。”
2.“無我”二句——意謂我既與你互為依存,不分彼此,那就任憑別人不理解好了,乾我何事?“無我原非你”取意於《莊子.齊物論》:“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譯出來是說“沒有它(自然、真宰)就沒有我,沒有我也就沒有什麼東西體現它。”從他——任憑她(指湘雲)。伊——
她(指黛玉)。因為這句是自責自悔,所以對黛玉用第三人稱而換字。兩句說三人糾葛事是自找麻煩,但深一層含義則不限指某人某事。
3.肆行——隨心而行,我行我素。
4.茫茫——指人生渺茫。這是消極悲觀的虛無主義人生觀。著甚——乾什麼,何用。
5.“紛紛”句——第二十回寶玉對黛玉說:“你這么個明白人,難道連‘親不間疏,後不僭先’也不知道?我雖胡塗,亦明白這兩句話。頭一件,咱們是姑舅姊妺,寶姐姐是兩姨姊妺,論親戚她比你疏;第二件,你先來,咱們兩個一桌吃,一床睡,長的這么大了,她是才來的,豈有個為她疏你的?”
6.碌碌——寶玉體貼姊妹丫頭,忙著替別人操心。寶釵取他綽號為“無事忙”。
[鑑賞]
《山門》中魯智深所唱的曲子與寶玉作一偈一曲,都是在現實中“碰壁”之後,想用逃避現實的方法來尋求精神上的“解脫”。破壞佛門清規的魯智深和不遵守嚴格家教的賈寶玉都不為周圍的人們所容,所以,作者以前者作為觸發後者“禪機”的誘因。這樣,我們看待寶玉的苦惱,也就不應只限於表面所寫的兒女糾葛。《參禪偈》中寶玉所作和黛玉所續,既是禪理,也是讖語。這些地方都可以看出禪宗的宗教哲學對曹雪芹的思想影響之深。關於禪宗思想的鑑賞,可參見《弘忍弟子所作二偈》。
弘忍弟子所作二偈
其一 唐·神秀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
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
其二
唐·惠能
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
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
[說明]
寶釵說:“當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尋師至韶州,聞五祖弘忍在黃梅,他便充役火頭僧。五祖欲求法嗣,令徒弟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說道:(偈如上)。彼時惠能在廚房舂米,聽了這偈,說道:‘美則美矣,了則末了。’因自念一偈曰:(如上)。五祖便將衣缽傳給了他。”故事出於《六祖大師法寶壇經自序品第一》。原文細節較繁,小說中轉述是簡化了的。
弘忍(601—674),俗姓周,其先潯陽人,居於湖北黃梅。七歲奉事道信禪師,後道信傳法給他,稱“五祖”(這五代相傳的法裔是:菩提達摩、慧可、僧粲、道信、弘忍),傳教於黃梅東山寺。從達摩到弘忍,禪宗尚未形成宗派,也沒有正式用“神宗”的名稱,還是禪宗的預備階段。弘忍以後,禪宗形成兩派,北派以神秀為代表,南派以惠能為代表。
神秀,弘忍的大弟子,所以小說稱他“上座”。他後來是禪宗的北宗代表人物。這一派的特點是教人住閒處靜,自妄修心,主張通過坐禪和調息(做氣功)的方法訓練一種脫離現實的宗教世界觀。唐代中葉以後,這一派即趨沒落。
