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
正文
卻說秦氏因聽見寶玉從夢中喚他的乳名,心中自是納悶,又不好細問。彼時寶玉迷迷惑惑,若有所失。眾人忙端上桂圓湯來,呷了兩口,遂起身整衣。襲人伸手與他系褲帶時,不覺伸手至大腿處,只覺冰涼一片沾濕,唬的忙退出手來,問是怎么了。寶玉紅漲了臉,把他的手一捻。襲人本是個聰明女子,年紀本又比寶玉大兩歲,近來也漸通人事,今見寶玉如此光景,心中便覺察一半了,不覺也羞的紅漲了臉面,不敢再問。仍舊理好衣裳,遂至賈母處來,胡亂吃畢了晚飯,過這邊來。
襲人忙趁眾奶娘丫鬟不在旁時,另取出一件中衣來與寶玉換上。寶玉含羞央告道:“好姐姐,千萬別告訴人。”襲人亦含羞笑問道:“你夢見什麼故事了?是那裡流出來的那些髒東西?”寶玉道:“一言難盡。”說著便把夢中之事細說與襲人聽了。然後說至警幻所授雲雨之情,羞的襲人掩面伏身而笑。寶玉亦素喜襲人柔媚嬌俏,遂強襲人同領警幻所訓雲雨之事。襲人素知賈母已將自己與了寶玉的,今便如此,亦不為越禮,遂和寶玉偷試一番,幸得無人撞見。自此寶玉視襲人更比別個不同,襲人待寶玉更為盡心。暫且別無話說。
按榮府中一宅人合算起來,人口雖不多,從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雖事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亂麻一般,並無個頭緒可作綱領。正尋思從那一件事自那一個人寫起方妙,恰好忽從千里之外,芥荳之微,小小一個人家,因與榮府略有些瓜葛,這日正往榮府中來,因此便就此一家說來,倒還是頭緒。你道這一家姓甚名誰,又與榮府有甚瓜葛?且聽細講。
方才所說的這小小之家,乃本地人氏,姓王,祖上曾作過小小的一個京官,昔年與鳳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認識。因貪王家的勢利,便連了宗認作侄兒。那時只有王夫人之大兄鳳姐之父與王夫人隨在京中的,知有此一門連宗之族,余者皆不認識。目今其祖已故,只有一個兒子,名喚王成,因家業蕭條,仍搬出城外原鄉中住去了。王成新近亦因病故,只有其子,小名狗兒。狗兒亦生一子,小名板兒,嫡妻劉氏,又生一女,名喚青兒。一家四口,仍以務農為業。因狗兒白日間又作些生計,劉氏又操井臼等事,青板姊妹兩個無人看管,狗兒遂將岳母劉姥姥接來一處過活。這劉姥姥乃是個積年的老寡婦,膝下又無兒女,只靠兩畝薄田度日。今者女婿接來養活,豈不願意,遂一心一計,幫趁著女兒女婿過活起來。
因這年秋盡冬初,天氣冷將上來,家中冬事未辦,狗兒未免心中煩慮,吃了幾杯悶酒,在家閒尋氣惱,劉氏也不敢頂撞。因此劉姥姥看不過,乃勸道:“姑爺,你別嗔著我多嘴。咱們村莊人,那一個不是老老誠誠的,守多大碗兒吃多大的飯。你皆因年小的時候,托著你那老家之福,吃喝慣了,如今所以把持不住。有了錢就顧頭不顧尾,沒了錢就瞎生氣,成個什麼男子漢大丈夫呢!如今咱們雖離城住著,終是天子腳下。這長安城中,遍地都是錢,只可惜沒人會去拿去罷了。在家跳蹋會子也不中用。”狗兒聽說,便急道:“你老只會炕頭兒上混說,難道叫我打劫偷去不成?”劉姥姥道:“誰叫你偷去呢。也到底想法兒大家裁度,不然那銀子錢自己跑到咱家來不成?”狗兒冷笑道:“有法兒還等到這會子呢。我又沒有收稅的親戚,作官的朋友,有什麼法子可想的?便有,也只怕他們未必來理我們呢!”
