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
正文
卻說黛玉同姊妹們至王夫人處,見王夫人與兄嫂處的來使計議家務,又說姨母家遭人命官司等語。因見王夫人事情冗雜,姊妹們遂出來,至寡嫂李氏房中來了。
原來這李氏即賈珠之妻。珠雖夭亡,倖存一子,取名賈蘭,今方五歲,已入學攻書。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為國子監祭酒,族中男女無有不誦詩讀書者。至李守中繼承以來,便說“女子無才便有德”,故生了李氏時,便不十分令其讀書,只不過將些《女四書》,《列女傳》,《賢媛集》等三四種書,使他認得幾個字,記得前朝這幾個賢女便罷了,卻只以紡績井臼為要,因取名為李紈,字宮裁。因此這李紈雖青春喪偶,居家處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唯知侍親養子,外則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今黛玉雖客寄於斯,日有這般姐妹相伴,除老父外,余者也都無庸慮及了。
如今且說雨村,因補授了應天府,一下馬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詳至案下,乃是兩家爭買一婢,各不相讓,以至毆傷人命。彼時雨村即傳原告之人來審。那原告道:“被毆死者乃小人之主人。因那日買了一個丫頭,不想是拐子拐來賣的。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的銀子,我家小爺原說第三日方是好日子,再接入門。這拐子便又悄悄的賣與薛家,被我們知道了,去找拿賣主,奪取丫頭。無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財仗勢,眾豪奴將我小主人竟打死了。凶身主僕已皆逃走,無影無蹤,只剩了幾個局外之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狀,竟無人作主。望大老爺拘拿兇犯,剪惡除凶,以救孤寡,死者感戴天恩不盡!”
雨村聽了大怒道:“豈有這樣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來的!”因發簽差公人立刻將兇犯族中人拿來拷問,令他們實供藏在何處,一面再動海捕文書。正要發籤時,只見案邊立的一個門子使眼色兒,--不令他發籤之意。雨村心下甚為疑怪,只得停了手,即時退堂,至密室,侍從皆退去,只留門子服侍。這門子忙上來請安,笑問:“老爺一向加官進祿,八九年來就忘了我了?”雨村道:“卻十分面善得緊,只是一時想不起來。”那門子笑道:“老爺真是貴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記當年葫蘆廟裡之事?”雨村聽了,如雷震一驚,方想起往事。原來這門子本是葫蘆廟內一個小沙彌,因被火之後,無處安身,欲投別廟去修行,又耐不得清涼景況,因想這件生意倒還輕省熱鬧,遂趁年紀蓄了發,充了門子。雨村那裡料得是他,便忙攜手笑道:“原來是故人。”又讓坐了好談。這門子不敢坐。雨村笑道:“貧賤之交不可忘。你我故人也,二則此系私室,既欲長談,豈有不坐之理?”這門子聽說,方告了座,斜簽著坐了。
雨村因問方才何故有不令發籤之意。這門子道:“老爺既榮任到這一省,難道就沒抄一張本省‘護官符’來不成?”雨村忙問:“何為‘護官符’?我竟不知。”門子道:“這還了得!連這個不知,怎能作得長遠!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個私單,上面寫的是本省最有權有勢,極富極貴的大鄉紳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時觸犯了這樣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連性命還保不成呢!所以綽號叫作‘護官符’。方才所說的這薛家,老爺如何惹他!他這件官司並無難斷之處,皆因都礙著情分面上,所以如此。”一面說,一面從順袋中取出一張抄寫的‘護官符’來,遞與雨村,看時,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諺俗口碑。其口碑排寫得明白,下面所注的皆是自始祖官爵並房次。石頭亦曾抄寫了一張,今據石上所抄云:
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寧國榮國二公之後,共二十房分,寧榮親派八房在都外,現原籍住者十二房。
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保齡侯尚書令史公之後,房分共十八,都中現住者十房,原籍現居八房。
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都太尉統制縣伯王公之後,共十二房,都中二房,余在籍。
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紫薇舍人薛公之後,現領內府帑銀行商,共八房分。
雨村猶未看完,忽聽傳點,人報:“王老爺來拜。”雨村聽說,忙具衣冠出去迎接。有頓飯工夫,方回來細問。這門子道:“這四家皆連絡有親,一損皆損,一榮皆榮,扶持遮飾,俱有照應的。今告打死人之薛,就系豐年大雪之‘雪’也。也不單靠這三家,他的世交親友在都在外者,本亦不少。老爺如今拿誰去?”雨村聽如此說,便笑問門子道:“如你這樣說來,卻怎么了結此案?你大約也深知這兇犯躲的方向了?”