惠能(638— 713),也寫作“慧能”,唐代著名和尚,禪宗的南宗開創者,也是中國禪宗正統派的創始人。本姓盧,世居范陽(今北平城西南),生於南海新興(今屬廣東)。出身官僚家庭,父早沒,家境貧苦,不識字,打柴為生,聽人誦《金剛般若經》,發心學佛。投弘忍門下,在寺中從事砍柴、推磨等工作。作偈得弘忍賞識後,弘忍便秘授禪法,並付與法衣、缽盂(“繼承衣缽”出典於此),成了禪宗“六祖”。後來他在韶州(今廣東韶關)曹溪傳教,大力倡導頓悟法門,傳承很廣,稱為南宗,長期流傳,是禪宗最有勢力的正統派。《紅樓夢》中的談禪、參禪,也即此派禪學。惠能死後,弟子們記錄他的思想言行編撰成集,稱《六祖大師法寶壇經》,簡稱《六祖壇經》。
[注釋]
1.菩提樹——桑科常綠喬木,原產印度,大約與佛教同時傳入我國。現廣州、高要等地寺廟有此大樹。《西域記》八:“金剛座上菩提樹者,即畢缽羅之樹也。昔佛在世,高數百尺,屢經殘伐,猶高四五丈。佛坐其下成等正覺,因而謂之菩提樹焉。”菩提,佛教名詞,梵語譯音,意思是覺悟。
2.“心如”三句——代表禪宗的北宗觀點。《禪源諸詮集都序》卷上之二敘這一派主張說:“背境觀心,息滅妄念。念盡即覺悟無所知。如鏡昏塵,須勤勤拂拭,塵盡明現,即無所不照。”
3.“菩提”二句——即“菩提樹本非樹,明鏡台亦非台”的簡語。全偈是禪宗南宗“泯絕無寄”觀點的代表。《禪源諸詮集都序》卷上之二敘這一派主張說:“說凡聖等法,皆如夢幻,都無所有,本來空寂,非今始無。……無佛,無眾生,法界亦是假名。心既不有,誰言法界?”因而,這一派反對各種煩瑣的宗教儀式,輕視念經、拜佛,也不主張坐禪,專門追求精神“解脫”,其教義的核心就是頓悟空幻,立地成佛。惠能創導這派禪學,是中國佛教史上的一大變革。
[鑑賞]
佛教禪宗和其它宗教一樣,教人們在現實的苦難前不要反抗,培養人們逆來順受的奴化性格。它所謂的“頓悟”,實際上是迷惑;它所宣揚的精神解脫,實際上是對人們的思想束縛。它力圖把“佛性”從彼岸世界拉回到每個人的內心,把依靠佛教的經典轉向引導人們相信個人思維所獲得的神秘啟示,把客觀唯心主義轉化為主觀唯心主義。它的哲學思想和處世態度,與先秦莊周思想頗有相似之處。這種思想很容易為沒落階級中一些不滿現實而又找不到出路的人所接受。它的主導方面是消極有害的。
佛教發展到禪宗已逐漸走向它自身的反面,因為它本身潛伏著從理論上導致破壞宗教的傾向:既然“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無佛、無眾生”,“本來無一物”,那么這種佛教教義的本身也是虛妄的。這樣,它就埋藏下了毀滅它自己的炸彈。而這一武器拿到揭露和批判現實剝削制度的人們的手上,它就會沿著佛教教義所反對的方向前進。明末李贄就曾利用禪宗思想攻擊禪宗思想,也常常表現為對封建末世的黑暗現實和慕求仕途功名的世俗觀念的憎惡和否定。因而,在《紅樓夢》中,禪宗思想仍然是被利用來作為一種批判性的武器的。只是這種武器,遠遠不是理想的武器罷了。因為,它對敵人缺乏摧毀性的威力,卻對自身和讀者都起著嚴重的消蝕鬥志的作用。
春燈謎
[說明]
燈謎中除了賈環一首外,都是賈母帶頭叫眾姊妹所制的,大都隱括著她們後來各自的遭遇。但是,原稿是殘缺的,只到惜春的謎為止(庚辰本)。這一回沒有補成曹雪芹就病逝了。現在所見的最後兩首是後人續補的。
其一(賈環)
大哥有角只八個,二哥有角只兩根。
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愛在房上蹲。