劉姥姥道:“這倒不然。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咱們謀到了,看菩薩的保佑,有些機會,也未可知。我倒替你們想出一個機會來。當日你們原是和金陵王家連過宗的,二十年前,他們看承你們還好,如今自然是你們拉硬屎,不肯去親近他,故疏遠起來。想當初我和女兒還去過一遭。他們家的二小姐著實響快,會待人,倒不拿大。如今現是榮國府賈二老爺的夫人。聽得說,如今上了年紀,越發憐貧恤老,最愛齋僧敬道,舍米舍錢的。如今王府雖升了邊任,只怕這二姑太太還認得咱們。你何不去走動走動,或者他念舊,有些好處,也未可知。要是他發一點好心,拔一根寒毛比咱們的腰還粗呢。”劉氏一旁接口道:“你老雖說的是,但只你我這樣個嘴臉,怎樣好到他門上去的。先不先,他們那些門上的人也未必肯去通信。沒的去打嘴現世。”
誰知狗兒利名心最重,聽如此一說,心下便有些活動起來。又聽他妻子這話,便笑接道:“姥姥既如此說,況且當年你又見過這姑太太一次,何不你老人家明日就走一趟,先試試風頭再說。”劉姥姥道:“噯喲喲!可是說的,‘侯門深似海’,我是個什麼東西,他家人又不認得我,我去了也是白去的。”狗兒笑道:“不妨,我教你老人家一個法子:你竟帶了外孫子板兒,先去找陪房周瑞,若見了他,就有些意思了。這周瑞先時曾和我父親交過一件事,我們極好的。”劉姥姥道:“我也知道他的。只是許多時不走動,知道他如今是怎樣。這也說不得了,你又是個男人,又這樣個嘴臉,自然去不得,我們姑娘年輕媳婦子,也難賣頭賣腳的,倒還是舍著我這付老臉去碰一碰。果然有些好處,大家都有益;便是沒銀子來,我也到那公府侯門見一見世面,也不枉我一生。”說畢,大家笑了一回。當晚計議已定。
次日天未明,劉姥姥便起來梳洗了,又將板兒教訓了幾句。那板兒才五六歲的孩子,一無所知,聽見劉姥姥帶他進城逛去,便喜的無不應承。於是劉姥姥帶他進城,找至寧榮街。來至榮府大門石獅子前,只見簇簇轎馬,劉姥姥便不敢過去,且撣了撣衣服,又教了板兒幾句話,然後蹭到角門前。只見幾個挺胸疊肚指手畫腳的人,坐在大板凳上,說東談西呢。劉姥姥只得蹭上來問:“太爺們納福。”眾人打量了他一會,便問“那裡來的?”劉姥姥陪笑道:“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爺的,煩那位太爺替我請他老出來。”那些人聽了,都不瞅睬,半日方說道:“你遠遠的在那牆角下等著,一會子他們家有人就出來的。”內中有一老年人說道:“不要誤他的事,何苦耍他。”因向劉姥姥道:“那周大爺已往南邊去了。他在後一帶住著,他娘子卻在家。你要找時,從這邊繞到后街上後門上去問就是了。”
劉姥姥聽了謝過,遂攜了板兒,繞到後門上。只見門前歇著些生意擔子,也有賣吃的,也有賣頑耍物件的,鬧吵吵三二十個小孩子在那裡廝鬧。劉姥姥便拉住一個道:“我問哥兒一聲,有個周大娘可在家么?”孩子們道:“那個周大娘?我們這裡周大娘有三個呢,還有兩個周奶奶,不知是那一行當的?”劉姥姥道:“是太太的陪房周瑞。”孩子道:“這個容易,你跟我來。”說著,跳躥躥的引著劉姥姥進了後門,至一院牆邊,指與劉姥姥道:“這就是他家。”又叫道:“周大娘,有個老奶奶來找你呢,我帶了來了。”
周瑞家的在內聽說,忙迎了出來,問:“是那位?”劉姥姥忙迎上來問道:“好呀,周嫂子!”周瑞家的認了半日,方笑道:“劉姥姥,你好呀!你說說,能幾年,我就忘了。請家裡來坐罷。”劉姥姥一壁里走著,一壁笑說道:“你老是貴人多忘事,那裡還記得我們呢。”說著,來至房中。周瑞家的命雇的小丫頭倒上茶來吃著。周瑞家的又問板兒道:“你都長這們大了!”又問些別後閒話。又問劉姥姥:“今日還是路過,還是特來的?”劉姥姥便說:“原是特來瞧瞧嫂子你,二則也請請姑太太的安。若可以領我見一見更好,若不能,便借重嫂子轉致意罷了。”
