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
正文
話說賈璉自在梨香院伴宿七日夜,天天僧道不斷做佛事。賈母喚了他去,吩咐不許送往家廟中。賈璉無法,只得又和時覺說了,就在尤三姐之上點了一個穴,破土埋葬。那日送殯,只不過族中人與王信夫婦,尤氏婆媳而已。鳳姐一應不管,只憑他自去辦理。
因又年近歲逼,諸務蝟集不算外,又有林之孝開了一個人名單子來,共有八個二十五歲的單身小廝應該娶妻成房,等裡面有該放的丫頭們好求指配。鳳姐看了,先來問賈母和王夫人。大家商議,雖有幾個應該發配的,奈各人皆有原故:第一個鴛鴦發誓不去。自那日之後,一向未和寶玉說話,也不盛妝濃飾。眾人見他志堅,也不好相強。第二個琥珀,又有病,這次不能了。彩雲因近日和賈環分崩,也染了無醫之症。只有鳳姐兒和李紈房中粗使的大丫鬟出去了,其餘年紀未足。令他們外頭自娶去了。
原來這一向因鳳姐病了,李紈探春料理家務不得閒暇,接著過年過節,出來許多雜事,竟將詩社擱起。如今仲春天氣,雖得了工夫,爭奈寶玉因冷遁了柳湘蓮,劍刎了尤小妹,金逝了尤二姐,氣病了柳五兒,連連線接,閒愁胡恨,一重不了一重添。弄得情色若痴,語言常亂,似染怔忡之疾。慌的襲人等又不敢回賈母,只百般逗他頑笑。
這日清晨方醒,只聽外間房內咭咭呱呱笑聲不斷。襲人因笑說:“你快出去解救,晴雯和麝月兩個人按住溫都里那膈肢呢。”寶玉聽了,忙披上灰鼠襖子出來一瞧,只見他三人被褥尚未疊起,大衣也未穿。那晴雯只穿蔥綠院綢小襖,紅小衣紅睡鞋,披著頭髮,騎在雄奴身上。麝月是紅綾抹胸,披著一身舊衣,在那裡抓雄奴的肋肢。雄奴卻仰在炕上,穿著撒花緊身兒,紅褲綠襪,兩腳亂蹬,笑的喘不過氣來。寶玉忙上前笑說:“兩個大的欺負一個小的,等我助力。”說著,也上床來膈肢晴雯。晴雯觸癢,笑的忙丟下雄奴,和寶玉對抓。雄奴趁勢又將晴雯按倒,向他肋下抓動。襲人笑說:“仔細凍著了。”看他四人裹在一處倒好笑。
忽有李紈打發碧月來說:“昨兒晚上奶奶在這裡把塊手帕子忘了,不知可在這裡?”小燕說:“有,有,有,我在地下拾了起來,不知是那一位的,才洗了出來晾著,還未乾呢。”碧月見他四人亂滾,因笑道:“倒是這裡熱鬧,大清早起就咭咭呱呱的頑到一處。”寶玉笑道:“你們那裡人也不少,怎么不頑?”碧月道:“我們奶奶不頑,把兩個姨娘和琴姑娘也賓住了。如今琴姑娘又跟了老太太前頭去了,更寂寞了。兩個姨娘今年過了,到明年冬天都去了,又更寂寞呢。你瞧寶姑娘那裡,出去了一個香菱,就冷清了多少,把個雲姑娘落了單。”
正說著,只見湘雲又打發了翠縷來說:“請二爺快出去瞧好詩。”寶玉聽了,忙問:“那裡的好詩?”翠縷笑道:“姑娘們都在沁芳亭上,你去了便知。”寶玉聽了,忙梳洗了出來,果見黛玉、寶釵、湘雲、寶琴、探春都在那裡,手裡拿著一篇詩看。見他來時,都笑說:“這會子還不起來,咱們的詩社散了一年,也沒有人作興。如今正是初春時節,萬物更新,正該鼓舞另立起來才好。”湘雲笑道:“一起詩社時是秋天,就不應發達。如今卻好萬物逢春,皆主生盛。況這首桃花詩又好,就把海棠社改作桃花社。”寶玉聽著,點頭說:“很好。”且忙著要詩看。眾人都又說:“咱們此時就訪稻香老農去,大家議定好起的。”說著,一齊起來,都往稻香村來。寶玉一壁走,一壁看那紙上寫著《桃花行》一篇,曰:
桃花簾外東風軟,桃花簾內晨妝懶。
簾外桃花簾內人,人與桃花隔不遠。
東風有意揭簾櫳,花欲窺人簾不捲。
桃花簾外開仍舊,簾中人比桃花瘦。
花解憐人花也愁,隔簾訊息風吹透。
風透湘簾花滿庭,庭前春色倍傷情。
閒苔院落門空掩,斜日欄桿人自憑。
憑欄人向東風泣,茜裙偷傍桃花立。
桃花桃葉亂紛紛,花綻新紅葉凝碧。
霧裹煙封一萬株,烘樓照壁紅模糊。
天機燒破鴛鴦錦,春酣欲醒移珊枕。
侍女金盆進水來,香泉影蘸胭脂冷。
胭脂鮮艷何相類,花之顏色人之淚,
若將人淚比桃花,淚自長流花自媚。
淚眼觀花淚易乾,淚乾春盡花憔悴。
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
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
