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
正文
賈母道:“正是這話了。上次我要說這話,我見你們的大事多,如今又添出這些事來,你們固然不敢抱怨,未免想著我只顧疼這些小孫子孫女兒們,就不體貼你們這當家人了。你既這么說出來,更好了。”因此時薛姨媽李嬸都在座,邢夫人及尤氏婆媳也都過來請安,還未過去,賈母向王夫人等說道:“今兒我才說這話,素日我不說,一則怕逞了鳳丫頭的臉,二則眾人不伏。今日你們都在這裡,都是經過妯娌姑嫂的,還有他這樣想的到的沒有?”薛姨媽、李嬸、尤氏等齊笑說:“真箇少有。別人不過是禮上面子情兒,實在他是真疼小叔子小姑子。就是老太太跟前,也是真孝順。”賈母點頭嘆道:“我雖疼他,我又怕他太伶俐也不是好事。”鳳姐兒忙笑道:“這話老祖宗說差了。世人都說太伶俐聰明,怕活不長。世人都說得,人人都信,獨老祖宗不當說,不當信。老祖宗只有伶俐聰明過我十倍的,怎么如今這樣福壽雙全的?只怕我明兒還勝老祖宗一倍呢!我活一千歲後,等老祖宗歸了西,我才死呢。”賈母笑道:“眾人都死了,單剩下咱們兩個老妖精,有什麼意思。”說的眾人都笑了。
寶玉因記掛著晴雯襲人等事,便先回園裡來。到房中,藥香滿屋,一人不見,只見晴雯獨臥於炕上,臉面燒的飛紅,又摸了一摸,只覺燙手。忙又向爐上將手烘暖,伸進被去摸了一摸身上,也是火燒。因說道:“別人去了也罷,麝月秋紋也這樣無情,各自去了?”晴雯道:“秋紋是我攆了他去吃飯的,麝月是方才平兒來找他出去了。兩人鬼鬼祟祟的,不知說什麼。必是說我病了不出去。”寶玉道:“平兒不是那樣人。況且他並不知你病特來瞧你,想來一定是找麝月來說話,偶然見你病了,隨口說特瞧你的病,這也是人情乖覺取和的常事。便不出去,有不是,與他何乾?你們素日又好,斷不肯為這無幹的事傷和氣。”晴雯道:“這話也是,只是疑他為什麼忽然間瞞起我來。”寶玉笑道:“讓我從後門出去,到那窗根下聽聽說些什麼,來告訴你。”說著,果然從後門出去,至窗下潛聽。
只聞麝月悄問道:“你怎么就得了的?”平兒道:“那日洗手時不見了,二奶奶就不許吵嚷,出了園子,即刻就傳給園裡各處的媽媽們小心查訪。我們只疑惑邢姑娘的丫頭,本來又窮,只怕小孩子家沒見過,拿了起來也是有的。再不料定是你們這裡的。幸而二奶奶沒有在屋裡,你們這裡的宋媽媽去了,拿著這支鐲子,說是小丫頭子墜兒偷起來的,被他看見,來回二奶奶的。我趕著忙接了鐲子,想了一想:寶玉是偏在你們身上留心用意,爭勝要強的,那一年有一個良兒偷玉,剛冷了一二年間,還有人提起來趁願,這會子又跑出一個偷金子的來了。而且更偷到街坊家去了。偏是他這樣,偏是他的人打嘴。所以我倒忙叮嚀宋媽,千萬別告訴寶玉,只當沒有這事,別和一個人提起。第二件,老太太,太太聽了也生氣。三則襲人和你們也不好看。所以我回二奶奶,只說:‘我往大奶奶那裡去的,誰知鐲子褪了口,丟在草根底下,雪深了沒看見。今兒雪化盡了,黃澄澄的映著日頭,還在那裡呢,我就揀了起來。’二奶奶也就信了,所以我來告訴你們。你們以後防著他些,別使喚他到別處去。等襲人回來,你們商議著,變個法子打發出去就完了。”麝月道:“這小娼婦也見過些東西,怎么這么眼皮子淺。”平兒道:“究竟這鐲子能多少重,原是二奶奶說的,這叫做‘蝦須鐲’,倒是這顆珠子還罷了。晴雯那蹄子是塊爆炭,要告訴了他,他是忍不住的。一時氣了,或打或罵,依舊嚷出來不好,所以單告訴你留心就是了。”說著便作辭而去。