周瑞家的聽了,便已猜著幾分來意。只因昔年他丈夫周瑞爭買田地一事,其中多得狗兒之力,今見劉姥姥如此而來,心中難卻其意,二則也要顯弄自己的體面。聽如此說,便笑說道:“姥姥你放心。大遠的誠心誠意來了,豈有個不教你見個真佛去的呢。論理,人來客至回話,卻不與我相干。我們這裡都是各占一樣兒:我們男的只管春秋兩季地租子,閒時只帶著小爺們出門子就完了,我只管跟太太奶奶們出門的事。皆因你原是太太的親戚,又拿我當個人,投奔了我來,我就破個例,給你通個信去。但只一件,姥姥有所不知,我們這裡又不比五年前了。如今太太竟不大管事,都是璉二奶奶管家了。你道這璉二奶奶是誰?就是太太的內侄女,當日大舅老爺的女兒,小名鳳哥的。”劉姥姥聽了,罕問道:“原來是他!怪道呢,我當日就說他不錯呢。這等說來,我今兒還得見他了。”周瑞家的道:“這自然的。如今太太事多心煩,有客來了,略可推得去的就推過去了,都是鳳姑娘周鏇迎待。今兒寧可不會太太,倒要見他一面,才不枉這裡來一遭。”劉姥姥道:“阿彌陀佛!全仗嫂子方便了。”周瑞家的道:“說那裡話。俗語說的:‘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不過用我說一句話罷了,害著我什麼。”說著,便叫小丫頭到倒廳上悄悄的打聽打聽,老太太屋裡擺了飯了沒有。小丫頭去了。這裡二人又說些閒話。
劉姥姥因說:“這鳳姑娘今年大還不過二十歲罷了,就這等有本事,當這樣的家,可是難得的。”周瑞家的聽了道:“我的姥姥,告訴不得你呢。這位鳳姑娘年紀雖小,行事卻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樣的模樣兒,少說些有一萬個心眼子。再要賭口齒,十個會說話的男人也說他不過。回來你見了就信了。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嚴些個。”說著,只見小丫頭回來說:“老太太屋裡已擺完了飯了,二奶奶在太太屋裡呢。”周瑞家的聽了,連忙起身,催著劉姥姥說:“快走,快走。這一下來他吃飯是個空子,咱們先趕著去。若遲一步,回事的人也多了,難說話。再歇了中覺,越發沒了時候了。”說著一齊下了炕,打掃打掃衣服,又教了板兒幾句話,隨著周瑞家的,逶迤往賈璉的住處來。
先到了倒廳,周瑞家的將劉姥姥安插在那裡略等一等。自己先過了影壁,進了院門,知鳳姐未下來,先找著鳳姐的一個心腹通房大丫頭名喚平兒的。周瑞家的先將劉姥姥起初來歷說明,又說:“今日大遠的特來請安。當日太太是常會的,今日不可不見,所以我帶了他進來了。等奶奶下來,我細細回明,奶奶想也不責備我莽撞的。”平兒聽了,便作了主意:“叫他們進來,先在這裡坐著就是了。”周瑞家的聽了,方出去引他兩個進入院來。上了正房台磯,小丫頭打起猩紅氈簾,才入堂屋,只聞一陣香撲了臉來,竟不辨是何氣味,身子如在雲端里一般。滿屋中之物都耀眼爭光的,使人頭懸目眩。劉姥姥此時惟點頭咂嘴念佛而已。於是來至東邊這間屋內,乃是賈璉的女兒大姐兒睡覺之所。平兒站在炕沿邊,打量了劉姥姥兩眼,只得問個好讓坐。劉姥姥見平兒遍身綾羅,插金帶銀,花容玉貌的,便當是鳳姐兒了。才要稱姑奶奶,忽見周瑞家的稱他是平姑娘,又見平兒趕著周瑞家的稱周大娘,方知不過是個有些體面的丫頭了。於是讓劉姥姥和板兒上了炕,平兒和周瑞家的對面坐在炕沿上,小丫頭子斟了茶來吃茶。
劉姥姥只聽見咯噹咯噹的響聲,大有似乎打籮櫃篩面的一般,不免東瞧西望的。忽見堂屋中柱子上掛著一個匣子,底下又墜著一個秤砣般一物,卻不住的亂幌。劉姥姥心中想著:“這是什麼愛物兒?有甚用呢?”正呆時,只聽得當的一聲,又若金鐘銅磬一般,不防倒唬的一展眼。接著又是一連八九下。方欲問時,只見小丫頭子們齊亂跑,說:“奶奶下來了。”周瑞家的與平兒忙起身,命劉姥姥“只管等著,是時候我們來請你。”說著,都迎出去了。
劉姥姥屏聲側耳默候。只聽遠遠有人笑聲,約有一二十婦人,衣裙窸窣,漸入堂屋,往那邊屋內去了。又見兩三個婦人,都捧著大漆捧盒,進這邊來等候。聽得那邊說了聲“擺飯”,漸漸的人才散出,只有伺候端菜的幾個人。半日鴉雀不聞之後,忽見二人抬了一張炕桌來,放在這邊炕上,桌上碗盤森列,仍是滿滿的魚肉在內,不過略動了幾樣。板兒一見了,便吵著要肉吃,劉姥姥一巴掌打了他去。忽見周瑞家的笑嘻嘻走過來,招手兒叫他。劉姥姥會意,於是帶了板兒下炕,至堂屋中,周瑞家的又和他唧咕了一會,方過這邊屋裡來。
只見門外鏨銅鉤上懸著大紅撒花軟簾,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紅氈條,靠東邊板壁立著一個鎖子錦靠背與一個引枕,鋪著金心綠閃緞大坐褥,旁邊有雕漆痰盒。那鳳姐兒家常帶著秋板貂鼠昭君套,圍著攢珠勒子,穿著桃紅撒花襖,石青刻絲灰鼠披風,大紅洋縐銀鼠皮裙,粉光脂艷,端端正正坐在那裡,手內拿著小銅火箸兒撥手爐內的灰。平兒站在炕沿邊,捧著小小的一個填漆茶盤,盤內一個小蓋鍾。鳳姐也不接茶,也不抬頭,只管撥手爐內的灰,慢慢的問道:“怎么還不請進來?”一面說,一面抬身要茶時,只見周瑞家的已帶了兩個人在地下站著呢。這才忙欲起身,猶未起身時,滿面春風的問好,又嗔著周瑞家的怎么不早說。劉姥姥在地下已是拜了數拜,問姑奶奶安。鳳姐忙說:“周姐姐,快攙起來,別拜罷,請坐。我年輕,不大認得,可也不知是什麼輩數,不敢稱呼。”周瑞家的忙回道:“這就是我才回的那姥姥了。”鳳姐點頭。劉姥姥已在炕沿上坐了。板兒便躲在背後,百般的哄他出來作揖,他死也不肯。
