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
滴翠亭楊妃戲彩蝶 埋香冢飛燕泣殘紅
正文
話說林黛玉正自悲泣,忽聽院門響處,只見寶釵出來了,寶玉襲人一群人送了出來。待要上去問著寶玉,又恐當著眾人問羞了寶玉不便,因而閃過一旁,讓寶釵去了,寶玉等進去關了門,方轉過來,猶望著門灑了幾點淚。自覺無味,方轉身回來,無精打彩的卸了殘妝。
紫鵑雪雁素日知道林黛玉的情性:無事悶坐,不是愁眉,便是長嘆,且好端端的不知為了什麼,常常的便自淚道不乾的。先時還有人解勸,怕他思父母,想家鄉,受了委曲,只得用話寬慰解勸。誰知後來一年一月的竟常常的如此,把這個樣兒看慣,也都不理論了。所以也沒人理,由他去悶坐,只管睡覺去了。那林黛玉倚著床欄桿,兩手抱著膝,眼睛含著淚,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了。一宿無話。
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原來這日未時交芒種節。尚古風俗:凡交芒種節的這日,都要設擺各色禮物,祭餞花神,言芒種一過,便是夏日了,眾花皆卸,花神退位,須要餞行。然閨中更興這件風俗,所以大觀園中之人都早起來了。那些女孩子們,或用花瓣柳枝編成轎馬的,或用綾錦紗羅疊成乾旄旌幢的,都用彩線系了。每一顆樹上,每一枝花上,都系了這些物事。滿園裡繡帶飄颻,花枝招展,更兼這些人打扮得桃羞杏讓,燕妒鶯慚,一時也道不盡。
且說寶釵,迎春,探春,惜春,李紈,鳳姐等並巧姐,大姐,香菱與眾丫鬟們在園內玩耍,獨不見林黛玉。迎春因說道:“林妹妹怎么不見?好個懶丫頭!這會子還睡覺不成?”寶釵道:“你們等著,我去鬧了他來。”說著便丟下了眾人,一直往瀟湘館來。正走著,只見文官等十二個女孩子也來了,上來問了好,說了一回閒話。寶釵回身指道:“他們都在那裡呢,你們找他們去罷。我叫林姑娘去就來。”說著便逶迤往瀟湘館來。忽然抬頭見寶玉進去了,寶釵便站住低頭想了想:寶玉和林黛玉是從小兒一處長大,他兄妹間多有不避嫌疑之處,嘲笑喜怒無常,況且林黛玉素習猜忌,好弄小性兒的。此刻自己也跟了進去,一則寶玉不便,二則黛玉嫌疑。罷了,倒是回來的妙。想畢抽身回來。
剛要尋別的姊妹去,忽見前面一雙玉色蝴蝶,大如團扇,一上一下迎風翩躚,十分有趣。寶釵意欲撲了來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來,向草地下來撲。只見那一雙蝴蝶忽起忽落,來來往往,穿花度柳,將欲過河去了。倒引的寶釵躡手躡腳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嬌喘細細。寶釵也無心撲了,剛欲回來,只聽滴翠亭裡邊嘁嘁喳喳有人說話。原來這亭子四面俱是遊廊曲橋,蓋造在池中水上,四面雕鏤槅子糊著紙。
寶釵在亭外聽見說話,便煞住腳往裡細聽,只聽說道:“你瞧瞧這手帕子,果然是你丟的那塊,你就拿著,要不是,就還芸二爺去。”又有一人說話:“可不是我那塊!拿來給我罷。”又聽道:“你拿什麼謝我呢?難道白尋了來不成。”又答道:“我既許了謝你,自然不哄你。”又聽說道:“我尋了來給你,自然謝我,但只是揀的人,你就不拿什麼謝他?”又回道:“你別胡說。他是個爺們家,揀了我的東西,自然該還的。我拿什麼謝他呢?”又聽說道:“你不謝他,我怎么回他呢?況且他再三再四的和我說了,若沒謝的,不許我給你呢。”半晌,又聽答道:“也罷,拿我這個給他,算謝他的罷。──你要告訴別人呢?須說個誓來。”又聽說道:“我要告訴一個人,就長一個疔,日後不得好死!”又聽說道:“噯呀!咱們只顧說話,看有人來悄悄在外頭聽見。不如把這槅子都推開了,便是有人見咱們在這裡,他們只當我們說頑話呢。若走到跟前,咱們也看的見,就別說了。”