——枕頭、獸頭
[注釋]
元春做了燈謎叫大家猜,命大家也做了送去。賈環沒有猜到元春的謎,自己所作的一個也被太監帶回,說是“三 爺所作這個不通,娘娘也沒猜,叫我帶回問三爺是什麼。”眾人看了他的謎,大發一笑。
1.有角只八個——古人枕頭兩端是方形的,所以共有八個角。
2.獸頭——指塑在屋檐角上的兩角怪獸。俗傳龍生九子,不成龍而為九種怪獸,“二曰螭(音痴)吻好望,今屋上獸頭是也。”見清代翟顥《通俗編》。
[鑑賞]
把枕頭、獸頭拉在一起,稱作“大哥”、“二哥”,有八個角還用“只”字,獸既然真長著兩角而蹲在房屋上,做謎語就不應該直說。凡此種種,都說明“不通”。賈環的形象常作為寶玉的襯托,又成為作者有所偏愛的探春的對照,這些都代表作者的思想傾向。從這首燈謎,可以看出作者出色的摹擬本領和詼諧風趣的文筆。
其二(賈母)
猴子身輕站樹梢。
——荔枝
[注釋]
1.站樹梢——與“立枝”同義。“立”與“荔”諧音,所以謎底是荔枝。
[鑑賞]
賈母燈謎的寓意在於暗示將來所謂“樹倒猢猻散”。這句在秦氏託夢、預言賈府後事時鄭重提到過的俗語,作者並非隨便拈來,而是以生活真實作為基礎的。這對稍知曹氏家世的人來說已不是什麼秘密,因為它曾是曹雪芹祖輩的一句口頭禪,在親友中幾乎無人不知。如施瑮就有“廿年樹倒西堂(曹寅的齋室)閉”的詩句,注云:“曹楝亭公(寅)時拈佛語,對坐客云:‘樹倒猢猻散’。今憶斯言,車輪腹轉。”(《隋村先生遺集》卷六《病中雜賦》)這當然只能證明小說取材於生活,而不能把小說看作家傳。在小說里用第一個謎(前面賈環的謎與此無關)來暗示這句俗語,正為了先點出整個賈府的命運。按我們理解,大樹,實際上就是靠朝廷庇護著的這個複雜的古式大家庭在政治上所取得的特權和地位。而在賈府上下層層宗法等級關係中,“老祖宗”賈母是處於最高地位的太上家長,如果用這句俗語來比喻,她恰似一隻站在樹梢頭的老猢猻。
其三(賈政)
身自端方,體自堅硬。
雖不能言,有言必應。
——硯台
[注釋]
1.必——諧音“筆”。
[鑑賞]
這個謎語十分切合賈政這一形象的思想性格特徵。所謂“端方”,與第二回冷子興說他“為人端方正直”相合,這就同說他“訓子有方”一樣,都不能實看,其實,也就是道貌岸然,滿口仁義,假裝一本正經。所謂“堅硬”,就是頭腦冬烘、頑固不化,好比花崗岩。雖說他“酷喜讀書”,信奉“詩云子曰”,卻口“不能言”,賦詩題對一開口就遭到寶玉的批駁。但如果“聖上”“有言”,那他當然“必應”無疑。這我們在十八回中已經看到了:只要“賈妃看畢,喜之不盡”的詩,“賈政等看了,都稱頌不已”。
其四(賈元春)
能使妖魔膽盡摧,身如束帛氣如雷。
一聲震得人心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爆竹
[注釋]
1.“能使”句——迷信傳說爆竹能驅鬼辟邪,所以說妖魔喪膽。梁宗凜《荊楚歲時記》:“先於庭前爆竹,以辟山臊惡鬼。”
2.身如束帛——形容爆竹象一束捲起來的絹帛。又合形容女子身材的話。如戰國辭賦家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賦》和漢末詩人曹植的《洛神賦》中皆有“腰如束素”語,而“束素”也可說“束帛”。氣,聲氣,氣勢。也是物與人兩指的。
3.回首——既是回頭間、轉眼間之意,又隱死亡,因“回首”是佛教稱俗人死亡的婉詞(用吳世昌先生說)。書中有此用法,如五十四回:“襲人道:‘正是我也想不到能夠看著父母回首,……”脂評中也用“回首時無怪乎其慘痛之態”(庚辰本第十六回)來形容王熙鳳死時的情景。
