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
正文
話說劉姥姥兩隻手比著說道:“花兒落了結個大倭瓜。”眾人聽了哄堂大笑起來。於是吃過門杯,因又逗趣笑道:“實告訴說罷,我的手腳子粗笨,又喝了酒,仔細失手打了這瓷杯。有木頭的杯取個子來,我便失了手,掉了地下也無礙。”眾人聽了,又笑起來。鳳姐兒聽如此說,便忙笑道:“果真要木頭的,我就取了來。可有一句先說下:這木頭的可比不得瓷的,他都是一套,定要吃遍一套方使得。”劉姥姥聽了心下敁敠道:“我方才不過是趣話取笑兒,誰知他果真竟有。我時常在村莊鄉紳大家也赴過席,金杯銀杯倒都也見過,從來沒見有木頭杯之說。喔,是了,想必是小孩子們使的木碗兒,不過誆我多喝兩碗。別管他,橫豎這酒蜜水兒似的,多喝點子也無妨。”想畢,便說:“取來再商量。”鳳姐乃命豐兒:“到前面裡間屋,書架子上有十個竹根套杯取來。”豐兒聽了,答應才要去,鴛鴦笑道:“我知道你這十個杯還小。況且你才說是木頭的,這會子又拿了竹根子的來,倒不好看。不如把我們那裡的黃楊根整摳的十個大套杯拿來,灌他十下子。”鳳姐兒笑道:“更好了。”鴛鴦果命人取來。劉姥姥一看,又驚又喜:驚的是一連十個,挨次大小分下來,那大的足似個小盆子,第十個極小的還有手裡的杯子兩個大,喜的是雕鏤奇絕,一色山水樹木人物,並有草字以及圖印。因忙說道:“拿了那小的來就是了,怎么這樣多?”鳳姐兒笑道:“這個杯沒有喝一個的理。我們家因沒有這大量的,所以沒人敢使他。姥姥既要,好容易尋了出來,必定要挨次吃一遍才使得。”劉姥姥唬的忙道:“這個不敢。好姑奶奶,饒了我罷。”賈母,薛姨媽,王夫人知道他上了年紀的人,禁不起,忙笑道:“說是說,笑是笑,不可多吃了,只吃這頭一杯罷。”劉姥姥道:“阿彌陀佛!我還是小杯吃罷。把這大杯收著,我帶了家去慢慢的吃罷。”說的眾人又笑起來。鴛鴦無法,只得命人滿斟了一大杯,劉姥姥兩手捧著喝。賈母薛姨媽都道:“慢些,不要嗆了。”薛姨媽又命鳳姐兒布了菜。鳳姐笑道:“姥姥要吃什麼,說出名兒來,我搛了餵你。”劉姥姥道:“我知什麼名兒,樣樣都是好的。”賈母笑道:“你把茄鯗搛些餵他。”鳳姐兒聽說,依言搛些茄鯗送入劉姥姥口中,因笑道:“你們天天吃茄子,也嘗嘗我們的茄子弄的可口不可口。”劉姥姥笑道:“別哄我了,茄子跑出這個味兒來了,我們也不用種糧食,只種茄子了。”眾人笑道:“真是茄子,我們再不哄你。”劉姥姥詫異道:“真是茄子?我白吃了半日。姑奶奶再餵我些,這一口細嚼嚼。”鳳姐兒果又搛了些放入口內。劉姥姥細嚼了半日,笑道:“雖有一點茄子香,只是還不像是茄子。告訴我是個什麼法子弄的,我也弄著吃去。”鳳姐兒笑道:“這也不難。你把才下來的茄子把皮了,只要淨肉,切成碎釘子,用雞油炸了,再用雞脯子肉並香菌、新筍、蘑菇、五香腐乾、各色乾果子,俱切成釘子,用雞湯煨乾,將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裡封嚴,要吃時拿出來,用炒的雞瓜一拌就是。”劉姥姥聽了,搖頭吐舌說道:“我的佛祖!倒得十來只雞來配他,怪道這個味兒!”一面說笑,一面慢慢的吃完了酒,還只管細玩那杯。鳳姐笑道:“還是不足興,再吃一杯罷。”劉姥姥忙道:“了不得,那就醉死了。我因為愛這樣範,虧他怎么作了。”鴛鴦笑道:“酒吃完了,到底這杯子是什麼木的?”劉姥姥笑道:“怨不得姑娘不認得,你們在這金門繡戶的,如何認得木頭!我們成日家和樹林子作街坊,困了枕著他睡,乏了靠著他坐,荒年間餓了還吃他,眼睛裡天天見他,耳朵里天天聽他,口兒里天天講他,所以好歹真假,我是認得的。讓我認一認。”一面說,一面細細端詳了半日,道:“你們這樣人家斷沒有那賤東西,那容易得的木頭,你們也不收著了。我掂著這杯體重,斷乎不是楊木,這一定是黃松的。”眾人聽了,哄堂大笑起來。