寶釵在外面聽見這話,心中吃驚,想道:“怪道從古至今那些姦淫狗盜的人,心機都不錯。這一開了,見我在這裡,他們豈不臊了。況才說話的語音,大似寶玉房裡的紅兒的言語。他素昔眼空心大,是個頭等刁鑽古怪東西。今兒我聽了他的短兒,一時人急造反,狗急跳牆,不但生事,而且我還沒趣。如今便趕著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個‘金蟬脫殼’的法子。”猶未想完,只聽“咯吱”一聲,寶釵便故意放重了腳步,笑著叫道:“顰兒,我看你往那裡藏!”一面說,一面故意往前趕。那亭內的紅玉墜兒剛一推窗,只聽寶釵如此說著往前趕,兩個人都唬怔了。寶釵反向他二人笑道:“你們把林姑娘藏在那裡了?”墜兒道:“何曾見林姑娘了。”寶釵道:“我才在河那邊看著林姑娘在這裡蹲著弄水兒的。我要悄悄的唬他一跳,還沒有走到跟前,他倒看見我了,朝東一繞就不見了。別是藏在這裡頭了。”一面說一面故意進去尋了一尋,抽身就走,口內說道:“一定是又鑽在山子洞裡去了。遇見蛇,咬一口也罷了。”一面說一面走,心中又好笑:這件事算遮過去了,不知他二人是怎樣。
誰知紅玉聽了寶釵的話,便信以為真,讓寶釵去遠,便拉墜兒道:“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這裡,一定聽了話去了!”墜兒聽說,也半日不言語。紅玉又道:“這可怎么樣呢?”墜兒道:“便是聽了,管誰筋疼,各人乾各人的就完了。”紅玉道:“若是寶姑娘聽見,還倒罷了。林姑娘嘴裡又愛刻薄人,心裡又細,他一聽見了,倘或走露了風聲,怎么樣呢?”二人正說著,只見文官,香菱,司棋,待書等上亭子來了。二人只得掩住這話,且和他們頑笑。
只見鳳姐兒站在山坡上招手叫,紅玉連忙棄了眾人,跑至鳳姐跟前,堆著笑問:“奶奶使喚作什麼事?”鳳姐打諒了一打諒,見他生的乾淨俏麗,說話知趣,因笑道:“我的丫頭今兒沒跟進我來。我這會子想起一件事來,要使喚個人出去,不知你能幹不能幹,說的齊全不齊全?”紅玉笑道:“奶奶有什麼話,只管吩咐我說去。若說的不齊全,誤了奶奶的事,憑奶奶責罰就是了。”鳳姐笑道:“你是那位小姐房裡的?我使你出去,他回來找你,我好替你說的。”紅玉道:“我是寶二爺房裡的。”鳳姐聽了笑道:“噯喲!你原來是寶玉房裡的,怪道呢。也罷了,等他問,我替你說。你到我們家,告訴你平姐姐:外頭屋裡桌子上汝窯盤子架兒底下放著一卷銀子,那是一百六十兩,給繡匠的工價,等張材家的來要,當面稱給他瞧了,再給他拿去。再裡頭床頭間有一個小荷包拿了來。”
紅玉聽說撤身去了,回來只見鳳姐不在這山坡子上了。因見司棋從山洞裡出來,站著系裙子,便趕上來問道:“姐姐,不知道二奶奶往那裡去了?”司棋道:“沒理論。”紅玉聽了,抽身又往四下里一看,只見那邊探春寶釵在池邊看魚。紅玉上來陪笑問道:“姑娘們可知道二奶奶那去了?”探春道:“往你大奶奶院裡找去。”紅玉聽了,才往稻香村來,頂頭只見晴雯,綺霰,碧痕,紫綃,麝月,待書,入畫,鶯兒等一群人來了。晴雯一見了紅玉,便說道:“你只是瘋罷!院子裡花兒也不澆,雀兒也不喂,茶爐子也不爖,就在外頭逛。”紅玉道:“昨兒二爺說了,今兒不用澆花,過一日澆一回罷。我餵雀兒的時侯,姐姐還睡覺呢。”碧痕道:“茶爐子呢?”紅玉道:“今兒不該我爖的班兒,有茶沒茶別問我。”綺霰道:“你聽聽他的嘴!你們別說了,讓他逛去罷。”紅玉道:“你們再問問我逛了沒有。二奶奶使喚我說話取東西的。”說著將荷包舉給他們看,方沒言語了,大家分路走開。晴雯冷笑道:“怪道呢!原來爬上高枝兒去了,把我們不放在眼裡。不知說了一句話半句話,名兒姓兒知道了不曾呢,就把他興的這樣!這一遭半遭兒的算不得什麼,過了後兒還得聽呵!有本事從今兒出了這園子,長長遠遠的在高枝兒上才算得。”一面說著去了。
這裡紅玉聽說,不便分證,只得忍著氣來找鳳姐兒。到了李氏房中,果見鳳姐兒在這裡和李氏說話兒呢。紅玉上來回道:“平姐姐說,奶奶剛出來了,他就把銀子收了起來,才張材家的來討,當面稱了給他拿去了。”說著將荷包遞了上去,又道:“平姐姐教我回奶奶:才旺兒進來討奶奶的示下,好往那家子去。平姐姐就把那話按著奶奶的主意打發他去了。”鳳姐笑道:“他怎么按我的主意打發去了?”紅玉道:“平姐姐說:我們奶奶問這裡奶奶好。原是我們二爺不在家,雖然遲了兩天,只管請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們奶奶還會了五奶奶來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兒打發了人來說,舅奶奶帶了信來了,問奶奶好,還要和這裡的姑奶奶尋兩丸延年神驗萬全丹。若有了,奶奶打發人來,只管送在我們奶奶這裡。明兒有人去,就順路給那邊舅奶奶帶去的。”