門子笑道:“不瞞老爺說,不但這兇犯的方向我知道,一併這拐賣之人我也知道,死鬼買主也深知道。待我細說與老爺聽:這個被打之死鬼,乃是本地一個小鄉紳之子,名喚馮淵,自幼父母早亡,又無兄弟,只他一個人守著些薄產過日子。長到十八九歲上,酷愛男風,最厭女子。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遇見這拐子賣丫頭,他便一眼看上了這丫頭,立意買來作妾,立誓再不交結男子,也不再娶第二個了,所以三日後方過門。誰曉這拐子又偷賣與薛家,他意欲卷了兩家的銀子,再逃往他省。誰知又不曾走脫,兩家拿住,打了個臭死,都不肯收銀,只要領人。那薛家公子豈是讓人的,便喝著手下人一打,將馮公子打了個稀爛,抬回家去三日死了。這薛公子原是早已擇定日子上京去的,頭起身兩日前,就偶然遇見這丫頭,意欲買了就進京的,誰知鬧出這事來。既打了馮公子,奪了丫頭,他便沒事人一般,只管帶了家眷走他的路。他這裡自有兄弟奴僕在此料理,也並非為此些些小事值得他一逃走的。這且別說,老爺你當被賣之丫頭是誰?”雨村笑道:“我如何得知。”門子冷笑道:“這人算來還是老爺的大恩人呢!他就是葫蘆廟旁住的甄老爺的小姐,名喚英蓮的。”雨村罕然道:“原來就是他!聞得養至五歲被人拐去,卻如今才來賣呢?”
門子道:“這一種拐子單管偷拐五六歲的兒女,養在一個僻靜之處,到十一二歲,度其容貌,帶至他鄉轉賣。當日這英蓮,我們天天哄他頑耍,雖隔了七八年,如今十二三歲的光景,其模樣雖然出脫得齊整好些,然大概相貌,自是不改,熟人易認。況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點胭脂<疒計>,從胎裡帶來的,所以我卻認得。偏生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問他。他是被拐子打怕了的,萬不敢說,只說拐子系他親爹,因無錢償債,故賣他。我又哄之再四,他又哭了,只說‘我不記得小時之事!’這可無疑了。那日馮公子相看了,兌了銀子,拐子醉了,他自嘆道:‘我今日罪孽可滿了!’後又聽見馮公子令三日之後過門,他又轉有憂愁之態。我又不忍其形景,等拐子出去,又命內人去解釋他:‘這馮公子必待好日期來接,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況他是個絕風流人品,家裡頗過得,素習又最厭惡堂客,今竟破價買你,後事不言可知。只耐得三兩日,何必憂悶!’他聽如此說,方才略解憂悶,自為從此得所。誰料天下竟有這等不如意事,第二日,他偏又賣與薛家。若賣與第二個人還好,這薛公子的混名人稱‘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個弄性尚氣的人,而且使錢如土,遂打了個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個英蓮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這馮公子空喜一場,一念未遂,反花了錢,送了命,豈不可嘆!”
