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
正文
話說寶玉來至院外,就有跟賈政的幾個小廝上來攔腰抱住,都說:“今兒虧我們,老爺才喜歡,老太太打發人出來問了幾遍,都虧我們回說喜歡,不然,若老太太叫你進去,就不得展才了。人人都說,你才那些詩比世人的都強。今兒得了這樣的彩頭。該賞我們了。”寶玉笑道:“每人一吊錢。”眾人道:“誰沒見那一吊錢!把這荷包賞了罷。”說著,一個上來解荷包,那一個就解扇囊,不容分說,將寶玉所佩之物盡行解去。又道:“好生送上去罷。”一個抱了起來,幾個圍繞,送至賈母二門前。那時賈母已命人看了幾次。眾奶娘丫鬟跟上來,見過賈母,知不曾難為著他,心中自是歡喜。
少時襲人倒了茶來,見身邊佩物一件無存,因笑道:“帶的東西又是那起沒臉的東西們解了去了。”林黛玉聽說,走來瞧瞧,果然一件無存,因向寶玉道:“我給的那個荷包也給他們了?你明兒再想我的東西,可不能夠了!”說畢,賭氣回房,將前日寶玉所煩他作的那個香袋兒──才做了一半──賭氣拿過來就鉸。寶玉見他生氣,便知不妥,忙趕過來,早剪破了。
寶玉已見過這香囊,雖尚未完,卻十分精巧,費了許多工夫。今見無故剪了,卻也可氣。因忙把衣領解了,從裡面紅襖襟上將黛玉所給的那荷包解了下來,遞與黛玉瞧道:“你瞧瞧,這是什麼!我那一回把你的東西給人了?”林黛玉見他如此珍重,帶在裡面,可知是怕人拿去之意,因此又自悔莽撞,未見皂白,就剪了香袋。因此又愧又氣,低頭一言不發。寶玉道:“你也不用剪,我知道你是懶待給我東西。我連這荷包奉還,何如?”說著,擲向他懷中便走。黛玉見如此,越發氣起來,聲咽氣堵,又汪汪的滾下淚來,拿起荷包來又剪。寶玉見他如此,忙回身搶住,笑道:“好妹妹,饒了他罷!”黛玉將剪子一摔,拭淚說道:“你不用同我好一陣歹一陣的,要惱,就撂開手。這當了什麼。”說著,賭氣上床,面向里倒下拭淚。禁不住寶玉上來“妹妹”長“妹妹”短賠不是。
前面賈母一片聲找寶玉。眾奶娘丫鬟們忙回說:“在林姑娘房裡呢。”賈母聽說道:“好,好,好!讓他姊妹們一處頑頑罷。才他老子拘了他這半天,讓他開心一會子罷。只別叫他們拌嘴,不許扭了他。”眾人答應著。黛玉被寶玉纏不過,只得起來道:“你的意思不叫我安生,我就離了你。”說著往外就走。寶玉笑道:“你到那裡,我跟到那裡。”一面仍拿起荷包來帶上,黛玉伸手搶道:“你說不要了,這會子又帶上,我也替你怪臊的!”說著,“嗤“的一聲又笑了。寶玉道:“好妹妹,明兒另替我作個香袋兒罷。”黛玉道:“那也只瞧我高興罷了。”一面說,一面二人出房,到王夫人上房中去了,可巧寶釵亦在那裡。
此時王夫人那邊熱鬧非常。原來賈薔已從姑蘇採買了十二個女孩子,並聘了教習,以及行頭等事來了。那時薛姨媽另遷於東北上一所幽靜房舍居住,將梨香院早已騰挪出來,另行修理了,就令教習在此教演女戲。又另派家中舊有曾演學過歌唱的女人們──如今皆已皤然老嫗了,著他們帶領管理。就令賈薔總理其日用出入銀錢等事,以及諸凡大小所需之物料賬目。
又有林之孝家的來回:“採訪聘買得十個小尼姑,小道姑都有了,連新作的二十分道袍也有了。外有一個帶髮修行的,本是蘇州人氏,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家。因生了這位姑娘自小多病,買了許多替身兒皆不中用,到底這位姑娘親自入了空門,方才好了,所以帶髮修行,今年才十八歲,法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邊只有兩個老嬤嬤、一個小丫頭伏侍。文墨也極通,經文也不用學了,模樣兒又極好。因聽見‘長安’都中有觀音遺蹟並貝葉遺文,去歲隨了師父上來,現在西門外牟尼院住著。他師父極精演先天神數,於去冬圓寂了。妙玉本欲扶靈回鄉的,他師父臨寂遺言,說他‘衣食起居不宜回鄉。在此靜居,後來自然有你的結果’。所以他竟未回鄉。”王夫人不等回完,便說:“既這樣,我們何不接了他來。”林之孝家的回道:“請他,他說‘侯門公府,必以貴勢壓人,我再不去的。’”王夫人笑道:“他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驕傲些,就下個帖子請他何妨。”林之孝家的答應了出去,命書啟相公寫請帖去請妙玉。次日遣人備車轎去接等後話,暫且擱過,此時不能表白。
當下又有人回,工程上等著糊東西的紗綾,請鳳姐去開樓揀紗綾,又有人來回,請鳳姐開庫,收金銀器皿。連王夫人並上房丫鬟等眾,皆一時不得閒的。寶釵便說:“咱們別在這裡礙手礙腳,找探丫頭去。”說著,同寶玉黛玉往迎春等房中來閒頑,無話。
王夫人等日日忙亂,直到十月將盡,幸皆全備:各處監管都交清賬目;各處古董文玩,皆已陳設齊備;採辦鳥雀的,自仙鶴、孔雀以及鹿、兔、雞、鵝等類,悉已買全,交於園中各處像景飼養;賈薔那邊也演出二十齣雜戲來;小尼姑、道姑也都學會了念幾卷經咒。賈政方略心意寬暢,又請賈母等進園,色色斟酌,點綴妥當,再無一些遺漏不當之處了。於是賈政方擇日題本。本上之日,奉朱批准奏:次年正月十五上元之日,恩準賈妃省親。賈府領了此恩旨,益發晝夜不閒,年也不曾好生過的。
