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
簡介
士隱丫頭嬌杏被雨村看中。雨村發跡後先娶嬌杏為二房,不久扶正。雨村因貪酷被革職,給巡鹽御史林如海獨生女兒林黛玉教書識字。冷子興和賈雨村談論賈府危機;談論寶玉聰明淘氣,常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談論邪正二氣及大仁大惡之人。
正文
一局輸贏料不真,香銷茶盡尚逡巡。
欲知目下興衰兆,須問旁觀冷眼人。
卻說封肅因聽見公差傳喚,忙出來陪笑啟問。那些人只嚷:“快請出甄爺來!”封肅忙陪笑道:“小人姓封,並不姓甄。只有當日小婿姓甄,今已出家一二年了,不知可是問他?”那些公人道:“我們也不知什麼‘真’‘假’,因奉太爺之命來問,他既是你女婿,便帶了你去親見太爺面稟,省得亂跑。”說著,不容封肅多言,大家推擁他去了。封家人個個都驚慌,不知何兆。
那天約二更時,只見封肅方回來,歡天喜地。眾人忙問端的。他乃說道:“原來本府新升的太爺姓賈名化,本貫胡州人氏,曾與女婿舊日相交。方才在咱門前過去,因見嬌杏那丫頭買線,所以他只當女婿移住於此。我一一將原故回明,那太爺倒傷感嘆息了一回;又問外孫女兒,我說看燈丟了。太爺說:‘不妨,我自使番役務必探訪回來。’說了一回話,臨走倒送了我二兩銀子。”甄家娘子聽了,不免心中傷感。一宿無話。
至次日,早有雨村遣人送了兩封銀子,四匹錦緞,答謝甄家娘子,又寄一封密書與封肅,轉託問甄家娘子要那嬌杏作二房。封肅喜的屁滾尿流,巴不得去奉承,便在女兒前一力攛掇成了,乘夜只用一乘小轎,便把嬌杏送進去了。雨村歡喜,自不必說,乃封百金贈封肅,外謝甄家娘子許多物事,令其好生養贍,以待尋訪女兒下落。封肅回家無話。
卻說嬌杏這丫鬟,便是那年回顧雨村者。因偶然一顧,便弄出這段事來,亦是自己意料不到之奇緣。誰想他命運兩濟,不承望自到雨村身邊,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又半載,雨村嫡妻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將他扶側作正室夫人了。正是:
偶因一著錯,便為人上人。
原來,雨村因那年士隱贈銀之後,他於十六日便起身入都,至大比之期,不料他十分得意,已會了進士,選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府知府。雖才幹優長,未免有些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員皆側目而視。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尋了個空隙,作成一本,參他“生情狡猾,擅纂禮儀,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結虎狼之屬,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語。龍顏大怒,即批革職。該部文書一到,本府官員無不喜悅。那雨村心中雖十分慚恨,卻面上全無一點怨色,仍是嘻笑自若,交代過公事,將歷年做官積的些資本並家小人屬送至原籍,安排妥協,卻是自己擔風袖月,遊覽天下勝跡。
那日,偶又游至維揚地面,因聞得今歲鹺政點的是林如海。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蘭台寺大夫,本貫姑蘇人氏,今欽點出為巡鹽御史,到任方一月有餘。原來這林如海之祖,曾襲過列侯,今到如海,業經五世。起初時,只封襲三世,因當今隆恩盛德,遠邁前代,額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襲了一代;至如海,便從科第出身。雖系鐘鼎之家,卻亦是書香之族。只可惜這林家支庶不盛,子孫有限,雖有幾門,卻與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沒甚親支嫡派的。今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個三歲之子,偏又於去歲死了。雖有幾房姬妾,奈他命中無子,亦無可如何之事。今只有嫡妻賈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歲。夫妻無子,故愛如珍寶,且又見他聰明清秀,便也欲使他讀書識得幾個字,不過假充養子之意,聊解膝下荒涼之嘆。
雨村正值偶感風寒,病在旅店,將一月光景方漸愈。一因身體勞倦,二因盤費不繼,也正欲尋個合式之處,暫且歇下。幸有兩個舊友,亦在此境居住,因聞得鹺政欲聘一西賓,雨村便相托友力,謀了進去,且作安身之計。妙在只一個女學生,並兩個伴讀丫鬟,這女學生年又小,身體又極怯弱,工課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