寶玉聽了,又喜又氣又嘆。喜的是平兒竟能體貼自己,氣的是墜兒小竊,嘆的是墜兒那樣一個伶俐人,作出這醜事來。因而回至房中,把平兒之話一長一短告訴了晴雯。又說:“他說你是個要強的,如今病著,聽了這話越發要添病,等好了再告訴你。”晴雯聽了,果然氣的蛾眉倒蹙,鳳眼圓睜,即時就叫墜兒。寶玉忙勸道:“你這一喊出來,豈不辜負了平兒待你我之心了。不如領他這個情,過後打發他就完了。”晴雯道:“雖如此說,只是這口氣如何忍得!”寶玉道:“這有什麼氣的?你只養病就是了。”
晴雯服了藥,至晚間又服二和,夜間雖有些汗,還未見效,仍是發燒,頭疼鼻塞聲重。次日,王太醫又來診視,另加減湯劑。雖然稍減了燒,仍是頭疼。寶玉便命麝月:“取鼻煙來,給他嗅些痛打幾個嚏噴,就通了關竅。”麝月果真去取了一個金鑲雙扣金星玻璃的一個扁盒來,遞與寶玉。寶玉便揭翻盒扇,裡面有西洋琺瑯的黃髮赤身女子,兩肋又有肉翅,裡面盛著些真正汪恰洋菸。晴雯只顧看畫兒,寶玉道:“嗅些,走了氣就不好了。”晴雯聽說,忙用指甲挑了些嗅入鼻中,不怎樣。便又多多挑了些嗅入。忽覺鼻中一股酸辣透入囟門,接連打了五六個嚏噴,眼淚鼻涕登時齊流。晴雯忙收了盒子,笑道:“了不得,好爽快!拿紙來。”早有小丫頭子遞過一搭子細紙,晴雯便一張一張的拿來醒鼻子。寶玉笑問:“如何?”晴雯笑道:“果覺通快些,只是太陽還疼。”寶玉笑道:“越性盡用西洋藥治一治,只怕就好了。”說著,便命麝月:“和二奶奶要去,就說我說了:姐姐那裡常有那西洋貼頭疼的膏子藥,叫做‘依弗哪’,找尋一點兒。”麝月答應了,去了半日,果拿了半節來。便去找了一塊紅緞子角兒,鉸了兩塊指頂大的圓式,將那藥烤和了,用簪挺攤上。晴雯自拿著一面靶鏡,貼在兩太陽上。麝月笑道:“病的蓬頭鬼一樣,如今貼了這個,倒俏皮了。二奶奶貼慣了,倒不大顯。”說畢,又向寶玉道:“二奶奶說了:明日是舅老爺生日,太太說了叫你去呢。明兒穿什麼衣裳?今兒晚上好打點齊備了,省得明兒早起費手。”寶玉道:“什麼順手就是什麼罷了。一年鬧生日也鬧不清。”說著,便起身出房,往惜春房中去看畫。
剛到院門外邊,忽見寶琴的小丫鬟名小螺者從那邊過去,寶玉忙趕上問:“那去?”小螺笑道:“我們二位姑娘都在林姑娘房裡呢,我如今也往那裡去。”寶玉聽了,轉步也便同他往瀟湘館來。不但寶釵姊妹在此,且連邢岫煙也在那裡,四人圍坐在熏籠上敘家常。紫鵑倒坐在暖閣里,臨窗作針黹。一見他來,都笑說:“又來了一個!可沒了你的坐處了。”寶玉笑道:“好一幅‘冬閨集艷圖’!可惜我遲來了一步。橫豎這屋子比各屋子暖,這椅子坐著並不冷。”說著,便坐在黛玉常坐的搭著灰鼠椅搭的一張椅上。因見暖閣之中有一玉石條盆,裡面攢三聚五栽著一盆單瓣水仙,點著宣石,便極口贊:“好花!這屋子越發暖,這花香的越清香。昨日未見。”黛玉因說道:“這是你家的大總管賴大嬸子送薛二姑娘的,兩盆臘梅,兩盆水仙。他送了我一盆水仙,他送了蕉丫頭一盆臘梅。我原不要的,又恐辜負了他的心。你若要,我轉送你如何?”寶玉道:“我屋裡卻有兩盆,只是不及這個。琴妹妹送你的,如何又轉送人,這個斷使不得。”黛玉道:“我一日藥吊子不離火,我竟是藥培著呢,那裡還擱的住花香來熏?越發弱了。況且這屋子裡一股藥香,反把這花香攪壞了。不如你抬了去,這花也清淨了,沒雜味來攪他。”寶玉笑道:“我屋裡今兒也有病人煎藥呢,你怎么知道的?”黛玉笑道:“這話奇了,我原是無心的話,誰知你屋裡的事?你不早來聽說古記,這會子來了,自驚自怪的。”