鳳姐兒笑道:“親戚們不大走動,都疏遠了。知道的呢,說你們棄厭我們,不肯常來,不知道的那起小人,還只當我們眼裡沒人似的。”劉姥姥忙念佛道:“我們家道艱難,走不起,來了這裡,沒的給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爺們看著也不像。”鳳姐兒笑道:“這話沒的叫人噁心。不過借賴著祖父虛名,作了窮官兒,誰家有什麼,不過是箇舊日的空架子。俗語說,‘朝廷還有三門子窮親戚’呢,何況你我。”說著,又問周瑞家的回了太太了沒有。周瑞家的道:“如今等奶奶的示下。”鳳姐道:“你去瞧瞧,要是有人有事就罷,得閒兒呢就回,看怎么說。”周瑞家的答應著去了。
這裡鳳姐叫人抓些果子與板兒吃,剛問些閒話時,就有家下許多媳婦管事的來回話。平兒回了,鳳姐道:“我這裡陪客呢,晚上再來回。若有很要緊的,你就帶進來現辦。”平兒出去了,一會進來說:“我都問了,沒什麼緊事,我就叫他們散了。”鳳姐點頭。只見周瑞家的回來,向鳳姐道:“太太說了,今日不得閒,二奶奶陪著便是一樣。多謝費心想著。白來逛逛呢便罷,若有甚說的,只管告訴二奶奶,都是一樣。”劉姥姥道:“也沒甚說的,不過是來瞧瞧姑太太,姑奶奶,也是親戚們的情分。”周瑞家的道:“沒甚說的便罷,若有話,只管回二奶奶,是和太太一樣的。”一面說,一面遞眼色與劉姥姥。劉姥姥會意,未語先飛紅的臉,欲待不說,今日又所為何來?只得忍恥說道:“論理今兒初次見姑奶奶,卻不該說,只是大遠的奔了你老這裡來,也少不的說了。”剛說到這裡,只聽二門上小廝們回說:“東府里的小大爺進來了。”鳳姐忙止劉姥姥:“不必說了。”一面便問:“你蓉大爺在那裡呢?”只聽一路靴子腳響,進來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俊俏,輕裘寶帶,美服華冠。劉姥姥此時坐不是,立不是,藏沒處藏。鳳姐笑道:“你只管坐著,這是我侄兒。”劉姥姥方扭扭捏捏在炕沿上坐了。
賈蓉笑道:“我父親打發我來求嬸子,說上回老舅太太給嬸子的那架玻璃炕屏,明日請一個要緊的客,借了略擺一擺就送過來。”鳳姐道:“說遲了一日,昨兒已經給了人了。”賈蓉聽著,嘻嘻的笑著,在炕沿上半跪道:“嬸子若不借,又說我不會說話了,又挨一頓好打呢。嬸子只當可憐侄兒罷。”鳳姐笑道:“也沒見你們,王家的東西都是好的不成?你們那裡放著那些好東西,只是看不見,偏我的就是好的。”賈蓉笑道:“那裡有這個好呢!只求開恩罷。”鳳姐道:“若碰一點兒,你可仔細你的皮!”因命平兒拿了樓房的鑰匙,傳幾個妥當人抬去。賈蓉喜的眉開眼笑,說:“我親自帶了人拿去,別由他們亂碰。”說著便起身出去了。
這裡鳳姐忽又想起一事來,便向窗外叫:“蓉哥回來。”外面幾個人接聲說:“蓉大爺快回來。”賈蓉忙復身轉來,垂手侍立,聽何指示。那鳳姐只管慢慢的吃茶,出了半日的神,又笑道:“罷了,你且去罷。晚飯後你來再說罷。這會子有人,我也沒精神了。”賈蓉應了一聲,方慢慢的退去。
這裡劉姥姥心神方定,才又說道:“今日我帶了你侄兒來,也不為別的,只因他老子娘在家裡,連吃的都沒有。如今天又冷了,越想沒個派頭兒,只得帶了你侄兒奔了你老來。”說著又推板兒道:“你那爹在家怎么教你來?打發咱們作煞事來?只顧吃果子咧。”鳳姐早已明白了,聽他不會說話,因笑止道:“不必說了,我知道了。”因問周瑞家的:“這姥姥不知可用了早飯沒有?”劉姥姥忙說道:“一早就往這裡趕咧,那裡還有吃飯的工夫咧。”鳳姐聽說,忙命快傳飯來。一時周瑞家的傳了一桌客飯來,擺在東邊屋內,過來帶了劉姥姥和板兒過去吃飯。鳳姐說道:「周姐姐,好生讓著些兒,我不能陪了。」於是過東邊房裡來。又叫過周瑞家的去,問他才回了太太,說了些什麼?周瑞家的道:“太太說,他們家原不是一家子,不過因出一姓,當年又與太老爺在一處作官,偶然連了宗的。這幾年來也不大走動。當時他們來一遭,卻也沒空了他們。今兒既來了瞧瞧我們,是他的好意思,也不可簡慢了他。便是有什麼說的,叫奶奶裁度著就是了。”鳳姐聽了說道:“我說呢,既是一家子,我如何連影兒也不知道。”
