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
蘆雪廣爭聯即景詩 暖香塢雅制春燈謎
正文
話說薛寶釵道:“到底分個次序,讓我寫出來。”說著,便令眾人拈鬮為序。起首恰是李氏,然後按次各各開出。鳳姐兒說道:“既是這樣說,我也說一句在上頭。”眾人都笑說道:“更妙了!”寶釵便將稻香老農之上補了一個“鳳”字,李紈又將題目講與他聽。鳳姐兒想了半日,笑道:“你們別笑話我。我只有一句粗話,下剩的我就不知道了。”眾人都笑道:“越是粗話越好,你說了只管幹正事去罷。”鳳姐兒笑道::“我想下雪必刮北風。昨夜聽見了一夜的北風,我有了一句,就是‘一夜北風緊’,可使得?”眾人聽了,都相視笑道:“這句雖粗,不見底下的,這正是會作詩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了多少地步與後人。就是這句為首,稻香老農快寫上續下去。”鳳姐和李嬸平兒又吃了兩杯酒,自去了。這裡李紈便寫了:
一夜北風緊,自己聯道:
開門雪尚飄。入泥憐潔白,香菱道:
匝地惜瓊瑤。有意榮枯草,探春道:
無心飾萎苕。價高村釀熟,李綺道:
年稔府粱饒。葭動灰飛管,李紋道:
陽回斗轉杓。寒山已失翠,岫煙道:
凍浦不聞潮。易掛疏枝柳,湘雲道:
難堆破葉蕉。麝煤融寶鼎,寶琴道:
綺袖籠金貂。光奪窗前鏡,黛玉道:
香粘壁上椒。斜風仍故故,寶玉道:
清夢轉聊聊。何處梅花笛?寶釵道:
誰家碧玉簫?鰲愁坤軸陷,李紈笑道:“我替你們看熱酒去罷。”寶釵命寶琴續聯,只見湘雲站起來道:
龍斗陣雲銷。野岸回孤棹,寶琴也站起道:
吟鞭指灞橋。賜裘憐撫戍,湘雲那裡肯讓人,且別人也不如他敏捷,都看他揚眉挺身的說道:
加絮念征徭。坳垤審夷險,寶釵連聲贊好,也便聯道:
枝柯怕動搖。皚皚輕趁步,黛玉忙聯道:
翦翦舞隨腰。煮芋成新賞,一面說,一面推寶玉,命他聯。寶玉正看寶釵、寶琴、黛玉三人共戰湘雲,十分有趣,那裡還顧得聯詩,今見黛玉推他,方聯道:
撒鹽是舊謠。葦蓑猶泊釣,湘雲笑道:“你快下去,你不中用,倒耽擱了我。”一面只聽寶琴聯道:
林斧不聞樵。伏像千峰凸,湘雲忙聯道:
盤蛇一徑遙。花緣經冷聚,寶釵與眾人又忙贊好。探春又聯道:
色豈畏霜凋。深院驚寒雀,湘雲正渴了,忙忙的吃茶,已被岫煙道:
空山泣老鴞。階墀隨上下,湘雲忙丟了茶杯,忙聯道:
池水任浮漂。照耀臨清曉,黛玉聯道:
瑞釋九重焦。僵臥誰相問,寶琴也忙笑聯道:
狂遊客喜招。天機斷縞帶,湘雲又忙道:
海市失鮫綃。林黛玉不容他出,接著便道:
寂寞對台榭,湘雲忙聯道:
清貧懷簞瓢。寶琴也不容情,也忙道:
烹茶冰漸沸,湘雲見這般,自為得趣,又是笑,又忙聯道:
煮酒葉難燒。黛玉也笑道:
沒帚山僧掃,寶琴也笑道:
埋琴稚子挑。湘雲笑的彎了腰,忙念了一句,眾人問“到底說的什麼?”湘雲喊道:
石樓閒睡鶴,黛玉笑的握著胸口,高聲嚷道:
錦罽暖親貓。寶琴也忙笑道:
月窟翻銀浪,湘雲忙聯道:
霞城隱赤標。黛玉忙笑道:
沁梅香可嚼,寶釵笑稱好,也忙聯道:
淋竹醉堪調。寶琴也忙道:
或濕鴛鴦帶,湘雲忙聯道:
時凝翡翠翹。黛玉又忙道:
無風仍脈脈,寶琴又忙笑聯道:
不雨亦瀟瀟。湘雲伏著已笑軟了。眾人看他三人對搶,也都不顧作詩,看著也只是笑。黛玉還推他往下聯,又道:“你也有才盡之時。我聽聽還有什麼舌根嚼了!”湘雲只伏在寶釵懷裡,笑個不住。寶釵推他起來道:“你有本事,把‘二蕭’的韻全用完了,我才伏你。”湘雲起身笑道:“我也不是作詩,竟是搶命呢。”眾人笑道:“倒是你說罷。”探春早已料定沒有自己聯的了,便早寫出來,因說:“還沒收住呢。”李紈聽了,接過來便聯了一句道:
欲志今朝樂,李綺收了一句道:
憑詩祝舜堯。李紈道:“夠了,夠了。雖沒作完了韻,賸的字若生扭用了,倒不好了。”說著,大家來細細評論一回,獨湘雲的多,都笑道:“這都是那塊鹿肉的功勞。”
李紈笑道:“逐句評去都還一氣,只是寶玉又落了第了。”寶玉笑道:“我原不會聯句,只好擔待我罷。”李紈笑道:“也沒有社社擔待你的。又說韻險了,又整誤了,又不會聯句了,今日必罰你。我才看見櫳翠庵的紅梅有趣,我要折一枝來插瓶。可厭妙玉為人,我不理他。如今罰你去取一枝來。”眾人都道這罰的又雅又有趣。寶玉也樂為,答應著就要走。湘雲黛玉一齊說道:“外頭冷得很,你且吃杯熱酒再去。”湘雲早執起壺來,黛玉遞了一個大杯,滿斟了一杯。湘雲笑道:“你吃了我們的酒,你要取不來,加倍罰你。”寶玉忙吃了一杯,冒雪而去。李紈命人好好跟著。黛玉忙攔說:“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李紈點頭說:“是。”一面命丫鬟將一個美女聳肩瓶拿來,貯了水準備插梅,因又笑道:“回來該詠紅梅了。”湘雲忙道:“我先作一首。”寶釵忙道:“今日斷乎不容你再作了。你都搶了去,別人都閒著,也沒趣。回來還罰寶玉,他說不會聯句,如今就叫他自己作去。”黛玉笑道:“這話很是。我還有個主意,方才聯句不夠,莫若揀著聯的少的人作紅梅。”寶釵笑道:“這話是極。方才邢李三位屈才,且又是客。琴兒和顰兒雲兒三個人也搶了許多,我們一概都別作,只讓他三個作才是。”李紈因說:“綺兒也不大會作,還是讓琴妹妹作罷。”寶釵只得依允,又道:“就用‘紅梅花’三個字作韻,每人一首七律。邢大妹妹作‘紅’字,你們李大妹妹作‘梅’字,琴兒作‘花’字。”李紈道:“饒過寶玉去,我不服。”湘雲忙道:“有個好題目命他作。”眾人問何題目?湘雲道:“命他就作‘訪妙玉乞紅梅’,豈不有趣?”眾人聽了,都說有趣。
一語未了,只見寶玉笑嵸嵸<虔力>了一枝紅梅進來,眾丫鬟忙已接過,插入瓶內。眾人都笑稱謝。寶玉笑道:“你們如今賞罷,也不知費了我多少精神呢。”說著,探春早又遞過一鍾暖酒來,眾丫鬟走上來接了蓑笠撣雪。各人房中丫鬟都添送衣服來,襲人也遣人送了半舊的狐腋褂來。李紈命人將那蒸的大芋頭盛了一盤,又將朱橘、黃橙、橄欖等盛了兩盤,命人帶與襲人去。湘雲且告訴寶玉方才的詩題,又催寶玉快作。寶玉道:“姐姐妹妹們,讓我自己用韻罷,別限韻了。”眾人都說:“隨你作去罷。”
一面說一面大家看梅花。原來這枝梅花只有二尺來高,旁有一橫枝縱橫而出,約有五六尺長,其間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筆,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蘭蕙,各各稱賞。誰知邢岫煙、李紋、薛寶琴三人都已吟成,各自寫了出來。眾人便依“紅梅花”三字之序看去,寫道是:
詠紅梅花得“紅”字 邢岫煙
桃未芳菲杏未紅,沖寒先已笑東風。
魂飛庾嶺春難辨,霞隔羅浮夢未通。
綠萼添妝融寶炬,縞仙扶醉跨殘虹。
看來豈是尋常色,濃淡由他冰雪中。
詠紅梅花得“梅”字 李紋
白梅懶賦賦紅梅,逞艷先迎醉眼開。
凍臉有痕皆是血,醉心無恨亦成灰。
誤吞丹藥移真骨,偷下瑤池脫舊胎。
江北江南春燦爛,寄言蜂蝶漫疑猜。
詠紅梅花得“花”字 薛寶琴
疏是枝條艷是花,春妝兒女競奢華。
閒庭曲檻無餘雪,流水空山有落霞。
幽夢冷隨紅袖笛,遊仙香泛絳河槎。
前身定是瑤台種,無復相疑色相差。
眾人看了,都笑稱賞了一番,又指末一首說更好。寶玉見寶琴年紀最小,才又敏捷,深為奇異。黛玉湘雲二人斟了一小杯酒,齊賀寶琴。寶釵笑道:“三首各有各好。你們兩個天天捉弄厭了我,如今捉弄他來了。”李紈又問寶玉:“你可有了?”寶玉忙道:“我倒有了,才一看見那三首,又嚇忘了,等我再想。”湘雲聽了,便拿了一支銅火箸擊著手爐,笑道:“我擊鼓了,若鼓絕不成,又要罰的。”寶玉笑道:“我已有了。”黛玉提起筆來,說道:“你念,我寫。”湘雲便擊了一下笑道:“一鼓絕。”寶玉笑道:“有了,你寫吧。”眾人聽他念道,“酒未開樽句未裁”,黛玉寫了,搖頭笑道:“起的平平。”湘雲又道:“快著!”寶玉笑道:“尋春問臘到蓬萊。”黛玉、湘雲都點頭笑道:“有些意思了。”寶玉又道:“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嫦娥檻外梅。”黛玉寫了,又搖頭道:“湊巧而已。”湘雲忙催二鼓,寶玉又笑道:“入世冷挑紅雪去,離塵香割紫雲來。槎枒誰惜詩肩瘦,衣上猶沾佛院苔。”黛玉寫畢,湘雲大家才評論時,只見幾個小丫鬟跑進來道:“老太太來了。”眾人忙迎出來。大家又笑道:“怎么這等高興!”說著,遠遠見賈母圍了大斗篷,帶著灰鼠暖兜,坐著小竹轎,打著青綢油傘,鴛鴦琥珀等五六個丫鬟,每個人都是打著傘,擁轎而來。李紈等忙往上迎,賈母命人止住說:“只在那裡就是了。”來至跟前,賈母笑道:“我瞞著你太太和鳳丫頭來了。大雪地下坐著這個無妨,沒的叫他們來踩雪。”眾人忙一面上前接斗篷,攙扶著,一面答應著。賈母來至室中,先笑道:“好俊梅花!你們也會樂,我來著了。”說著,李紈早命拿了一個大狼皮褥來鋪在當中。賈母坐了,因笑道:“你們只管頑笑吃喝。我因為天短了,不敢睡中覺,抹了一回牌想起你們來了,我也來湊個趣兒。”李紈早又捧過手爐來,探春另拿了一副杯箸來,親自斟了暖酒,奉與賈母。賈母便飲了一口,問那個盤子裡是什麼東西。眾人忙捧了過來,回說是糟鵪鶉。賈母道:“這倒罷了,撕一兩點腿子來。”李紈忙答應了,要水洗手,親自來撕。賈母又道:“你們仍舊坐下說笑我聽。”又命李紈:“你也坐下,就如同我沒來的一樣才好,不然我就去了。”眾人聽了,方依次坐下,這李紈便挪到盡下邊。賈母因問作何事了,眾人便說作詩。賈母道:“有作詩的,不如作些燈謎,大家正月里好頑的。”眾人答應了。說笑了一回,賈母便說:“這裡潮濕,你們別久坐,仔細受了潮濕。”因說:“你四妹妹那裡暖和,我們到那裡瞧瞧他的畫兒,趕年可有了。”眾人笑道:“那裡能年下就有了?只怕明年端陽有了。”賈母道:“這還了得!他竟比蓋這園子還費工夫了。”
說著,仍坐了竹轎,大家圍隨,過了藕香榭,穿入一條夾道,東西兩邊皆有過街門,門樓上里外皆嵌著石頭匾,如今進的是西門,向外的匾上鑿著“穿雲”二字,向里的鑿著“度月”兩字。來至當中,進了向南的正門,賈母下了轎,惜春已接了出來。從裡邊遊廊過去,便是惜春臥房,門斗上有“暖香塢”三個字。早有幾個人打起猩紅氈簾,已覺溫香拂臉。大家進入房中,賈母並不歸坐,只問畫在那裡。惜春因笑問:“天氣寒冷了,膠性皆凝澀不潤,畫了恐不好看,故此收起來。”賈母笑道:“我年下就要的。你別拖懶兒,快拿出來給我快畫。”一語未了,忽見鳳姐兒披著紫羯褂,笑嵸嵸的來了,口內說道:“老祖宗今兒也不告訴人,私自就來了,要我好找。”賈母見他來了,心中自是喜悅,便道:“我怕你們冷著了,所以不許人告訴你們去。你真是個鬼靈精兒,到底找了我來。以理,孝敬也不在這上頭。”鳳姐兒笑道:“我那裡是孝敬的心找了來?我因為到了老祖宗那裡,鴉沒雀靜的,問小丫頭子們,他又不肯說,叫我找到園裡來。我正疑惑,忽然來了兩三個姑子,我心才明白。我想姑子必是來送年疏,或要年例香例銀子,老祖宗年下的事也多,一定是躲債來了。我趕忙問了那姑子,果然不錯。我連忙把年例給了他們去了。如今來回老祖宗,債主已去,不用躲著了。已預備下希嫩的野雞,請用晚飯去,再遲一回就老了。”他一行說,眾人一行笑。
鳳姐兒也不等賈母說話,便命人抬過轎子來。賈母笑著,攙了鳳姐的手,仍舊上轎,帶著眾人,說笑出了夾道東門。一看四面粉妝銀砌,忽見寶琴披著鳧靨裘站在山坡上遙等,身後一個丫鬟抱著一瓶紅梅。眾人都笑道:“少了兩個人,他卻在這裡等著,也弄梅花去了。”賈母喜的忙笑道:“你們瞧,這山坡上配上他的這個人品,又是這件衣裳,後頭又是這梅花,像個什麼?”眾人都笑道:“就像老太太屋裡掛的仇十洲畫的《雙艷圖》。”賈母搖頭笑道:“那畫的那裡有這件衣裳?人也不能這樣好!”一語未了,只見寶琴背後轉出一個披大紅猩氈的人來。賈母道:“那又是那個女孩兒?”眾人笑道:“我們都在這裡,那是寶玉。”賈母笑道:“我的眼越發花了。”說話之間,來至跟前,可不是寶玉和寶琴。寶玉笑向寶釵黛玉等道:“我才又到了櫳翠庵。妙玉每人送你們一枝梅花,我已經打發人送去了。”眾人都笑說:“多謝你費心。”