寶玉笑道:“咱們明兒下一社又有了題目了,就詠水仙臘梅。”黛玉聽了,笑道:“罷,罷!我再不敢作詩了,作一回,罰一回,沒的怪羞的。”說著,便兩手握起臉來。寶玉笑道:“何苦來!又奚落我作什麼。我還不怕臊呢,你倒握起臉來了。”寶釵因笑道:“下次我邀一社,四個詩題,四個詞題。每人四首詩,四闋詞。頭一個詩題《詠<太極圖>》,限一先的韻,五言律,要把一先的韻都用盡了,一個不許剩。”寶琴笑道:“這一說,可知是姐姐不是真心起社了,這分明難人。若論起來,也強扭的出來,不過顛來倒去弄些《易經》上的話生填,究竟有何趣味。我八歲時節,跟我父親到西海沿子上買洋貨,誰知有個真真國的女孩子,才十五歲,那臉面就和那西洋畫上的美人一樣,也披著黃頭髮,打著聯垂,滿頭帶的都是珊瑚,貓兒眼,祖母綠這些寶石,身上穿著金絲織的鎖子甲洋錦襖袖,帶著倭刀,也是鑲金嵌寶的,實在畫兒上的也沒他好看。有人說他通中國的詩書,會講五經,能作詩填詞,因此我父親央煩了一位通事官,煩他寫了一張字,就寫的是他作的詩。”眾人都稱奇道異。寶玉忙笑道:“好妹妹,你拿出來我瞧瞧。”寶琴笑道:“在南京收著呢,此時那裡去取來?”寶玉聽了,大失所望,便說:“沒福得見這世面。”黛玉笑拉寶琴道:“你別哄我們。我知道你這一來,你的這些東西未必放在家裡,自然都是要帶了來的,這會子又扯謊說沒帶來。他們雖信,我是不信的。”寶琴便紅了臉,低頭微笑不語。寶釵笑道:“偏這個顰兒慣說這些白話,把你就伶俐的。”黛玉道:“若帶了來,就給我們見識見識也罷了。”寶釵笑道:“箱子籠子一大堆還沒理清,知道在那個裡頭呢!等過日收拾清了,找出來大家再看就是了。”又向寶琴道:“你若記得,何不念念我們聽聽。”寶琴方答道:“記得是首五言律,外國的女子也就難為他了。”寶釵道:“你且別念,等把雲兒叫了來,也叫他聽聽。”說著,便叫小螺來吩咐道:“你到我那裡去,就說我們這裡有一個外國美人來了,作的好詩,請你這‘詩瘋子’來瞧去,再把我們‘詩呆子’也帶來。”小螺笑著去了。
半日,只聽湘雲笑問:“那一個外國美人來了?”一頭說,一頭果和香菱來了。眾人笑道:“人未見形,先已聞聲。”寶琴等忙讓坐,遂把方才的話重敘了一遍。湘雲笑道:“快念來聽聽。”寶琴因念道:
昨夜朱樓夢,今宵水國吟。
島雲蒸大海,嵐氣接叢林。
月本無今古,情緣自淺深。
漢南春歷歷,焉得不關心。
眾人聽了,都道“難為他!竟比我們中國人還強。”一語未了,只見麝月走來說:“太太打發人來告訴二爺,明兒一早往舅舅那裡去,就說太太身上不大好,不得親自來。”寶玉忙站起來答應道:“是。”因問寶釵寶琴可去。寶釵道:“我們不去,昨兒單送了禮去了。”大家說了一回方散。