寶玉看了並不稱讚,卻滾下淚來。便知出自黛玉,因此落下淚來,又怕眾人看見,又忙自己擦了。因問:“你們怎么得來?”寶琴笑道:“你猜是誰做的?”寶玉笑道:“自然是瀟湘子稿。”寶琴笑道:“現是我作的呢。”寶玉笑道:“我不信。這聲調口氣,迥乎不像蘅蕪之體,所以不信。”寶釵笑道:“所以你不通。難道杜工部首首隻作‘叢菊兩開他日淚’之句不成!一般的也有‘紅綻雨肥梅’‘水荇牽風翠帶長’之媚語。”寶玉笑道:“固然如此說。但我知道姐姐斷不許妹妹有此傷悼語句,妹妹雖有此才,是斷不肯作的。比不得林妹妹曾經離喪,作此哀音。”眾人聽說,都笑了。
已至稻香村中,將詩與李紈看了,自不必說稱賞不已。說起詩社,大家議定:明日乃三月初二日,就起社,便改“海棠社”為“桃花社”,林黛玉就為社主。明日飯後,齊集瀟湘館。因又大家擬題。黛玉便說:“大家就要桃花詩一百韻。”寶釵道:“使不得。從來桃花詩最多,縱作了必落套,比不得你這一首古風。須得再擬。”正說著,人回:“舅太太來了。姑娘出去請安。”因此大家都往前頭來見王子騰的夫人,陪著說話。吃飯畢,又陪入園中來,各處游頑一遍。至晚飯後掌燈方去。
次日乃是探春的壽日,元春早打發了兩個小太監送了幾件頑器。合家皆有壽儀,自不必說。飯後,探春換了禮服,各處行禮。黛玉笑向眾人道:“我這一社開的又不巧了,偏忘了這兩日是他的生日。雖不擺酒唱戲的,少不得都要陪他在老太太、太太跟前頑笑一日,如何能得閒空兒。”因此改至初五。
這日眾姊妹皆在房中侍早膳畢,便有賈政書信到了。寶玉請安,將請賈母的安稟拆開念與賈母聽,上面不過是請安的話,說六月中準進京等語。其餘家信事務之帖,自有賈璉和王夫人開讀。眾人聽說六七月回京,都喜之不盡。偏生近日王子騰之女許與保寧侯之子為妻,擇日於五月初十日過門,鳳姐兒又忙著張羅,常三五日不在家。這日王子騰的夫人又來接鳳姐兒,一併請眾甥男甥女閒樂一日。賈母和王夫人命寶玉、探春、林黛玉、寶釵四人同鳳姐去。眾人不敢違拗,只得回房去另妝飾了起來。五人作辭,去了一日,掌燈方回。
寶玉進入怡紅院,歇了半刻,襲人便乘機見景勸他收一收心,閒時把書理一理預備著。寶玉屈指算一算說:“還早呢。”襲人道:“書是第一件,字是第二件。到那時你縱有了書,你的字寫的在那裡呢?”寶玉笑道:“我時常也有寫的好些,難道都沒收著?”襲人道:“何曾沒收著。你昨兒不在家,我就拿出來共算,數了一數,才有五六十篇。這三四年的工夫,難道只有這幾張字不成。依我說,從明日起,把別的心全收了起來,天天快臨幾張字補上。雖不能按日都有,也要大概看得過去。”寶玉聽了,忙的自己又親檢了一遍,實在搪塞不去,便說:“明日為始,一天寫一百字才好。”說話時大家安下。
至次日起來梳洗了,便在窗下研墨,恭楷臨帖。賈母因不見他,只當病了,忙使人來問。寶玉方去請安,便說寫字之故,先將早起清晨的工夫盡了出來,再作別的,因此出來遲了。賈母聽了,便十分歡喜,吩咐他:“以後只管寫字念書,不用出來也使得。你去回你太太知道。”寶玉聽說,便往王夫人房中來說明。王夫人便說:“臨陣磨槍,也不中用。有這會子著急,天天寫寫念念,有多少完不了的。這一趕,又趕出病來才罷。”寶玉回說不妨事。這裡賈母也說怕急出病來。探春寶釵等都笑說:“老太太不用急。書雖替他不得,字卻替得的。我們每人每日臨一篇給他,搪塞過這一步就完了。一則老爺到家不生氣,二則他也急不出病來。”賈母聽說,喜之不盡。
原來林黛玉聞得賈政回家,必問寶玉的功課,寶玉肯分心,恐臨期吃了虧。因此自己只裝作不耐煩,把詩社便不起,也不以外事去勾引他。探春寶釵二人每日也臨一篇楷書字與寶玉,寶玉自己每日也加工,或寫二百三百不拘。至三月下旬,便將字又集湊出許多來。這日正算,再得五十篇,也就混的過了。誰知紫鵑走來,送了一卷東西與寶玉,拆開看時,卻是一色老油竹紙上臨的鐘王蠅頭小楷,字跡且與自己十分相似。喜的寶玉和紫鵑作了一個揖,又親自來道謝。史湘雲寶琴二人亦皆臨了幾篇相送。湊成雖不足功課,亦足搪塞了。寶玉放了心,於是將所應讀之書,又溫理過幾遍。正是天天用功,可巧近海一帶海嘯,又遭踏了幾處生民。地方官題本奏聞,奉旨就著賈政順路查看賑濟回來。如此算去,至冬底方回。寶玉聽了,便把書字又擱過一邊,仍是照舊遊盪。