說話時,劉姥姥已吃畢了飯,拉了板兒過來,<舌詹>舌咂嘴的道謝。鳳姐笑道:“且請坐下,聽我告訴你老人家。方才的意思,我已知道了。若論親戚之間,原該不等上門來就該有照應才是。但如今家內雜事太煩,太太漸上了年紀,一時想不到也是有的。況是我近來接著管些事,都不知道這些親戚們。二則外頭看著雖是烈烈轟轟的,殊不知大有大的艱難去處,說與人也未必信罷。今兒你既老遠的來了,又是頭一次見我張口,怎好叫你空回去呢。可巧昨兒太太給我的丫頭們做衣裳的二十兩銀子,我還沒動呢,你若不嫌少,就暫且先拿了去罷。”
那劉姥姥先聽見告艱難,只當是沒有,心裡便突突的,後來聽見給他二十兩,喜的又渾身發癢起來,說道:“噯,我也是知道艱難的。但俗語說的:‘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憑他怎樣,你老拔根寒毛比我們的腰還粗呢!”周瑞家的見他說的粗鄙,只管使眼色止他。鳳姐看見,笑而不睬,只命平兒把昨兒那包銀子拿來,再拿一吊錢來,都送到劉姥姥的跟前。鳳姐乃道:“這是二十兩銀子,暫且給這孩子做件冬衣罷。若不拿著,就真是怪我了。這錢僱車坐罷。改日無事,只管來逛逛,方是親戚們的意思。天也晚了,也不虛留你們了,到家裡該問好的問個好兒罷。”一面說,一面就站了起來。
劉姥姥只管千恩萬謝的,拿了銀子錢,隨了周瑞家的來至外面。周瑞家的道:“我的娘啊!你見了他怎么倒不會說了?開口就是‘你侄兒’。我說句不怕你惱的話,便是親侄兒,也要說和軟些。蓉大爺才是他的正經侄兒呢,他怎么又跑出這么一個侄兒來了。”劉姥姥笑道:“我的嫂子,我見了他,心眼兒里愛還愛不過來,那裡還說的上話來呢。”二人說著,又到周瑞家坐了片時。劉姥姥便要留下一塊銀子與周瑞家孩子們買果子吃,周瑞家的如何放在眼裡,執意不肯。劉姥姥感謝不盡,仍從後門去了。正是:
得意濃時易接濟,受恩深處勝親朋。
賞析
要點:鳳姐比劉老老更下賤
孟子曰,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寶玉和他的貼身丫頭襲人,耳鬢廝磨,親密做愛,未辦登記手續,固然不是很妥;但因此而有學者指責,似也不必。劉老老為了要吃飯,要溫飽,低聲下氣到賈府打秋風,人窮志短,馬瘦毛長,可憐可嘆,也不必過分指責。當然,那些清心寡欲、失節事大、餓死事少的志士,是令人肅然可敬的;只是他們在人群中並不占多數。
花襲人這個人物在紅樓中舉足輕重。美國有位學者最喜歡花襲人,說她是女人中的溫柔之最。英譯本《紅樓夢》將花襲人譯為“瀰漫的香氣”;好一個譯名。看到這個譯名,使我想起達爾文的《進化論》,說花兒鮮艷有香氣的原因,是由於她在努力引誘昆蟲為她傳粉受精。花有兩種:蟲媒花和風媒花。蟲媒花有鮮明的顏色,會放出香氣,分泌花蜜,引誘昆蟲前來訪問。風媒花沒有鮮明的顏色,不放香氣,不分泌花蜜,只靠風來為她傳粉。花襲人有幾分姿色,身有香氣,是蟲媒花型女人,能博得異性的喜歡。這是一種天性,無可非議。她利用自己的這種香氣,來討好寶玉及主子的歡心,以便讓自己活得更好一些,在那種社會下,作為一個弱女子,也可以理解。有學者根據這點說花襲人下賤,不敢苟同。
寶釵似是風媒花,“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是其證。
當然,花襲人利用花香來襲擊他人,用向上司打小報告的手段來陷害茜雪和晴雯等人,甚至至人於死地,這就應當受到指責了。她的這一整人技倆,因晴雯之死而使寶玉悟了。(這一段和《紅樓夢欣賞隨筆·花襲人和達爾文的<進化論>》相互參看)
劉姥姥一進榮國府,寫劉老老的窮而志短,王熙鳳的貴而傲慢。鳳姐在第三回出場時,爽快利落,因有貴客——老祖宗外甥女林黛玉到來的緣故。這回的出場卻是千呼萬喚始出來,一副傲慢樣子,因是下等人來求她也。一下賤,一傲慢,這是劉老老和鳳姐二人對立的性格。
而作者又同時寫這二人性格上的某種共性:
劉老老窮得太沒骨氣,奉承巴結權勢,在鳳姐前極盡低聲下氣之醜態,是窮人為錢欲而下賤。這一點,寫得明明白白,讀者一看就明;學者也早有論及。
然而,在這裡,高貴而傲慢的鳳姐也和劉老老一樣,有下賤的性格;是富人“飽暖思淫慾”的下賤。
鳳姐和賈璉是一對夫婦。中國民間有“一鋪床不出兩樣人”的諺語。賈璉的婚外戀多多,在這方面很無恥下賤。鳳姐又何嘗不是如此?。