堪堪又是一載的光陰,誰知女學生之母賈氏夫人一疾而終。女學生侍湯奉藥,守喪盡哀,遂又將辭館別圖。林如海意欲令女守制讀書,故又將他留下。近因女學生哀痛過傷,本自怯弱多病的,觸犯舊症,遂連日不曾上學。雨村閒居無聊,每當風日晴和,飯後便出來閒步。
這日,偶至郭外,意欲賞鑒那村野風光。忽信步至一山環水鏇,茂林深竹之處,隱隱的有座廟宇,門巷傾頹,牆垣朽敗,門前有額,題著“智通寺”三字,門旁又有一副舊破的對聯,曰:
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
雨村看了,因想到:“這兩句話,文雖淺近,其意則深。我也曾游過些名山大剎,倒不曾見過這話頭,其中想必有個翻過筋斗來的亦未可知,何不進去試試。”想著走入,只有一個龍鍾老僧在那裡煮粥。雨村見了,便不在意。及至問他兩句話,那老僧既聾且昏,齒落舌鈍,所答非所問。
雨村不耐煩,便仍出來,意欲到那村肆中沽飲三杯,以助野趣,於是款步行來。將入肆門,只見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來,口內說:“奇遇,奇遇。”雨村忙看時,此人是都中在古董行中貿易的號冷子興者,舊日在都相識。雨村最贊這冷子興是個有作為大本領的人,這子興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說話投機,最相契合。
雨村忙笑問道:“老兄何日到此?弟竟不知。今日偶遇,真奇緣也。”子興道:“去年歲底到家,今因還要入都,從此順路找個敝友說一句話,承他之情,留我多住兩日。我也無緊事,且盤桓兩日,待月半時也就起身了。今日敝友有事,我因閒步至此,且歇歇腳,不期這樣巧遇!”一面說,一面讓雨村同席坐了,另整上酒肴來。二人閒談漫飲,敘些別後之事。
雨村因問:“近日都中可有新聞沒有?”子興道:“倒沒有什麼新聞,倒是老先生你貴同宗家,出了一件小小的異事。”雨村笑道:“弟族中無人在都,何談及此?”子興笑道:“你們同姓,豈非同宗一族?”雨村問是誰家。子興道:“榮國府賈府中,可也玷辱了先生的門楣么?”雨村笑道:“原來是他家。若論起來,寒族人丁卻不少,自東漢賈復以來,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誰逐細考查得來?若論榮國一支,卻是同譜。但他那等榮耀,我們不便去攀扯,至今故越發生疏難認了。”
子興嘆道:“老先生休如此說。如今的這寧榮兩門,也都蕭疏了,不比先時的光景。”雨村道:“當日寧榮兩宅的人口也極多,如何就蕭疏了?”冷子興道:“正是,說來也話長。”雨村道:“去歲我到金陵地界,因欲遊覽六朝遺蹟,那日進了石頭城,從他老宅門前經過。街東是寧國府,街西是榮國府,二宅相連,竟將大半條街占了。大門前雖冷落無人,隔著圍牆一望,裡面廳殿樓閣,也還都崢嶸軒峻;就是後一帶花園子裡面樹木山石,也還都有蓊蔚洇潤之氣,那裡像個衰敗之家?”冷子興笑道:“虧你是進士出身,原來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如今雖說不及先年那樣興盛,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氣像不同。如今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僕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其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這還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誰知這樣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如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雨村聽說,也納罕道:“這樣詩禮之家,豈有不善教育之理?別門不知,只說這寧、榮二宅,是最教子有方的。”