雨村聽了,亦嘆道:“這也是他們的孽障遭遇,亦非偶然。不然這馮淵如何偏只看準了這英蓮?這英蓮受了拐子這幾年折磨,才得了個頭路,且又是個多情的,若能聚合了,倒是件美事,偏又生出這段事來。這薛家縱比馮家富貴,想其為人,自然姬妾眾多,淫佚無度,未必及馮淵定情於一人者。這正是夢幻情緣,恰遇一對薄命兒女。且不要議論他,只目今這官司,如何剖斷才好?”門子笑道:“老爺當年何其明決,今日何反成了個沒主意的人了!小的聞得老爺補升此任,亦系賈府王府之力,此薛蟠即賈府之親,老爺何不順水行舟,作個整人情,將此案了結,日後也好去見賈府王府。”雨村道:“你說的何嘗不是。但事關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復委用,實是重生再造,正當殫心竭力圖報之時,豈可因私而廢法?是我實不能忍為者。”門子聽了,冷笑道:“老爺說的何嘗不是大道理,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豈不聞古人有云:‘大丈夫相時而動’,又曰‘趨吉避凶者為君子’。依老爺這一說,不但不能報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還要三思為妥。”
雨村低了半日頭,方說道:“依你怎么樣?”門子道:“小人已想了一個極好的主意在此:老爺明日坐堂,只管虛張聲勢,動文書發籤拿人。原凶自然是拿不來的,原告固是定要將薛家族中及奴僕人等拿幾個來拷問。小的在暗中調停,令他們報個暴病身亡,令族中及地方上共遞一張保呈,老爺只說善能扶鸞請仙,堂上設下乩壇,令軍民人等只管來看。老爺就說:‘乩仙批了,死者馮淵與薛蟠原因夙孽相逢,今狹路既遇,原應了結。薛蟠今已得了無名之病,被馮魂追索已死。其禍皆因拐子某人而起,拐之人原系某鄉某姓人氏,按法處治,余不略及’等語。小人暗中囑託拐子,令其實招。眾人見乩仙批語與拐子相符,余者自然也都不虛了。薛家有的是錢,老爺斷一千也可,五百也可,與馮家作燒埋之費。那馮家也無甚要緊的人,不過為的是錢,見有了這個銀子,想來也就無話了。老爺細想此計如何?”雨村笑道:“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酌,或可壓服口聲。”二人計議,天色已晚,別無話說。
至次日坐堂,勾取一應有名人犯,雨村詳加審問,果見馮家人口稀疏,不過賴此欲多得些燒埋之費,薛家仗勢倚情,偏不相讓,故致顛倒未決。雨村便徇情枉法,胡亂判斷了此案。馮家得了許多燒埋銀子,也就無甚話說了。雨村斷了此案,急忙作書信二封,與賈政並京營節度使王子騰,不過說“令甥之事已完,不必過慮”等語。此事皆由葫蘆廟內之沙彌新門子所出,雨村又恐他對人說出當日貧賤時的事來,因此心中大不樂業,後來到底尋了個不是,遠遠的充發了他才罷。
當下言不著雨村。且說那買了英蓮打死馮淵的薛公子,亦系金陵人氏,本是書香繼世之家。只是如今這薛公子幼年喪父,寡母又憐他是個獨根孤種,未免溺愛縱容,遂至老大無成,且家中有百萬之富,現領著內帑錢糧,採辦雜料。這薛公子學名薛蟠,表字文起,五歲上就性情奢侈,言語傲慢。雖也上過學,不過略識幾字,終日惟有鬥雞走馬,遊山玩水而已。雖是皇商,一應經濟世事,全然不知,不過賴祖父之舊情分,戶部掛虛名,支領錢糧,其餘事體,自有夥計老家人等措辦。寡母王氏乃現任京營節度使王子騰之妹,與榮國府賈政的夫人王氏,是一母所生的姊妹,今年方四十上下年紀,只有薛蟠一子。還有一女,比薛蟠小兩歲,乳名寶釵,生得肌骨瑩潤,舉止嫻雅。當日有他父親在日,酷愛此女,令其讀書識字,較之乃兄竟高過十倍。自父親死後,見哥哥不能依貼母懷,他便不以書字為事,只留心針黹家計等事,好為母親分憂解勞。