正當劉老老低聲下所地向鳳姐“打秋風”之時,忽然來了鳳姐的侄子賈蓉,為的是向鳳姐借一架玻璃炕屏。別林斯基說過,小說的技巧不在於寫什麼,而在於怎樣寫。鳳姐和賈蓉在借炕屏的對話與動作中,二人的言語表情,用護花主人的評語來說,“寫來不堪寓目”。賈蓉在鳳姐前的嘻皮笑臉,垂手侍立和半下跪的輕薄親昵姿勢,鳳姐的超出嬸侄身份的、極似情人間的對話,都透露著這嬸嬸和侄兒之間的某種曖昧關係。尤其是賈蓉已走了,鳳姐突然又叫他回來——
賈蓉忙復身轉來,垂手侍立,聽何指示。那鳳姐只管慢慢的吃茶,出了半日 神,又笑道:“罷了,你且去吧。晚飯後你來再說吧。這會子有人,我也沒精神了。”賈蓉應了一聲,方慢慢的退去。*
這簡直是神來之筆,隱隱約約地閃爍透露著二人之間的不可告人的隱私。有“霧失樓台,月迷津渡”之味,須細細品之。
在程高本中,這節文字寫得更為明顯:
那鳳姐只管慢慢吃茶,出了半日的神,忽然把臉一紅,笑道:“罷了,你且去吧。晚飯後你來再說吧。這會子有人,我也沒精神了。”賈蓉應個是,抿著嘴兒一笑,方慢慢退去。
“忽然把臉一紅”,“抿著嘴兒一笑”,12個字強化了鳳、蓉二人的曖昧關係。不過,沒有這12個字,鳳、蓉的曖昧關係依然,更為含蓄有味。
前人評詩畫音樂有“象外之旨,弦外之音”,“意到筆未到”之說。 《紅樓夢》也有此筆法。在鳳姐和賈蓉的對話中,鳳姐笑道:“王家的東西都是好的不成?你們那裡放著那些好東西,只是看不見,偏我的就是好的?”——這話好象是無的放矢。寧府沒有這種玻璃炕屏,才來借。若依鳳姐說,則寧府是有這種好東西的,只是賈蓉看不見。這話怎合當時借玻璃炕屏時對話的邏輯性呢?其實,鳳姐這話是話中有話,弦外有音的,是鳳蓉之間的隱私語;劉老老可能聽不懂,而我們的讀者也未必就能領略其“象外之旨”。魯迅筆下下的狂人讀《二十四史》 ,能從滿篇“仁義道德”的字縫中讀出“吃人”二字。讀《紅樓夢》也要用那位狂人的閱讀法,從鳳、蓉的借玻璃炕屏事中讀出她和他的無恥秘事來。
高貴而傲慢的榮國府總理兼財政部長王熙鳳,竟然在村嫗劉老老面前,和自己的侄子賈蓉眉來眼去地調情,色慾竟然使她喪失了最起碼的理智。不知那些拜倒在王熙鳳紅裙子底下的紅學家們,對此有何想法?
從創作的藝術手法上來看,在本回中,曹雪芹採用了正面描寫與側面描寫交錯互用的方法,進行多角度、多層次地刻畫人物內心世界和環境的描寫,以取得別具一格的藝術效果。在劉姥姥與鳳姐會面時,曹雪芹就直接對鳳姐的肖像進行了正面描寫:只見門外鏨銅鉤上懸著大紅撒花軟簾,在甲戌側批中指出:從門外寫來。文章緊接描述: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紅氈條,靠東邊板壁立著一個鎖子錦靠背與一個引枕,鋪著金心綠閃緞大坐褥,旁邊有雕漆痰盒。那鳳姐兒家常帶著秋板貂鼠昭君套,圍著攢珠勒子,穿著桃紅撒花襖,石青刻絲灰鼠披風,大紅洋縐銀鼠皮裙,粉光脂艷,端端正正坐在那裡,正如脂批所指出:一段阿鳳房室起居器皿家常正傳,奢侈珍貴好奇貨註腳,寫來真是好看。接著曹雪芹又通過直接的正面描寫:鳳姐手內拿著小銅火筋兒撥手爐內的灰。這對王熙鳳的華貴衣著及其傲慢神態,進行了惟妙惟肖的細緻刻劃,給人以宛然如生的藝術效果。與此同時,在本回中,曹雪芹還運用了間接描寫的方法,進一步描繪鳳姐的形象,展示她的性格。在“會面”之前,曹雪芹早就通過周瑞家的介紹:“這鳳姑娘年紀兒雖小,行事兒比是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兒似的,少說著只怕有一萬心眼子,再要賭口齒,十個會說的男人也說不過他呢!回來你見了就知道了。———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嚴些兒。”通過這樣間接的側面“虛寫”與直接的正面“實寫”的配合運用,兩相映襯,相互對比,且為補充,把王熙鳳的形象寫得栩栩如生,層次分明,富有立體感,其性格特點也展示得淋漓盡致。對於環境描寫之法,也有正面描寫與側面描寫之分。為了更生動真切地渲染榮府豪華奢靡的環境,曹雪芹在本回中,十分巧妙地運用了側面描寫手法,即藉助劉姥姥這個人物的獨特感受與反應,來表現所要描寫的鳳姐住處環境:“她”上了正房台階,小丫頭打起猩紅氈簾,才入堂屋,只聞一陣香撲了臉來,竟不知是何氣味,身子就象在雲端里一般。滿屋裡的東西都是耀眼爭光,使人頭暈目眩。進屋後,她又看到了掛在屋裡的鐘響,“倒嚇得不住的展眼兒”……這滿屋子耀眼爭光的物件,引起這個窮困農婦的無比驚奇、慨嘆和畏縮,從而既寫出榮府的豪富奢華,也表現了這個村野老嫗的少見多怪,孤陋寡聞。這樣描寫,方式多樣,角度新穎,不單調,不落俗,給人印象分外強烈。這正如脂評所指出的:此滿目許多景象,“俱從劉姥姥目中看出”,因而十分真切、生動。