只見一個婆子走來請問賈母,說:“姑娘們都到了藕香榭,請示下,就演罷還是再等一會子?”賈母忙笑道:“可是倒忘了他們,就叫他們演罷。”那個婆子答應去了。不一時,只聽得簫管悠揚,笙笛並發。正值風清氣爽之時,那樂聲穿林度水而來,自然使人神怡心曠。寶玉先禁不住,拿起壺來斟了一杯,一口飲盡。復又斟上,才要飲,只見王夫人也要飲,命人換暖酒,寶玉連忙將自己的杯捧了過來,送到王夫人口邊,王夫人便就他手內吃了兩口。一時暖酒來了,寶玉仍歸舊坐,王夫人提了暖壺下席來,眾人皆都出了席,薛姨媽也立起來,賈母忙命李,鳳二人接過壺來:“讓你姨媽坐了,大家才便。”王夫人見如此說,方將壺遞與鳳姐,自己歸坐。賈母笑道:“大家吃上兩杯,今日著實有趣。”說著擎杯讓薛姨媽,又向湘雲寶釵道:“你姐妹兩個也吃一杯。你妹妹雖不大會吃,也別饒他。”說著自己已幹了。湘雲,寶釵,黛玉也都幹了。當下劉姥姥聽見這般音樂,且又有了酒,越發喜的手舞足蹈起來。寶玉因下席過來向黛玉笑道:“你瞧劉姥姥的樣子。”黛玉笑道:“當日聖樂一奏,百獸率舞,如今才一牛耳。”眾姐妹都笑了。
須臾樂止,薛姨媽出席笑道:“大家的酒想也都有了,且出去散散再坐罷。”賈母也正要散散,於是大家出席,都隨著賈母遊玩。賈母因要帶著劉姥姥散悶,遂攜了劉姥姥至山前樹下盤桓了半晌,又說與他這是什麼樹,這是什麼石,這是什麼花。劉姥姥一一的領會,又向賈母道:“誰知城裡不但人尊貴,連雀兒也是尊貴的。偏這雀兒到了你們這裡,他也變俊了,也會說話了。”眾人不解,因問什麼雀兒變俊了,會講話。劉姥姥道:“那廊下金架子上站的綠毛紅嘴是鸚哥兒,我是認得的。那籠子裡黑老鴰子怎么又長出鳳頭來,也會說話呢。”眾人聽了都笑將起來。
一時只見丫鬟們來請用點心。賈母道:“吃了兩杯酒,倒也不餓。也罷,就拿了這裡來,大家隨便吃些罷。”丫鬟便去抬了兩張幾來,又端了兩個小捧盒。揭開看時,每個盒內兩樣:這盒內一樣是藕粉桂糖糕,一樣是松穰鵝油卷,那盒內一樣是一寸來大的小餃兒,……賈母因問什麼餡兒,婆子們忙回是螃蟹的。賈母聽了,皺眉說:“這油膩膩的,誰吃這個!”那一樣是奶油炸的各色小面果,也不喜歡。因讓薛姨媽吃,薛姨媽只揀了一塊糕,賈母揀了一個卷子,只嘗了一嘗,剩的半個遞與丫鬟了。劉姥姥因見那小面果子都玲瓏剔透,便揀了一朵牡丹花樣的笑道:“我們那裡最巧的姐兒們,也不能鉸出這么個紙的來。我又愛吃,又捨不得吃,包些家去給他們做花樣子去倒好。”眾人都笑了。賈母道:“家去我送你一罈子。你先趁熱吃這個罷。”別人不過揀各人愛吃的一兩點就罷了,劉姥姥原不曾吃過這些東西,且都作的小巧,不顯盤堆的,他和板兒每樣吃了些,就去了半盤子。剩的,鳳姐又命攢了兩盤並一個攢盤,與文官等吃去。忽見奶子抱了大姐兒來,大家哄他頑了一會。那大姐兒因抱著一個大柚子玩的,忽見板兒抱著一個佛手,便也要佛手。丫鬟哄他取去,大姐兒等不得,便哭了。眾人忙把柚子與了板兒,將板兒的佛手哄過來與他才罷。那板兒因頑了半日佛手,此刻又兩手抓著些果子吃,又忽見這柚子又香又圓,更覺好頑,且當球踢著玩去,也就不要佛手了。