話未說完,李氏道:“噯喲喲!這些話我就不懂了。什麼‘奶奶’‘爺爺’的一大堆。”鳳姐笑道:“怨不得你不懂,這是四五門子的話呢。”說著又向紅玉笑道:“好孩子,難為你說的齊全。別像他們扭扭捏捏的蚊子似的。嫂子你不知道,如今除了我隨手使的幾個丫頭老婆之外,我就怕和他們說話。他們必定把一句話拉長了作兩三截兒,咬文咬字,拿著腔兒,哼哼唧唧的,急的我冒火,他們那裡知道!先時我們平兒也是這么著,我就問著他:難道必定裝蚊子哼哼就是美人了?說了幾遭才好些兒了。”李宮裁笑道:“都像你潑皮破落戶才好。”鳳姐又道:“這一個丫頭就好。方才兩遭,說話雖不多,聽那口聲就簡斷。”說著又向紅玉笑道:“你明兒伏侍我去罷。我認你作女兒,我一調理你就出息了。”
紅玉聽了,撲哧一笑。鳳姐道:“你怎么笑?你說我年輕,比你能大幾歲,就作你的媽了?你還作春夢呢!你打聽打聽,這些人頭比你大的大的,趕著我叫媽,我還不理。今兒抬舉了你呢!”紅玉笑道:“我不是笑這個,我笑奶奶認錯了輩數了。我媽是奶奶的女兒,這會子又認我作女兒。”鳳姐道:“誰是你媽?”李宮裁笑道:“你原來不認得他?他是林之孝之女。”鳳姐聽了十分詫異,說道:“喔!原來是他的丫頭。”又笑道:“林之孝兩口子都是錐子紥不出一聲兒來的。我成日家說,他們倒是配就了的一對夫妻,一個天聾,一個地啞。那裡承望養出這么個伶俐丫頭來!你十幾歲了?”紅玉道:“十七歲了。”又問名字,紅玉道:“原叫紅玉的,因為重了寶二爺,如今只叫紅兒了。”
鳳姐聽說將眉一皺,把頭一回,說道:“討人嫌的很!得了玉的益似的,你也玉,我也玉。”因說道:“既這么著肯跟,我還和他媽說,‘賴大家的如今事多,也不知這府里誰是誰,你替我好好的挑兩個丫頭我使’,他一般答應著。他饒不挑,倒把這女孩子送了別處去。難道跟我必定不好?”李氏笑道:“你可是又多心了。他進來在先,你說話在後,怎么怨的他媽!”鳳姐道:“既這么著,明兒我和寶玉說,叫他再要人去,叫這丫頭跟我去。可不知本人願意不願意?”紅玉笑道:“願意不願意,我們也不敢說。只是跟著奶奶,我們也學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見識見識。”剛說著,只見王夫人的丫頭來請,鳳姐便辭了李宮裁去了。紅玉回怡紅院去,不在話下。
如今且說林黛玉因夜間失寐,次日起來遲了,聞得眾姊妹都在園中作餞花會,恐人笑他痴懶,連忙梳洗了出來。剛到了院中,只見寶玉進門來了,笑道:“好妹妹,你昨兒可告我了不曾?教我懸了一夜心。”林黛玉便回頭叫紫鵑道:“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紗屜,看那大燕子回來,把帘子放下來,拿獅子倚住,燒了香就把爐罩上。”一面說一面又往外走。寶玉見他這樣,還認作是昨日中晌的事,那知晚間的這段公案,還打恭作揖的。林黛玉正眼也不看,各自出了院門,一直找別的姊妹去了。寶玉心中納悶,自己猜疑:看起這個光景來,不像是為昨日的事,但只昨日我回來的晚了,又沒有見他,再沒有衝撞了他的去處了。一面想,一面由不得隨後追了來。
只見寶釵探春正在那邊看鶴舞,見黛玉去了,三個一同站著說話兒。又見寶玉來了,探春便笑道:“寶哥哥,身上好?我整整的三天沒見你了。”寶玉笑道:“妹妹身上好?我前兒還在大嫂子跟前問你呢。”探春道:“寶哥哥,你往這裡來,我和你說話。”寶玉聽說,便跟了他,離了釵,玉兩個,到了一棵石榴樹下。探春因說道:“這幾天老爺可曾叫你?”寶玉笑道:“沒有叫。”探春說:“昨兒我恍惚聽見說老爺叫你出去的。”寶玉笑道:“那想是別人聽錯了,並沒叫的。”探春又笑道:“這幾個月,我又攢下有十來吊錢了,你還拿了去,明兒出門逛去的時侯,或是好字畫,好輕巧頑意兒,替我帶些來。”寶玉道:“我這么城裡城外,大廊小廟的逛,也沒見個新奇精緻東西,左不過是那些金玉銅磁沒處撂的古董,再就是綢緞吃食衣服了。”探春道:“誰要這些。怎么像你上回買的那柳枝兒編的小籃子,整竹子根摳的香盒兒,膠泥垛的風爐兒,這就好了。我喜歡的什麼似的,誰知他們都愛上了,都當寶貝似的搶了去了。”寶玉笑道:“原來要這個。這不值什麼,拿五百錢出去給小子們,管拉一車來。”探春道:“小廝們知道什麼。你揀那朴而不俗,直而不拙者,這些東西,你多多的替我帶了來。我還像上回的鞋作一雙你穿,比那一雙還加工夫,如何呢?”