子興嘆道:“正說的是這兩門呢。待我告訴你:當日寧國公與榮國公是一母同胞弟兄兩個。寧公居長,生了四個兒子。寧公死後,賈代化襲了官,也養了兩個兒子:長名賈敷,至八九歲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賈敬襲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愛燒丹鍊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喚賈珍,因他父親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讓他襲了。他父親又不肯回原籍來,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們胡羼。這位珍爺倒生了一個兒子,今年才十六歲,名叫賈蓉。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這珍爺那裡肯讀書,只一味高樂不了,把寧國府竟翻了過來,也沒有人敢來管他。再說榮府你聽,方才所說異事,就出在這裡。自榮公死後,長子賈代善襲了官,娶的也是金陵世勛史侯家的小姐為妻,生了兩個兒子:長子賈赦,次子賈政。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長子賈赦襲著官,次子賈政,自幼酷喜讀書,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臨終時遺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時令長子襲官外,問還有几子,立刻引見,遂額外賜了這政老爹一個主事之銜,令其入部習學,如今現已升了員外郎了。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頭胎生的公子,名喚賈珠,十四歲進學,不到二十歲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病死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這就奇了;不想後來又生一位公子,說來更奇,一落胎胞,嘴裡便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上面還有許多字跡,就取名叫作寶玉。你道是新奇異事不是?”
雨村笑道:“果然奇異。只怕這人來歷不小。”子興冷笑道:“萬人皆如此說,因而乃祖母便先愛如珍寶。那年周歲時,政老爹便要試他將來的志向,便將那世上所有之物擺了無數,與他抓取。誰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釵環抓來。政老爹便大怒了,說:“‘將來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悅。獨那史老太君還是命根一樣。說來又奇,如今長了七八歲,雖然淘氣異常,但其聰明乖覺處,百個不及他一個。說起孩子話來也奇怪,他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將來色鬼無疑了!”雨村罕然厲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們不知道這人來歷。大約政老前輩也錯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讀書識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參玄之力,不能知也。”
子興見他說得這樣重大,忙請教其端。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兩種,余者皆無大異。若大仁者,則應運而生,大惡者,則應劫而生。運生世治,劫生世危。堯、舜、禹、湯、文、武、周、召、孔、孟、董、韓、周、程、張、朱,皆應運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紂,始皇,王莽,曹操,桓溫,安祿山,秦檜等,皆應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惡者,撓亂天下。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仁者之所秉也;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之所秉也。今當運隆祚永之朝,太平無為之世,清明靈秀之氣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餘之秀氣,漫無所歸,遂為甘露,為和風,洽然溉及四海。彼殘忍乖僻之邪氣,不能盪溢於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結充塞於深溝大壑之內,偶因風盪,或被雲催,略有搖動感發之意,一絲半縷誤而泄出者,偶值靈秀之氣適過,正不容邪,邪復妒正,兩不相下,亦如風水雷電,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讓,必至搏擊掀發後始盡。故其氣亦必賦人,發泄一盡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在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凶大惡。