展眼元宵在邇,自正月初八日,就有太監出來先看方向:何處更衣,何處燕坐,何處受禮,何處開宴,何處退息。又有巡察地方總理關防太監等,帶了許多小太監出來,各處關防,擋圍幙,指示賈宅人員何處退,何處跪,何處進膳,何處啟事,種種儀注不一。外面又有工部官員並五城兵備道打掃街道,攆逐閒人。賈赦等督率匠人紥花燈煙火之類,至十四日,俱已停妥。這一夜,上下通不曾睡。
至十五日五鼓,自賈母等有爵者,皆按品服大妝。園內各處,帳舞蟠龍,簾飛彩鳳,金銀煥彩,珠寶爭輝,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長春之蕊,靜悄無人咳嗽。賈赦等在西街門外,賈母等在榮府大門外。街頭巷口,俱系圍幙擋嚴。正等的不耐煩,忽一太監坐大馬而來,賈母忙接入,問其訊息。太監道:“早多著呢!未初刻用過晚膳,未正二刻還到寶靈宮拜佛,酉初刻進大明宮領宴看燈方請旨,只怕戌初才起身呢。”鳳姐聽了道:“既這么著,老太太,太太且請回房,等是時候再來也不遲。”於是賈母等暫且自便,園中悉賴鳳姐照理。又命執事人帶領太監們去吃酒飯。
一時傳人一擔一擔的挑進蠟燭來,各處點燈。方點完時,忽聽外邊馬跑之聲。一時,有十來個太監都喘吁吁跑來拍手兒。這些太監會意,都知道是“來了,來了”,各按方向站住。賈赦領合族子侄在西街門外,賈母領合族女眷在大門外迎接。半日靜悄悄的。忽見一對紅衣太監騎馬緩緩的走來,至西街門下了馬,將馬趕出圍幙之外,便垂手面西站住。半日又是一對,亦是如此。少時便來了十來對,方聞得隱隱細樂之聲。一對對龍旌鳳翣,雉羽夔頭,又有銷金提爐焚著御香;然後一把曲柄七鳳黃金傘過來,便是冠袍帶履。又有值事太監捧著香珠、繡帕、漱盂、拂塵等類。一隊隊過完,後面方是八個太監抬著一頂金頂金黃繡鳳版輿,緩緩行來。賈母等連忙路旁跪下。早飛跑過幾個太監來,扶起賈母、邢夫人、王夫人來。那版輿抬進大門,入儀門往東去,到一所院落門前,有執拂太監跪請下輿更衣。於是抬輿入門,太監等散去,只有昭容、彩嬪等引領元春下輿。只見院內各色花燈爛灼,皆系紗綾紥成,精緻非常。上面有一匾燈,寫著“體仁沐德“四字。元春入室,更衣畢復出,上輿進園。只見園中香菸繚繞,花彩繽紛,處處燈光相映,時時細樂聲喧,說不盡這太平氣像,富貴風流。──此時自己回想當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淒涼寂寞;若不虧癩僧、跛道二人攜來到此,又安能得見這般世面。本欲作一篇《燈月賦》、《省親頌》,以志今日之事,但又恐入了別書的俗套。按此時之景,即作一賦一贊,也不能形容得盡其妙;即不作賦贊,其豪華富麗,觀者諸公亦可想而知矣。所以倒是省了這工夫紙墨,且說正經的為是。
且說賈妃在轎內看此園內外如此豪華,因默默嘆息奢華過費。忽又見執拂太監跪請登舟,賈妃乃下輿。只見清流一帶,勢如游龍,兩邊石欄上,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風燈,點的如銀花雪浪;上面柳杏諸樹雖無花葉,然皆用通草綢綾紙絹依勢作成,粘於枝上的,每一株懸燈數盞;更兼池中荷荇鳧鷺之屬,亦皆系螺蚌羽毛之類作就的。諸燈上下爭輝,真系玻璃世界,珠寶乾坤。船上亦系各種精緻盆景諸燈,珠簾繡幙,桂楫蘭橈,自不必說。已而入一石港,港上一面匾燈,明現著“蓼汀花漵“四字。
按此四字並“有鳳來儀“等處,皆繫上回賈政偶然一試寶玉之課藝才情耳,何今日認真用此匾聯?況賈政世代詩書,來往諸客屏侍座陪者,悉皆才技之流,豈無一名手題撰,竟用小兒一戲之辭苟且搪塞?真似暴發新榮之家,濫使銀錢,一味抹油塗朱,畢則大書“前門綠柳垂金鎖,後戶青山列錦屏“之類,則以為大雅可觀,豈《石頭記》中通部所表之寧榮賈府所為哉!據此論之,竟大相矛盾了。諸公不知,待蠢物將原委說明,大家方知。
當日這賈妃未入宮時,自幼亦系賈母教養。後來添了寶玉,賈妃乃長姊,寶玉為弱弟,賈妃之心上念母年將邁,始得此弟,是以憐愛寶玉,與諸弟待之不同。且同隨祖母,刻未暫離。那寶玉未入學堂之先,三四歲時,已得賈妃手引口傳,教授了幾本書、數千字在腹內了。其名分雖系姊弟,其情狀有如母子。自入宮後,時時帶信出來與父母說:“千萬好生扶養,不嚴不能成器,過嚴恐生不虞,且致父母之憂。”眷念切愛之心,刻未能忘。前日賈政聞塾師背後贊寶玉偏才盡有,賈政未信,適巧遇園已落成,令其題撰,聊一試其情思之清濁。其所擬之匾聯雖非妙句,在幼童為之,亦或可取。即另使名公大筆為之,固不費難,然想來倒不如這本家風味有趣。更使賈妃見之,知系其愛弟所為,亦或不負其素日切望之意。因有這段原委,故此竟用了寶玉所題之聯額。那日雖未曾題完,後來亦曾補擬。
閒文少述,且說賈妃看了四字,笑道:“‘花漵’二字便妥,何必,‘蓼汀’?”侍座太監聽了,忙下小舟登岸,飛傳與賈政。賈政聽了,即忙移換。
一時,舟臨內岸,復棄舟上輿,便見琳宮綽約,桂殿巍峨。石牌坊上明顯“天仙寶境“四字,賈妃忙命換“省親別墅“四字。於是進入行宮。但見庭燎燒空,香屑布地,火樹琪花,金窗玉檻。說不盡簾卷蝦須,毯鋪魚獺,鼎飄麝腦之香,屏列雉尾之扇。真是:
金門玉戶神仙府,桂殿蘭宮妃子家。賈妃乃問:“此殿何無匾額?”隨侍太監跪啟曰:“此系正殿,外臣未敢擅擬。”賈妃點頭不語。禮儀太監跪請升座受禮,兩陛樂起。禮儀太監二人引賈赦、賈政等於月台下排班,殿上昭容傳諭曰:“免。”太監引賈赦等退出。又有太監引榮國太君及女眷等自東階升月台上排班,昭容再諭曰:“免。”於是引退。
茶已三獻,賈妃降座,樂止。退入側殿更衣,方備省親車駕出園。至賈母正室,欲行家禮,賈母等俱跪止不迭。賈妃滿眼垂淚,方彼此上前廝見,一手攙賈母,一手攙王夫人,三個人滿心裡皆有許多話,只是俱說不出,只管嗚咽對泣。邢夫人、李紈、王熙鳳、迎、探、惜三姊妹等,俱在旁圍繞,垂淚無言。
半日,賈妃方忍悲強笑,安慰賈母、王夫人道:“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兒們一會,不說說笑笑,反倒哭起來。一會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來!”說到這句,不禁又哽咽起來。邢夫人等忙上來解勸。賈母等讓賈妃歸座,又逐次一一見過,又不免哭泣一番。然後東西兩府掌家執事人丁在廳外行禮,及兩府掌家執事媳婦領丫鬟等行禮畢。賈妃因問:“薛姨媽、寶釵、黛玉因何不見?”王夫人啟曰:“外眷無職,未敢擅入。”賈妃聽了,忙命快請。一時,薛姨媽等進來,欲行國禮,亦命免過,上前各敘闊別寒溫。又有賈妃原帶進宮去的丫鬟抱琴等上來叩見,賈母等連忙扶起,命人別室款待。執事太監及彩嬪,昭容各侍從人等,寧國府及賈赦那宅兩處自有人款待,只留三四個小太監答應。母女姊妹深敘些離別情景,及家務私情。
又有賈政至簾外問安,賈妃垂簾行參等事。又隔簾含淚謂其父曰:“田舍之家,雖齏鹽布帛,終能聚天倫之樂;今雖富貴已極,骨肉各方,然終無意趣!”賈政亦含淚啟道:“臣,草莽寒門,鳩群鴉屬之中,豈意得征鳳鸞之瑞。今貴人上錫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遠德鍾於一人,幸及政夫婦。且今上啟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曠恩,雖肝腦塗地,臣子豈能得報於萬一!惟朝乾夕惕,忠於厥職外,願我君萬壽千秋,乃天下蒼生之同幸也。貴妃切勿以政夫婦殘年為念,懣憤金懷,更祈自加珍愛。惟業業兢兢,勤慎恭肅以侍上,庶不負上體貼眷愛如此之隆恩也。”賈妃亦囑“只以國事為重,暇時保養,切勿記念”等語。
賈政又啟:“園中所有亭台軒館,皆系寶玉所題;如果有一二稍可寓目者,請別賜名為幸。”元妃聽了寶玉能題,便含笑說:“果進益了。”賈政退出。賈妃見寶、林二人亦發比別姊妹不同,真是姣花軟玉一般。因問:“寶玉為何不進見?”賈母乃啟:“無諭,外男不敢擅入。”元妃命快引進來。小太監出去引寶玉進來,先行國禮畢,元妃命他進前,攜手攔於懷內,又撫其頭頸笑道:“比先竟長了好些……”一語未終,淚如雨下。
尤氏、鳳姐等上來啟道:“筵宴齊備,請貴妃游幸。”元妃等起身,命寶玉導引,遂同諸人步至園門前,早見燈光火樹之中,諸般羅列非常。進園來先從“有鳳來儀”、“紅香綠玉”、“杏簾在望”、“蘅芷清芬”等處,登樓步閣,涉水緣山,百般眺覽徘徊。一處處鋪陳不一,一樁樁點綴新奇。賈妃極加獎贊,又勸:“以後不可太奢,此皆過分之極。”已而至正殿,諭免禮歸座,大開筵宴。賈母等在下相陪,尤氏、李紈、鳳姐等親捧羹把盞。
元妃乃命傳筆硯伺候,親搦湘管,擇其幾處最喜者賜名。按其書云:
“顧恩思義”匾額
“天地啟宏慈,赤子蒼頭同感戴;古今垂曠典,九州萬國被恩榮。”此一匾一聯書於正殿
“大觀園”園之名
“有鳳來儀”賜名曰“瀟湘館”
“紅香綠玉”改作“怡紅快綠”即名曰“怡紅院”
“蘅芷清芬”賜名曰“蘅蕪苑”
“杏簾在望”賜名曰“浣葛山莊”正樓曰“大觀樓”。東面飛樓曰“綴錦閣”,西面斜樓曰“含芳閣”;更有“蓼風軒”,“藕香榭”,“紫菱洲”,“荇葉渚”等名;又有四字的匾額十數個,諸如“梨花春雨”、“桐剪秋風”,“荻蘆夜雪”等名,此時悉難全記。又命舊有匾聯俱不必摘去。於是先題一絕云:
銜山抱水建來精,多少工夫築始成。天上人間諸景備,芳園應錫大觀名。
寫畢,向諸姊妹笑道:“我素乏捷才,且不長於吟詠,妹輩素所深知。今夜聊以塞責,不負斯景而已。異日少暇,必補撰《大觀園記》並《省親頌》等文,以記今日之事。妹輩亦各題一匾一詩,隨才之長短,亦暫吟成,不可因我微才所縛。且喜寶玉竟知題詠,是我意外之想。此中‘瀟湘館’,蘅蕪苑’二處,我所極愛,次之‘怡紅院’、‘浣葛山莊’,此四大處,必得別有章句題詠方妙。前所題之聯雖佳,如今再各賦五言律一首,使我當面試過,方不負我自幼教授之苦心。”寶玉只得答應了,下來自去構思。
迎、探、惜三人之中,要算探春又出於姊妹之上,然自忖亦難與薛林爭衡,只得勉強隨眾塞責而已。李紈也勉強湊成一律。賈妃先挨次看姊妹們的,寫道是:
曠性怡情 匾額迎春
園成景備特精奇,奉命羞題額曠怡。
誰信世間有此境,游來寧不暢神思?