近因今上崇詩尚禮,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選妃嬪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親名達部,以備選為公主郡主入學陪侍,充為才人贊善之職。二則自薛蟠父親死後,各省中所有的買賣承局,總管,夥計人等,見薛蟠年輕不諳世事,便趁時拐騙起來,京都中幾處生意,漸亦消耗。薛蟠素聞得都中乃第一繁華之地,正思一游,便趁此機會,一為送妹待選,二為望親,三因親自入部銷算舊帳,再計新支,──其實則為遊覽上國風光之意。因此早已打點下行裝細軟,以及饋送親友各色土物人情等類,正擇日一定起身,不想偏遇見了拐子重賣英蓮。薛蟠見英蓮生得不俗,立意買他,又遇馮家來奪人,因恃強喝令手下豪奴將馮淵打死。他便將家中事務一一的囑託了族中人並幾個老家人,他便帶了母妹竟自起身長行去了。人命官司一事,他竟視為兒戲,自為花上幾個臭錢,沒有不了的。
在路不記其日。那日已將入都時,卻又聞得母舅王子騰升了九省統制,奉旨出都查邊。薛蟠心中暗喜道:“我正愁進京去有個嫡親的母舅管轄著,不能任意揮霍揮霍,偏如今又升出去了,可知天從人願。”因和母親商議道:“咱們京中雖有幾處房舍,只是這十來年沒人進京居住,那看守的人未免偷著租賃與人,須得先著幾個人去打掃收拾才好。”他母親道:“何必如此招搖!咱們這一進京,原該先拜望親友,或是在你舅舅家,或是你姨爹家。他兩家的房舍極是便宜的,咱們先能著住下,再慢慢的著人去收拾,豈不消停些。”薛蟠道:“如今舅舅正升了外省去,家裡自然忙亂起身,咱們這工夫一窩一拖的奔了去,豈不沒眼色。”他母親道:“你舅舅家雖升了去,還有你姨爹家。況這幾年來,你舅舅姨娘兩處,每每帶信捎書,接咱們來。如今既來了,你舅舅雖忙著起身,你賈家姨娘未必不苦留我們。咱們且忙忙收拾房屋,豈不使人見怪?你的意思我卻知道,守著舅舅姨爹住著,未免拘緊了你,不如你各自住著,好任意施為。你既如此,你自去挑所宅子去住,我和你姨娘,姊妹們別了這幾年,卻要廝守幾日,我帶了你妹子投你姨娘家去,你道好不好?”薛蟠見母親如此說,情知扭不過的,只得吩咐人夫一路奔榮國府來。
那時王夫人已知薛蟠官司一事,虧賈雨村維持了結,才放了心。又見哥哥升了邊缺,正愁又少了娘家的親戚來往,略加寂寞。過了幾日,忽家人傳報:“姨太太帶了哥兒姐兒,合家進京,正在門外下車。”喜的王夫人忙帶了女媳人等,接出大廳,將薛姨媽等接了進去。姊妹們暮年相會,自不必說悲喜交集,泣笑敘闊一番。忙又引了拜見賈母,將人情土物各種酬獻了。合家俱廝見過,忙又治席接風。
薛蟠已拜見過賈政,賈璉又引著拜見了賈赦,賈珍等。賈政便使人上來對王夫人說:“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輕不知世路,在外住著恐有人生事。咱們東北角上梨香院一所十來間房,白空閒著,打掃了,請姨太太和姐兒哥兒住了甚好。”王夫人未及留,賈母也就遣人來說:“請姨太太就在這裡住下,大家親密些”等語。薛姨媽正要同居一處,方可拘緊些兒子,若另住在外,又恐他縱性惹禍,遂忙道謝應允。又私與王夫人說明:“一應日費供給一概免卻,方是處常之法。”王夫人知他家不難於此,遂亦從其願。從此後薛家母子就在梨香院住了。
原來這梨香院即當日榮公暮年養靜之所,小小巧巧,約有十餘間房屋,前廳後舍俱全。另有一門通街,薛蟠家人就走此門出入。西南有一角門,通一夾道,出夾道便是王夫人正房的東邊了。每日或飯後,或晚間,薛姨媽便過來,或與賈母閒談,或與王夫人相敘。寶釵日與黛玉迎春姊妹等一處,或看書下棋,或作針黹,倒也十分樂業。