置之於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痴情種;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縱再偶生於薄祚寒門,斷不能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驅制駕馭,必為奇優名倡。如前代之許由、陶潛、阮籍、嵇康、劉伶、王謝二族、顧虎頭、陳後主、唐明皇、宋徽宗、劉庭芝、溫飛卿、米南宮、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雲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龜年,黃幡綽,敬新磨,卓文君,紅拂,薛濤,崔鶯,朝雲之流,此皆易地則同之人也。”
子興道:“依你說,‘成則王侯敗則賊’了。”雨村道:“正是這意。你還不知,我自革職以來,這兩年遍游各省,也曾遇見兩個異樣孩子。所以,方才你一說這寶玉,我就猜著了八九亦是這一派人物。不用遠說,只金陵城內,欽差金陵省體仁院總裁甄家,你可知么?”子興道:“誰人不知!這甄府和賈府就是老親,又系世交。兩家來往,極其親熱的。便在下也和他家來往非止一日了。”
雨村笑道:“去歲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薦我到甄府處館。我進去看其光景,誰知他家那等顯貴,卻是個富而好禮之家,倒是個難得之館。但這一個學生,雖是啟蒙,卻比一個舉業的還勞神。說起來更可笑,他說:‘必得兩個女兒伴著我讀書,我方能認得字,心裡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裡糊塗。’又常對跟他的小廝們說:‘這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淨的,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的這兩個寶號還更尊榮無對的呢!你們這濁口臭舌,萬不可唐突了這兩個字,要緊。但凡要說時,必須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設若失錯,便要鑿牙穿腮等事。’其暴虐浮躁,頑劣憨痴,種種異常。只一放了學,進去見了那些女兒們,其溫厚和平,聰敏文雅,竟又變了一個。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笞楚過幾次,無奈竟不能改。每打的吃疼不過時,他便‘姐姐’‘妹妹’亂叫起來。後來聽得裡面女兒們拿他取笑:‘因何打急了只管叫姐妹做甚?莫不是求姐妹去說情討饒?你豈不愧些!’他回答的最妙。他說:‘急疼之時,只叫‘姐姐’‘妹妹’字樣,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聲,便果覺不疼了,遂得了秘法:每疼痛之極,便連叫姐妹起來了。’你說可笑不可笑?也因祖母溺愛不明,每因孫辱師責子,因此我就辭了館出來。如今在這巡鹽御史林家做館了。你看,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之根基,從師長之規諫的。只可惜他家幾個姊妹都是少有的。”
子興道:“便是賈府中,現有的三個也不錯。政老爹的長女,名元春,現因賢孝才德,選入宮作女史去了。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妾所出,名迎春;三小姐乃政老爹之庶出,名探春;四小姐乃寧府珍爺之胞妹,名喚惜春。因史老夫人極愛孫女,都跟在祖母這邊一處讀書,聽得個個不錯。”雨村道:“更妙在甄家的風俗,女兒之名,亦皆從男子之名命字,不似別家另外用這些‘春’‘紅’‘香’‘玉’等艷字的。何得賈府亦樂此俗套?”子興道:“不然。只因現今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日所生,故名元春,余者方從了‘春’字。上一輩的,卻也是從兄弟而來的。現有對證:目今你貴東家林公之夫人,即榮府中赦,政二公之胞妹,在家時名喚賈敏。不信時,你回去細訪可知。”雨村拍案笑道:“怪道這女學生讀至凡書中有‘敏’字,皆念作‘密’字,每每如是,寫字遇著‘敏’字,又減一二筆,我心中就有些疑惑。今聽你說的,是為此無疑矣。怪道我這女學生言語舉止另是一樣,不與近日女子相同,度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今知為榮府之孫,又不足罕矣,可傷上月竟亡故了。”子興嘆道:“老姊妹四個,這一個是極小的,又沒了。長一輩的姊妹,一個也沒了。只看這小一輩的,將來之東床如何呢?”