說話之間,已出了園門,來至賈母房中。吃畢飯大家又說笑了一回。忽見薛姨媽也來了,說:“好大雪,一日也沒過來望候老太太。今日老太太倒不高興?正該賞雪才是。”賈母笑道:“何曾不高興!我找了他們姊妹們去頑了一會子。”薛姨媽笑道:“昨日晚上,我原想著今日要和我們姨太太借一日園子,擺兩桌粗酒,請老太太賞雪的,又見老太太安息的早。我聞得女兒說,老太太心下不大爽,因此今日也沒敢驚動。早知如此,我正該請。”賈母笑道:“這才是十月裡頭場雪,往後下雪的日子多呢,再破費不遲。”薛姨媽笑道:“果然如此,算我的孝心虔了。”鳳姐兒笑道:“姨媽仔細忘了,如今先稱五十兩銀子來,交給我收著,一下雪,我就預備下酒,姨媽也不用操心,也不得忘了。”賈母笑道:“既這么說,姨太太給他五十兩銀子收著,我和他每人分二十五兩,到下雪的日子,我裝心裡不快,混過去了,姨太太更不用操心,我和鳳丫頭倒得了實惠。”鳳姐將手一拍,笑道:“妙極了,這和我的主意一樣。”眾人都笑了。賈母笑道:“呸!沒臉的,就順著竿子爬上來了!你不該說姨太太是客,在咱們家受屈,我們該請姨太太才是,那裡有破費姨太太的理!不這樣說呢,還有臉先要五十兩銀子,真不害臊!”鳳姐兒笑道:“我們老祖宗最是有眼色的,試一試,姨媽若松呢,拿出五十兩來,就和我分。這會子估量著不中用了,翻過來拿我作法子,說出這些大方話來。如今我也不和姨媽要銀子,竟替姨媽出銀子治了酒,請老祖宗吃了,我另外再封五十兩銀子孝敬老祖宗,算是罰我個包攬閒事。這可好不好?”話未說完,眾人已笑倒在炕上。
賈母因又說及寶琴雪下折梅比畫兒上還好,因又細問他的年庚八字並家內景況。薛姨媽度其意思,大約是要與寶玉求配。薛姨媽心中固也遂意,只是已許過梅家了,因賈母尚未明說,自己也不好擬定,遂半吐半露告訴賈母道:“可惜這孩子沒福,前年他父親就沒了。他從小兒見的世面倒多,跟他父母四山五嶽都走遍了。他父親是好樂的,各處因有買賣,帶著家眷,這一省逛一年,明年又往那一省逛半年,所以天下十停走了有五六停了。那年在這裡,把他許了梅翰林的兒子,偏第二年他父親就辭世了,他母親又是痰症。”鳳姐也不等說完,便嗐聲跺腳的說:“偏不巧,我正要作個媒呢,又已經許了人家。”賈母笑道:“你要給誰說媒?”鳳姐兒說道:“老祖宗別管,我心裡看準了他們兩個是一對。如今已許了人,說也無益,不如不說罷了。”賈母也知鳳姐兒之意,聽見已有了人家,也就不提了。大家又閒話了一會方散。一宿無話。
次日雪晴。飯後,賈母又親囑惜春:“不管冷暖,你只畫去,趕到年下,十分不能便罷了。第一要緊把昨日琴兒和丫頭梅花,照模照樣,一筆別錯,快快添上。”惜春聽了雖是為難,只得應了。一時眾人都來看他如何畫,惜春只是出神。李紈因笑向眾人道:“讓他自己想去,咱們且說話兒。昨兒老太太只叫作燈謎,回家和綺兒紋兒睡不著,我就編了兩個‘四書’的。他兩個每人也編了兩個。”眾人聽了,都笑道:“這倒該作的。先說了,我們猜猜。”李紈笑道:“‘觀音未有世家傳’,打‘四書’一句。”湘雲接著就說“在止於至善。”寶釵笑道:“你也想一想‘世家傳’三個字的意思再猜。”李紈笑道:“再想。”黛玉笑道:“喔,是了。是‘雖善無征’。”眾人都笑道:“這句是了。”李紈又道:“一池青草青何名。”湘雲忙道:“這一定是‘蒲蘆也’。再不是不成?”李紈笑道:“這難為你猜。紋兒的是‘水向石邊流出冷’,打一古人名。”探春笑問道:“可是山濤?”李紋笑道:“是。”李紈又道:“綺兒的是個‘螢’字,打一個字。”眾人猜了半日,寶琴笑道:“這個意思卻深,不知可是花草的‘花’字?”李綺笑道:“恰是了。”眾人道:“螢與花何乾?”黛玉笑道:“妙得很!螢可不是草化的?”眾人會意,都笑了說“好!”寶釵道:“這些雖好,不合老太太的意思,不如作些淺近的物兒,大家雅俗共賞才好。”眾人都道:“也要作些淺近的俗物才是。”湘雲笑道:“我編了一枝《點絳唇》,恰是俗物,你們猜猜。”說著便念道:“溪壑分離,紅塵遊戲,真何趣?名利猶虛,後事終難繼。”眾人不解,想了半日,也有猜是和尚的,也有猜是道士的,也有猜是偶戲人的。寶玉笑了半日,道:“都不是,我猜著了,一定是耍的猴兒。”湘雲笑道:“正是這個了。”眾人道:“前頭都好,末後一句怎么解?”湘雲道:“那一個耍的猴子不是剁了尾巴去的?”眾人聽了,都笑起來,說:“他編個謎兒也是刁鑽古怪的。”李紈道:“昨日姨媽說,琴妹妹見的世面多,走的道路也多,你正該編謎兒,正用著了。你的詩且又好,何不編幾個我們猜一猜?”寶琴聽了,點頭含笑,自去尋思。寶釵也有了一個,念道:
鏤檀鍥梓一層層,豈系良工堆砌成?
雖是半天風雨過,何曾聞得梵鈴聲!
打一物。眾人猜時,寶玉也有了一個,念道:
天上人間兩渺茫,琅玕節過謹隄。
鸞音鶴信須凝睇,好把唏噓答上蒼。
黛玉也有了一個,念道是:
騄駬何勞縛紫繩?馳城逐塹勢猙獰。
主人指示風雷動,鰲背三山獨立名。
探春也有了一個,方慾念時,寶琴走過來笑道:“我從小兒所走的地方的古蹟不少。我今揀了十個地方的古蹟,作了十首懷古的詩。詩雖粗鄙,卻懷往事,又暗隱俗物十件,姐姐們請猜一猜。”眾人聽了,都說:“這倒巧,何不寫出來大家一看?”要知端的——
賞析
即景聯詩,雅制燈謎,都是極寫眾女之詩才,亦是雪地紅梅之意。即景聯詩,個個女子都是絕色詩人,出口成章,這是不可能的。書香門第中有聰才,也只是少數,多數亦凡人也。柏拉圖有言,貴族是用金子造成的。賈寶玉有言,山川日月之精華,只鍾於女兒。曹雪芹偏愛貴族,崇拜女人,於此見矣。
這回最可貴的是寶玉折紅梅的事。唐朝某女詩人有詩:“花開堪折直須折,莫等無花空折枝。”向來人們都把折花當作追求愛情的代名詞。能背誦《紅樓夢》的作家沈雁冰曾認為,寶玉折紅梅,就是和妙玉愛情相會。回中寶玉的《折紅梅詩》也暗示了這一點。我曾有《柳浪聞鶯》一文和寶玉折紅梅的譯詩論述這個問題。
寶玉和妙玉的精神之戀,是本書的一大奇事。寫得很含蓄,妙玉的出場也極少,極隱蔽。猶西湖美景“柳浪聞鶯”,所見到處是綠柳成浪,只偶爾聞聽嬌鶯之聲,卻不見鶯兒的影子。
寶玉的《折紅梅詩》,學者的解釋大多是錯。詩中“不求大士瓶中露,願乞嫦娥檻外梅”二句,我試來解釋一下:大士即觀音,她的瓶中甘露乃天地日月之精華,是創造生命之靈物,凡人是求之不得的啊!(奇論)然而,面對這種神聖的誘惑,作為情種情痴的賈寶玉,哪有不求之理?但人,是現實中的人,人的行為是受到現實的主客觀條件的嚴格限制的。寶玉雖是情痴,卻又是對黛玉忠誠的人,他的愛情行為是受到約束的。妙玉雖也渴望著愛,但她首先追求的是精神之愛。她絕不是襲人、可卿之流。寶玉能夠時時和她靈犀相通,能夠隔時觀賞她的芳容,,聞她的體香,於她於他,這就是最大的幸福了。然而就連這一點神愛之樂,也是極不容易的啊!寶玉詩的後兩句“槎枒誰惜詩肩瘦,衣上猶沾佛院苔”,(槎枒,是梅花,指妙玉;詩肩,是詩人,指寶玉)分明暗示二人有很親密的接觸。沈雁冰“紅梅折罷暗銷魂”的斷語,由此兩句而來。但我認為這只是表明寶妙二人的接觸很親密,並無最親密。(評:這兩句詩很有味,猶若蘇軾“海仙時遣探芳叢,倒掛綠毛麼鳳”詞;沈雁冰所斷是真也。)
唉!《紅樓夢》!正如三毛所說,是妖書也!