萬像爭輝 匾額探春
名園築出勢巍巍,奉命何慚學淺微。
精妙一時言不出,果然萬物生光輝。
文章造化 匾額惜春
山水橫拖千里外,樓台高起五雲中。
園修日月光輝里,景奪文章造化功。
文採風流 匾額李紈
秀水明山抱復回,風流文采勝蓬萊。
綠裁歌扇迷芳草,紅襯湘裙舞落梅。
珠玉自應傳盛世,神仙何幸下瑤台。
名園一自邀游賞,未許凡人到此來。
凝暉鍾瑞 匾額薛寶釵
芳園築向帝城西,華日祥雲籠罩奇。
高柳喜遷鶯出谷,修篁時待鳳來儀。
文風已著宸游夕,孝化應隆歸省時。
睿藻仙才盈彩筆,自慚何敢再為辭。
世外仙源 匾額林黛玉
名園築何處,仙境別紅塵。
借得山川秀,添來景物新。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
賈妃看畢,稱賞一番,又笑道:“終是薛林二妹之作與眾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原來林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不想賈妃只命一匾一詠,倒不好違諭多作,只胡亂作一首五言律應景罷了。
彼時寶玉尚未作完,只剛作了“瀟湘館”與“蘅蕪苑”二首,正作“怡紅院”一首,起草內有“綠玉春猶卷”一句。寶釵轉眼瞥見,便趁眾人不理論,急忙回身悄推他道:“他因不喜‘紅香綠玉’四字,改了‘怡紅快綠’,你這會子偏用‘綠玉’二字,豈不是有意和他爭馳了?況且蕉葉之說也頗多,再想一個字改了罷。”寶玉見寶釵如此說,便拭汗道:“我這會子總想不起什麼典故出處來。”寶釵笑道:“你只把‘綠玉’的‘玉’字改作‘蠟’字就是了。”寶玉道:“‘綠蠟’可有出處?”寶釵見問,悄悄的咂嘴點頭笑道:“虧你今夜不過如此,將來金殿對策,你大約連‘趙錢孫李’都忘了呢!唐錢珝詠芭蕉詩頭一句:‘冷燭無煙綠蠟乾’,你都忘了不成?”寶玉聽了,不覺洞開心臆,笑道:“該死,該死!現成眼前之物偏倒想不起來了,真可謂‘一字師’了。從此後我只叫你師父,再不叫姐姐了。”寶釵亦悄悄的笑道:“還不快作上去,只管姐姐妹妹的。誰是你姐姐?那上頭穿黃袍的才是你姐姐,你又認我這姐姐來了。”一面說笑,因說笑又怕他耽延工夫,遂抽身走開了。寶玉只得續成,共有了三首。
此時林黛玉未得展其抱負,自是不快。因見寶玉獨作四律,大費神思,何不代他作兩首,也省他些精神不到之處。想著,便也走至寶玉案旁,悄問:“可都有了?”寶玉道:“才有了三首,只少‘杏簾在望’一首了。”黛玉道:“既如此,你只抄錄前三首罷。趕你寫完那三首,我也替你作出這首了。”說畢,低頭一想,早已吟成一律,便寫在紙條上,搓成個糰子,擲在他跟前。寶玉打開一看,只覺此首比自己所作的三首高過十倍,真是喜出望外,遂忙恭楷呈上。賈妃看道:
有鳳來儀 臣寶玉謹題
秀玉初成實,堪宜待鳳凰。
竿竿青欲滴,個個綠生涼。
迸砌妨階水,穿簾礙鼎香。
莫搖清碎影,好夢晝初長。
蘅芷清芬
蘅蕪滿淨苑,蘿薜助芬芳。
軟襯三春草,柔拖一縷香。
輕煙迷曲徑,冷翠滴迴廊。
誰謂池塘曲,謝家幽夢長。
怡紅快綠
深庭長日靜,兩兩齣嬋娟。
綠蠟春猶卷,紅妝夜未眠。
憑欄垂絳袖,倚石護青煙。
對立東風裡,主人應解憐。
杏簾在望
杏簾招客飲,在望有山莊。
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
盛世無飢餒,何須耕織忙。
賈妃看畢,喜之不盡,說:“果然進益了!”又指“杏簾“一首為前三首之冠,遂將“浣葛山莊“改為“稻香村”。又命探春另以彩箋謄錄出方才一共十數首詩,出令太監傳與外廂。賈政等看了,都稱頌不已。賈政又進《歸省頌》。元春又命以瓊酥金膾等物,賜與寶玉並賈蘭。此時賈蘭極幼,未達諸事,只不過隨母依叔行禮,故無別傳。賈環從年內染病未痊,自有閒處調養,故亦無傳。
那時賈薔帶領十二個女戲,在樓下正等的不耐煩,只見一太監飛來說:“作完了詩,快拿戲目來!”賈薔急將錦冊呈上,並十二個花名單子。少時,太監出來,只點了四出戲:
第一出,《豪宴》,第二出,《乞巧》,第三出,《仙緣》,第四出,《離魂》。賈薔忙張羅扮演起來。一個個歌欺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態。雖是妝演的形容,卻作盡悲歡情狀。剛演完了,一太監執一金盤糕點之屬進來,問:“誰是齡官?”賈薔便知是賜齡官之物,喜的忙接了,命齡官叩頭。太監又道:“貴妃有諭,說‘齡官極好,再作兩齣戲,不拘那兩齣就是了’。”賈薔忙答應了,因命齡官作《遊園》,《驚夢》二出。齡官自為此二出原非本角之戲,執意不作,定要作《相約》《相罵》二出。賈薔扭他不過,只得依他作了。賈妃甚喜,命“不可難為了這女孩子,好生教習”,額外賞了兩匹宮緞,兩個荷包並金銀錁子,食物之類。然後撤筵,將未到之處復又游頑。忽見山環佛寺,忙另盥手進去焚香拜佛,又題一匾云:“苦海慈航”。又額外加恩與一般幽尼女道。