雨村道:“正是。方才說這政公,已有銜玉之兒,又有長子所遺一個弱孫。這赦老竟無一個不成?”子興道:“政公既有玉兒之後,其妾又生了一個,倒不知其好歹。隻眼前現有二子一孫,卻不知將來如何。若問那赦公,也有二子,長名賈璉,今已二十來往了,親上作親,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內侄女,今已娶了二年。這位璉爺身上現捐的是個同知,也是不肯讀書,於世路上好機變,言談去的,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爺家住著,幫著料理些家務。誰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後,倒上下無一人不稱頌他夫人的,璉爺倒退了一射之地:說模樣又極標緻,言談又爽利,心機又極深細,竟是個男人萬不及一的。”
雨村聽了,笑道:“可知我前言不謬。你我方才所說的這幾個人,都只怕是那正邪兩賦而來一路之人,未可知也。”子興道:“邪也罷,正也罷,只顧算別人家的帳,你也吃一杯酒才好。”雨村道:“正是,只顧說話,竟多吃了幾杯。”子興笑道:“說著別人家的閒話,正好下酒,即多吃幾杯何妨。”雨村向窗外看道:“天也晚了,仔細關了城。我們慢慢的進城再談,未為不可。”於是,二人起身,算還酒帳。方欲走時,又聽得後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特來報個喜信的。”雨村忙回頭看時──
賞析
第二回 賈夫人仙逝揚州城 冷子興演說榮國府
重點:怎樣理解賈寶玉口中銜玉而生?
讀這一回有一個問題:應當怎樣理解賈寶玉口中銜玉而生?這是一個值得探味的趣題。試釋之:
一,玉,石也。賈寶玉原是頑石變來;這塊頑石因不得補天而獨立在青埂(情根)峰下。象徵賈寶玉離世獨立和混跡於情場的獨特品格。因是頑石,故非真寶玉也。
二,玉,是一種美石,代表一種價值,一種才能。賈寶玉原是補天之石,看他在第十七回的大觀園題詞,出口成章,滿腹經綸。然其才不用於為封建社會補天,故曰假寶玉也。
三,玉,林黛玉也,妙玉也,林紅玉也,三人皆為寶玉所愛。黛玉自不必說了。妙玉是黛玉之化身,寶玉和她有精神之愛,神聖而純潔。林紅玉,即丫頭小紅,據脂評,日後寶玉倒霉流落在獄神廟時,有茜雪、紅玉隨之,則林紅玉必補黛玉而代之。關於林紅玉即林黛玉之影子,我有專門論述的,見《紅樓夢的礙語》。
四,玉的原意,有“愛”的意思。《詩經》中的“王欲玉女(汝)”,意思是“王上相愛於你”。
以上幾種關於“玉”的含義,皆是賈寶玉的命根子。這種命根子是從娘胎里來的,是從寶玉口中吐出來的,是與生俱來的。當然是地上無雙,天上獨一了。
寶玉的口中玉,既是寶玉自己,又是他的愛情。其愛情的對象既是黛妙之輩,則注定是一場悲劇。愛情及其悲劇從寶玉的口中吐出,這在《紅樓夢》中是很獨特很有味的神筆。
在中外藝術史上,與曹雪芹相類似的的這一神筆也曾有過。唐朝詩人李商隱有詩:“春蠶到死絲方盡”——這“絲”,思也,愛也;春蠶吐絲,即吐愛也。比曹雪芹早70年的劇作家洪昇,在他的名著《長生殿》中,寫楊貴妃“生有玉環在於左臂上,上隱太真二字,因名玉環,小字太真。”環者,皇也,圈也,套也;玉環者,相愛於皇也,為皇所愛也。她始為皇帝所愛,所圈;終為皇帝所套,所殺。是愛情所導致的悲劇。楊貴妃在娘胎里的臂上玉環,亦是她命根子,是她的愛情及其悲劇。