時值暮春之際,史湘雲無聊,因見柳花飄舞,便偶成一小令,調寄《如夢令》,其詞曰:
豈是繡絨殘吐,捲起半簾香霧,縴手自拈來,空使啼燕妒。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別去。自己作了,心中得意,便用一條紙兒寫好,與寶釵看了,又來找黛玉。黛玉看畢,笑道:“好,也新鮮有趣。我卻不能。”湘雲笑道:“咱們這幾社總沒有填詞。你明日何不起社填詞,改個樣兒,豈不新鮮些。”黛玉聽了,偶然興動,便說:“這話說的極是。我如今便請他們去。”說著,一面吩咐預備了幾色果點之類,一面就打發人分頭去請眾人。這裡他二人便擬了柳絮之題,又限出幾個調來,寫了綰在壁上。
眾人來看時,以柳絮為題,限各色小調。又都看了史湘雲的,稱賞了一回。寶玉笑道:“這詞上我們平常,少不得也要胡謅起來。”於是大家拈鬮,寶釵便拈得了《臨江仙》,寶琴拈得《西江月》,探春拈得了《南柯子》,黛玉拈得了《唐多令》,寶玉拈得了《蝶戀花》。紫鵑炷了一支夢甜香,大家思索起來。一時黛玉有了,寫完。接著寶琴寶釵都有了。他三人寫完,互相看時,寶釵便笑道:“我先瞧完了你們的,再看我的。”探春笑道:“噯呀,今兒這香怎么這樣快,已剩了三分了。我才有了半首。”因又問寶玉可有了。寶玉雖作了些,只是自己嫌不好,又都抹了,要另作,回頭看香,已將燼了。李紈笑道:“這算輸了。蕉丫頭的半首且寫出來。”探春聽說,忙寫了出來。眾人看時,上面卻只半首《南柯子》,寫道是:
空掛纖纖縷,徒垂絡絡絲,也難綰系也難羈,一任東南北各分離。李紈笑道:“這也卻好作,何不續上?”寶玉見香沒了,情願認負,不肯勉強塞責,將筆擱下,來瞧這半首。見沒完時,反倒動了興開了機,乃提筆續道是:
落去君休惜,飛來我自知。鶯愁蝶倦晚芳時,縱是明春再見隔年期!眾人笑道:“正經你分內的又不能,這卻偏有了。縱然好,也不算得。”說著,看黛玉的《唐多令》:
粉墮百花州,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對成求。飄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嘆今生誰舍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眾人看了,俱點頭感嘆,說:“太作悲了,好是固然好的。”因又看寶琴的是《西江月》:
漢苑零星有限,隋堤點綴無窮。三春事業付東風,明月梅花一夢。幾處落紅庭院,誰家香雪簾櫳?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離人恨重!眾人都笑說:“到底是他的聲調壯。‘幾處’‘誰家’兩句最妙。”寶釵笑道:“終不免過於喪敗。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輕薄無根無絆的東西,然依我的主意,偏要把他說好了,才不落套。所以我謅了一首來,未必合你們的意思。”眾人笑道:“不要太謙。我們且賞鑒,自然是好的。”因看這一首《臨江仙》道是:
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卷得均勻。湘雲先笑道:“好一個‘東風卷得均勻’!這一句就出人之上了。”又看底下道:
蜂團蝶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眾人拍案叫絕,都說:“果然翻得好氣力,自然是這首為尊。纏綿悲戚,讓瀟湘妃子;情致嫵媚,卻是枕霞;小薛與蕉客今日落第,要受罰的。”寶琴笑道:“我們自然受罰,但不知付白卷子的又怎么罰?”李紈道:“不要忙,這定要重重罰他。下次為例。”