在本回中,曹雪芹還成功地運用了襯托對比的手法,在對比中塑造人物,使之個性特徵更加鮮明突出。對比,是中國古典文學的一個傳統藝術表現手法,它是顯露事物本質特徵的妙法。運用對比手法來刻畫人物,既可以讓人物之間個性特徵的殊別進行映襯對比;也常常讓筆下人物在同一個環境中,對待同一類型事物、人物卻採取截然不同的態度,猶如妍媸相對,涇渭異流,從而讓其思想性格暴露無遺,收到“並寫兩面,使之相形”的藝術效果。在本回中,作者既寫了鳳姐與劉姥姥及其孫子———侄兒板兒的“會面”,又寫了與“半路殺進”的程咬金式的人物———另一個侄兒賈蓉的“會面”。在同一場合,同為侄兒,兩人所亮的“相”卻恰成對比:被當作“打秋風”工具使用的板兒,年紀幼小,見人怕生,躲在人後,扭扭捏捏,一派農村窮人小孩的老實相;而另一個侄兒賈蓉,卻“面目清秀,身段苗條,美服華冠,輕裘寶帶”,進了鳳姐屋裡“一路靴子響”,笑嘻嘻地如進家門,大大咧咧地與“嬸娘”鳳姐調情逗趣,旁若無人,毫無顧忌。這是兩個“侄兒”形象特徵的鮮明對比;而作為“嬸娘”的鳳姐,對這同為侄兒的兩人的態度,也是明顯的一冷一熱,涇渭分明,恰成對比的。再看,鳳姐對劉姥姥及板兒的到來,“也不接茶,也不抬頭,只管撥那爐灰”,見到她們時,則“忙欲起身,猶未起身”,虛情假意,十分做作。而一聽另一個可愛的“侄兒”蓉大爺來了,就急忙“擺手”打斷劉姥姥的話,急問“你蓉大爺在那裡呢”會面時,兩人又是逗趣,又是嬉鬧,眉開眼笑,情切意綿。這一冷一熱的情態,在鳳姐身上體現出何等鮮明的對比。在人物刻劃上,對比手法還經常用於把諷刺對象那種前後不一、言行不一、表里不一的表現揭示出來,兩相比較,突出它不合理性,以及滑稽的實質與骯髒的靈魂,形成尖刻的諷刺。在本回中,對鳳姐這種言與行、表與里的對比刻劃,也是一個絕妙的例子。鳳姐在會見劉姥姥時,在口頭上似乎親切至極,關懷備至:又是“怎么還不請進來”,又是:“我年輕,不大認得,可也不知是什麼輩數兒,不敢稱呼。”還笑說:“俗話說的好,‘朝廷還有三門子窮親’呢,何況你我?”然而,聽其言,而觀其行,對這窮親戚的到來她在行動上卻是十分冷淡、懶散的:“也不接茶,也不抬頭,只管撥那灰”。可見她的心思全在別的方面,在什麼方面,亦不點明,耐人尋味。 “忙欲起身,猶未起身” ……一聽賈蓉來了,便把這一老一少,置之一旁,忘之度外。在這裡,有勢利的白眼,虛偽的做作,故意的道窮,在表面的親熱中深刻地揭示了其內心的冷漠。在這親友的對比描寫中,越是表現那種虛假的表面親熱,就越映襯出那顆冷酷的心,也體現了她與賈蓉、板兒親近程度的殊別。透過鳳姐的表現,不難看出當時世態的炎涼以及封建社會的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係的面貌和本質,從而充分顯出對比手法的藝術效應。
在本回中,也突出地體現了曹雪芹擅長從日常生活的細微處反映和描寫生活的本質特點,達到了於細微處見精神。在本回中,為了突出人物個性的鮮明性,曹雪芹精心選擇了一系列極富特徵與傳神的細節,達到以小見大、以形傳神、形神兼備的藝術效果。如寫鳳姐與賈蓉的會面,作者先寫賈蓉請安的神態動作是“笑嘻嘻的炕沿上下個半跪”,借到炕屏後兩人逗趣,是“喜的眉開眼笑”;這種眉來眼去、一顰一笑的表情神態細節描繪與渲染,於動中見人,含蓄地暗示了兩人之間不可告人的“私情”之深,給人以無窮回味之餘地。而在賈蓉辦完應辦的事,辭別鳳姐之後:這鳳姐忽然想起一件事來;便向窗外叫:“蓉兒回來”。外面幾個人接聲說:“傳蓉大爺回來呢。”賈蓉忙回來,滿臉笑容的瞅著鳳姐,聽何指示。那鳳姐只管慢慢吃茶,出了半日神,忽然把臉一紅,笑道:“罷了,你先去罷,晚飯後你再來說罷。這會子有人,我也沒精神了。”賈蓉答應個是,抿著嘴兒一笑,方慢慢退去。這更是一段極為精彩的“會面”情景描繪,它充滿著富於特徵性與形象化的細節描寫。鳳姐“慢慢吃茶”、“出了半日神”、“忽然把臉一紅”,既寫形,又傳神,把她的內心深處不可告人的陰私,通過其表情動作惟妙惟肖地暗示了出來,十分耐人尋味。這正如此處脂批的:是“神情宛肖”“此等筆墨,真可謂追魂攝魄”。而對賈蓉的描寫,也妙不可言。他一聽鳳姐叫喚,便“忙回來,滿臉笑容的瞅著鳳姐,聽何交代”,聽了鳳姐的交代後,又“答應個是”,表面上對鳳姐十分恭敬從命,但卻又“抿著嘴兒笑”,在表面的謙恭討好中隱含著挑情逗趣,賣俏迎奸。通過這種春秋筆法,把賈蓉的輕佻,與鳳姐的不正當關係,含蓄而巧妙地輕輕點明,並與鳳姐的“出了半日神”“臉紅”和“笑道”暗相呼應,可謂“傳神之筆,寫鳳姐躍然紙上”。通過這些既含蓄又鮮明的音容笑貌細節的傳神描寫,充分表現了這個“一雙丹鳳眼,兩片薄嘴唇”能說會道的璉二奶奶,既粗淺又不粗鄙,既淫蕩又不放縱,既輕薄又不失莊重這些頗為複雜的性格特點。這些特點在她身上交融一起,取得了無比巧妙的結合。