附:寶玉的《折紅梅詩》另解
關於寶玉的《折紅梅詩》:筆者的理解很矛盾。沈雁冰觀點似是。先看原詩:
酒未開樽句未裁,尋春問臘到蓬萊。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嫦娥檻外梅。
入世冷挑紅雪去,離塵香割紫雲來。槎椏誰憐詩肩瘦,衣上猶沾佛院苔。
此詩反映了本回中賈寶玉到櫳翠庵折紅梅的全過程。寶玉是一人到妙玉處的。寶玉在佛院中折紅梅時,肯定有妙玉相陪,而絕無別人。寶玉在這之前已有許久渴念他的精神戀人妙玉了,曾在櫳翠庵的牆外立雪賞梅發獃。妙玉也渴戀她的意中人久矣。此詩開頭一二兩句“酒未開樽句未裁,尋春問臘到蓬萊”——寫寶玉來櫳翠庵的心態:放棄了難得的賦詩宴會,來此蓬萊仙境,追求我的天堂,尋覓我的至靈。——說明他來的目的是為了到妙玉這裡尋愛。三四二句“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嫦娥檻外梅。”這“不求”是正話反說,上文已有解釋,“不求”正是渴求也。五六句“入世冷挑紅雪去,離塵香割紫雲來”。是說已獲得了妙玉的全愛:紅雪紫雲即妙玉,“挑”和“割”是獲愛之意。第七句“槎椏誰憐詩肩瘦”,是說二人親密相愛的情狀:“槎椏”,梅花枝,喻妙玉體也;“詩肩”,即寶玉身也。“誰憐”即相愛,即李煜詞“教君恣意憐”之意。末句“衣上猶沾佛院苔”,是說寶玉的衣服上沾上了佛院地上的青苔。這青苔自然是長在梅花樹下的地上的,怎會沾到寶玉的衣服上呢?這是不言而喻的事。二人相親相愛就在梅花樹下,難道還會在佛寺之內嗎?那裡面是有眾多的使女傭人的啊。
有味的是,書中描寫寶玉折來的那枝紅梅的形象:“這枝梅花只有二尺來高,旁有一橫枝縱橫而出,約有五六尺長……花吐胭脂,香欺蘭蕙……”,這隱喻好有味啊,分明是紅梅出牆了。
注釋
蘆雪廣即景聯句
[說明]
此詩是寶玉與眾姊妺相聚於蘆雪廣“割腥啖膻”、飲酒賞雪時所共吟。
廣(音眼),就山崖建造的房子。蘆雪廣正“傍山臨水”而築。“廣”不是“廣”的簡化字。諸本或作“庵”,或作“庭”,或作“亭”,皆後人所改,今從庚辰本。
聯句,是好多人聯合起來作詩,通常用排律形式。聯法是由一人起頭一句,接著的人就聯二、三兩句,以後再接的人照例都是聯一對句以對別人的出句,並擬下一聯的出句讓別人來對,最後一人用一句作結。但也有聯一句的,詩的後半首即是,小說中用以顯示興高搶先的情景。聯句較長,為檢閱方便,“注”直接寫在一聯之下。後面《中秋夜大觀園即景聯句》也仿此。
一夜北風緊,(熙鳳)開門雪尚飄。
注:小說中借眾人之口評起句說:“這句雖粗,不見底下的,這正是會作詩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下了寫不盡的多少地步與後人。”
入泥憐潔白,(李紈)匝地惜瓊瑤。
注:意即“〔雪質〕潔白而憐其入泥,〔雪似〕瓊瑤〔美玉〕而惜其匝(音扎,滿,遍)地。”
有意榮枯草,(香菱)無心飾萎苕。
注:榮枯草,使枯草榮。草經雪覆蓋,入春萌發更茂。飾,裝飾。苕,葦花,秋開冬萎,開時一片白,詩中多喻雪。如蘇軾《將之湖州賦詩》:“溪上苕花正浮雪。”蘆雪廣“四面皆是蘆葦掩覆”,亭名當由此而得,此所以“即景”而詠。“苕”,程高本作“苗”,大誤,苗何以用雪來“飾”?
價高村釀熟,(探春)年稔府粱饒。
注:價高,指酒漲價,因大雪天寒。語用唐代詩人鄭谷《輦下冬暮詠懷》詩:“煙含紫禁花期近,雪滿長安酒價高”釀,酒。年稔,年成好。稔,莊稼成熟。古人以為“雪是五穀之精”,冬雪大瑞,便得“年登歲稔”。府粱饒,官倉糧食很多。
葭動灰飛管,(李綺)陽回斗轉杓。
注:上句意即“管中葭灰飛動”。葭,蘆葦。古代候驗節氣的器具叫灰管,將蘆葦莖中薄膜製成灰,放在十二樂律的玉管內,置於特設的室內木案上,到某一節氣,相應律管內的灰就會自行飛出。見《後漢書·律曆志》。陽回,陽氣復來,冬至“陰極陽生”。斗,北斗七星,即大熊星座,形如水杓,其方位隨時改變,同一時刻斗柄所指四季不同。兩句都以節氣寫雪。杜甫《小至》詩:“冬至陽生春又來”,又“吹葭六管動飛灰”。因出於同一首詩,故用以成對。
寒山已失翠,(李紋)凍浦不生潮。
注:上句說雪積,下句說冰封。
易掛疏枝柳,(岫姻)難堆破葉蕉。
注:主語都是雪。
麝煤融寶鼎,(湘雲)綺袖籠金貂。
注:麝煤,本謂合麝香的煙墨,此指芳香燃料。融,炊燒使氣上騰。鼎,鼎爐。上句說燃鼎爐以取暖,下句說籠兩袖於貂皮中以禦寒。
光奪窗前鏡,(寶琴)香黏壁上椒。
注:意即“〔雪〕奪窗前之鏡光,〔雪〕黏壁上〔沾得〕椒香”。奪,掩蓋,超過。椒,芳香植物,古時后妃居室多以椒和泥塗壁,取其溫暖芳香。
斜風仍故故,(黛玉)清夢轉聊聊。
注:故故,屢屢、陣陣之意。聊聊,稀少之意。下句說夢因冷而難成。
何處梅花笛?(寶玉)誰家碧玉簫?