一語未了,只聽窗外竹子上一聲響,恰似窗屜子倒了一般,眾人唬了一跳。丫鬟們出去瞧時,簾外丫鬟嚷道:“一個大蝴蝶風箏掛在竹梢上了。”眾丫鬟笑道:“好一個齊整風箏!不知是誰家放斷了繩,拿下他來。”寶玉等聽了,也都出來看時,寶玉笑道:“我認得這風箏。這是大老爺那院裡嬌紅姑娘放的,拿下來給他送過去罷。”紫鵑笑道:“難道天下沒有一樣的風箏,單他有這個不成?我不管,我且拿起來。”探春道:“紫鵑也學小氣了。你們一般的也有,這會子拾人走了的,也不怕忌諱。”黛玉笑道:“可是呢,知道是誰放晦氣的,快掉出去罷。把咱們的拿出來,咱們也放晦氣。”紫鵑聽了,趕著命小丫頭們將這風箏送出與園門上值日的婆子去了,倘有人來找,好與他們去的。
這裡小丫頭們聽見放風箏,巴不得七手八腳都忙著拿出個美人風箏來。也有搬高凳去的,也有捆剪子股的,也有拔籰子的。寶釵等都立在院門前,命丫頭們在院外敞地下放去。寶琴笑道:“你這個不大好看,不如三姐姐的那一個軟翅子大鳳凰好。”寶釵笑道:“果然。”因回頭向翠墨笑道:“你把你們的拿來也放放。”翠墨笑嘻嘻的果然也取去了。寶玉又興頭起來,也打發個小丫頭子家去,說:“把昨兒賴大娘送我的那個大魚取來。”小丫頭子去了半天,空手回來,笑道:“晴姑娘昨兒放走了。”寶玉道:“我還沒放一遭兒呢。”探春笑道:“橫豎是給你放晦氣罷了。”寶玉道:“也罷。再把那個大螃蟹拿來罷。”丫頭去了,同了幾個人扛了一個美人並籰子來,說道:“襲姑娘說,昨兒把螃蟹給了三爺了。這一個是林大娘才送來的,放這一個罷。”寶玉細看了一回,只見這美人做的十分精緻。心中歡喜,便命叫放起來。此時探春的也取了來,翠墨帶著幾個小丫頭子們在那邊山坡上已放了起來。寶琴也命人將自己的一個大紅蝙蝠也取來。寶釵也高興,也取了一個來,卻是一連七個大雁的,都放起來。獨有寶玉的美人放不起去。寶玉說丫頭們不會放,自己放了半天,只起房高便落下來了。急的寶玉頭上出汗,眾人又笑。寶玉恨的擲在地下,指著風箏道:“若不是個美人,我一頓腳跺個稀爛。”黛玉笑道:“那是頂線不好,拿出去另使人打了頂線就好了。”寶玉一面使人拿去打頂線,一面又取一個來放。大家都仰面而看,天上這幾個風箏都起在半空中去了。
一時丫鬟們又拿了許多各式各樣的送飯的來,頑了一回。紫鵑笑道:“這一回的勁大,姑娘來放罷。”黛玉聽說,用手帕墊著手,頓了一頓,果然風緊力大,接過籰子來,隨著風箏的勢將籰子一松,只聽一陣豁刺刺響,登時籰子線盡。黛玉因讓眾人來放。眾人都笑道:“各人都有,你先請罷。”黛玉笑道:“這一放雖有趣,只是不忍。”李紈道:“放風箏圖的是這一樂,所以又說放晦氣,你更該多放些,把你這病根兒都帶了去就好了。”紫鵑笑道:“我們姑娘越發小氣了。那一年不放幾個子,今忽然又心疼了。姑娘不放,等我放。”說著便向雪雁手中接過一把西洋小銀剪子來,齊籰子根下寸絲不留,咯登一聲鉸斷,笑道:“這一去把病根兒可都帶了去了。”那風箏飄飄搖搖,只管往後退了去,一時只有雞蛋大小,展眼只剩了一點黑星,再展眼便不見了。眾人皆仰面睃眼說:“有趣,有趣。”寶玉道:“可惜不知落在那裡去了。若落在有人煙處,被小孩子得了還好,若落在荒郊野外無人煙處,我替他寂寞。想起來把我這個放去,教他兩個作伴兒罷。”於是也用剪子剪斷,照先放去。探春正要剪自己的鳳凰,見天上也有一個鳳凰,因道:“這也不知是誰家的。”眾人皆笑說:“且別剪你的,看他倒像要來絞的樣兒。”說著,只見那鳳凰漸逼近來,遂與這鳳凰絞在一處。眾人方要往下收線,那一家也要收線,正不開交,又見一個門扇大的玲瓏喜字帶響鞭,在半天如鐘鳴一般,也逼近來。眾人笑道:“這一個也來絞了。且別收,讓他三個絞在一處倒有趣呢。”說著,那喜字果然與這兩個鳳凰絞在一處。三下齊收亂頓,誰知線都斷了,那三個風箏飄飄搖搖都去了。眾人拍手哄然一笑,說:“倒有趣,可不知那喜字是誰家的,忒促狹了些。”黛玉說:“我的風箏也放去了,我也乏了,我也要歇歇去了。”寶釵說:“且等我們放了去,大家好散。”說著,看姊妹都放去了,大家方散。黛玉回房歪著養乏。要知端的,下回便見。
賞析
要點:從柳絮詞看紅樓裙釵們的命運
千紅一哭,萬艷同悲,是《紅樓夢》的主旨。專制社會中被壓在第10層的女人,(魯迅語),在末世來臨之時,命途多舛,其愛情婚姻多是一場悲劇。這一回中的林黛玉的《桃花詩》,對著自己的悲劇性命運,一片無可奈何的傷感,是《葬花詞》的延伸和補充;幾個女人的“柳絮詞”,可以看作是:用女人特有的第六感覺,在對自己渺茫的、悲劇性的命運前途,作無可奈何的吶喊與掙扎。