中西藝術家在許多有藝術構思方面,有驚人的相似之處。義大利著名畫家波提切利(1444-1510)的舉世名作《春》。寫意獨特,中國人畫春景,絕對不會有這種畫法。其畫面上,美姿迷人的女郎口中吐出一串串芬芳的花兒,吐向女友,吐向大地,吐向太空,引來了丘比特發出燃燒的箭。這女郎吐春,即吐愛情。東方女性性格含蓄,不輕易傾吐心中愛的秘密。西方的女性則不然,心中有愛,則一吐為快。這幅《春》中的女郎所吐出的春景,是美的,所象徵的愛情,是樂觀的。而《紅樓夢》中的賈寶玉口中所吐出的愛情,《長生殿》中楊貴妃娘胎裡帶來的愛情,則是悲劇性的。這是中西文化的一大差別。
當然說中國女性不輕易傾吐心中愛的秘密,這是說的古代。而今則不然了。女作家木子美在網上可以公布自己的性愛日記,則敢於口吐愛情,是不成問題的了。(評:“口吐愛情”之說,發前人之所未發,有很味。)
“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解讀:
賈雨村的知府老爺沒當上一年,就被革職。心中雖然慚恨,表面仍嘻笑自若,把當官摟的錢財和家小送回原籍,自己就擔風袖月去遊覽天下勝跡。後來到維揚(今揚州)在林如海家做了林黛玉的老師。一天偶游郊外,在破廟智通寺山門上看到這副對聯。
這副聯語是對那些在名利場中貪求不已的人的一種譏刺和棒喝。賈雨村以為它“文雖淺近,其意則深”。他自己就是因為“忘縮手”才被革職的。書中說他當知府期間“未免有貪酷之弊”,雖沒說出具體情節,但從他後來“亂判葫蘆案”推斷,肯定是見錢眼開,而且心狠手辣,幹了些不可告人的勾當。賈雨村在官場中已經翻了一個小筋斗,作者從他眼裡寫出這副對聯,就顯得更有意思。然而他這種人是不會從中受到啟示而回頭的。書中同類的人還有許多,如賈赦、賈璉、王熙風之類,在他們得勢時恨不得把一切能到手的東西都據為已有,直到弄得家敗人亡才不得不罷休。
注釋
一局輸嬴料不真
一局輸嬴料不真,香銷茶盡尚逡巡。
欲知目下興衰兆,須問傍觀冷眼人。
[說明]
各脂本這首詩都在第二回正文的開頭,有“詩云”字樣,可見是第二回原有的“標題詩”,即針對回目“冷子興演說榮國府”的題意而做的闡發。
[注釋]
1.料不真——猜不透,不能完全確定。
2.逡巡——徘徊不進。
[評說]
甲戌本有脂批說:“只此一詩便妙極。此等才情自是雪芹平生所長。”這不但可見詩是作者手筆無疑,也由此知道善寫小說的曹雪芹原來也善詩。
此詩以下棋來做比喻。“一局輸贏”云云,讓我們看到每一個封建官僚地主大家族的興衰,都是與它作為靠山的某派政治勢力或某個政治集團在封建階級內部鬥爭中的勝敗直接聯資著的。“香銷茶盡”是說歷時已久,棋盤上已是殘局,喻歷時百年的大家已到未世。“逡巡”作遲回不進解。“料不真”、“尚逡巡”,即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從外面的架子看來“哪象個衰敗之家”。末句即俗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亦可見作者擬“冷子興”之名和寫他演說榮國府的用意。
嬌杏贊
偶因一著錯,便為人上人。
[說明]
賈雨村考中進士,新任知府,路見當年甄家丫鬟嬌杏,討來作了二房。嬌杏一年後生了兒子;再半年,雨村嫡妻病故,她就被扶作正室夫人。作者用這兩句話來贊她“命運兩濟”。
[注釋]