寶玉因讓諸姊妹先行,自己落後。黛玉便又叫住他問道:“襲人到底多早晚回來。”寶玉道:“自然等送了殯才來呢。”黛玉還有話說,又不曾出口,出了一回神,便說道:“你去罷。”寶玉也覺心裡有許多話,只是口裡不知要說什麼,想了一想,也笑道:“明兒再說罷。”一面下了階磯,低頭正欲邁步,復又忙回身問道:“如今的夜越髮長了,你一夜咳嗽幾遍?醒幾次?”黛玉道:“昨兒夜裡好了,只嗽了兩遍,卻只睡了四更一個更次,就再不能睡了。”寶玉又笑道:“正是有句要緊的話,這會子才想起來。”一面說,一面便挨過身來,悄悄道:“我想寶姐姐送你的燕窩--”一語未了,只見趙姨娘走了進來瞧黛玉,問:“姑娘這兩天好?”黛玉便知他是從探春處來,從門前過,順路的人情。黛玉忙陪笑讓坐,說:“難得姨娘想著,怪冷的,親身走來。”又忙命倒茶,一面又使眼色與寶玉。寶玉會意,便走了出來。
正值吃晚飯時,見了王夫人,王夫人又囑他早去。寶玉回來,看晴雯吃了藥。此夕寶玉便不命晴雯挪出暖閣來,自己便在晴雯外邊。又命將熏籠抬至暖閣前,麝月便在熏籠上。一宿無話。
至次日,天未明時,晴雯便叫醒麝月道:“你也該醒了,只是睡不夠!你出去叫人給他預備茶水,我叫醒他就是了。”麝月忙披衣起來道:“咱們叫起他來,穿好衣裳,抬過這火箱去,再叫他們進來。老嬤嬤們已經說過,不叫他在這屋裡,怕過了病氣。如今他們見咱們擠在一處,又該嘮叨了。”晴雯道:“我也是這么說呢。”二人才叫時,寶玉已醒了,忙起身披衣。麝月先叫進小丫頭子來,收拾妥當了,才命秋紋檀雲等進來,一同伏侍寶玉梳洗畢。麝月道:“天又陰陰的,只怕有雪,穿那一套氈的罷。”寶玉點頭,即時換了衣裳。小丫頭便用小茶盤捧了一蓋碗建蓮紅棗兒湯來,寶玉喝了兩口。麝月又捧過一小碟法制紫薑來,寶玉噙了一塊。又囑咐了晴雯一回,便往賈母處來。
賈母猶未起來,知道寶玉出門,便開了房門,命寶玉進去。寶玉見賈母身後寶琴面向里也睡未醒。賈母見寶玉身上穿著荔色哆羅呢的天馬箭袖,大紅猩猩氈盤金彩繡石青妝緞沿邊的排穗褂子。賈母道:“下雪呢么?”寶玉道:“天陰著,還沒下呢。”賈母便命鴛鴦來:“把昨兒那一件烏雲豹的氅衣給他罷。”鴛鴦答應了,走去果取了一件來。寶玉看時,金翠輝煌,碧彩閃灼,又不似寶琴所披之鳧靨裘。只聽賈母笑道:“這叫作‘雀金呢’,這是喔囉斯國拿孔雀毛拈了線織的。前兒把那一件野鴨子的給了你小妹妹,這件給你罷。”寶玉磕了一個頭,便披在身上。賈母笑道:“你先給你娘瞧瞧去再去。”寶玉答應了,便出來,只見鴛鴦站在地下揉眼睛。因自那日鴛鴦發誓決絕之後,他總不和寶玉講話。寶玉正自日夜不安,此時見他又要迴避,寶玉便上來笑道:“好姐姐,你瞧瞧,我穿著這個好不好。”鴛鴦一摔手,便進賈母房中來了。寶玉只得到了王夫人房中,與王夫人看了,然後又回至園中,與晴雯麝月看過後,至賈母房中回說:“太太看了,只說可惜了的,叫我仔細穿,別遭踏了他。”賈母道:“就剩下了這一件,你遭踏了也再沒了。這會子特給你做這個也是沒有的事。”說著又囑咐他:“不許多吃酒,早些回來。”寶玉應了幾個“是”。
老嬤嬤跟至廳上,只見寶玉的奶兄李貴和王榮,張若錦,趙亦華、錢啟、周瑞六個人,帶著茗煙,伴鶴,鋤藥,掃紅四個小廝,背著衣包,抱著坐褥,籠著一匹雕鞍彩轡的白馬,早已伺候多時了。老嬤嬤又吩咐了他六人些話,六個人忙答應了幾個“是”,忙捧鞭墜鐙。寶玉慢慢的上了馬,李貴和王榮籠著嚼環,錢啟周瑞二人在前引導,張若錦,趙亦華在兩邊緊貼寶玉後身。寶玉在馬上笑道:“周哥,錢哥,咱們打這角門走罷,省得到了老爺的書房門口又下來。”周瑞側身笑道:“老爺不在家,書房天天鎖著的,爺可以不用下來罷了。”寶玉笑道:“雖鎖著,也要下來的。”錢啟李貴等都笑道:“爺說的是。便托懶不下來,倘或遇見賴大爺林二爺,雖不好說爺,也勸兩句。有的不是,都派在我們身上,又說我們不教爺禮了。”周瑞錢啟便一直出角門來。