[鑑賞]
一響而散的爆竹恰好是賈元春富貴榮華瞬息即逝的命運的寫照,這已毋需多說。《紅樓夢曲》中元春曾以自己的死為鑑,勸父親趕快從官場中“退步抽身”,脫免即將臨頭的大禍。可見,她的早死實在與她所依仗的勢力在皇室權貴內部各派的勾心鬥角中失勢沒落有關,而並非像續書中所說的因“聖眷隆重,身體發福”,“偶沾風寒”遂成不起的。這樣,在她入宮為妃、顯赫飛騰之時,敵對政治勢力亦即所謂“妖魔”因賈家忽然得到皇親為靠山而曾震恐得“膽盡摧”,也就不難理解了。見到過後半部佚稿的脂硯齋說元春之死是“通部書之大過節、大關鍵”(庚辰本、戚序本第十八回批),正可幫助我們理解賈府“一敗塗地”的真正的原因。
其五(賈迎春)
天運人功理不窮,有功無運也難逢。
因何鎮日紛紛亂?只為陰陽數不同。
——算盤
[注釋]
1.“天運”二句——算盤上的子靠人手去撥,所以說“人功”;這些子或碰在一起,或分離,在沒有計算出“數”之前,誰也不知它是離是合,要看注定的結果是什麼,所以叫“天運”。結局明明是人撥出來的,但又不隨人的意志、不為人所預知,這道理很難懂得,所以說“理不窮”。如果“數”中注定兩子相離,任你怎么撥算也是不會相逢的。這裡的雙關含義十分明顯。
2.鎮日——整天。“鎮”與“整”通。
3.陰陽——指奇數偶數,泛指數字。每次運算的數字既不一樣,算盤子所代表的一、五、十……數字又不相同,這就難怪進退上下,乘除加減,整天紛紛不止了。“陰陽”另一義可指男女、夫妻。“數”的另一義就是命運,命不好也叫“數奇”。程高本“只為”作“因為”,與第三句復字。“不同”作“不通”,也不對。
[鑑賞]
這是用打動亂如麻的算盤暗喻將來迎春嫁到中山狼孫紹祖家,挨打受罵,橫遭摧殘,過不上一天安寧的日子。以“難逢”說她所嫁的丈夫不得其人。在作者看來,賈府祖上對孫家已仁至義盡,迎春本人也忠厚老實,這些都算得上“有功”了,但為什麼結局如此悲慘呢?由於不能從當時制度的根本社會原因上去尋求正確的答案,所以只好歸之於“無運”,發出所謂陰陽命數不如別人的宿命論的嘆喟。
其六(賈探春)
階下兒童仰面時,清明妝點最堪宜。
遊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離。
——風箏
[注釋]
1. 仰面——指抬頭看風箏。
2.“清明”句——春季多持續定向的東風,是最適宜放風箏的時候。妝點,指點綴清明佳節。
3.遊絲——本指春天飄蕩在空中的飛絲,由昆蟲吐出。這裡是說拉住風箏的線。渾,全。
[鑑賞]
這是以斷線風箏暗示探春遠嫁不歸。在她的“圖冊判詞”中說“清明涕送江邊望”,這裡又點“清明”,可見,清明是佚稿中她離家出嫁之時。這樣,“妝點”的隱義又是新娘的梳妝打扮。續書中把她的出嫁置於落葉紛紛的秋天,顯然沒有注意到詩中的暗示。庶出的探春憑著投靠王夫人,在賈府中一度當上了發號施令的女管家,這就和風箏憑著東風吹送入雲一樣。但一旦風箏斷線,這位才幹精明的三小姐就再不能有所作為,也無力維持她原先的權力地位,而曾經抬舉她的“東風”也就不得不把她遠遠地送走。可惜我們已無法確切地知道斷線此喻的具體涵義是什麼。從脂評“使此人不遠去,將來事敗,諸子孫不至流散也”的話來看,她的出嫁還在賈府事敗之前。這樣,她的遠走,在遭遇不幸的眾姊妺中,還算是結局比較好的。
其七(賈惜春)
前身色相總無成,不聽菱歌聽佛經。