當下賈母等吃過茶,又帶了劉姥姥至櫳翠庵來。妙玉忙接了進去。至院中見花木繁盛,賈母笑道:“到底是他們修行的人,沒事常常修理,比別處越發好看。”一面說,一面便往東禪堂來。妙玉笑往裡讓,賈母道:“我們才都吃了酒肉,你這裡頭有菩薩,沖了罪過。我們這裡坐坐,把你的好茶拿來,我們吃一杯就去了。”妙玉聽了,忙去烹了茶來。寶玉留神看他是怎么行事。只見妙玉親自捧了一個海棠花式雕漆填金雲龍獻壽的小茶盤,裡面放一個成窯五彩小蓋鍾,捧與賈母。賈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說:“知道。這是老君眉。”賈母接了,又問是什麼水。妙玉笑回“是舊年蠲的雨水。”賈母便吃了半盞,便笑著遞與劉姥姥說:“你嘗嘗這個茶。”劉姥姥便一口吃盡,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濃些更好了。”賈母眾人都笑起來。然後眾人都是一色官窯脫胎填白蓋碗。
那妙玉便把寶釵和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隨他出去,寶玉悄悄的隨後跟了來。只見妙玉讓他二人在耳房內,寶釵坐在榻上,黛玉便坐在妙玉的蒲團上。妙玉自向風爐上扇滾了水,另泡一壺茶。寶玉便走了進來,笑道:“偏你們吃梯己茶呢。”二人都笑道:“你又趕了來飺茶吃。這裡並沒你的。”妙玉剛要去取杯,只見道婆收了上面的茶盞來。妙玉忙命:“將那成窯的茶杯別收了,擱在外頭去罷。”寶玉會意,知為劉姥姥吃了,他嫌髒不要了。又見妙玉另拿出兩隻杯來。一個旁邊有一耳,杯上鐫著“<分瓜>瓟斝”三個隸字,後有一行小真字是“晉王愷珍玩”,又有“宋元豐五年四月眉山蘇軾見於秘府”一行小字。妙玉便斟了一斝,遞與寶釵。那一隻形似缽而小,也有三個垂珠篆字,鐫著“點犀{喬皿}”。妙玉斟了一{喬皿}與黛玉。仍將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隻綠玉斗來斟與寶玉。寶玉笑道:“常言‘世法平等’,他兩個就用那樣古玩奇珍,我就是個俗器了。”妙玉道:“這是俗器?不是我說狂話,只怕你家裡未必找的出這么一個俗器來呢。”寶玉笑道:“俗說‘隨鄉入鄉’,到了你這裡,自然把那金玉珠寶一概貶為俗器了。”妙玉聽如此說,十分歡喜,遂又尋出一隻九曲十環一百二十節蟠虬整雕竹根的一個大{台皿}出來,笑道:“就剩了這一個,你可吃的了這一海?”寶玉喜的忙道:“吃的了。”妙玉笑道:“你雖吃的了,也沒這些茶糟踏。豈不聞‘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牛飲騾了’。你吃這一海便成什麼?”說的寶釵,黛玉,寶玉都笑了。妙玉執壺,只向海內斟了約有一杯。寶玉細細吃了,果覺輕浮無比,賞讚不絕。妙玉正色道:“你這遭吃的茶是托他兩個福,獨你來了,我是不給你吃的。”寶玉笑道:“我深知道的,我也不領你的情,只謝他二人便是了。”妙玉聽了,方說:“這話明白。”黛玉因問:“這也是舊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這么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著,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臉青的花瓮一瓮,總捨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了。我只吃過一回,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嘗不出來?隔年蠲的雨水那有這樣輕浮,如何吃得。”黛玉知他天性怪僻,不好多話,亦不好多坐,吃完茶,便約著寶釵走了出來。