正說話時,頂頭果見賴大進來。寶玉忙籠住馬,意欲下來。賴大忙上來抱住腿。寶玉便在鐙上站起來,笑攜他的手,說了幾句話。接著又見一個小廝帶著二三十個拿掃帚簸箕的人進來,見了寶玉,都順牆垂手立住,獨那為首的小廝打千兒,請了一個安。寶玉不識名姓,只微笑點了點頭兒。馬已過去,那人方帶人去了。於是出了角門,門外又有李貴等六人的小廝並幾個馬夫,早預備下十來匹馬專候。一出了角門,李貴等都各上了馬,前引傍圍的一陣煙去了,不在話下。
這裡晴雯吃了藥,仍不見病退,急的亂罵大夫,說:“只會騙人的錢,一劑好藥也不給人吃。”麝月笑勸他道:“你太性急了,俗語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又不是老君的仙丹,那有這樣靈藥!你只靜養幾天,自然好了。你越急越著手。”晴雯又罵小丫頭子們:“那裡鑽沙去了!瞅我病了,都大膽子走了。明兒我好了,一個一個的才揭你們的皮呢!”唬的小丫頭子篆兒忙進來問:“姑娘作什麼。”晴雯道:“別人都死絕了,就剩了你不成?”說著,只見墜兒也蹭了進來。晴雯道:“你瞧瞧這小蹄子,不問他還不來呢。這裡又放月錢了,又散果子了,你該跑在頭裡了。你往前些,我不是老虎吃了你!”墜兒只得前湊。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將他的手抓住,向枕邊取了一丈青,向他手上亂戳,口內罵道:“要這爪子作什麼?拈不得針,拿不動線,只會偷嘴吃。眼皮子又淺,爪子又輕,打嘴現世的,不如戳爛了!”墜兒疼的亂哭亂喊。麝月忙拉開墜兒,按晴雯睡下,笑道:“才出了汗,又作死。等你好了,要打多少打不的?這會子鬧什麼!”晴雯便命人叫宋嬤嬤進來,說道:“寶二爺才告訴了我,叫我告訴你們,墜兒很懶,寶二爺當面使他,他撥嘴兒不動,連襲人使他,他背後罵他。今兒務必打發他出去,明兒寶二爺親自回太太就是了。”宋嬤嬤聽了,心下便知鐲子事發,因笑道:“雖如此說,也等花姑娘回來知道了,再打發他。”晴雯道:“寶二爺今兒千叮嚀萬囑咐的,什麼‘花姑娘’‘草姑娘’,我們自然有道理。你只依我的話,快叫他家的人來領他出去。”麝月道:“這也罷了,早也去,晚也去,帶了去早清靜一日。”
宋嬤嬤聽了,只得出去喚了他母親來,打點了他的東西,又來見晴雯等,說道:“姑娘們怎么了,你侄女兒不好,你們教導他,怎么攆出去?也到底給我們留個臉兒。”晴雯道:“你這話只等寶玉來問他,與我們無乾。”那媳婦冷笑道:“我有膽子問他去!他那一件事不是聽姑娘們的調停?他縱依了,姑娘們不依,也未必中用。比如方才說話,雖是背地裡,姑娘就直叫他的名字。在姑娘們就使得,在我們就成了野人了。”晴雯聽說,一發急紅了臉,說道:“我叫了他的名字了,你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說我撒野,也攆出我去。”