只是薛蟠起初之心,原不欲在賈宅居住者,但恐姨父管約拘禁,料必不自在的,無奈母親執意在此,且宅中又十分殷勤苦留,只得暫且住下,一面使人打掃出自己的房屋,再移居過去的。誰知自從在此住了不上一月的光景,賈宅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認熟了一半,凡是那些紈絝氣習者,莫不喜與他來往,今日會酒,明日觀花,甚至聚賭嫖娼,漸漸無所不至,引誘的薛蟠比當日更壞了十倍。雖然賈政訓子有方,治家有法,一則族大人多,照管不到這些;二則現任族長乃是賈珍,彼乃寧府長孫,又現襲職,凡族中事,自有他掌管;三則公私冗雜,且素性瀟灑,不以俗務為要,每公暇之時,不過看書著棋而已,餘事多不介意。況且這梨香院相隔兩層房舍,又有街門另開,任意可以出入,所以這些子弟們竟可以放意暢懷的,因此遂將移居之念漸漸打滅了。
賞析
重點:護官符
薄命女,指第一回失蹤的甄英蓮。她是被拐子拐走了。後來有個叫馮淵的公子愛上她,贖了她,正要過門,卻又被惡霸少爺薛蟠搶走了,並打死了馮淵(薄命郎)。這薛蟠就是薛寶釵的弟弟。他和姐姐跟了母親到他的姨媽王夫人(寶玉媽)家即榮國府投親,途中惹了此禍。
馮淵的家人到應天府告狀。審理此案的法官是賈雨村。他由賈政的幫忙,又做了應天府的知府。他的秘書——門子告訴他,此案的殺人犯薛蟠是賈府的親戚,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結成一黨,惹不得。門子還幫賈雨村出點子,胡亂審了此案,讓薛蟠逍遙法外。賈雨村為討好賈政,將此事通報於他;又恐門子泄此機密,藉口法配了他。
葫蘆僧,即秘書門子。他當年曾在葫蘆廟當過和尚。賈雨村當年窮困時曾在葫蘆廟寄居過,和葫蘆僧是故交。葫蘆案,即糊塗案。此案是由葫蘆僧出點子所判,故曰“葫蘆僧判斷葫蘆案”。
此回重點是“護官符”。
護官符,這個在封建官場中做官、升官、買官賣官、營私舞弊、貪贓枉法的大法寶,是每一個做官的和想要做官的人,都應當知道、精通和熟練運用的秘訣,知府賈雨村當然是知道的。只是他在這樣一樁明擺著的人命案面前,不敢放肆大膽地運用這個秘訣而已。被精通此道的葫蘆僧一經點破,他也就大膽運用了。
毛澤東曾把這一回當作全書的綱。原因就在於這個“護官符”。在上世紀的60年代初期,劉少奇、鄧小平、彭真等人,不同意毛澤東的以階級鬥爭為綱的極左路線。毛澤東認為他們一夥人是在搞“護官符”;他發動了“文化大革命”,要人們起來打破這張“護官符”。作家王蒙說得好,毛澤東是用紅樓夢來解釋他的階級鬥爭理論。
今天的一切貪贓枉法腐敗分子,也利用這種“護官符”來幹壞事。看來,紅樓夢對於我們今天的反腐敗鬥爭,也不無作用啊。
按:荒氏此文中的“太虛幻境網戀”說,有味。
注釋
護官符注
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寧國榮國二公之後共二十房分,除寧榮親派八房在都外,現原籍住者十二房。
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保齡侯尚書令史公之後,房分共八,都中現住十房,原籍八房。
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都太尉統制縣伯王公之後,共十二房,都中二房,余在籍。
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紫微舍人薛公之後,現領內庫帑銀行商,共八房。