寶玉和妙玉陪笑道:“那茶杯雖然髒了,白撂了豈不可惜?依我說,不如就給那貧婆子罷,他賣了也可以度日。你道可使得?”妙玉聽了,想了一想,點頭說道:“這也罷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沒吃過的,若我使過,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給他。你要給他,我也不管你,只交給你,快拿了去罷。”寶玉笑道:“自然如此,你那裡和他說話授受去,越發連你也髒了。只交與我就是了。”妙玉便命人拿來遞與寶玉。寶玉接了,又道:“等我們出去了,我叫幾個小么兒來河裡打幾桶水來洗地如何?”妙玉笑道:“這更好了,只是你囑咐他們,抬了水只擱在山門外頭牆根下,別進門來。”寶玉道:“這是自然的。”說著,便袖著那杯,遞與賈母房中小丫頭拿著,說:“明日劉姥姥家去,給他帶去罷。”交代明白,賈母已經出來要回去。妙玉亦不甚留,送出山門,回身便將門閉了。不在話下。
且說賈母因覺身上乏倦,便命王夫人和迎春姊妹陪了薛姨媽去吃酒,自己便往稻香村來歇息。鳳姐忙命人將小竹椅抬來,賈母坐上,兩個婆子抬起,鳳姐李紈和眾丫鬟婆子圍隨去了,不在話下。這裡薛姨媽也就辭出。王夫人打發文官等出去,將攢盒散與眾丫鬟們吃去,自己便也乘空歇著,隨便歪在方才賈母坐的榻上,命一個小丫頭放下帘子來,又命他捶著腿,吩咐他:“老太太那裡有信,你就叫我。”說著也歪著睡著了。
寶玉湘雲等看著丫鬟們將攢盒擱在山石上,也有坐在山石上的,也有坐在草地下的,也有靠著樹的,也有傍著水的,倒也十分熱鬧。一時又見鴛鴦來了,要帶著劉姥姥各處去逛,眾人也都趕著取笑。一時來至“省親別墅”的牌坊底下,劉姥姥道:“噯呀!這裡還有個大廟呢。”說著,便爬下磕頭。眾人笑彎了腰。劉姥姥道:“笑什麼?這牌樓上字我都認得。我們那裡這樣的廟宇最多,都是這樣的牌坊,那字就是廟的名字。”眾人笑道:“你認得這是什麼廟?”劉姥姥便抬頭指那字道:“這不是‘玉皇寶殿’四字?”眾人笑的拍手打腳,還要拿他取笑。劉姥姥覺得腹內一陣亂響,忙的拉著一個小丫頭,要了兩張紙就解衣。眾人又是笑,又忙喝他“這裡使不得!”忙命一個婆子帶了東北上去了。那婆子指與地方,便樂得走開去歇息。
那劉姥姥因喝了些酒,他脾氣不與黃酒相宜,且吃了許多油膩飲食,發渴多喝了幾碗茶,不免通瀉起來,蹲了半日方完。及出廁來,酒被風禁,且年邁之人,蹲了半天,忽一起身,只覺得眼花頭眩,辨不出路徑。四顧一望,皆是樹木山石樓台房舍,卻不知那一處是往那裡去的了,只得認著一條石子路慢慢的走來。及至到了房舍跟前,又找不著門,再找了半日,忽見一帶竹籬,劉姥姥心中自忖道:“這裡也有扁豆架子。”一面想,一面順著花障走了來,得了一個月洞門進去。只見迎面忽有一帶水池,只有七八尺寬,石頭砌岸,裡面碧瀏清水流往那邊去了,上面有一塊白石橫架在上面。