麝月忙道:“嫂子,你只管帶了人出去,有話再說。這個地方豈有你叫喊講禮的?你見誰和我們講過禮?別說嫂子你,就是賴奶奶林大娘,也得擔待我們三分。便是叫名字,從小兒直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過的,你們也知道的,恐怕難養活,巴巴的寫了他的小名兒,各處貼著叫萬人叫去,為的是好養活。連挑水挑糞花子都叫得,何況我們!連昨兒林大娘叫了一聲‘爺’,老太太還說他呢,此是一件。二則,我們這些人常回老太太的話去,可不叫著名字回話,難道也稱’爺’?那一日不把寶玉兩個字念二百遍,偏嫂子又來挑這個了!過一日嫂子閒了,在老太太,太太跟前,聽聽我們當著面兒叫他就知道了。嫂子原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當些體統差事,成年家只在三門外頭混,怪不得不知我們裡頭的規矩。這裡不是嫂子久站的,再一會,不用我們說話,就有人來問你了。有什麼分證話,且帶了他去,你回了林大娘,叫他來找二爺說話。家裡上千的人,你也跑來,我也跑來,我們認人問姓,還認不清呢!”說著,便叫小丫頭子:“拿了擦地的布來擦地!”那媳婦聽了,無言可對,亦不敢久立,賭氣帶了墜兒就走。宋媽媽忙道:“怪道你這嫂子不知規矩,你女兒在這屋裡一場,臨去時,也給姑娘們磕個頭。沒有別的謝禮,____便有謝禮,他們也不希罕,____不過磕個頭,盡了心。怎么說走就走?”墜兒聽了,只得翻身進來,給他兩個磕了兩個頭,又找秋紋等。他們也不睬他。那媳婦嗐聲嘆氣,口不敢言,抱恨而去。
晴雯方才又閃了風,著了氣,反覺更不好了,翻騰至掌燈,剛安靜了些。只見寶玉回來,進門就嗐聲跺腳。麝月忙問原故,寶玉道:“今兒老太太喜喜歡歡的給了這個褂子,誰知不防後襟子上燒了一塊,幸而天晚了,老太太,太太都不理論。”一面說,一面脫下來。麝月瞧時,果見有指頂大的燒眼,說:“這必定是手爐里的火迸上了。這不值什麼,趕著叫人悄悄的拿出去,叫個能幹織補匠人織上就是了。”說著便用包袱包了,交與一個媽媽送出去。說:“趕天亮就有才好。千萬別給老太太,太太知道。”婆子去了半日,仍舊拿回來,說:“不但能幹織補匠人,就連裁縫繡匠並作女工的問了,都不認得這是什麼,都不敢攬。”麝月道:“這怎么樣呢!明兒不穿也罷了。”寶玉道:“明兒是正日子,老太太,太太說了,還叫穿這個去呢。偏頭一日燒了,豈不掃興。”晴雯聽了半日,忍不住翻身說道:“拿來我瞧瞧罷。沒個福氣穿就罷了。這會子又著急。”寶玉笑道:“這話倒說的是。”說著,便遞與晴雯,又移過燈來,細看了一會。晴雯道:“這是孔雀金線織的,如今咱們也拿孔雀金線就像界線似的界密了,只怕還可混得過去。”麝月笑道:“孔雀線現成的,但這裡除了你,還有誰會界線?”晴雯道:“說不得,我掙命罷了。”寶玉忙道:“這如何使得!才好了些,如何做得活。”晴雯道:“不用你蝎蝎螫螫的,我自知道。”一面說,一面坐起來,挽了一挽頭髮,披了衣裳,只覺頭重身輕,滿眼金星亂迸,實實撐不住。若不做,又怕寶玉著急,少不得恨命咬牙捱著。便命麝月只幫著拈線。晴雯先拿了一根比一比,笑道:“這雖不很像,若補上,也不很顯。”寶玉道:“這就很好,那裡又找喔囉嘶國的裁縫去。”