一著——原指下一步棋,如俗語所謂“一著不慎,滿盤皆輸”。這裡是藉以說人的一種行動。嬌杏偶然因好奇,回頭看了賈雨村兩眼,這從封建禮教不準女子私顧外人的眼光看是越軌的行動,所以說“錯”。然而,現在反因為這“一著錯”而使她成為“人上人”了。“一著錯”,程高本作“一回顧”,乃後人所篡改,二字之差,把原來對封建禮教的虛偽性的諷刺,改成了對這種丫頭當上官太太的命運的稱羨。
嬌杏者,僥倖也。脂硯齋批語中所指出的許多人名、地名的諧音義是可的,它確是隱寓著作者寫某人、某事的意圖,非後來一些“紅學家”的牽強附會可比。甄士隱與賈雨村的榮枯先後互相易位,英蓮(後來的香菱)與嬌杏的命運也形成鮮明對照:一個原是主,淪為婢;一個原是婢,升為主。更有意思的是:倒霉的與交運的都並不體現什麼“福善禍淫”的“天理”,不然為什麼能濟人之困的善人反得到如此悲慘下場呢?再說,禮教教人“非禮勿視”,禮所規定不該看的,看了就算錯。嬌杏錯了還不打緊,又使被看的人錯以為她是“心中有意於他”。她只不過是想:此人定是“什麼賈雨村了”,過後“也就丟過不在心上”,可是雨村卻錯把她當作是什麼“巨眼英豪,風塵中之知己”,這豈非錯上加錯?然而,她偏偏因錯而得榮耀富貴,這還不僥倖嗎?對於這種現象,作者不能解釋,只好歸之於命運。但他並不是冷漠的、超脫的,對於這個命運不公的顛倒世界,他有強烈的憤激情緒,這就使他心中不時地湧出尖刻的諷刺語言,並且形之於筆下。這一點,我們從這兩句巧妙的俗語集句中是不難體會到的。
智通寺對聯
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
[說明]
賈雨村中舉升官,接著就因貪酷徇私被革職,在林如海家暫充家塾教師。一日外出郊遊,見一座破廟宇,額題為“智通寺”,門旁是這副破對聯。寺內有一既聾又昏、齒落舌鈍的老僧在煮粥。
[注釋]
1.身後有餘——所聚之財在自己死後已足夠養家了。
2.回頭——改悔以前所為。是佛教用語,喻徹悟、皈依。如佛經記雲門宗答學人所問:“問:‘如何是佛法大意?’師云:‘面南看北斗。’”意思是回頭即是。
[鑑賞]
寺名“智通”,大概是說這副對聯中所說的人生道理只有智者能通。其實一般人的本性都是趨於貪得無厭的,人們是決不會自動“縮手”的,直至“一敗塗地”。這並不關乎“智”與不“智”。至於“回頭”追隨蒲團,歸向宗教,那只不過是逃避現實,用自欺欺人的辦法作精神麻醉,當然更不是真“通”。對聯對逐漸僵化的社會制度是很好的寫照,也是對全書情節線索的概括。破寺老僧的荒涼小境是寧、榮二府未來的鏡中影,甄士隱、賈寶玉等人的暮年圖。作者用這樣倒折逆挽的筆法,把全書的歸結預先象徵性地勾畫幾筆,暗示了小說所具體描寫的賈府衰敗過程,有它的普遍意義。
回評
嬌杏者,僥倖也。賈雨村之罷官得館,因館而復得官,如嬌杏之由婢而妾,由妾而正,皆僥倖也。
智通寺者,言惟智者能通此書之義也。
冷子興者,喻寧、榮二府極熱鬧,後必歸冷落也。
寧、榮二府頭緒紛繁。若於後文補敘家世,竟不知該於何時補敘,勢必冗雜;若不分晰敘明,東、西兩府,又牽混不清。妙在借冷子興在村肆中閒談敘及,且將林、甄、王、史各親戚參差點出,既有根蒂,又毫無痕跡:真善於點題者。
"邪、正二氣,夾雜而生。"所論最有意思。
"情痴"、"情種"是寶玉、黛玉晶題。
第二回一段之中應分兩小段。自起句起至"不曾上學"句止為一段,敘賈雨村得官、娶嬌杏及罷官處館,是補敘前事,引出林黛玉。自"雨村閒居無聊"句起至末為二段,敘寧、榮家世,寶玉性情,趁勢逗出甄寶玉。
名言
正不容邪,邪復妒正。
復:再。妒:妒忌,忌恨。正直和姦邪互不相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