賈寶玉讀了林黛玉的“桃花詩”,痴痴呆呆,竟要流下淚來。我們若用尊重女人,同情她們的不幸命運的視角來讀她們的這幾首詞,也是會發痴流淚的。
書中的柳絮,和桃花一樣,都是女人命運的象徵。柳絮,意味著春光將去,意味著人生的命運飄浮無定,意味著美好東西的即將滅亡。這幾首“柳絮詞”,都是填詞人的命運,可以看作是愛情悲劇的絕唱。你聽:
史湘雲在《如夢令》中,面對著芳香的殘吐著的柳絮,無可奈何地嘆息:“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別去!”請你停留下來吧!美麗的春光景色,不要離開我呀!——讀得心裡痛,使人聯想到德國大詩人歌德的《浮士德》,當浮士德用了一生的精力剛剛追求得美時,他面對眼前的美景大呼:“美啊,請你停留一下吧!”鏇即倒地而死。
賈探春算得是個女中強人,她曾立志改革,企圖挽救即將毀滅的賈府;但卻枉費盡心機,以徹底失敗告終。眼看柳絮紛飛,春光將逝,她這個女強人也只好無可奈何地嘆息“也難綰系也難羈,一任東西南北各分離!”人力是無法挽救大廈傾倒的趨勢的,聽憑命運的擺布吧!——多么沉痛的嘆息啊!
李紈是以正統的婦道來忍受和抗拒命運的人,也不算是一個弱者。面對著春光別去,她說:“鶯愁蝶倦晚芳時,總是明春再見隔年期。”等待吧,春去了是夏,夏去了是秋,秋去了是冬,冬天來了,春天也就不遠了。——李紈的自身雖然是一種毀滅,但她還有兒子賈蘭啊,把希望寄托在兒子吧!這聽起來好像是一派樂觀,實際上也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期盼。
林黛玉的聲音當然只是哭:美麗的春景就要消逝了,一切都是空:我的美貌,我的才能,我的詩,我的愛!去吧!去吧!寄人籬下,誰來護你!——這就是林黛玉對自己不幸命運的嘆息與哭泣!
賈寶琴在紅樓眾裙釵中算是較幸運的,有人說她是“獨占花中第一魁”;你看她在那白雪皚皚,四面粉妝銀砌的琉璃世界中,身著紅鳧靨裘,好不出眾。其實,她與所有紅樓女子一樣,生存的環境同是在冰天雪之中,悲劇於她是同等的。所以她會唱出“江南江北一般同”的敗喪調子來。
最後,讓我們來聽一聽薛寶釵的聲音。她似乎是與眾不同的。你們諸人唱的是悲觀低調,我卻要唱樂觀高昂之調:“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雲。”面對坎坷命運,她要尋求庇護者,要用“咬定青山不放鬆”的頑強奮鬥意志,不達高峰,誓不罷休。
然而,細細品聽她的音調,高昂之中依然潛藏著一種勉強與無奈。所謂“好風頻借力”,還是要依賴於他人的力量啊!所謂“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實際上是說,等待著飄渺無定柳絮的前途,終究是“逝水”與“芳塵”啊!所以,正當眾人讚美寶釵“這首為尊”之時,那窗外上空掙扎著飛上青雲的一隻大風箏,突然從半空掉了下來。悲劇的命運,是空虛的高調難以挽回的。 等待她們的路只有一條:埋香冢。
忽然想到美國女作家瑪格麗特的小說《飄》(《Gone With The Wind》)。這小說也是寫女人的命運的;內容不說,這名字叫“飄”——電影的最初譯名為“隨風而去”;真妙啊。在這個個人難以掌握自己命運的世界上,人的命運,尤其是女人的命運,用“飄”這個名字來加以概括,是最恰當不過的了。“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飄塵”**。《紅樓夢》這一回中的“柳絮詞”,也就是這個寓意吧。
注釋
桃花行
桃花簾外東風軟,桃花簾內晨妝懶。
簾外桃花簾內人,人與桃花隔不遠。
東風有意揭簾櫳,花欲窺人簾不捲。
桃花簾外開仍舊,簾中人比桃花瘦。
花解憐人花亦愁,隔簾訊息風吹透。
風透簾櫳花滿庭,庭前春色倍傷情。
閒苔院落門空掩,斜日欄桿人自憑。
憑欄人向東風泣,茜裙偷傍桃花立。
桃花桃葉亂紛紛,花綻新紅葉凝碧。
霧裹煙封一萬株,烘樓照壁紅模糊。
天機燒破鴛鴦錦,春酣欲醒移珊枕。
侍女金盆進水來,香泉影蘸胭脂冷!