說明薛蟠強搶民女,打死了人。賈雨村從一張“護官符”中得知事關四大家族,便徇情枉法,亂判此案。作者借門子之口解說“護官符”的含義道:如今凡作地方官的都有一個私單,上面寫的是本省最有權勢極富貴的大鄉紳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時觸犯了這樣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連性命也難保呢!——所以叫作“護官符”。“護官符”是從“護身符”一詞化出的新名詞,這從同時人脂硯齋評語“三字從來末見,奇之至”(甲戍本)可證。它可能是某個憤恨官場黑暗現狀的人私下所說的譏語,被曹雪芹聞知後大膽寫入作品,或者竟是作者自己的創造。
注釋
1.“白玉”句——形容賈家的富貴豪奢。漢樂府《相逢行》:“黃金為君門,白玉為君堂。”
2.阿房宮,三百里——阿房宮是秦時營造的大建築,規模極為宏大。《漢書.賈山傳》載:阿房宮長寬尺度為“東西五里,南北千步”。《史記.秦始皇本紀》載:阿房宮前殿為“東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所謂“三百里”,是借用唐代杜牧《阿房宮賦》“覆壓三百餘里,隔絕天日”的誇張說法,以形容史家的顯赫。
3.龍王——古代傳說中多以為龍王珠寶極多,非常富有。這裡借龍王求請,極言王家的豪富。
4.雪——“薛”的同音字。這裡用的是諧音雙關的修辭手法。
鑑賞
《紅樓夢》是以記“家庭閨閣瑣事”、“大旨言情”、“毫不干涉時世”的面目出現的,它常常以假隱真。隱,是出於不得已,所以作者有時又要在自己所設的“迷障”上,開一些小小的讓人可以窺察到真情的口子。在全書情節展開之前特意安排的這個占據了第四回主要篇幅的“護官符”故事,便是這樣的口子。
為什麼薛蟠打死一個小鄉宦之子馮淵,搶走那個被拐賣的丫頭,而“他竟視為兒戲,自為花上幾個臭錢,沒有不了的”?為什麼這一件“並無難斷之處”的人命官司拖了一年之久,“竟無人作主”?為什麼剛一聽原告申訴便大罵“豈有這樣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來的”的賈雨村,後來自己也做起“這樣放屁的事”?為什麼他聽門子說明被拐賣的丫頭原是他的“大恩人”的女兒,將她“生拖死拽”去的薛蟠“最是天下第一個弄性尚氣的人”,並且自己也知道薛家“自然姬妾眾多,淫佚無度”,丫頭此去不會有好結果,卻不念甄家恩情,不顧自己曾許下的“務必”將英蓮“尋找回來”的諾言,任憑她落入火坑而置之不理?所有這些問題,都可以從這張極寫四大家族權勢和豪富的“護官符”中找到答案。正是這張直接揭露封建政治的腐敗和整個社會的黑暗與殘酷的“護官符”,向讀者顯示了:錦衣玉食的寧榮二府、脂濃粉香的大觀園,原來只是吞噬無數被壓迫、被剝削人民的血汗和生命的罪惡淵藪。
《紅樓夢》以四大家族(主要是賈府)的興衰作為全書的中心線索,“護官符”暗示了這一情節結構。作者通過門子之口介紹說:“這四家皆連絡有親,一損皆損,一榮皆榮,扶持遮飾,皆有照應的。”在前半部中,我們看到四家由於“扶持遮飾,皆有照應”,確是“一榮皆榮”的;後半部不是應該寫他們由於“事敗”,相互株連獲罪而“一損皆損”嗎?事實也確是如此。一九五九年南京發現靖氏所藏抄本《石頭記》(後簡稱“靖藏本”),在這幾句話旁有脂批(原書數年後迷失,現據毛國瑤先生所錄)說:”四家皆為下半部伏根。”所謂“伏根”,即指四家將來衰亡的共同命運而言。可見,“一損皆損,一榮皆榮”等語是對貫串著全書的四大家族由盛至衰的情節的概括。續書後四十回中撇開史、王、薛三家,已不符原意;而寫賈府“沐皇恩”、“延世澤”,衰而復興,則更是從根本上歪曲了這部描寫封建大家族衰亡歷史的小說的主題思想。