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佛前海燈
[注釋]
此首在夢覺主人序本《紅樓夢》(簡稱甲辰本)、夢稿本、程高本中被刪去。戚序本上狄葆賢曾作眉批說:“惜春一謎是書中要旨,今本刪去,謬極。”今據庚辰、戚序諸本。
1.色相——佛教名詞,指一切事物的形狀外貌,舊時亦用以指女子的聲容相貌,這裡是借燈說人,把人的空有姿色、不能享受歡樂歸於前世宿緣。佛前海燈,即長明燈,供於寺廟佛像前,燈內大量貯油,中燃一焰,長年不滅。從燈的堂皇外表(色相)來看,好象本該與其他燈一樣用於繁華行樂之處,現在偏偏相反,所以這樣說。
2.菱歌——樂府詩中菱歌蓮曲,內容多唱青年男女的愛情。“不聽菱歌”即“看破紅塵”意。
3.沉黑海——入佛門表示永遠與人間榮華歡樂隔絕,在世人看來,這無異於沉入到看不見一絲光明的海底。海燈懸於寂靜孤淒的佛殿,外觀也並不明亮,所以這樣說。“黑海”,戚序本作“墨海”。墨海是硯的代稱,今從庚辰本。
4.“性中”句——海燈看似暗淡無光,內中自有光焰在。藉以作宗教的說教。《六祖壇經·決疑品》第三:“性在身心存,性去身心壞。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自性迷即是眾生,自性覺即是佛。”性,佛家認為人的自身中本來存在著一種所謂永恆不變的“性”,問題在於能不能覺悟到並保持住它。這是赤裸裸的唯心主義宣傳。大光明,又指佛。第二十五回寫賈母為寶玉捐香油事,馬道婆謂“西方有位大光明普照菩薩,專管照耀陰暗邪祟”,“這海燈便是菩薩現身法像,晝夜不敢息的”。
[鑑賞]
在這首謎詩中,作者雖然借用了一些佛教語,如“色相”、“性”等等,但其用意顯然並不在於勸人信佛,也不過是預示惜春的歸宿而已。從她同樣被歸於“薄命司”之列並在判詞中說她“可憐”來看,“性中自有大光明”之說,至多也只是擬寫惜春將來前途絕望時自身的念頭。難怪站在維護那大家庭利益的立場上的脂硯齋在讀此謎時,聯想到曹雪芹後半部原稿中所寫的惜春為尼的悲慘結局,禁不住嘆息道:“公府千金至緇衣乞食,豈不悲夫!”(庚辰本)實際上,她確是沉入了一點“光明”也見不到的“黑海”。
其八(薛寶釵)
朝罷誰攜兩袖煙?琴邊衾里總無緣。
曉籌不用雞人報,五夜無煩侍女添。
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
光陰荏苒須當惜,風雨陰晴任變遷。
——更香
[注釋]
從早期脂本都止於惜春之謎、畸笏叟特記下這首詩並批明“此回未補成而芹逝矣”等情況來看,這首詩很可能是作者生前在《紅樓夢》稿中的絕筆。後來,有人續補了寶玉、寶釵兩首謎詩,就把這一首改屬於林黛玉了。
更香,是一種可用以計時的香。夜間打更報時者燃此香以定時,或一支為一更,或視香上的記號以定更數。
1.“朝罷”句——杜甫《和賈至早朝大明宮》詩:“朝罷香菸攜滿袖”。說早朝回來衣袖上尚有宮中的爐香味。現在稍加改動,說“兩袖煙”,是隱藏謎底“香”字。“兩袖煙”,等於說兩袖風、兩手空。設問“誰攜”,對杜詩作了翻新。謎外寓有榮華過後一無所得的意思。
2.“琴邊”句——承上句,解說這是什麼香,用排除法。香有多種,與琴、棋、書、畫為伴的是鼎爐之香,熏被褥、衣服用的則有熏爐、熏籠(古時豪門尚巧制“被中香爐”,見《西京雜記》),都用不著更香,所以說與這些“無緣”。寓意也承上句申述一無所得的含義。“琴邊衾里”說夫妻關係。以夜裡同寢、白天彈琴表示親近和樂。《詩·周南·關雎》:“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程高本“總”作“兩”。