少時,太監跪啟:“賜物俱齊,請驗等例。”乃呈上略節。賈妃從頭看了,俱甚妥協,即命照此遵行。太監聽了,下來一一發放。原來賈母的是金,玉如意各一柄,沉香拐拄一根,伽楠念珠一串,“富貴長春”宮緞四匹,“福壽綿長”宮綢四匹,紫金“筆錠如意”錁十錠,“吉慶有魚”銀錁十錠。邢夫人,王夫人二分,只減了如意,拐,珠四樣。賈敬、賈赦、賈政等,每分御製新書二部,寶墨二匣,金,銀爵各二隻,表禮按前。寶釵、黛玉諸姊妹等,每人新書一部,寶硯一方,新樣格式金銀錁二對。寶玉亦同此。賈蘭則是金銀項圈二個,金銀錁二對。尤氏、李紈、鳳姐等,皆金銀錁四錠,表禮四端。外表禮二十四端,清錢一百串,是賜與賈母,王夫人及諸姊妹房中奶娘眾丫鬟的。賈珍、賈璉、賈環、賈蓉等,皆是表禮一分,金錁一雙。其餘彩緞百端,金銀千兩,御酒華筵,是賜東西兩府凡園中管理工程、陳設、答應及司戲、掌燈諸人的。外有清錢五百串,是賜廚役、優憐、百戲、雜行人丁的。
眾人謝恩已畢,執事太監啟道:“時已醜正三刻,請駕迴鑾。”賈妃聽了,不由的滿眼又滾下淚來。卻又勉強堆笑,拉住賈母、王夫人的手,緊緊的不忍釋放,再四叮嚀:“不須掛念,好生自養。如今天恩浩蕩,一月許進內省視一次,見面是盡有的,何必傷慘。倘明歲天恩仍許歸省,萬不可如此奢華靡費了!”賈母等已哭的哽噎難言了。賈妃雖不忍別,怎奈皇家規範,違錯不得,只得忍心上輿去了。這裡諸人好容易將賈母,王夫人安慰解勸,攙扶出園去了。正是──
賞析
皇恩重,是說皇帝龍恩重大,能讓元妃回娘家看望父母。天倫樂,是說元妃回娘家來和家人團聚,說不盡的歡樂。其實,從書的這回內容來看,恰好相反。
又大寫特寫賈府繁榮昌盛之頂峰,反襯後來的衰敗。
賈政跪在女兒面前說的那一通話,很滑稽,暴露了皇權專制的冷酷無情,是“皇恩重”的內涵。
注釋
贊省親別墅
金門玉戶神仙府,桂殿蘭宮妃子家。
[說明]
賈元春來到大觀園正殿,見“琳宮綽約,桂殿巍峨。石牌坊上明顯‘天仙寶境’四字,賈妃忙命換‘省親別墅’四字”。小說用這一聯來贊宮室的建築和陳設的富麗。
[注釋]
1.“金門”二句——一說金碧輝煌,一說芳香氤氳。桂、蘭皆芳香草木。古詩:“盧家蘭室桂為梁。”又皆以仙境比宮室。“桂殿”又指月殿仙宮。
[鑑賞]
上一回描寫要為正殿擬題時,有這樣一段文字:“賈政道:‘此處書以何文?’眾人道:‘必是“蓬萊仙境”方妙 ’賈政搖頭不語。寶玉見了這個所在,心中忽有所動,尋思起來,倒象那裡曾見過的一般,卻一時想不起那年月日的事情了。”在這裡,脂批說:這是“仍歸於葫蘆一夢之太虛玄境”。可見,“省親別墅”原準備題“蓬萊仙境”、“天仙寶境”,都並非泛泛誇張。作者要通過這種描寫暗示的是:賈府以大觀園為代表的奢靡豪華生活和以賈元春為代表的尊貴顯赫地位,只不過是幻夢一場,轉眼就會破滅的。寶玉覺得似曾相識,又想不起來,這表面上說的是他對夢遊太虛幻境中所經歷的種種,尚留下依稀的印象,實質上則是他對逐漸瀰漫在華林之中的悲涼之霧,能夠比別人感受得更敏銳,而此時此刻又還不可能完全覺悟的一種曲折的藝術反映。
上賈妃啟
臣,草莽寒門,鳩群鴉屬之中,豈意得征鳳鸞之瑞。今貴人上錫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遠德鍾於一人,幸及政夫婦。且今上啟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曠恩,雖肝腦塗地,臣子豈能得報千萬一!惟朝乾夕惕、忠於厥職外,願我君萬壽千秋,乃天下蒼生之同幸也。貴妃切勿以政夫婦殘年為念,懣憤金懷,更祈自加珍愛。惟業業兢兢,勤慎恭肅以侍上,庶不負上體貼眷愛如此之隆恩也。
[說明]
元春省親至家。母女姊妹敘過別情,賈政至簾外問安。元春“隔簾含淚”,對父訴說骨肉不相見之悲。賈政亦含淚啟事,說了這番極其謹慎、恭肅的話。
[注釋]
1.草莽寒門——賈政卑稱自己出身於山村裡的窮人家。鳩群鴉屬——喻賈氏族中人都是卑賤的人。豈意——哪裡料想到。征鳳鸞之瑞——與俗語說“飛出金鳳凰”意思相同。征瑞,應了吉祥之兆。鸞,傳說中鳳凰一類的神鳥。
2.貴人——妃子,位次於皇后。《後漢書·皇后紀序》:“光武中興,六宮稱號惟皇后、貴人。”錫天恩——賜皇恩。昭祖德——光宗耀祖。
3.鍾——聚集。封建時代迷信說法:天地之靈氣可以產生傑出人物,祖宗多積德,子孫就會交好運。
4.今上——封建時代臣民稱皇帝為“上”,“今上”即當今皇帝。啟德——開恩,發善心。生物——生育萬物。
5.垂——降,賜下。曠恩——大恩。
6.朝乾(qián前)夕惕——從早到晚慎勤戒懼,不敢稍有懈怠。《易經·乾卦》:“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乾乾”即“健健”,勉力而為、自強不息的意思。惕,小心謹慎。
7.厥——其。
8.懣憤金懷——心裡憂悶煩躁。懣,悶。金,飾詞,表示尊貴。
9.祈——祈請。業業兢兢——也作“兢兢業業”,小心謹慎的樣子。
10.庶——表示希望之詞,也許可以。眷——愛。
[鑑賞]