注:梅花笛,因《梅花落》笛曲而名。碧玉簫,指簫截竹製成,以碧玉喻翠竹。
鰲愁坤軸陷,(寶釵)龍斗陣雲銷。
注:上句說大海龜恐雪壓大地塌陷而發愁。《列子》有巨鰲背負大山的傳說。坤軸,地軸,古代傳說以崑崙山為地軸。見《河圖括地象》。又“地不周載”,女媧“斷鰲足,以立四極”,亦鰲所以發愁。參見《緣起詩》注。下句以玉龍斗罷為喻說雪。宋代張元《詠雪》詩:“戰罷玉龍三百萬,敗鱗殘甲滿天飛。”龍斗時雲集,斗罷雲消。《後漢書·光武帝紀》:“劉秀髮兵捕不道,四夷雲集龍斗野。”兩句或隱寫末世白地景象。
野岸回孤棹,(湘雲)吟鞭指灞橋。
注:回孤棹,孤舟返回,以寫雪。參見《結詩社帖》“棹雪”注。下句典用南宋尤袤《全唐詩話》:“〔唐昭宗時〕相國鄭綮,善詩。或曰:‘相國近為新詩否?’對曰:‘詩思在灞橋風雪中驢子上,此何以得之?”因作詩而用“ 吟”。灞橋在長安東。
賜裘憐撫戍,(寶琴)加絮念征徭。
注:意謂皇帝憐恤將士雪中辛勤撫邊戍守而賜棉衣,製衣的人同情服兵役者寒冷而把棉花加厚。唐開元時,宮中制棉袍賜邊軍。有士兵在袍子中找到一首詩說:“沙場征戍客,寒苦若為眠?戰袍經手做,知落阿誰邊?蓄意多添線,含情更著綿。今生已過也,重結後生緣!”士兵把詩交給將帥,將帥進呈玄宗。查問結果是一個宮女所作。玄宗就叫她離開宮廷,嫁給那個士兵。見《唐詩紀事》。
坳垤審夷險,(湘雲)枝柯怕動搖。
注:意謂覆雪之地須察高低不平,擔心樹枝動搖掉下雪來。柪,低洼地。垤,小土堆。審,細察。夷,平坦、安全。柯,樹枝。
皚皚輕趁步,(寶釵)剪剪舞隨腰。
注:皚皚,白,多形容雪。剪剪,風尖細之狀。本以“風回雪舞”喻女子步態(見《警幻仙姑賦》注),這裡反過來以女子輕步舞腰來點風雪。李商隱《歌舞》詩:“回雪舞輕腰”。
煮芋成新賞,(黛玉)撒鹽是舊謠。
注:這兩句程高本改為“苦茗成新賞,孤松訂久要。”用《論語·憲問》語,贊孤松為歲寒之友,有道學氣,不合人物性格。
葦蓑猶泊釣,(寶玉)林斧不聞樵。
注:長著蘆葦的水中猶有蓑衣人泊舟垂釣,林間已不聞樵夫的斧聲。書中說蘆雪廣可“垂釣”,寶玉“披蓑帶笠”,人稱“漁翁”。唐代柳宗元《江雪》詩:“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上句正用其意寫雪,又是即景,且漁與樵對仗,比程高本這一句作“泥鴻從印跡”工切。“泥鴻”句,意謂鴻雁在雪泥上隨處印下足跡。用宋代蘇軾《和子由澠池懷舊》詩意:“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不聞樵”戚序本作“乍停樵”,“乍”字不妥;程高本作“或聞樵”,更誤。雪中豈能“聞樵”?且大觀園哪裡真會有人打柴?今從庚辰本。
伏象千峰凸,(寶琴)盤蛇一徑遙。
注:意即“千峰凸起如象狀,一徑遙遙似蛇盤”。象色白,故為喻;雪覆大地,足印使小徑曲曲彎彎的痕跡更顯。唐代韓愈《詠雪贈張籍》詩:“岸類長蛇攬,陵猶巨象豗(音灰,打架)。”
花緣經冷結,(湘雲)色豈畏霜凋。
注:花、色,指雪花、雪色;雪叫“六出花”。緣,因為。
深院驚寒雀,(探春)空山泣老鴞。
注:大雪雀飢,噪聲如驚。鴞,鴟鴞(音痴消),即貓頭鷹,叫聲悽厲。
階墀隨上下,(岫煙)池水任浮漂。
注:意即“〔雪〕隨階墀上下〔覆蓋〕,任池水漂浮。”墀,台階。
照耀臨清曉,(湘雲)繽紛入永宵。
注:主語都是雪。永宵,長夜,冬季夜長。
誠忘三尺冷,(黛玉)瑞釋九重樵。
注:上句說將士因忠誠而忘卻戍守的寒苦,下句說皇帝因瑞雪能兆豐年而解除了焦慮。三尺,劍。語出《漢書·高帝紀》:“吾以布衣提三尺取天下。”藉以說將士與戍守事,雪裡刀劍隨身,尤覺寒冷。九重,宋玉《九辯》:“君之門以九重”。後用以稱皇帝。此句是稱頌功德。
僵臥誰相問,(湘雲)狂遊客喜招。
注:上句用“袁安臥雪”典故:漢代有一次大雪積地一丈余,洛陽令出外視察,見百姓都除雪開路,方能出門。到袁安門口,無路可通,以為袁安已死,“令人除雪入戶,見安僵臥。問:‘何不出?’安曰:‘大雪,人皆餓,不宜乾人。’”見《錄異傳》。下句說踏雪狂游之客喜有人招飲可禦寒。唐時,王元寶每逢大雪就叫僕人從巷口到家門,掃雪開路,招客飲宴,名曰“暖寒會”。見王仁裕《開元遺事》。
天機斷縞帶,(寶琴)海巿矢絞絹。(湘雲)
注:天機,傳說天上織女所用的織機。縞帶,白色絲帶,喻雪。海巿,海市屢樓,海中幻境。鮫絹,參見《題帕三絕句》注。兩句取喻相類。
寂寞對台榭,(黛玉)清貧懷簞瓢。(湘雲)
注:獨坐雪中台榭,寂寞淒清。或有隱意。第七十九回脂評說,原稿後半部有寶玉“對境悼顰兒”情節,並謂書中所寫“軒窗寂寞,屏帳翛然”,先為其“作引”。“對”程高本作“封”,主語就不是指人了,與對句不相稱。下句說懷念在風陋巷中過著“一簞(音單,盛飯的圓竹器)食,一瓢飲”的清貧生活的人。典出《論語·雍也》。這裡只借取其常用義。從脂評說寶玉後來過“寒冬噎酸齏,雪夜圍破氈”的生活看,或所說“懷”人,也有隱指。
烹茶冰漸沸,(寶琴)煮酒葉難燒。 (湘雲)
注:漸,遲,很慢。冰雪之水,因此難沸;柴葉沾濕,所以燒不著。“冰”程高本作“水”。
沒帚山僧掃,(黛玉)埋琴稚子挑。(寶琴)
注:意即“山僧掃沒帚〔之雪〕”。用“江邊掃雪夕陽僧”詩意。雪中埋琴,出處不詳。
石樓閒睡鶴,錦罽暖親貓。(黛玉)
注:閒睡鶴,雪夜鶴閒已睡。錦罽,錦毯。見《冬夜即事》詩注。這句說,天冷,貓貼著毯子以取暖。黛玉戲語作詩,所以“笑得握著胸口”。
月窟翻銀浪,(寶琴)霞城隱赤標。(湘雲)
注:月窟,指月。見《詠白海棠》注。銀浪,喻月光。宋代陳與義《詠月》詩:“玉盤忽征露,銀浪瀉千頃。”這裡轉而形容雪如月光傾瀉大地。翻,傾。霞城,常指碧霞城仙境,與“赤標”並用則指赤城山,在浙江天台縣北,“土色皆赤,狀似雲霞,望之如雉堞(城牆)”。見《會稽記》。晉代孫綽《天台賦》:“赤城霞起而建標。”赤標,謂赤色高峰望之可作標識。隱,指隱沒於雪中。