3.“曉籌”句——這一聯正面說更香的特點。曉籌,早晨的時刻。籌,指古代計時報時用的竹籌。雞人,古代宮中掌管時間的衛士。宮中例不畜雞,有夜間不睡的專職衛士頭戴“絳幘”(象徵雄雞雞冠的紅布頭巾)候在宮門外,到了雞叫的時候向宮中報曉。唐代詩人王維《和賈至早朝大明宮》詩:“絳幘雞人報曉籌”。後來李商隱反其意說“無復雞人報曉籌”,用以諷刺死於馬嵬坡的楊貴妃。曹雪芹再翻新意,改“無復”為“不用”,用來說計時的更香,恰到好處。
4.五夜——即五更。古代計時,將一夜時間五等分,叫五夜、五更或五鼓。爐香要加添香料,更香只要點上就是了。這句用了“無煩”二字,又翻了唐人李頎《送司勛盧員外》詩“侍女新添五夜香”的案。上下兩句的寓意都是說人因愁緒而通宵失眠。
5.焦首——香是從頭上點燃的,所以說焦首。喻人的苦惱。俗語所謂焦頭爛額。
6.煎心——棒香有心,盤香由外往內燒,所以說煎心。佛家有“心香”(意為虔 誠)之語。又香有製成篆文“心”字形狀的,叫心字香。煎心,喻人的內心受煎熬。
7.“光陰”二句——更香同風雨陰晴的變化無關,卻隨著時間的消逝,不斷地消耗著自 。荏苒(rěnrǎn忍染),時光漸漸過去。須當,應當。就寄寓來說,上句是紅顏漸老、青春堪惜的意思,下句則說雖世事變幻莫測,而自己卻已心灰意冷,只是聽之任之罷了。
[鑑賞]
細細體會謎語字裡行間的隱義,就不難看出,這是作者藉以暗示薛寶釵的結局。她在丈夫出家為僧後,將過著冷落孤淒、終生愁恨的孀居生活。後來續補者將這首詩謎的所有權給了林黛玉,大概以為寶釵既與寶玉結了親,就不應說“琴邊衾里總無緣”,倒不如用以指黛玉更像。其實,作者本意是指終至於“金玉成空”。黛玉病魔纏身,又多愁善感,中間兩聯似乎也用得上(仔細推敲起來當然有問題,如“日日復年年”,非三兩年之謂,而是漫長的歲月)。黛玉短命夭折,當然應惜華年,所以與“光陰”句也可適合。至於末句,既有“風雨陰晴”、“變遷”等字眼可表示變故,只要不執著於一個“任”字,倒也含混得過去。在原稿殘缺、又不能苛求續補者也具備曹雪芹同等才情的情況下,把這首做得很巧妙的謎詩歸屬於聰明靈巧的林黛玉,只要勉強可解,也並沒有什麼不好,是符合一般讀者心意的。但作為研究作者本意來說,知道它原非黛玉之謎倒有必要,它至少再一次證明寶釵最後並沒有獲得什麼精神安慰。可見,續書中寫薛寶釵得了“貴子”,將來還振興家業,等等,都是痴儒說夢。
其九(賈寶玉)(後人增)
南面而坐,北面而朝。
象憂亦憂,象喜亦喜。
——鏡子
[注釋]
1.“南面”二句——人照鏡時,人與鏡中影的方向相反,一個面向南,一個面朝北。寓意是寶玉婚後面對薛而心懷林。語用《孟子·萬章上》:“舜南面而立,堯帥諸候北面而朝之。”孟軻的學生在問到傳說中堯讓帝位給舜一事時說的。皇帝的位子是向南的,臣子向北。現把出處中的“立”改為“坐”,因為在一般情況下,臣子“朝”見皇帝,皇帝是不會站著的。
2.“象憂”二句——即鏡中之形象是憂,人也一定是憂,形象是喜,人也一定是喜。寓意是另一種解說:說他好象有憂愁,也確是有憂愁;說他象有喜事,也確是有喜事。憂是因黛玉死,喜是指與寶釵結婚。這八個字也出在《孟子·萬章上》。原意“象”是人名,是舜的異母弟。傳說象曾謀害舜未遂,舜對象仍很親切。萬章問孟軻:是不是舜不知道象要謀殺自己呢?孟子說:並非不知道,只是“象憂亦憂,象喜亦喜”罷了。意思是兄弟友愛本“人情天理”,有時不能自制。藉此宣揚“孝悌仁愛”、以“忠恕”之心待人等儒家的道德。