如果要了解封建倫理綱常是什麼,它有什麼作用,曹雪芹所描寫的賈政與元春之間畸形的父女關係,為我們提供了極其生動形象的教材。從小說中,我們看到封建禮法宣揚男尊女卑,父尊子卑,最後都得服從於君尊臣卑。也就是說,在封建社會裡,人與人之間的種種關係中,有一種關係是最主要的,高於一切的,那就是階級的統治關係、政治上的等級關係,它在種種關係中享有絕對的權威,不容許別的什麼關係與之相牴觸。如果有了矛盾,它就可以把別的關係踩在腳下。
省親,表面上看是讓嬪妃回家看看父母親人,敘天倫之樂,盡做女兒的孝道,倒確乎有點象賈府中人所頌揚的“如今當今貼體萬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想來父母兒女之性,皆是一理,不是貴賤上分別的。”(第十六回)而實際上如何呢?為了恭迎元春,賈府上下老小從五更起身直等到上燈,身為祖母和母親的賈母和王夫人,見了元春怕她“行家禮”,全都“跪止不迭”。做父親的賈政更連見女兒一面都不可能,有話要說也必須象臣子對皇帝那樣奏啟,而且一個只能在“簾外問安”,一個則只好“垂簾行參”。比起這樣“隔簾”的“省親”來,囚犯家屬的探監倒可算是比較自由的了。為什麼連父親也不能見呢?因為元春首先是貴妃——皇帝的小老婆,而貴妃,除了太監,是不準與別的男人見面的,哪怕你是父親也罷。就連自己一手撫養的親弟弟寶玉,一個未成年的孩子,元春沒有傳命,他也只能站在室外,所謂“無諭,外男不敢擅入”。同時,貴妃的身份、地位,又使元春成了皇帝的代表,所以,她的父母長輩不但都要向她下跪,行“國禮”,而且說話必須稱臣道名,用最恭肅卑順的語言,就像一個下賤的奴才侍奉最尊貴的主子一樣。這一切都表明,封建的倫理綱常只不過是維護封建宗法統治的工具而已。
賈政的奴才相,我們今天看來確是十分醜惡。明明是世家大族,偏說是什麼“草莽寒門”;人家都說“上昭祖德”,他卻偏要說“下昭祖德”。為了“頌聖”,當然不妨自卑自污,把賈家人說成是“雞群鴉屬”,或者比作別的什麼也都無不可。只是這一來也就發生了問題:元春難道不是賈家人,不是賈政的女兒?所謂“鳳鸞”難道不是“鳩鴉”所生?曹雪芹抓住了這種矛盾的現象,深刻地表現了封建階級的統治秩序、政治上的等級關係,如何輕易地抹煞和顛倒了家族之間的血緣關係,讓我們看到封建制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人與人的關係可以被改變到何等程度,這是很有價值的。
其實,也並非賈政比別的處在他這樣地位的人更善於阿諛奉承,更會挖空心思地想出“豈意得征鳳鸞之瑞”一類話來。脂批就說:“此語猶在耳。”可見,此類語言,作者的前輩倒是常常掛在口頭上的。這種在我們社會主義時代已難以想像的十分可笑的現象,在曹雪芹那個時代里,那種社會制度下,那個階級之中,實在是被看成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的。
題大觀園正殿額對
顧恩思義
天地啟宏慈,赤子蒼生同感戴;
古今垂曠典,九州萬國被恩榮。
[說明]
元春遊園後,提筆為“幾處最喜者賜名”,正式名園為“大觀園”,並書此一匾一聯於正殿。
[注釋]
1.“天地”四句——慈愛之大如天高地厚,老百姓人人都感恩戴德;典禮之盛乃古今罕有,天下都得到恩惠和榮耀。赤子,本指初生的孩子,因嬰兒皮紅;一說因未有眉發。後亦用以指百姓,與“蒼生”同義。曠典,久未舉行的大典。這四句是歌頌“皇恩浩蕩”的話。
[鑑賞]
這類文字,就作品反映政治方面的內容看,既是掩護,又是暴露。由於它“稱功頌德,眷眷無窮”,所以是一種掩護;但由此看出賈府受皇帝特別寵幸的身份地位,就讓我們清楚地了解這個衰敗的仕宦人家族的政治靠山是什麼,這也就是一種暴露。
大觀園題詠
[說明]
元春書匾額、對聯後,又題大觀園一絕,然後命眾姊妹也各題一匾一詩;又要寶玉為“瀟湘館”、“蘅蕪苑”、“怡紅院”、“浣葛山莊”四大處各賦五言律詩一首,藉此面試其才情。
題大觀園(賈元春)
銜山抱水建來精,多少工夫築始成!
天上人間諸景備,芳園應錫“大觀”名。
[注釋]
1.這首總題大觀園的絕句與後面幾首不同,作者是有深意的:說的是園林建築,其實也指小說創作。
2.“銜山”二句——環山縈水的構建,設計精心,工程浩大。作者藉此暗寓小說創作嘔心瀝血,周密構思,花了他一生大半精力。
3.“天上”二句——可以看出:一、“天上人間諸景備”的大觀園,只有通過藝術的典型概括才能創造出來。考證它的地點是荒唐的。二、“天上”,也隱指“太虛幻境”。寶玉初見大觀園正殿,“心中忽有所動,尋思起來倒像在哪裡見過一般”,以及“省親別墅”原稱“天仙寶境”等,都在暗示“天上”與“人間”兩種境界的聯繫。三、小說所反映的社會生活面是廣闊的,從“天上”到“人間”,亦即從皇家到百姓,形形色色,包羅萬象,蔚為“大觀”,確是一部當時社會的百科全書。錫,賜。
曠性怡情(匾額)(賈迎春)
園成景物特精奇,奉命羞題額曠怡。
誰信世間有此境,游來寧不暢神思?