晴雯先將里子拆開,用茶杯口大的一個竹弓釘牢在背面,再將破口四邊用金刀刮的散松松的,然後用針紉了兩條,分出經緯,亦如界線之法,先界出地子後,依本衣之紋來回織補。補兩針,又看看,織補兩針,又端詳端詳。無奈頭暈眼黑,氣喘神虛,補不上三五針,伏在枕上歇一會。寶玉在旁,一時又問:“吃些滾水不吃?”一時又命:“歇一歇。”一時又拿一件灰鼠斗篷替他披在背上,一時又命拿個拐枕與他靠著。急的晴雯央道:“小祖宗!你只管睡罷。再熬上半夜,明兒把眼睛摳摟了,怎么處!”寶玉見他著急,只得胡亂睡下,仍睡不著。一時只聽自鳴鐘已敲了四下,剛剛補完,又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絨毛來。麝月道:“這就很好,若不留心,再看不出的。”寶玉忙要了瞧瞧,說道:“真真一樣了。”晴雯已嗽了幾陣,好容易補完了,說了一聲:“補雖補了,到底不像,我也再不能了!”噯喲了一聲,便身不由主倒下。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注釋
昨夜朱樓夢,今宵水國吟。
島雲蒸大海,嵐氣接叢林。
月本無今古,情緣自淺深。
漢南春歷歷,焉得不關心?
[說明]
薛寶琴說自己八歲時曾跟父親到西海沿上買洋貨,見到一個真真國里的很漂亮的女孩子,十五歲,會講“五經”,能做中國詩詞。這首五律,據寶琴說就是那位“外國美人”做的。
[注釋]
1.朱樓——即紅樓,指代貴族之家。
2.水國——環海之地,島國。
3.島雲蒸大海——海水蒸騰而成島上的雲。
4.嵐——山林中的霧氣。亦指島上景象。
5.“月本”二句——意謂古時的月亮與今天的本無區別,因為人的感情有深淺不同,所以多情人便會對月亮發生感慨。詩詞中此類感慨甚多,如李白《把酒問月》詩:“今人不見古明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緣,因為。自,本有。
6.漢南——本言漢水之南,這裡非實指,是用典,說人生易老、俯仰今昔、不堪遲暮之感。語出北朝庾信《枯樹賦》:“昔年移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悽愴江潭;樹猶如 ,人何以堪!”後用此典,亦都通過楊柳來感慨,如杜甫《柳邊》詩:“漢南應老盡,灞上遠愁人。”春,春色,指“朱樓”之柳色。歷歷,歷歷在目,看得清清楚楚。這句說,回想起來昔時情景如在跟前。
7.焉得——怎能。
[鑑賞]
薛寶琴所說的“外國美人”做中國詩的奇聞,不論真假,能使一些人相信,這就得有一定的現實基礎,那就是在歷史上,我國民族文化在對外交流中曾產生過很大的影響,清代的工商交通事業和海外貿易都有新的發展,當時有一批像薛寶琴父親那樣為皇家出海經辦洋貨的豪商。
但是,除了上述的客觀意義外,作者寫這一情節卻另有意圖。他有意讓寶琴把事情說得過於神奇,在一些細節上甚至吹得離了譜,使讀者疑心這一切也許是寶琴在信口編造。事實也果然如此。作者接著就讓黛玉當場戳穿她:“‘這會子又扯謊……我是不信的 ’。寶琴便紅了臉,低頭微笑不答。”還是寶釵給她解了圍。那個“外國”名“真真”,豈不就是“真真假假”的意思?