劉姥姥便度石過去,順著石子甬路走去,轉了兩個彎子,只見有一房門。於是進了房門,只見迎面一個女孩兒,滿面含笑迎了出來。劉姥姥忙笑道:“姑娘們把我丟下來了,要我碰頭碰到這裡來。”說了,只覺那女孩兒不答。劉姥姥便趕來拉他的手,“咕咚”一聲,便撞到板壁上,把頭碰的生疼。細瞧了一瞧,原來是一幅畫兒。劉姥姥自忖道:“原來畫兒有這樣活凸出來的。”一面想,一面看,一面又用手摸去,卻是一色平的,點頭嘆了兩聲。一轉身方得了一個小門,門上掛著蔥綠撒花軟簾。劉姥姥掀簾進去,抬頭一看,只見四面牆壁玲瓏剔透,琴劍瓶爐皆貼在牆上,錦籠紗罩,金彩珠光,連地下踩的磚,皆是碧綠鑿花,竟越發把眼花了,找門出去,那裡有門?左一架書,右一架屏。剛從屏後得了一門轉去,只見他親家母也從外面迎了進來。劉姥姥詫異,忙問道:“你想是見我這幾日沒家去,虧你找我來。那一位姑娘帶你進來的?”他親家只是笑,不還言。劉姥姥笑道:“你好沒見世面,見這園裡的花好,你就沒死活戴了一頭。”他親家也不答。便心下忽然想起:“常聽大富貴人家有一種穿衣鏡,這別是我在鏡子裡頭呢罷。”說畢伸手一摸,再細一看,可不是,四面雕空紫檀板壁將鏡子嵌在中間。因說:“這已經攔住,如何走出去呢?”一面說,一面只管用手摸。這鏡子原是西洋機括,可以開合。不意劉姥姥亂摸之間,其力巧合,便撞開訊息,掩過鏡子,露出門來。劉姥姥又驚又喜,邁步出來,忽見有一副最精緻的床帳。他此時又帶了七八分醉,又走乏了,便一屁股坐在床上,只說歇歇,不承望身不由己,前仰後合的,朦朧著兩眼,一歪身就睡熟在床上。
且說眾人等他不見,板兒見沒了他姥姥,急的哭了。眾人都笑道:“別是掉在茅廁里了?快叫人去瞧瞧。”因命兩個婆子去找,回來說沒有。眾人各處搜尋不見。襲人敠其道路:“是他醉了迷了路,順著這一條路往我們後院子裡去了。若進了花障子到後房門進去,雖然碰頭,還有小丫頭們知道,若不進花障子再往西南上去,若繞出去還好,若繞不出去,可夠他繞回子好的。我且瞧瞧去。”一面想,一面回來,進了怡紅院便叫人,誰知那幾個房子裡小丫頭已偷空頑去了。
襲人一直進了房門,轉過集錦槅子,就聽的鼾齁如雷。忙進來,只聞見酒屁臭氣,滿屋一瞧,只見劉姥姥紥手舞腳的仰臥在床上。襲人這一驚不小,慌忙趕上來將他沒死活的推醒。那劉姥姥驚醒,睜眼見了襲人,連忙爬起來道:“姑娘,我失錯了!並沒弄髒了床帳。”一面說一面用手去撣。襲人恐驚動了人,被寶玉知道了,只向他搖手,不叫他說話。忙將鼎內貯了三四把百合香,仍用罩子罩上。些須收拾收拾,所喜不曾嘔吐,忙悄悄的笑道:“不相干,有我呢。你隨我出來。”劉姥姥跟了襲人,出至小丫頭們房中,命他坐了,向他說道:“你就說醉倒在山子石上打了個盹兒。”劉姥姥答應知道。又與他兩碗茶吃,方覺酒醒了,因問道:“這是那個小姐的繡房,這樣精緻?我就像到了天宮裡的一樣。”襲人微微笑道:“這個么,是寶二爺的臥室。”那劉姥姥嚇的不敢作聲。襲人帶他從前面出去,見了眾人,只說他在草地下睡著了,帶了他來的。眾人都不理會,也就罷了。
一時賈母醒了,就在稻香村擺晚飯。賈母因覺懶懶的,也不吃飯,便坐了竹椅小敞轎,回至房中歇息,命鳳姐兒等去吃飯。他姊妹方復進園來。要知端的──
賞析
妙玉,氣質美如蘭的,才華馥比仙的,獨一無二的女郎,《紅樓夢》中最神聖的,最光輝燦爛的仙姝,你,總算出場了!你,真的是姍姍來遲了!你的出場,使《紅樓夢》更加迷人了,使我這個紅樓夢迷更加著迷了。(對妙玉評價這么高?看來你崇拜這位尼姑!為什麼呢?)