寶玉笑道:“你提起鞋來,我想起個故事:那一回我穿著,可巧遇見了老爺,老爺就不受用,問是誰作的。我那裡敢提‘三妹妹’三個字,我就回說是前兒我生日,是舅母給的。老爺聽了是舅母給的,才不好說什麼,半日還說:‘何苦來!虛耗人力,作踐綾羅,作這樣的東西。’我回來告訴了襲人,襲人說這還罷了,趙姨娘氣的抱怨的了不得:‘正經兄弟,鞋搭拉襪搭拉的沒人看的見,且作這些東西!’”探春聽說,登時沉下臉來,道:“這話糊塗到什麼田地!怎么我是該作鞋的人么?環兒難道沒有分例的,沒有人的?一般的衣裳是衣裳,鞋襪是鞋襪,丫頭老婆一屋子,怎么抱怨這些話!給誰聽呢!我不過是閒著沒事兒,作一雙半雙,愛給那個哥哥弟弟,隨我的心。誰敢管我不成!這也是白氣。”寶玉聽了,點頭笑道:“你不知道,他心裡自然又有個想頭了。”探春聽說,益發動了氣,將頭一扭,說道:“連你也糊塗了!他那想頭自然是有的,不過是那陰微鄙賤的見識。他只管這么想,我只管認得老爺,太太兩個人,別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姊妹弟兄跟前,誰和我好,我就和誰好,什麼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論理我不該說他,但忒昏憒的不像了!還有笑話呢:就是上回我給你那錢,替我帶那頑的東西。過了兩天,他見了我,也是說沒錢使,怎么難,我也不理論。誰知後來丫頭們出去了,他就抱怨起來,說我攢的錢為什麼給你使,倒不給環兒使呢。我聽見這話,又好笑又好氣,我就出來往太太跟前去了。”正說著,只見寶釵那邊笑道:“說完了,來罷。顯見的是哥哥妹妹了,丟下別人,且說梯己去。我們聽一句兒就使不得了!”說著,探春寶玉二人方笑著來了。
寶玉因不見了林黛玉,便知他躲了別處去了,想了一想,索性遲兩日,等他的氣消一消再去也罷了。因低頭看見許多鳳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錦重重的落了一地,因嘆道:“這是他心裡生了氣,也不收拾這花兒來了。待我送了去,明兒再問著他。”說著,只見寶釵約著他們往外頭去。寶玉道:“我就來。”說畢,等他二人去遠了,便把那花兜了起來,登山渡水,過樹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同林黛玉葬桃花的去處來。將已到了花冢,猶未轉過山坡,只聽山坡那邊有嗚咽之聲,一行數落著,哭的好不傷感。寶玉心下想道:“這不知是那房裡的丫頭,受了委曲,跑到這個地方來哭。”一面想,一面煞住腳步,聽他哭道是: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遊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釋處,
手把花鋤出繡閨,忍踏落花來復去。
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
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
三月香巢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
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悶殺葬花人,
獨倚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
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
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
怪奴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
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
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