胭脂鮮艷何相類,花之顏色人之淚。
若將人淚比桃花,淚自長流花自媚。
淚眼觀花淚易乾,淚乾春盡花憔悴。
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
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
[說明]
海棠詩社建立後只做了幾次詩,大觀園中變故迭起,詩社一散就是一年。現在,大家看了黛玉這首詩,提起興來,重建詩社,改稱桃花社。但這已是夕陽晚景了。
[注釋]
1.閒苔院落——庭院裡長滿荒苔。
2.茜裙——茜紗裙。茜是一種根可作紅色染料的植物,這裡指紅紗。
3.“霧裹”句
——千萬桃樹盛開花朵,看上去就像被裹住在一片紅色的煙霧中。程高本改“霧裹”為“樹樹”,“樹樹煙封一萬株”語頗不詞。
4.烘樓照壁——因桃花鮮紅如火,所以用“烘”、“照”。
5.“天機”句——傳說天上有仙女以天機織雲錦。這是說桃花如紅色雲錦燒破落於地面。“燒”、“鴛鴦(表示喜兆的圖案)”皆示紅色。
6.春酣——春天酣睡。亦說酒酣,以醉顏喻紅色。珊枕,珊瑚枕。或因張憲詩“珊瑚枕暖人初醉”而用其詞。
7.影蘸——即蘸著有影,指洗臉。“影”,程高本誤為“飲”。北齊盧士琛妻崔氏有才學,春日以桃花拌和雪給兒子洗臉,並念道:“取紅花,取白雪,與兒洗面作光悅;取白雪,取紅花,與兒洗面作妍華。”後傳桃花雪水洗臉能使容貌姣好。
8.何相類——什麼東西與它相像。
9.人之淚——指血淚。
10.杜宇——即杜鵑,也叫子規,傳說古代蜀王名杜宇,號望帝,死後魂魄化為此鳥,啼聲悲切。
[鑑賞]
《桃花行》與《葬花吟》、《秋窗風雨夕》的基本格調是一致的,在不同程度上都含有“詩讖”的成分。《 葬花吟》既是寶黛悲劇的總的象徵,廣義地看又不妨當作“是大觀園諸艷之歸源小引。”(第二十七回脂批)《秋窗風雨夕》隱示寶黛訣別後,黛玉“枉自嗟呀”的情景。《桃花行》則專為命薄如桃花的林黛玉的夭亡預作象徵性的寫照。作者描寫寶玉讀這首詩的感受說:“寶玉看了,並不稱讚,卻滾下淚來,便知出自黛玉。”並且借對話點出這是“哀音”。不過,作者是很含蓄而有分寸的,他只把這種象徵或暗示寫到隱約可感覺到的程度,並不把全詩句句都寫成預言,否則,不但違反現實生活的真實,在藝術上也就不可取了。
柳絮詞
[說明]
史湘雲見暮春柳絮飛舞,偶成小令。詩社就發起填詞,每人各拈一小調,限時做好。寶玉沒有寫成,卻興起續完探春的半闋;寶釵嫌眾人寫的“過於喪敗”,便翻案作得意之詞。
如夢令(史湘雲)
豈是繡絨殘吐?捲起半簾香霧。縴手自拈來,空使鵑啼燕妒。且住,且住!莫放春光別去!