沁梅香可嚼,(黛玉)淋竹醉堪調。(寶釵)
注:上句典出《花史》:宋時,“鐵腳道人常愛赤腳走雪中,興發則朗誦《南華·秋水篇》,嚼梅花滿口,和雪咽之。曰:‘吾欲寒香沁入肺俯。’”下句意謂醉聞雪壓竹之聲,正好彈琴。用宋代王禹偁《黃岡竹樓記》意:“冬宜密雪,有碎玉聲;宜鼓琴,琴調和暢。”文中亦言“醉”酒。
或濕鴛鴦帶,(寶琴)時凝翡翠翹。(湘雲)
注:主語都是雪。或、時,都是“有的”的意思。翹,古代貴族婦女頭上的首飾。
無風仍脈脈,(黛玉)不雨亦瀟瀟。(寶琴)
注:脈脈、瀟瀟,都是風雨瀟灑的樣子,這裡用以形容雪之紛紛揚揚。
欲志今朝樂,(李紋)憑詩祝舜堯。(李綺)
注:志,記載。舜堯,唐堯、虞舜,傳說中古代的賢君。
[鑑賞]
蘆雪廣吟詠,參加聯句者就多至十二人,確乎盛況空前。但盛會只是暫時的表象。薛寶琴、邢岫煙、李氏姊妺等一大批人涌到賈府“來訪投各人親戚”,為的就是求人家“治房舍,幫盤纏”,或暫找一個避風之所。這說明古代封建已到末世,社會的各類問題正在進一步加劇。她們藉以蔭庇棲身的大樹,雖然表面枝葉尚茂,但內部早已朽爛不堪。在這幾回以後,它的頹敗徵象也就很快地從各方面暴露出來了。一些貴族豪門不管眼前興衰景況如何,都在或早或遲地走向滅亡。今日的歡笑隱伏著明天更大的悲哀。
聯句,這種詩體本起於宮廷(相傳濫觴於漢代“柏梁詩”),雖然淵源久長,但歷來從未產生過什麼有價值的作品,始終只是上層文人墨客比賽作詩技巧的一種文字遊戲,嚴格說來它不能算作文學創作。清代文人相據聯句之風特盛,與曹雪芹交往很密的敦誠的《四松堂集》中也就有不少聯句詩可以說明這一情況。所以,小說中這些情節也是借虛構的人物故事對當時詩人墨客的這種習好所作的現實的描繪。
清代有人評這首聯句說:“起首插入鳳姐,自是新妙,然後半太嫌雜亂,毫無精采。……且黛玉聯句中既有‘斜風仍故故’,又有‘無風仍脈脈’,斷無此復疊之法。雪芹於此似欠檢點。”(野鶴:《讀紅樓札記》)批評者論詩還是有一點見地的,比如指出黛玉兩句不應相犯。但論小說就很成問題:他沒有能脫出脂評所說的“雪芹撰此書,中亦有傳詩之意”等流俗的陋見。“雜亂”,本是這種百衲衣式的聯句體的通病。如果作者一心為了傳自己的詩,而把這首五言排律寫得脈絡分明,層次清楚,自然一氣,“精采”動人,避免了聯句本來無法避免的疵病,結果對小說反映現實真實這一點來說就欠缺了許多。湘雲說:“我也不是做詩,竟是搶命呢!”描寫這類“搶命”的而作的東西,既能在各別詩句上注意照顧人物的不同特點(比如那些“頌聖”的句子就不出於寶、黛之口;黛玉說“斜風仍故故”,寶玉接“清夢轉聊聊”之類的安排,也顯然是有所用意的),又在總體上並不使它顯得有什麼思想藝術價值,忠實於事物本來應有的面貌,這正是作者高明的地方。
賦得紅梅花
[說明]
蘆雪廣聯句,寶玉獨少,被罰往櫳翠庵折紅梅花。大家又叫新來的岫煙、李紋、寶琴每人再作一首七律,按次用“紅”、“梅”、“花”三字做韻。專命折得紅梅的寶玉做一首《訪妙玉乞紅梅》詩。
詠紅梅花得“紅”字(邢岫煙)
桃未芳菲杏未紅,沖寒先喜笑東風。
魂飛庾嶺春難辨,霞隔羅浮夢未通。
綠萼添妝融寶炬,縞仙扶醉跨殘虹。
看來豈是尋常色,濃淡由他冰雪中。
[注釋]
1.芳菲——花草香美。
2.“沖寒”句——意即“先喜〔紅梅〕沖寒迎東風而笑。”
3.“魂飛”句——意謂紅梅若移向庾嶺,其景色就與春天很難區別了。大庾嶺盛植梅,參見《牙牌令》之二注。借“庾嶺”點出梅花,借“春”點出色紅。
4.“霞隔”句——用隋代趙師雄游羅浮山夢見梅花化為“淡妝素服”的美人與之歡宴歌舞的故事。見《龍城錄》。用“霞”喻花紅。用“隔”、“未通”,因趙師雄所夢見的羅浮山梅花是淡色的,與所詠的紅梅不同。
5.“綠萼”二句——意謂紅梅似燃著紅燭、添加了紅妝的萼綠仙子,又如喝醉了酒在跨過赤虹的白衣仙女。綠萼,梅花綠色的稱綠萼梅,這裡借梅擬人,說“萼綠”,即仙女萼綠華,故曰“添妝”,與下句取喻相類。《增補事類統編·花部·梅》“萼綠仙人”注引《石湖梅譜》:“梅花純綠者,好事者比之九嶷仙人萼綠華雲。”妝,指紅妝,紅衣、胭脂等皆屬。寶炬,指紅燭。宋代范成大《梅》詩:“午枕乍醒鉛粉退,曉妝初罷蠟脂融。”縞仙,本喻梅花。見《詠白海棠》之一、之四注。扶醉,醉須人扶。以“醉”顏點出花紅。殘虹,虹以赤色最顯,形殘時猶可見。南朝江淹《赤·虹賦》:“寂火滅而山紅,余形可覽,殘色未去。”也藉以喻花紅。
6.“看來”句——包含二義:一、花色美麗,不同尋常;二、梅花一般都是淡色的,用“豈是”來排除,是為了說紅梅。
詠紅梅花得“梅”字(李紋)
白梅懶賦賦紅梅,逞艷先迎醉眼開。
凍臉有痕皆是血,酸心無恨亦成灰。
誤吞丹藥移真骨,偷下瑤池脫舊胎。
江北江南春燦爛,寄言蜂蝶漫疑猜。
[注釋]
1.白梅懶賦——即“懶賦白梅”。
2.“逞艷”句——意即春未到,紅梅逞艷,先迎著我醉眼開放。
3.凍臉——因花開於冰雪中,顏色又紅,故喻之。借意於蘇軾《定風波·詠紅梅》詞:“自憐冰臉不宜時。”痕,淚痕。以血淚說紅。
4.酸心——梅花花蕊孕育梅子,故言酸。待到時過,雖無怨恨,花亦烏有,所以說“成灰”。借意於李商隱《無題》詩:“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5.“誤吞”句——說梅花本是白的,因誤吞神奇的丹藥而換了骨格,變成紅花。“丹藥”的“丹”雙關義就是紅。范成大《梅譜》:“世傳吳下紅梅詩甚多,惟方子通一篇絕唱,有‘紫府與丹來換骨,春風吹酒上凝脂之句。”
6.“偷下”句——說紅梅本是瑤池的碧桃,因偷下紅塵而脫去舊形,幻為梅花。傳說瑤池種植仙桃,《西遊記》中孫悟空所偷吃的即是。
7.“江北”二句——意謂請告訴蜂蝶,不要把紅梅錯認作是桃杏,而疑猜是否已到了春色燦爛的季節。春燦爛,因紅梅色似春花才這樣說的,非實指。當時還是冰雪天氣。蜂蝶,多喻輕狂的男子。漫,莫,不要。