應該指出,“護官符”四句俗諺口碑句後所注小字,有些本子將它刪去是不對的。因為,門子的話中已明說在口碑的“下面皆注著始祖官爵並房次”。注出官爵和房次,是為了具體說明四大家族的權力和財產的分配情況,讓看私單的人知道他們在政治上和經濟上的顯赫地位,落實了這四句諺語之所指,是這張起著“護官符”作用的私單上理所應有的文字。脂本的抄者誤以為凡小字皆批書人所加,就將它混同於脂批。如在甲戌本中,即將原應在謠諺“下面”的注改移在謠諺的旁邊;原應與謠諺同樣用墨筆寫的,改為用朱筆寫,與脂批無異。庚辰本前十一回是刪脂批而只抄正文的,結果連原注也當作批語一齊刪掉了,但這並非有意。(庚辰本在《紅樓夢引子》曲中把“趁著這奈何天”一句里前三字也刪去,也是因為作者將“趁著這”三個襯字按曲子格式寫成小字,而被抄者誤作脂批之故。)到了原文經後人大量塗改過的遲出的幾種本子,如程高本,情況就不同了:它索性連門子所說的謠諺之下有注的話也刪得一乾二淨。這是有意為之的。大概塗改者以為反正是小說,非記實事,何必如此瑣碎,或者是擔心這樣的注太具體,萬一有挾怨影射某家之嫌,就會招致麻煩,倒不如刪去省事。可是這一來,這張本為備忘之用、“排寫得明白”的私單,就變得有點象不揭底的謎語了。
說到後人刪改對原書造成的損害,還應該提到他們把上述“這四家皆連絡有親,一損皆損,一榮皆榮”後面的“扶持遮飾,皆有照應的”九個字也刪去了。原書這九個字說出了一個重要的事實,即四家之間不但有姻戚血緣上的連絡,更主要的是他們在政治上已結成了利害榮枯休戚相關的一幫,他們的“榮”和“損”,實際上都是地主階級內部這一派勢力和那一派勢力鬥爭的結果。他們正是為了建立這種在政治上“扶持遮飾,皆有照應”的關係,才相互之間“連絡有親”的,而不是相反。象這樣關係到封建主義政治本質和全書基本內容的話也被刪去,則曹雪芹的思想和小說的政治主題之被嚴重歪曲的情況,自不難想像了。
作者存疑
本回里有一個買妻人馮淵被薛蟠打死這個刺眼的情節,且不了了之。現實生活中,馮士傃的四子叫馮淵,一字不差!只是年代和輩份有點兒懸殊,如果硬卡“規定”,本來他是無法出現在書里的!馮淵是馮裕第六代孫,同輩份的145人中只有他一個人進入了《石頭記》中,《紅樓夢》里寧榮二府都是只寫一至五代,按常規是不能寫馮淵的,即使寫也不能用真姓真名啊!這個反常的舉動和古代小說作者一般不留名,而是在書中充當一個人物角色的規律一模一樣,令人極為關注和深思!馮淵的名字,究竟是《石頭記》原創中就有呢?還是在北京補充、修改、潤色時搞上去的,尚不得而知,但目的和作用都是一個樣子的。上述這幾段文字,一言以蔽之:馮惟敏之玄孫所謂薄命郎馮淵就是《石頭記》的第一作者。既然古代小說的原始作者習慣於不署名,那么他們怎么體現自己的名譽權,又怎樣維護自己的著作權呢?原來,古人很聰明,他們從“藏頭詩”里受到啟發,想出了點子!雖不重視署名,卻往往將自己在書中充當某一個人物角色,照樣有一種存在感和滿足感。譬如,丁純在《金瓶梅》中是“朱頂雪衣”——仙鶴,其子丁惟寧是轉世的“野鶴”,而丁純之孫丁耀亢則是第二次轉世的“丁野鶴”。在這裡,人們在書中看到了丁氏祖孫三代作者的身影。當時臨朐和諸城縣同屬於青州府、現在同屬於濰坊市,《石頭記》創作晚於《金瓶梅》幾十年,客觀上受《金瓶梅》影響很大,馮淵借鑑其署名方式維護著作權具有現實可能性。另外完全符合《紅樓夢》其他作者,在書里有兩個角色(兩種存在)的規律,第一作者馮淵在書里同時又是“石兄”。
細心鑽研、體味,“石頭”(又稱“這石”)上寫著不多的字,影射出第一作者的先人只寫過一些片段,積累了一些歷史資料,還談不上是《石頭記》作者。但轉眼間“石頭”卻變成了“石兄”,表明發生了質變,這個石兄已是《石頭記》名副其實的第一作者了,他就是馮淵這個人物。而“空空道人”(馬錡)則是《石頭記》第二創作階段的主要作者!