[注釋]
1.繡絨——喻柳花。殘吐——因殘而離。詞寫春光尚在,柳花乃手自拈來,所以說“豈是殘吐”。後人不曉詞意,妄改“殘吐”為“才吐”(程高本),變新枝為衰柳,與全首境界不合。明代楊基《春繡絕句》:“笑嚼紅絨唾碧窗”。
2.香霧——喻飛絮蒙蒙。
3.拈——用手指頭拿東西。鵑鳴燕妒——以拈柳絮代表占得了春光,所以說使春鳥產生妒忌。
4.莫放——庚辰本作“莫使”,與前句“空使”用字重複,且拈絮是想留住春天,以“莫放”為好。從戚序本。南宋詞人辛棄疾《摸魚兒》詞:“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算只有殷勤畫檐蛛網,盡日惹飛絮。”寫蛛網沾住飛絮,希望留住春光,為這幾句所取意。
[鑑賞]
《柳絮詞》又都是每個人未來的自況。我們知道,湘雲後來與衛若蘭結合,新婚是美滿的,所以詞中不承認用以寄情的柳絮是衰殘景象。對於她的幸福,有人可能會觸痛傷感,有人可能會羨慕妒忌,這也是很自然的。她父母雙亡,寄居賈府,關心她終身大事的人可能少些,她自詡“縴手自拈來”,總是憑某種見面機會以“金麒麟”為信物而湊成的。十四回寫官客為秦氏送殯時曾介紹衛若蘭是“諸王孫公子”,可見所謂“才貌仙郎”也必須以爵祿門第為先決條件,不能想像如史湘雲那樣的公侯千金會單憑才貌選擇一個地位卑賤的人作為自己的丈夫。詞中從占春一轉而為惜春、留春,而且情緒上是那樣地無可奈何,這正預示著她的所謂美滿婚姻也是好景不長的。
南柯子(賈探春上闋,賈寶玉下闋)
空掛纖纖縷,徒垂絡絡絲。也難綰系也難羈,一任東西南北各分離。
落去君休惜,飛來我自知。鶯愁蝶倦晚芳時,縱是明春再見——隔年期。
[注釋]
1.纖纖縷、絡絡絲——喻柳條。雖然如縷如絲,卻難系住柳絮,所以說“空掛”、“徒垂”。
2.綰系——打成結把東西栓住。
3.我自知——等於說“人莫知”、“世莫知”。植物抽葉開花都是在不知不覺中進行的。
4.隔年期——相隔一年才見一次。宋代王禹偁《中秋月》詩:“莫辭終夕看,動是隔年期。”其實這是從古樂府《七日夜牛女歌》“婉孌(親愛)不終夕,二別周年期”化出來的。原本是說牛郎織女的。
[鑑賞]
探春後來遠嫁不歸的意思已盡於前半闋四句之中,所謂白白掛縷垂絲,正好用以說親人不必徒然對她牽掛懸念,即《紅樓夢曲·分骨肉》中說的“告爹娘,休把兒懸念……奴去也,莫牽連。”這些話當然都不是對她所瞧不起也不肯承認的生母趙姨娘而說的。作者安排探春只寫了半首,正因為該說的已經說完。同時,探春的四句,如果用來說寶玉將來棄家為僧,不是也同樣適合嗎?是的。唯其如此,寶玉才“見沒完時,反倒動了興”,提筆將它續完。這一續,全首就都像是說寶玉的了:去休惜,來自知,所謂隨緣而化,蹤跡難尋;夫妻相見之期猶如牛郎織女,不是說他做了和尚又是什麼?書中說寶玉自己該做的詞倒做不出來,這正是因為作者覺得沒有再另做的必要了。
唐多令(林黛玉)
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對成球。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
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嘆今生、誰拾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
[注釋]
1.“粉墮”二句——粉墮、香殘,指柳絮墮枝飄殘;粉,指柳絮的花粉。百花洲,《大清一統志》:“百花洲在姑蘇山上,姚廣孝詩:‘水灩接橫塘,花多礙舟路。’”林黛玉是姑蘇人,藉以自況。燕子樓,典用白居易《燕子樓三首並序》中唐代女子關盼盼居住燕子樓懷念舊情的事。後多用以泛說女子孤獨悲愁。又蘇軾《永遇樂》詞:“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故也用以說女子亡去。
2.逐對成球——形容柳絮與柳絮碰到時黏在一起。“球”諧音“速”;逑,配偶。這句是雙關語。戚序、程高本“對”作“隊”,則只就景物說。從己卯、庚辰本。
3.繾綣——纏綿,情好而難分。風流,因柳絮隨風飄流而用此詞,說才華風度。小說中多稱黛玉風流靈巧。
4.誰拾誰收——以柳絮飄落無人收拾自比。戚序、程高本“拾”作“舍”,誤。以柳絮說,“舍”它的是柳枝;若作自況看,寶玉亦未曾“舍”棄黛玉。今從己卯、庚辰本。
5.“嫁與東風”句——亦以柳絮被東風吹落,春天不管,自喻無家可依,青春將逝而沒有人同情。用唐人“可憐日暮嫣香落,嫁與春風不用媒”詩意。
6.忍淹留——忍心看柳絮漂泊在外,久留不歸。
[鑑賞]
在黛玉這首纏綿悽惻的詞中,不但寄寓著她對自己不幸的身世的深切哀愁,而且也有著那種預感到愛情理想行將破滅而發自內心的悲憤呼聲。全詞語多雙關,作者借柳絮隱說人事的用意十分明顯。如“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不但以柳絮之色白比人因悲愁而青春老死,完全切合黛玉,而且也能與她曾自稱“草木之人”巧妙照應。從這一點上去看這首詞,它對我們研究作者寫寶黛悲劇的原來構思也是有啟發的。
西江月(薛寶琴)
漢苑零星有限,隋堤點綴無窮。三春事業付東風,明月梅花一夢。
幾處落紅庭院,誰家香雪簾櫳?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離人恨重!