妙玉,你對賈府的最高領導史太君,如此冷淡,如此傲慢,而對賈寶玉卻如此鍾情。你真的是…(是什麼?是有點像我了,是嗎?)有人評你“天子不朝,諸侯不友,壁立萬仞”,你真的是一位具有錚錚傲骨的知識人士。你因太過於孤芳自賞,致為世俗所不容;而對於你所鍾情的人,你卻甘願為他效勞。你見不得像劉老老這樣沒有骨氣的窮人,在貴族面前低聲下氣,甘願為人取樂。你的才,你的貌,你的靈,你的高潔,你的孤傲,你渾身是詩,你是雪,你是雪地紅梅,你是矛盾,你是誰啊?···(很有氣勢!)(聽春雨評:看得出你對妙玉如此的情有獨鍾。任憑她,“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我也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清高、我行我素!難怪世難容。對於愛,寶釵她可巧取,黛玉她可流露;輪到妙玉的卻只有煎熬……。有感: 風姿玉態下天河,心高神傲有幾多?苦嘆人間情難訴,紅塵未了奈若何!)
賈寶玉品茶櫳翠庵:標題妙啊!茶,是什麼?茶,是愛情的象徵。第25回鳳姐對林黛玉說:“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么還不給我們家做媳婦?”一語點出了茶與愛情婚姻的關係。古語有“風流茶說合,酒是色媒人”之說。蘇東坡有詩:“天下佳茗即佳人”。宋代女詞人李清照與夫君趙明誠經常用茶來交流夫妻愛情。茶樹具有“有子移則不生”的特點,象徵幸福美滿的愛情忠貞不二。日本電影《秋刀魚的味道》中,把茶的滋味與愛的滋味相聯繫,女主人公的體香,恰似一杯淡淡的綠茶之香,會溫暖、柔和地充溢著戀人的身心。(為了證明茶是愛情的象徵,又旁徵博引了。)
這回中的“茶”,就是妙玉與寶玉之間愛情交流的象徵。妙玉奉茶,既向寶玉奉送愛情。妙玉用自己的茶杯斟茶給寶玉吃,把自己的情味傳遞給對方;寶玉細細來品妙玉給他的茶味,即愛情之味。“品”字真妙啊!我們民族的漢字造型,真是妙不可言;用漢字來寫文章的人用心更妙。三口為品,寶玉品茶,就是在領略妙玉所賜的靈之愛。筆者有“蝶戀花”詞詠妙玉奉茶一事:
心裡裝著人一個,佛院人間相隔萬千河。密密愛意心底鎖,口裡只念阿彌陀。
佛堂今日笑燈火,貴人臨門喜事從天墮。天賜良機莫放過,奉茶巧消相如渴。
相如,即漢朝司馬相如,他渴愛卓文君已久矣。紅樓夢!這樣的神奇文章,真是百讀不厭的啊!
劉老老醉臥怡紅園,有深意。怡紅園不僅是寶玉的住地,更是皇帝娘娘省親的聖地之一;怡紅園三字是元妃所賜。這樣的聖地竟讓一村嫗醉臥,連連放屁,聖地不聖矣。更有甚者,在最神聖的省親別墅牌坊下面,劉老老這個下等女人,竟然要脫下褲子解大便。這使人想起了英國詩人拜倫在某英國第一權威人物的墓碑上的詩:“行人,在此脫褲小便吧!”對專制王權的蔑視,中外藝術家的態度相同。
回評
竹根杯,引出黃楊杯,文情曲折。
若無黃楊大套杯,劉老老何至醉臥寶玉床?若非劉老老腹瀉,何由走入怡紅院?一路敘來,有情有景。 竹根、黃松、楊木,俱是陪襯黃楊杯,卻先後錯綜寫出,無一筆重複。寶玉等聽曲、飲酒,是劉老老醉後餘波。劉老老極村俗,妙玉極僻潔,兩兩相形,覺村俗卻在人情之內,僻潔反在人情之外。寧為老老,毋為妙玉。妙玉拉寶釵、黛玉衣襟,心中非無寶玉,只是不好拉耳!若心中無寶玉,因何劉老老吃的茶杯,便嫌醃躦不要,自己常吃的綠玉斗,便斟茶與寶玉,又尋出竹根大海來,且肯將成窯茶杯給與寶玉,聽他轉給劉老老?是作者皮裡陽秋,不可不知。
妙玉向寶玉說"你獨來我不肯給你吃",是假撇清語,轉覺欲蓋彌彰。
妙玉出家人,何以有許多古玩、茶器?五年前又在玄墓住,形跡殊屬可疑。
劉老老誤入怡紅院一段文章,有疑神疑鬼之筆,又照應鳳姐代插滿頭花,想見席中醉態,真可發笑。
大姐來園中,引出後文送祟取名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