詠紅梅花得“花”字(薛寶琴)
疏是枝條艷是花,春妝兒女競奢華。
閒庭曲檻無餘雪,流水空山有落霞。
幽夢冷隨紅袖笛,遊仙香泛絳河槎。
前身定是瑤台種,無復相疑色相差。
[注釋]
1.“春妝”句——為紅梅花設喻。春妝,亦即紅妝之意。
2.“閒庭”二句——通過寫景含蓄地說梅花不是白梅,而是紅梅。余雪,喻白梅。唐代戎昱《早梅》詩:“不知近水花先發,疑是經春雪未消。”落霞,喻紅梅。宋代毛滂《木蘭花·紅梅》詞:“酒暈晚霞春態度,認是東君偏管顧。”閒庭,幽靜的庭院。
3.“幽夢”句——意謂隨著女子所吹的淒清的笛聲,梅花也做起幽夢來了。以“冷”、“笛”烘染梅花。參見前聯句“何處梅花笛”注。以“紅袖”的“紅”點花的顏色。
4.“遊仙”句——意謂梅花的香氣使人如遊仙境。乘槎遊仙的傳說,見《博物志》:銀河與海相空,居海島者,年年八月定期可見有木筏從水上來去。有人便帶了糧食,登上木筏而去,結果碰到了牛郎織女。泛,飄浮,乘舟。絳河,傳說中仙界之水。《拾遺記》:“絳河去日南十萬里,波如絳色。”乘槎本當用“天河”、“銀河”,而換用“絳河”,是為了點花紅。槎,木筏。
5.瑤台——仙境。詠梅詩詞多有此類比喻,如杜牧《梅》詩:“掩斂下瑤台”。瑤台種,就是說它是“閬苑仙葩”。
6.“無復”句——不要因為紅梅花不夠艷麗而懷疑它曾是瑤台所種。
酒未開樽句未裁,尋春問臘到蓬萊。
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嫦娥檻外梅。
入世冷挑紅雪去,離塵再割紫雲來。
槎枒誰惜詩肩瘦,衣上猶沾佛院苔。
[注釋]
1.開樽——動杯,開始喝酒。樽,酒杯。句未裁——詩未做。裁,裁奪,構思推敲。
2.尋春問臘——即乞紅梅。以“春”點紅,以“臘”點梅。蓬萊,以比出家人妙玉所居的櫳翠庵。
3.大士——指觀世音菩薩。佛教宣傳以為她的淨瓶中盛有甘露,可救災厄。這裡以觀世音比妙玉。
4.嫦娥——比妙玉。程高本作“孀娥”,只是寡婦的意思。從脂本。檻外,欄桿之外。又與妙玉自稱“檻外人”巧合,所以黛玉說:“湊巧而已。”(據庚辰本)程高本改為“小巧而已。”也是不細察原意的妄改。
5.“入世”二句——這兩句是詩歌的特殊修辭句法,將櫳翠庵比為仙境,折了梅回“去”稱“入世”,“來”到庵里乞梅稱“離塵”。梅稱“冷香”,所以分“冷”、“香”於兩句中。“挑紅雪”、“割紫雲”都喻折紅梅。宋代毛滂《紅梅》詩:“深將絳雪點寒枝。”唐代李賀《楊生青花紫石硯歌》:“踏天磨刀割紫雲。”紫雲,李詩原喻紫色石。
6.“槎枒”句——意即“ 誰惜詩人瘦肩槎枒”。槎枒,亦作“楂枒”、“查牙”,形容瘦骨嶙峋的樣子。這裡說因冷聳肩,寫自己踏雪冒寒往來。蘇軾《是日宿水陸寺》詩:“遙想後身穿賈島,夜寒應聳作詩肩。”
7.佛院苔——指櫳翠庵的青苔。這句是以詩的語言說自己歸途中尚念念不忘佛院之清幽。詩文中多以“苔”寫幽靜。
[鑑賞]
隨著封建制度日趨衰落,當時的豪門,特別是貴族人士,在精神上也日益空虛,做詩竟成了一種消磨時光和精力的娛樂。他們既然除了“風花雪月”之外別無可寫,也就只得從限題、限韻等文字技巧方面去鬥智逞能。小說中已換過幾次花樣,這裡每人分得某字為韻,也是由來已久的一種唱和形式。描寫這種詩風結習,客觀上反映了當時這一階層人物的無聊的精神狀態。
從人物描繪上說,邢岫煙、李紋、薛寶琴都是初出場的角色,應該有些渲染。但她們剛到賈府,與眾姊妹聯句作詩照理不應喧賓奪主,所以蘆雪廣聯句除寶琴所作尚多外,仍只突出湘雲。眾人接著要她們再賦紅梅詩,是作者的補筆,藉此機會對她們的身份特點再作一些提示,當然,這是通過詩句來暗示的。作者曾借鳳姐的眼光介紹邢岫煙雖“家貧命苦”,“竟不像邢夫人及他的父母一樣,卻是個極溫厚可疼的人”(四十九回)。她的詩中紅梅沖寒而放,與春花難辨,雖處冰雪之中而顏色不同尋常,隱約地包含著這些意思。李紋姊妺是李紈的寡嬸的女兒,從詩中淚痕皆血、酸心成灰等語來看,似乎也有不幸遭遇,或是表達喪父之痛。“寄言蜂蝶”莫作輕狂之態,可見其自恃節操,性格上頗有與李紈相似之處,大概是注重儒家“德教”的李守中一族中共同的環境教養所造成的。薛寶琴是“四大家族”里的閨秀,豪門千金的“奢華”氣息比其他人都要濃些。小說中專為她的“絕色”有過一段抱紅梅、映白雪的渲染文字。她的詩彷佛也在作自畫像。
寶玉自稱“不會聯句”,又怕“韻險”,作限題、限韻詩每每“落第”。他懇求大家說:“讓我自己用韻罷,別限韻了。”這並非由於他才疏思鈍,而是他的性格不喜歡那些形式上人為的羈縛。為了證明這一點,就讓他被“罰”再寫二首不限韻的詩來詠自己的實事。所以,這一次湘雲“鼓”未絕,而寶玉詩已成。隨心而作的詩就有創新,如:“割紫雲”之喻借李賀的詞而不師其意,“沾佛院苔”的話也未見之於前人之作。詩歌處處流露其性情。“入世”、“離塵”,令人聯想到寶玉的“來歷”與歸宿。不求“瓶中露”,只乞“檻外梅”,寶玉後來的出家並非為了修煉成佛,而是想逃避現實,“蹈於鐵檻之外”。這些,至少在藝術效果上增強了全書情節結構精細嚴密的感覺。
點絳唇·耍的猴兒謎
溪壑分離,紅塵遊戲,真何趣?名利猶虛,後事終難繼。
[說明]
這首用“點絳唇”曲子寫的謎語,湘雲念了後,“眾人都不解,想了半日,也有猜是和尚的,也有猜是道士的,也有猜是偶戲人的。”只有寶玉一下子就猜著了。
[注釋]
1.溪壑分離,紅塵遊戲——猴子多生活在山谷中、澗溪旁,被人捕住後便離了山林,來到鬧市,供人耍玩。
2.名利猶虛——指猴子穿衣戴帽,扮成文官武將的樣子。清代富察敦崇《燕京歲時記》:“耍猴兒者,木箱之內藏有羽帽烏紗,猴手自啟箱,戴而坐之,儼如官之排衙。猴人口唱俚歌,抑揚可聽,古稱‘沐猴而冠’,殆指此也。”
3.後事終難繼——小說中湘雲已作了解說:“那一個耍的猴兒不是剁了尾巴去的?”