[注釋]
1.漢苑——漢代皇家的園林。漢有三十六苑,長安東南的宜春苑(即曲江池)水邊多植楊柳,後因柳成行列如排衙,但遠不及隋堤規模,故曰“有限”。
2.隋堤——參見《廣陵懷古》注。
3.明月梅花一夢——後人以為“梅花”不合飛絮季節,就改成“梨花”(程高本),殊不知這是用“夢斷羅浮”的典故(參見《賦得紅梅花》詩注),本取其意而不拘於時。《龍城錄》記趙師雄從梅花樹下一覺醒來時,見“月落參橫,但惆悵而已。”此所以用“明月”二字。又小說中說寶琴是嫁給梅翰林之子的,用“梅花”二字或有隱意。
4.落紅——落花。表示春去。用“幾處”,可見衰落的不止一家。
5.香雪——喻柳絮,暗示景物引起的愁恨。簾櫳,說閨中人。
6.一般同——都是一樣的。
7.“偏是”句——古人以折柳贈別。又柳絮漂泊不歸,也易勾起離別者的愁緒。
[鑑賞]
如果把薛寶琴這首小令與她以前所作的《賦得紅梅花》詩、她口述的《真真國女兒詩》對照起來看,就不難相信朱樓夢殘、“離人恨重”正是她未來的命運。就連異鄉思親,月夜傷感,在詞中也可以找到暗示。此外,從寶琴的個人蕭索前景中也反映出當時的一些大家族已到了風飄殘絮、落紅遍地的沒落境地了。“三春事業付東風,明月梅花一夢。”這是寶琴的惆悵,同時也是作者的嘆息。
臨江仙(薛寶釵)
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卷得均勻。蜂圍蝶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
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
[注釋]
1.白玉堂——參見《護官符》注。這裡形容柳絮所處高貴。春解舞——說柳花被春風吹散,像翩翩起舞。
2.均勻——指舞姿柔美,緩急有度。
3.“蜂圍”句——意思是成群蜂蝶紛紛追隨柳絮。有人以為是以蜂蝶之紛亂比飛絮,亦通。
4.隨逝水——落於水中,隨波流去。喻虛度年華。以逝水比光陰。
5.委芳塵——落於泥土中。喻處於卑賤的地位。
6.“萬縷”二句——意謂不管柳絮是否從枝上離去,柳樹依舊長條飄拂。喻不因別人對我的親疏而改變自己固有的姿態。
7.青雲
——高天。也用以說名位極高。如《史記.伯夷列傳》:“閭巷之人慾砥行立名,非附青雲之士,惡能施於後世哉?”
[鑑賞]
寶釵與黛玉這兩個人物的思想、性格是對立的。作者讓寶釵作歡愉之詞,來翻黛玉之所作情調纏綿悲戚的案,看上去只是寫詩詞吟詠上互相爭勝,實際上這是作者藉以刻劃不同的思想性格特徵的一種藝術手段。
但是,作者所寫的釵、黛對立,並非如續書中所寫的那樣為了爭奪同一個婚姻對象而彼此成為情敵(黛玉對寶釵的猜疑,在第四十二回“薛蕪君蘭言解疑癖”後已不復存在。事實如脂評指出,賈府上下,人人心目中寶黛都是一對未來的“好夫妻”),作者也並不想通過他們的命運來表現封建包辦婚姻的不合理。作者所描寫的寶黛悲劇是與全書表現封建大家庭敗亡的主題密切相關的。他們的悲劇是賈府事變的結果。
細看詞的雙關隱義,不難發現“蜂圍蝶陣亂紛紛”正是變故來臨時大觀園紛亂情景的象徵。寶釵一向以高潔自持,“醜禍”當然不會沾惹到她的身上,何況她頗有處世的本領,所以詞中以“解舞”、“均勻”自詡。黛玉就不同了,她不禁聚散的悲痛,就象落絮那樣“隨逝水”、“委芳塵”了。寶釵能“任他隨聚隨分”而“終不改”故態,所以黛玉死後客觀上就必然造成“金玉良緣”的機會而使寶釵青雲直上。但這種結合併不能從根本上消除寶釵和寶玉在對待封建禮教、仕途經濟上的思想分歧,也不能使寶玉忘懷死去的知己而傾心於她。所以,寶釵最終仍不免被寶玉所棄,詞中的“本無根”也就是這個意思。
回評
桃花命薄,柳絮風飄。林、薛二金釵遭逢暗合,而寶釵填詞有"好風借力送上青雲"之句,尚不至墮溷沾泥。若黛玉歌行,則"杜宇春歸,簾櫳月冷",竟是夭亡口吻。"青雲"二字本指仙家而言,自岑嘉州有"青雲羨鳥飛"句,後人遂以訛承訛,作為功名字面。寶釵詞內"青雲"字應仍指仙家言,則與寶玉出家更相映照。
此社是歸結從前詩社,從此以後漸漸風流雲散,勝會難逢,故桃花一社有名無實,柳絮填詞偶然一聚,便接寫剪放風箏飄颻星散,已有淒涼景況。
賈赦放賑,是文章展拓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