其實,這位十五歲做詩的“外國美人”也就是寶琴自己。你看,寶琴說那個美人如同“畫上的美人一樣”,還說“實在畫兒上也沒他那么好看。”賈府里的人也曾稱讚寶琴這個外來的美人如“仇十洲畫的《艷雪圖》”。 賈母說“那畫的哪裡有這件衣裳?人也不能這樣好!”這是寫法上偶然雷同嗎?不是的。
新來賈府的四位姑娘中,薛寶琴是作者花筆墨最多、重點描寫的人物,她的命運在八十回之後不會沒有交代。而且根據作者總用詩詞隱寫大觀園女兒們命運的慣例,寶琴的後事也必定有詩暗示。她所寫的《懷古絕句》只暗示別人的命運,她所口述的《真真國女兒詩》才隱寓著她自己的將來。全詩說自己憔悴流落於雲霧山嵐籠罩著的海島水國,昨日紅樓生活已成夢境,眼前只能獨自對月吟唱,憶昔撫今,不勝傷悼。何以知道這客觀上就是寶琴將來的自況呢?因為有她前作《賦得紅梅花》一詩可以與之相印證,而且只有把那一首詠物寓意的七律與這一首直抒情懷的五律加以印證,前者關於紅梅花的種種設喻的隱義才能豁然開朗,獲得比較明確的解說。在那首詩中,“閒庭曲檻無餘雪,流水空山有落霞”句中的“閒庭檻”就是這首詩中的“朱樓”,即大觀園。“無餘雪”,“雪”諧音“薛”,將來不僅寶琴要離開賈府,寶釵也不能再住蘅蕪院了,她貧困得只好依靠蔣玉菡、襲人的“供奉”(二十八回脂評)。“流水空山”,也就是“島雲蒸大海,嵐氣接叢林”的“水國”。“有落霞”,是唐代王勃名句“落霞與孤騖齊飛”的歇後語(這句文句與歇後語手法,以後的酒令中還將用到),說獨處海島如孤飛之野騖。“幽夢冷隨紅袖笛,遊仙香泛絳河槎。”“幽夢冷”也是說孤寂。“紅袖笛”與香菱《吟月》詩用“綠蓑聞笛”、“紅袖倚欄”烘托月亮的方法相同,正合“月本無今古,情緣自淺深”一聯。“乘槎遊仙”,仍是關於海島上居住者的傳說。“前身定是瑤台種,無復相疑色相差。”有了“漢南”一聯,我們才明白教人們不要因眼前“色相差”而疑其“前身”本是“瑤台種”的深意,原來也是回憶往昔的青春榮華,感嘆如今的流落憔悴。薛寶琴只是賈府的親戚,而且已經是許給梅翰林家作媳婦的人,最後境況仍不免如此淒涼,可見小說中敗落的並不限於賈府一門,確如第四回門子解說《護官符》時所說的,賈、史、王、薛四家必定“一損俱損”,他們都牽連獲罪了。《紅樓夢》是一部四大家族的衰亡史,從這首詩中,我們又一次找到了明顯的佐證。
回評
賈母說鳳姐"太伶俐了,不是好事",是正照;鳳姐說"我活一千歲",是反挑。
平兒遮蓋墜兒偷鐲,又私囑麝月,等襲人回來設法遣去,勿告訴晴雯,居心行事明白仁厚,宜其結果勝於眾婢。
鼻煙壺是西洋琺瑯的。黃髮女子引起後文西洋詩女,一筆不肯鶻突。
藥氣、花香,黛玉、寶玉中房中亦復相同,真是兩人同志。映襯有意,不是閒筆。
外國女兒詩,隱隱是一部《紅樓夢》。
寶、黛兩人各有說不出的話,含蓄有味。寶玉才是"寶姐姐送燕窩"一句,便被趙姨來打斷,更妙。
鴛鴦發誓絕婚後,即不合寶玉說話,貞烈之性實不可及。
寫寶玉出門仆從簇擁,眾人請安,反襯後來衰敗出家光景。
墜兒被攆引出後來晴雯、司棋被攆等事。
偷鐲激晴雯之氣,補裘增晴雯之病。其死已定,即不被逐,恐亦難活。寫晴雯攆墜兒說話,氣驕志滿,是反挑後來自己亦被逐出。
描寫寶玉疼愛晴雯,反照後來不能照看。
寶玉若不將墜兒偷鐲告訴晴雯,何至病中生氣?若不燒破雀金裘,何至晴雯病上加病?晴雯之死,實由寶玉,所謂愛之適所以害之也。
第四十五回至五十二回一大段,應分五小段。四十五回是一段,寫黛玉之多病,寶釵之多情。四十六回為一段,寫賈赦之漁色,鴛鴦之烈性。四十七、八回為一段,敘薛蟠之出門,香菱之進園。四十九回至五十一回上半回為一段,寫園中閨秀之多,詩社之盛。五十一回下半回至五十二回為一段,寫晴雯生氣勞動,因之病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