[注釋]
1.羞題額曠怡——不好意思地題了“曠性怡情”的匾額。
2.寧不——怎不。暢神思,就是額題“曠性怡情”的同義語。
萬象爭輝(匾額)(賈探春)
名園築就勢巍巍,奉命何慚學漸微。
精妙一時言不出,果然萬物有光輝。
[注釋]
1.勢巍巍——指建築氣勢雄偉,所謂“崇閣巍峨,層樓高起,面面琳宮合抱,迢迢復道縈紆”。
2.何慚——切合探春性格。這句說,既然奉命而作,我縱不學無文,也就不怕獻醜了。
3.“精妙”二句——寫出探春“隨眾塞責”。
文章造化(匾額)(賈惜春)
山水橫拖千里外,樓台高起五雲中。
園修日月光輝里,景奪文章造化功。
[注釋]
1.文章造化——景物之華美如天工神力造成。“文章”義同“文采”。造化,謂天地創造化育萬物。常指天運或神力。
2.“山水”二句——上句極言地廣,下句極寫樓高。五雲,五色雲霞。隱以神宮仙府作比。白居易《長恨歌》:“樓閣玲瓏五雲起,其中綽約多仙子。”
3.“園修”二句——大觀園修建於皇帝貴妃的恩澤榮光之中,風光景物有巧奪天工之奇。古代文人多以日月比皇帝。這首絕句全用對仗。
文採風流(匾額)(李紈)
秀水明山抱復回,風流文采勝蓬萊。
綠裁歌扇迷芳草,紅襯湘裙舞落梅。
珠玉自應傳盛世,神仙何幸下瑤台。
名園一自邀游賞,未許凡人到此來。
[注釋]
1.文採風流——這裡指景物多采,風光美好,人事標格不凡。
2.抱復回——要合抱而又迴轉。即曲折縈繞的意思。
3.蓬萊——傳說中海上的仙山。
4.“綠裁”句——歌扇用綠綢裁製成,與芳草顏色一樣,迷離不分。歌扇,古時女子歌唱以扇遮面,所以有歌扇之稱。這句寫歌,下句寫舞,帶出景物。
5.“紅襯”句——“湘裙”疑當作“緗裙”。古樂府《陌上桑》以“緗綺為下裙”寫羅敷,李商隱也有“安得薄霧起緗裙”句。緗,淺黃色絹帛。這是說裙子淺黃底子襯著紅花,舞動時如紅梅落瓣,隨風飛回。這兩句用七十回中提到的杜甫《游何將軍山林》詩“綠垂風折筍,紅綻雨肥梅”句法。
6.珠玉——喻詩文美好。杜甫《和賈至早朝大明宮》詩:“朝罷香菸攜滿袖,詩成珠玉在揮毫。”當時,盛唐著名詩人王維、岑參等也有同題和作,傳為一時風流盛事。這裡藉以說大觀園題詠。
7.瑤台——傳說中神仙所居之處。這句說元妃省親,如仙女下凡。
8.“名園”二句——名園一經貴人游賞,便增價百倍,猶如仙境不許凡人來到。亦藉此“頌聖”。
凝暉鍾瑞(匾額)(薛寶釵)
芳園築向帝城西,華日祥雲籠罩奇。
高柳喜遷鶯出谷,修篁時待鳳來儀。
文風已著宸游夕,孝化應隆歸省時。
睿藻仙才瞻仰處,自慚何敢再為辭?
[注釋]
1. 凝暉鍾瑞——光輝瑞象畢集於此的意思。暉,日光。瑞,吉兆。都是藉以歌頌帝後的說法。鍾,聚集。
2.“芳園”句——以近帝居為榮。小說中構想的賈府在宮城的西面,加寫元春歸省時“忽見兩個太監騎馬緩緩而來,至西街門下了馬”。
3.“華日”句——說氣象佳勝。喻所謂“體仁沐德”受皇帝的恩榮。這兩句即額題之意。
4.“高柳”句——喜慶鶯從幽谷飛到高柳上去。喻元春出深閨進宮為妃。《詩.小雅.伐木》:“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出自幽谷,遷於喬木。嚶其鳴矣,求其友聲。”
5.“修篁”句——時刻等待鳳凰飛到竹林里來。喻元春歸來省親。傳說鳳凰食竹實,呈祥瑞。參見寶玉題“有鳳來儀”注。篁,竹林。竹修長,所以稱修竹、修篁。
6.文風——指儒家所宣揚的君主提倡文學、重視禮樂的風氣。這是從某些政冶的意義上來說大觀園賦詩一事。著,表現得顯著。宸游,皇帝外出巡遊。這裡指元春省親。帝居叫宸,貴妃亦可稱宸妃。
7.孝化——孔孟認為能做到孝悌,就不會“犯上作亂”。以後的一些君主就利用它作為維持國家宗法制度的道德基礎,以此來規範人們的思想和行為,亦即所謂進行教化,所以稱孝化。隆,發揚光大。歸省,回家探親。
8.“睿藻”二句——睿,明智。這是古時候常用作吹捧帝王的字。藻,辭藻,泛指詩文。兩句說:瞻仰了元春所題的才智非凡的聯額和詩後,自慚才疏,不敢再措辭了。
世外仙源(匾額)(林黛玉)
名園築何處?仙境別紅塵。
借得山川秀,添來氣象新。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
[注釋]
1.“名園”句——程高本作“宸游增悅豫”,大大增加了頌聖的色彩。
2.別紅塵——不同於人間。別,區別。
3.“借得”二句——上句說詩歌從山川中借得秀麗。唐代張說到岳州後,詩寫得更好了,人謂得江山助。下句說盛事使園林增添新氣象。這一聯有題詠、歸省等人事,但字面上不說出,是一種技巧。
4.融——融入,混和著。金谷酒——晉代石崇家有金谷園,曾宴賓客於園中,命賦詩,不成者罰酒三斗。李白《春夜宴桃李園序》:“不有佳作,何伸雅懷?如詩不成,罰依金谷酒數。”這裡借典故說大觀園中“大開筵宴”,命題賦詩。
5.媚——對人獻嫵媚之態,擬人化寫法。玉堂人——指元春。玉堂,妃嬪所居之處。《三輔黃圖》:“未央宮有殿閣三十二,椒房、玉堂在其中。”《漢 》中亦有“抑損椒房、玉堂之盛寵”的話。這一聯用典、對仗都很講究,而小說中偏說黛玉是“胡亂作”的,是為了突出人物的聰明。兩句第一字點園景。