[鑑賞]
湘雲這個謎,作者大有深意。謎兒眾人不解,只讓寶玉猜中,也不是偶然的,因為它句句適用於寶玉:大荒山青梗峰的頑石,幻形入世,成了怡紅公子,這不正是“溪壑分離,紅塵遊戲”嗎?“真何趣”的感慨與他在《寄生草解偈》一曲中所說的“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的意思一樣;“名利猶虛”,是他蔑視仕途經濟的反抗思想;“後事終難繼”,或者說“剁了尾巴去”,正應了他“懸崖撒手”、棄家為僧的結局。這樣,謎語就簡括了寶玉一生的道路。
從整個賈府後來“一敗塗地”、“樹倒猢猻散”來看,也完全符合謎語末句所言。當時湘雲以猴兒斷尾解說它,引得眾人哈哈大笑。如果這些人知道這句話所預示的真正含義,還有誰能笑得出來呢?
謎語的巧妙,還在於它又可以成為對當時政治上各種醜惡人物的無情的嘲諷。因為,在作者那樣“旁觀冷眼人”看來,世上一切熱中於功名利祿之輩,從他們套上名利的繩索的那一天起,也就像“耍的猴兒”一樣,上竄下跳在扮演著滑稽的角色。他們洋洋得意於一時的高官厚祿,儼然擺出一副了不起的姿態,這完全像“沐猴而冠”那樣虛妄可笑。戲總是要演完的,那時怕也免不了落得個“後事終難繼”的下場。後四十回的續補者沒有按原作者這條線索去寫。他硬要寶玉念念不忘“有個好兒子,能夠接續祖基”(對李紈說的話),而且寫他自已也得了貴子還攻讀“四書”、“八股”,考中科舉,金榜掛名,又預言“將來蘭桂齊芳,家道復初”,大翻曹雪芹“名利猶虛,後事終難繼”的案。今天看來,這些地方恰好都是續書的致命傷。
燈謎詩
[說明]
暖香塢中所制的燈謎,包括薛寶琴的《懷古絕句十首》在內,小說中都沒有交代謎底。看來,作者有所寄託,也只在詩句本身。
其一(薛寶釵)
鏤檀鐫梓一層層,豈系良工堆砌成?
雖是半天風雨過,何曾聞得梵鈴聲?
[注釋]
1.“鏤檀”二句——這是說謎底之物像一座玲瓏的寶塔,層層疊疊,但它並不是工匠用磚石壘砌起來的,而是天然生長的,看上去彷佛是檀、梓一類木雕。鐫,鑿,刻。
2.“雖是”二句——佛寺或寶塔檐角上懸有銅鈴,被風吹動時會發出聲音,現在說風雨過時它是不會響的。凡有關佛教的事物多稱“梵”。
其二(賈寶玉)
天上人間兩渺茫,琅玕節過謹提防。
鸞音鶴信須凝睇,好把唏噓答上蒼。
[注釋]
1.“天上”句——說天上地下,相距遙遠。
2.琅玕——竹的代稱。琅玕,本是青色的玉石,藉以喻竹。
3.“鸞音”句——當仙界傳來音訊時就要注意了。這可能是指人的死去,亦即所謂仙逝。鸞、鶴,古代傳說為仙禽,乘鸞鶴表示登仙。凝睇,凝目注視。
4.唏噓——嘆息的聲音。上蒼——青天。
其三(林黛玉)
騄駬何勞縛紫繩?馳城逐塹勢猙獰。
主人指示風雲動,鰲背三山獨立名。
[注釋]
1.騄駬——亦作“騄耳”、“綠耳”,千里馬名,傳說為周穆王“八駿”之一。紫繩,指韁繩。
2.馳城逐塹——賓士過城池,跨越過溝渠。猙獰,兇猛,驃勇。
3.“鰲背”句——俗稱狀元或第一名為“獨占鰲頭”。鰲背三山,古代傳說,見於《列子》:渤海之東有蓬萊、方丈、瀛洲三座神山,本隨波往來,天帝恐怕他們漂浮到西極去,就叫十五隻巨鰲(大海龜)來背著他們。又古時正月十五夜觀燈,京都中所搭起的燈山做鰲背神山形,上列千百種彩燈,亦稱鰲山。
[鑑賞]
寶釵的謎,前兩句的寓意也許是說她為人處處精細,層層設謀,但能八面玲瓏,不留痕跡;後兩句當是借用唐明皇與楊貴妃死別後,於風雨之中聞鈴悲感事,來說她與寶玉生離的。但小說中寶玉是主動棄寶釵出家,並無留戀之意,故反原意而用。又前寶釵“更香謎”(程高本之黛玉謎)中以“ 風雨”象徵人事變遷,則賈府經變故後,寶釵仍未聞“梵鈴聲”,或兼諷其終未醒悟“名利猶虛”(梵語所謂“色即是空”)的道理。這與後半部佚稿中“薛寶釵借詞含諷諫”而寶玉“已不可箴”的情節也是符合的。
寶玉的謎寓痛悼黛玉夭亡之意比較明顯。首句就用的是南唐李煜《浪淘沙》詞“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和白居易《長恨歌》“含情凝睇謝君王,一別音容兩渺茫”中的詞語和意思,都是說男女死別。黛玉號“瀟湘妃子”,所以借“琅玕節”來點她。二十六回寫瀟湘館“鳳尾(竹葉)森森,龍吟(風吹竹聲)細細”,但到後半部卻景物全非,只見“落葉蕭蕭,寒煙漠漠”(脂評引佚稿中文字),一片荒涼,這也許就是“琅玕節過”的含義,所以後來寶玉要“對境悼顰兒”(七十九回脂評提到的佚稿中情節)。黛玉之死,佚稿中回目叫“證前緣”,所以借鸞鵲迎歸仙境為說。寶玉痛悼黛玉,據脂評說佚稿中亦有如《芙蓉女兒誄》那樣大段文字,我們深以不能讀到他“唏噓答上蒼”之詞為憾。
黛玉的謎中說千里馬奔騰馳突,有不可羈勒之勢,又忠於其主,嘯風踏雲悉聽指揮,當喻黛玉才情橫溢,口角鋒芒銳利無比,思想不受儒家禮教束縛,但對寶玉一往情深、生死相托。聲名獨占鰲頭,是對她的贊語也是讖語,因為海上“鰲背三山”終究是無法尋求的,即《長恨歌》中所謂“山在虛無縹渺間”是也。既然她是名列蓬萊的“世外仙姝”,在人間也就沒有她的立足之地了。
燈謎的寓意未必盡如我們上面所說的,但它有寓意這一點是可以肯定無疑的。(燈謎的謎底有人猜過,參見《懷古絕句十首》後所附資料。)
回評
蘆雪亭聯句、暖香塢制謎,為詩社極盛時,從此以後,漸有雪消香散之況。上回先寫寶玉看見紅梅,此回接敘乞梅,聯絡自然。
白海棠詩,湘雲一人補題二首,為餘波,紅梅詩,邢岫煙等三人各吟一首,又寶玉另作乞梅一首,為聯句餘波。遙遙關照,而文法復變化不同。
李紈厭妙玉為人,畢竟是正經人,黛玉攔住寶玉不要跟入,畢竟是慧心人。
四十一回中,妙玉說寶玉若獨自二個來,不給茶吃。何以梅花寶玉一人去,偏能折來?且又去第二次,分送各人一枝?可見妙玉心中愛寶玉殊甚。前說不給茶吃是假撇清,此番分送紅梅亦是掩飾。愈掩飾,愈假愈真,神情可想。
妙玉送寶釵、黛玉梅花,兩人不謝妙玉,轉謝寶玉費心,文人深筆。
賈母至園中,不但引出注意寶琴,添入畫圖,及薛姨媽說破寶琴已許字梅家等說話,且為做燈謎接榫。薛姨媽說寶琴天下十停,走了五、六停,伏下回懷古十首燈謎。
寶釵燈謎似是樹上松球,寶玉燈謎似是風箏琴,俗名鷂鞭,黛玉燈謎似是走馬燈。
各燈謎,或猜著,或不及猜,變換不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