凡讀過《紅樓夢》的人都知道劉姥姥這個角兒是在第6回粉墨登場的,這也是她的一進榮國府,後面接著還有二進、三進等故事。關於這個人物形象的價值意義,我在賞析中作過一些思考,首先從劉姥姥這個人物來看,她是《紅樓夢》中一個貫穿首尾的特殊人物”,她的三進榮府“是作者精心設計的小說總體架構的一部分,即見證著榮府貴族由末世繁榮走向最後敗亡的歷程”。有人從哲學的高度把劉姥姥定位為紅樓夢中的救世之神“劉姥姥逐步從最初的求救者轉化為旁觀者,最後竟奇蹟般地成為拯救者的角色”。總之,劉姥姥是《紅樓夢》眾多形象中十分重要而獨特的“這一個”。然而總結以往的研究不難發現,人們多關注的是走進賈府走進故事鏇渦中的劉姥姥,而我思考:即要考證的是這之前的劉姥姥故事———劉姥姥的出身由來、年齡、家庭關係等。這一研究策略使我們發現小說中的“前劉姥姥”故事充滿了疑惑,不知是曹雪芹縱筆所誤抑或是劉姥姥的信口開河。
總之,在《紅樓夢》第六回中,曹雪芹通過榮府興衰的見證人、絕代悲劇的報幕者———劉姥姥一進榮國府,與這個家族的弄權者鳳姐的“會面”場面,採用了正面描寫與側面描寫交錯進行,以及映襯對比的手法,精選了一連串典型傳神的細節,並通過含蓄蘊藉的對話描寫,從而突出了王熙鳳、劉姥姥等人的個性特徵,塑造出血肉豐滿的典型形象,深化了作品的主題與內蘊。而這些多樣化且成功的藝術手法,是作者匠心獨運的結果,也是其藝術上爐火純青的標誌。正因為具有了這許多現實主義創作方法的典型範例,使得《紅樓夢》成為世界古今藝苑中的精英。
注釋
朝扣富兒門
朝扣富兒門,富兒猶未足。
雖無千金酬,嗟彼勝骨肉。
[說明]
此詩見甲戌本、戚序本第六回正文開頭,已卯本附夾一紙上,有“題曰”字樣,當是曹雪芹所作的“標題詩”。
[注釋]
1.“朝扣”句——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詩原句:“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
[評說]
劉姥姥為生計忍恥求助於賈府,而“鐘鳴鼎食之家”的賈府中人如鳳姐卻對財富猶未足饜,反而向劉姥姥告艱難說“不知大有大的難處”。最後總算給了微不足道的二十兩銀子打發了她。不料劉氏受恩不忘,在後來厄運降臨賈府時,能仗義救巧姐出火坑,則其勝過巧姐之骨肉“狠舅奸兄”多矣!
作者友人敦誠有《寄懷曹雪芹沾》詩云:“勸君莫彈食客鋏,勸君莫叩富兒門。殘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書黃葉村。”可知雪芹也有過如劉姥姥那樣不得不向人借貸的經歷。說不定敦誠也看過《紅樓夢》抄本,正是用此詩中用過的話,倒過來勸說雪芹哩!
得意濃時易接濟
得意濃時易接濟,受恩深處勝親朋。
[說明]
這一聯是第六回回末詩。劉姥姥從鳳姐處得了銀錢出來,又與周瑞家的告了別,仍從後門回去,下接這兩句結束。
[評說]
兩句中的下句與回前詩“嗟彼勝骨肉”句意略同。上句則進一步揭明鳳姐之接濟劉姥姥二十兩銀子,乃正值其“得意濃時”,心裡一高興,也就容易出手給錢了,並非她真有憐老惜貧之心。鳳姐因何得意呢?因為正遇上她侄兒賈蓉前來借玻璃炕屏,而鳳、蓉間原就關係曖昧,故鳳姐見蓉兒有求於己,自然心裡得意。書中有一段文字含蓄而生動的描寫,只要細心讀去,自不難窺見其中的奧秘。故戚序本此回總評有詞云:“劉姆乞謀,蓉兒借求,多少顛倒相酬!” 直揭出作者此回中寫鳳姐與賈蓉之間特殊關係的曲筆微詞,則又是此回末詩“得意”句的註腳。
《紅樓夢》中大量隱藏的反對滿人、對抗清朝政府的情節和描寫。越來越多的人們在詆毀和損害滿人和滿清政府的形象和威望。
如:本回,劉姥姥的女婿“小名狗兒。狗兒亦生一子,小名板兒。嫡妻劉氏。又生一女,名喚青兒。”“板”=反,“青”=清,加起來就是“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