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
願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
盡頭,何處有香丘?
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淨土掩風流。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寶玉聽了不覺痴倒。要知端詳,且聽下回分解。
賞析
愛情上的嫉妒,是一種普遍的人性。寶釵要到瀟湘館找黛玉,看到賈寶玉已在前面先進入瀟湘館去了,一肚子醋意無處發泄。忽見面前有一對玉色蝴蝶在相嬉飛舞,從這情景聯想到黛玉和寶玉,這雙玉此刻一定也如這雙蝶在相嬉相親,醋火上加油,便用扇子撲去,恨不得將這雙蝶撲殺。又偷聽到小紅二人在私語兒女情事,已燃了起來的醋火又來了一瓢油,當然要把情敵徹底燒毀為快了。由此來陷害黛玉,對寶釵來說,亦是情理中事。
楊妃,喻寶釵。因寶釵豐滿,體型似楊貴妃;楊妃在當時人心目中是圓滑之徒,寶玉曾這樣嘲諷過她。寶釵在撲蝶中陷害黛玉,和楊貴妃陷害唐明皇的夫人梅妃相似。故名她楊妃。
埋香冢,大觀園中的地名,因黛玉常在此葬花而得名。冢,zhong上聲,墳也。飛燕,漢朝漢武帝的妃子趙飛燕,體形苗條,黛玉似之,故用“飛燕”喻黛玉。泣殘紅,哭落花,即回中林黛玉哭的“葬花詞”。(埋香冢,預示眾女人的悲劇下場,非只埋花而已)
《紅樓夢》中有幾段最精彩的經典之經典,葬花詞是其一也。花的命運即人的命運,美麗的花兒,明媚鮮艷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滿地落花,任人踐踏,任人蹂躪,誰來憐惜?誰來為她們喊冤?只有林黛玉,惺惺惜惺惺。只有愛女人、尊重女人、同情女人不幸的曹雪芹,寫出了悲金悼玉的紅樓夢。
女人讀紅樓夢,讀這葬花詞,如沒有感覺,就別讀紅樓夢。
此回寫司棋的第一次出場,神秘地一個人從山洞中出來,站著系裙帶。她鑽進山洞去乾什麼呢?是與情人秘密幽會?或是方便?這又是一個謎。
關於《葬花吟》
原文
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遊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釋處,手把花鋤出繡簾,忍踏落花來復去?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三月香巢初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已傾。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愁殺葬花人,獨把花鋤偷灑淚,灑上空枝見血痕。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怪奴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願儂此日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污淖陷渠溝。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說明
林黛玉為憐桃花落瓣,曾將它收拾起來葬於花冢。如今她又來至花冢前,以落花自況,十分傷感地哭吟了此詩,恰為寶玉所聞。
注釋
1.飛滿天──庚辰本作“花滿天”,但細看“花”字是後來的改筆,原抄是兩小點,表示與上一“飛”字相同。故從甲戌、戚序本。這兩句或受李賀詩“飛香走紅滿天春”(《上雲樂》)的啟發。
2.榭──築在台上的房子。
3.絮──柳絮,柳花。
4.無釋處──沒有排遣的地方。
5.把──拿。
6.忍──豈忍。
7.榆莢──榆樹的實。榆未生葉時先生莢,色白,像是成串的錢,俗稱榆錢。芳菲──花草香茂。
8.“灑上”句──與兩個傳說有關:一、湘妃哭舜,泣血染竹枝成斑。所以黛玉號“瀟湘妃子”。二、蜀帝魂化杜鵑鳥,啼血染花枝,花即杜鵑花。所以下句接言“杜鵑”。
9.奴──我,女子的自稱。底──何,什麼。