為什麼作者是馮淵而不是其他馮氏呢?各種跡象表明馮氏作者是馮惟敏之後人,而不是一枝惟健、二枝惟重、五枝惟訥的後人。這從《紅樓夢》對惟健兄弟四人及其後人的安排中即可揭示出這個論斷來!這是歷史唯物論和辯證認識論的觀點。據史料記載,“清滅明”發生在1644年,馮士傃父親馮瑤卒於1643年,他無法撰寫象《石頭記》這樣的反清著作!馮士傃是監生,文化程度高,時代和輩份適當。但他用封肅這個名字且被排斥在榮國府之外,預示著他並非作者!他有四個兒子——長子馮溎是癢生,次子馮深是貢生,三子馮沾和四子馮淵都是監生。《紅樓夢》前四回里密集出現“馮士傃‘身前身後人和事’”——賈夫人(並影射出馮裕這個榮國公)、賈敏影射馮惟敏,賈寶玉是馮惟敏長子馮子復的化身,冷子興(馮子升)、“蜂腰橋”(影射馮瑤)、“封肅”(馮士傃)、馮淵(現實生活有一個叫馮淵的人)等,作者煞費心機,都是為了註腳“馮淵是作者”。馮淵使用真姓真名,因此他最真實最權威也最具影響力,這個差別是作者與主人公及骨幹人物的本質區別,也絕對不是馮淵的三個哥哥們中某一人描寫了馮淵,而是馮淵自己執筆將“馮淵”的姓名寫進《石頭記》中的。
王熙鳳和王子騰兩個人名中,“王”、“熙”、“王子”是真字創作法,具有特殊重要的意義:王熙鳳這個名字影射“國王(皇帝)康熙瘋了”,自乾隆年間起在馬大觀、曹雪芹、馬益著筆下她被叫做鳳姐了;王子騰這個名字則影射“王子(們經過水煮、濕蒸、乾烤而折騰得)都沒有了”,這對朝廷來講是大不敬。從馮淵給這兩個人起的名字來判斷,《石頭記》最初期的創作時間應該是康熙年間中晚期。
儘管馮淵是《石頭記》第一作者的問題尚需要研究考證補證,搞清楚他的身份、經歷、創作動機與創作過程,弄清他創作的初本《石頭記》是什麼模樣,最好挖掘他創作的《石頭記》的原始資料和他創作的其他傳世作品等。但現在發現他是第一作者,也不是隨便推測出來的,這么多馮氏家族的人物跑到書里去了,他以真姓真名的模樣跑到書里去了,這是根據的重要方面。需要向讀者指出的是,發現馮淵是第一作者是對《紅樓夢》作者群認識的深化與完善,並沒有因為馮淵的發現而動搖或否定了“三位馬姓作者”的地位。馮淵沒有否定馬錡,且二者交談、交接,使馬錡成為接力創作者。馮淵始創奠基,曹雪芹升華潤色再創作,馬錡、馬大觀、馬益著祖孫三人擔負著承上啟下的重要作用,是作者群的重要成員,作了大量關鍵性、組織性、基礎性和批註性工作,這就是全部五名作者之間的基本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