[鑑賞]
這一首是後人據古鏡謎(馮夢龍《桂枝兒詠鏡》中曾引到)補的。
單看謎語本身,也算做得巧的。小說題名之一是“風月寶鑑”,《紅樓夢曲·枉凝眉》中有“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的話,小說中還有賈寶玉對鏡夢見甄寶玉的情節等等,都與“鏡子”有關,所以鏡子謎用於寶玉除了註解中說的寓意外,暗示其歸向空門也很切合。唯其如此,續補者特地通過看燈謎的賈政贊道:“好,好!如猜鏡子,妙極!”頗有點沾沾自喜。但是,他沒有發覺這面鏡子中所反映出來的寶玉形象卻是頭戴儒冠的:寶玉深惡“四書”,雖賈政一再督責,時到後面第七十三回“至上本《孟子》,就有一半是夾生的,若憑空提一句,斷不能背;至下本《孟子》,就有大半生的。”現在居然能“憑空”從最生疏的下半本《孟子》中斷章裂句,摘取其詞,得心應手地製成謎語,豈非大大的奇蹟?這只能證明續補者自己對《論》、《孟》之類的言論是很崇拜的,因此看到這個巧引“經”語的謎,就拿來添入,而對賈寶玉這一類的叛逆者形象所顯示的不喜道德文章卻沒有去注意到。問題還不止於此。戚序本中沒有寶玉的謎,所以賈政一走,鳳姐就對寶玉說:“剛才我忘了,為什麼不當著老爺,攛掇著叫你作詩謎兒?”續補者添加了這個謎後,卻忘了把鳳姐這句話也改一下,結果是剛說他詩謎做得“妙極”,接著就說他沒有作詩謎,形成了自相矛盾的局面。
其十(薛寶釵)(後人增)
有眼無珠腹內空,荷花出水喜相逢。
梧桐葉落分雖別,恩愛夫妻不到冬。
——竹夫人
[注釋]竹夫人,又稱竹几、竹夾膝,用竹篾編成,圓柱形,中空,有洞,可以通風,夏天睡時可抱著取涼。宋代詩人黃庭堅以為它不配稱作夫人,就名之為青奴,後又叫它竹奴。
1.“有眼”句——說竹器是鏤空的。眼,即洞,藉此罵寶玉。
2.“荷花”三句——說夏天相偎依取涼,秋冬被棄置不用。藉此說夫妻生活短暫。
[鑑賞]這一首也是後人續補的。唐宋以來,詠竹夫人的詩極多,有說它“但隨秋扇”的,有嘆“愛憎情易遷”的,還有說“與君宿昔尚同床”、“只恐西風動別愁”的等等,不一而足。這首謎雖比“更香謎”淺俗,卻只襲用前人詩意,並沒有什麼創新,修辭上也有疵病,如“分離別”即硬湊足三字,但主要缺點還在於它完全不像是薛寶釵所作的,也就是說續作者沒有“按頭制帽”,而詩歌的性格化恰恰是《紅樓夢》詩詞不同於其它舊小說的最顯著的藝術特徵之一。薛寶釵為人虛偽,思想庸俗,但她很講究合乎大家閨秀身份的禮,涵養工夫極深,作詩以盛唐為宗,追求含蓄渾厚,言語行動處處謹慎,要顯出自己很有教養。一個矜持自己能“珍重芳姿晝掩門”的薛寶釵,現在居然破“門”而出,大罵“有眼無珠腹內空”,還把它寫了貼到春燈上讓大家觀賞,這能令人置信嗎?當然,薛寶釵也會罵人,但總不會用趙姨娘的口吻,何況做詩?這個傳統禮教的衛道者,平時見了姊妹們讀書吟詩,稍涉男女,就板起臉孔裝作正經教訓人家,怎么現在自己竟毫無顧忌地寫出“恩愛夫妻不到冬”之類的話來呢?它與蔣玉函之流在狎妓的酒席上唱“女兒悲,丈夫一去不回歸……”的腔調又何其相似!所以,續補那種“千部一腔,千人一面”的淫濫小說容易,續補曹雪芹這部思想性和藝術性結合得最好的偉大的古典名著,如果思想庸俗、見識鄙陋,就難免不使自己的文字成為續貂的狗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