10.知是──哪裡知道是……還是……。
11.香丘──香墳,指花冢。以花擬人,所以下句用“艷骨”。
12.一抔──一捧。因《漢書》中曾用“取長陵一抔土”來表示開掘陵墓,後人(如唐代駱賓王)就以“一抔之土”稱墳墓,這裡用以指花冢。
13.污淖──被污穢的泥水所弄髒。
鑑賞
《葬花吟》是林黛玉感嘆身世遭遇的全部哀音的代表,也是作者曹雪芹藉以塑造這一藝術形象、表現其性格特性的重要作品。它和《芙蓉女兒誄》一樣,是作者出力摹寫的文字。這首風格上仿效初唐體的歌行,在抒情上淋漓盡致,藝術上是很成功的。
這首詩並非一味哀傷悽惻,其種仍然有著一種抑塞不平之氣。“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就寄有對世態炎涼、人情冷暖的憤懣;“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豈不是對長期迫害著她的冷酷無情現實的控訴?“願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曩收艷骨,一抔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則是在幻想自由幸福不可得時,所表現出來的那種不願受辱被污、不甘低頭屈服的孤傲不阿的性格。這些,才是它的思想價值之所在。
這首詩的另一價值在於它為我們提供了探索曹雪芹筆下的寶黛悲劇的重要線索。甲戌本有批語說:“余讀《葬花吟》至再,至三四,其淒楚感慨,令人身世兩忘,舉筆再四,不能下批。有客曰:‘先生身非寶玉,何能下筆?’噫唏!阻余者想亦《石頭記》來的,故停筆以待。”值得注意的是批語指出:沒有看過“玉兄之後文”是無從對此詩加批的。批書人“停筆以待”也正是為此。那么“玉兄之後文”指什麼呢?指的是下一回即二十八回開頭寫寶玉在山坡上聽黛玉吟此詩時的感受那一段文字。其文曰:
……先不過點頭感嘆;次後聽到“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句,不覺慟倒山坡之上,懷裡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於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覆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欲為何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使可解釋(解脫也)這段悲傷。
寶玉從聽《葬花吟》中所預感到的,首先是“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然後才推及他人、自身大觀園花柳等等,可見,說批書人“身非寶玉,何能下筆”的意思,就是指出此詩非泛泛之言,必要像寶玉那樣能想到黛玉無覓處等等,才能理解詩中蘊涵的真意。由此可見,《葬花吟》實際上就是林黛玉自作的詩讖。這一點,我們從作者的同時人、極可能是其友人的明義《題紅樓夢》絕句中得到了證明。其詩曰:“傷心一首葬花詞,似讖成真自不知。安得返魂香一縷,起卿沉痼續紅絲?”“似讖成真”,這是只有知道了作者所寫黛玉之死的情節的人才能說出來的話。以前,我們還以為明義未必能如脂硯那樣看到小說全書,現在看來他讀到過後半部部分稿子的可能性極大,或者至少也聽作者交往的圈子裡的人比較詳盡地說起過後半部的主要情節。如果我們說,明義絕句中提到的事象“聚如春夢散如煙”、“石歸山下無靈氣”之類,還可由推測而知的話,那么,寫寶玉貧窮的“王孫瘦損骨嶙峋”和寫他因獲罪致使他心中的人為他的不幸憂忿而死的“慚愧當年石季倫”等詩句,是再也無從憑想像而得的。上面所引之詩句中的後兩句也是如此:明義說,他真希望有起死回生的返魂香能救活黛玉,讓寶、黛兩個有情人終成眷屬,把已斷絕的月下老人所牽的紅絲繩再接續起來。試想,只要“沉痼”能起,則“紅絲”也就能續,這與後來續書者想像寶、黛悲劇的原因是由於婚姻不自主是多么的不同。倘若一切都如程偉元、高鶚整理的續書中所寫的那樣,則寶玉已有他屬,試問,起黛玉“沉痼”又有何用?難道難道“續紅絲”是為了讓她作“寶二姨娘”不成?
此詩“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等末了數句,書中幾次重複,特意強調,甚至通過寫鸚鵡學吟詩也提到,可知紅顏老死之日確在春殘花落之時,並非虛詞作比。同時,這裡說“他年葬儂知是誰”,前面又說“紅消香斷有誰憐”、“一朝飄泊難尋覓”等等,則黛玉亦如晴雯那樣死於十分悽慘寂寞的境況之中可以無疑。那時,並非大家都忙著為寶玉辦喜事因而無暇顧及,恰恰相反,寶玉、鳳姐都因避禍流落在外,那正是“家亡莫論親”、“各自須尋各自門”的日子,詩中“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或含此意。“三月香巢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幾句,原在可解不可解之間,憐落花而怨及燕子歸去,用意甚難把握貫通,現在倘作讖語看就比較明確了。大概春天裡寶、黛的婚事已基本說定了,即所謂“香巢已壘成”,可是到了秋天發生了變故,就象梁間燕子無情地飛去那樣,寶玉被迫離家出走了,因而,她悲嘆“花魂鳥魂都難留”,幻想自己能“脅下生雙翼”也隨之而去。她日夜悲啼,終至於“淚盡證前緣”了。這樣,“花落人亡兩不知”,若以“花落”比黛玉,“人亡”說寶玉,正是完全切合的。寶玉凡遭所謂“醜禍”,總有別人要隨之而倒霉的,先有金釧兒,後有晴雯,終於輪到黛玉。所以詩中又有“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的雙關語可用來剖白和顯示氣。“一別秋風又一年”,寶玉在次年秋天回到賈府,但見怡紅院已“紅瘦綠稀”,瀟湘館更是一番“落葉蕭蕭、寒煙漠漠的淒涼景象”,黛玉的閨房和寶玉的絳芸軒一樣,只見“蛛絲兒結滿雕梁”。雖然還有寶釵在,而且以後還成其“金玉姻緣”,但這又怎能彌補寶玉“對境悼顰兒”時所產生的巨大精神創痛呢?“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傾!”難道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這些只是從脂評所提及的線索中可以得到印證的一些細節,所述未必都那么妥當,但此詩與寶黛悲劇情節必定有照應這一點,大概不是主觀臆斷吧。
其實,“似讖成真”的詩還不止於此,黛玉的《代別離.秋窗風雨夕》和《桃花行》也有這種性質。前者仿佛不幸地言中了她後來離別寶玉的情景,後者則又象是她對自己“淚盡夭亡”結局的預先寫照。
有人說:《葬花吟》是從唐寅的兩首詩中“脫胎”的,詩歌當然是有所繼承借鑑的,但不應該把文藝創作的“源”和“流”的關係顛倒了。說到《葬花吟》在某些遣詞造句、意境格調上利用前人之作,實不必到明人的集子中去找,唐初劉希夷《代悲白頭翁》中“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之類為人熟知的詩句還不足以借取利用嗎?即如葬花情節,也未必逕取唐寅將牡丹花“盛似錦囊,葬於藥欄東畔”事,作者的祖父曹寅的《楝亭詩鈔》中也就有“百年孤冢葬桃花”的詩句,難道還不足以啟發他的構思嗎?但這些都是“流”,都僅僅是利用,既不表現詩的主要精神,也決不能代替作者源於現實生活的創造。何況,如前所述,此詩中作者運筆鬼斧神工之處,完全不在於表現上那些傷春惜花詞句的悱惻纏綿。
當然,《葬花吟》中消極頹傷的情緒也是極其濃重且不容忽視的,它曾對缺乏分析能力的讀者起過不良的影響。這種情緒雖然在藝術上完全符合林黛玉這個人物所處的環境地位所形成的她的思想性格,但畢竟因作者在某種程度上有意識借所傾心的人物之口來抒發自己的身世之感,而顯露了他本身思想的弱點。我們同情林黛玉,但同時也看到這種多愁善感的貴族小姐,思想感情是十分脆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