6.“何幸”二句——邀,叨受,幸蒙得到。以元春歸省為幸事,所以說“邀恩寵”。來賈家路上宮車馬隊往來不絕的情景,小說中有描寫。
有鳳來儀(賈寶玉)
秀玉初成實,堪宜待鳳凰。
竿竿青欲滴,個個綠生涼。
迸砌妨階水,穿簾礙鼎香。
莫搖分碎影,好夢正初長。
[注釋]
這一首和以下三首是元春指定面試寶玉的。末首《杏簾》系黛玉代作,因為她見寶玉構思太苦,所以就“考場作弊”了。
1.秀玉——喻竹。實,竹實。鳳食竹實。
2.堪宜——正適合。
3.青欲滴——形容竹子色鮮。
4.個個——竹葉像許多“個”字,葉綠蔭濃則生涼。與明代劉基《種棘》詩“風條曲抽‘乙’,雨葉細垂‘個’”用法相同。《史記.貨殖列傳》:“木千章,竹竿萬個”的“個”,則作株解。
5.“迸砌”二句——倒裝句法,即“妨階水迸砌,礙鼎香穿簾”。意謂竹林擋住繞階的泉水迸濺到階台上來,又使房中鼎爐上所焚的薰香氣味不會穿過帘子散去。前一句即十七回所寫“後院牆下忽開一隙,得泉一派,開溝尺許,灌入牆內,繞階緣屋至前院,盤鏇竹下而出”。後一句亦借陸游“重簾不捲留香久”詩意寫竹。砌,階台的邊沿。妨,或作“防”,二字本通義,與“礙”互文。
6.“莫搖”二句——意謂在此翠竹遮蔭之下,正好舒適晝睡,希望竹子別因為有點風吹便動搖起來,使散亂的影子幌動於跟前,徒擾我好夢。瀟湘館後為黛玉所居,兩句似有寓意。
蘅芷清芬(賈寶玉)
蘅蕪滿靜苑,蘿薜助芬芳。
軟襯三春早,柔拖一縷香。
輕煙迷曲徑,冷翠滴迴廊。
誰謂池塘曲,謝家幽夢長。
[注釋]
1.蘅蕪——香草。蘿薜——藤蘿,薜荔。十七回:“這眾草中也有藤蘿、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蕪。”苑,園林。
2.軟襯、柔拖——蘅蕪院的異草香花以牽藤引蔓為多,所以用“軟”、“柔”。寫色用“襯”,寫香用“拖”。
3.輕煙——喻藤蔓延生縈繞的樣子,如女蘿亦稱煙蘿。冷翠,指花草上的露水。迷曲徑、滴迴廊——因為這些植物“或垂山嶺,或穿石腳,甚至垂檐繞柱、縈砌盤階”,所以這樣寫。高鶚或者別的什麼人大概未注意“垂檐繞柱”等描寫,以為“滴迴廊”不合情理,改成“濕衣裳”,雖有王維《山中》詩“山路原無雨,空翠濕人衣”可作依據,但這裡究竟不是在寫山行,且“衣”和“曲”也對不起來。
4.“誰謂” 二句——誰說只有寫過“池塘生春草”名句的謝靈運才有觸發詩興的好夢呢!用南朝詩人謝靈運夢見其族弟謝惠連而得到佳句的典故。《詩品》引《謝氏家錄》:“康樂(謝靈運曾襲封康樂公)每對惠連,輒得佳語,後在永嘉西堂,思詩竟日不就。寤寐間,忽見惠連,即成‘池塘生春草’。故嘗云:‘此語有神助,非吾語也。’”
怡紅快綠(賈寶玉)
深庭長日靜,兩兩齣嬋娟。
綠蠟春猶卷,紅妝夜未眠。
憑欄垂絳袖,倚石護青煙。
對立東風裡,主人應解憐。
[注釋]
1.兩兩——指芭蕉與海棠。上一回寶玉說:“此處蕉棠兩植,其意暗蓄‘紅’‘綠’二字在內。若只說蕉,則棠無著落;若只說棠,蕉亦無著落。固有蕉無棠不可,有棠無蕉更不可。”所以,這一律四聯,雙起雙收,中間“暗蓄‘紅’‘綠’”。嬋娟,美好的樣子,指蕉、棠。
2.“綠蠟”句——春天裡芭蕉葉還卷而未展。綠蠟,翠燭,此喻還卷著葉的芭蕉。小說中說寶玉草稿上先寫的是“綠玉”,寶釵看了說,貴人不喜歡這個詞,教他改了;還說“唐朝韓翊詠芭蕉詩頭一句‘冷燭無煙綠蠟乾’都忘了么?”“韓翊”是筆誤或抄訛的,這句詩是錢珝的,詩題是《未展芭蕉》,見於計有功《唐詩紀事》卷六十六,《全唐詩》卷二十六存其詩一卷。全詩是:“冷燭無煙綠蠟乾,芳心猶卷怯春寒。一緘書札藏何事?會被東風暗拆看。”句句設喻。可見,這句中“春猶卷”三字亦本此,與“綠蠟”二字原是一起構思的。小說穿插對話,指明出處,為了讓人知道“春猶卷”就是“芳心猶怯寒” 的意思。這樣,與下一句“紅妝夜未眠”就不是單純寫景,實在都是借花木以寫人,暗示後來怡紅院中的生活。
3.“紅妝”句——海棠在夜裡並未睡著。紅妝,女子,喻花。蘇軾《海棠》詩:“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4.“憑欄”二句——海棠如美人憑欄垂下大紅色衣袖;芭蕉倚石而植,使山石如被青煙籠罩。欄邊海棠,第二十五回有描寫:寶玉尋找小紅,“走出房門,只裝做看花,東瞧西望。一抬頭,只見西南角上遊廊下欄桿旁有一個人倚在那裡,卻為一株海棠花所遮,看不真切”。以絳袖喻海棠,如劉詵《歐園海棠》詩:“玉膚柔薄絳袖寒。”以雲煙喻蕉,如徐茂吳《芭蕉》詩:“當空炎日障,倚檻碧雲流。”
5.“對立”二句——仍以蕉棠收結。主人——題詠時應指元春,以後也就是怡紅院主寶玉自己。解憐——會愛惜。
杏簾在望(林黛玉代擬)
杏簾招客飲,在望有山莊。
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熱,十里稻花香。
盛世無飢餒,何須耕織忙。
[注釋]
1.“杏簾”二句——簾,酒店作標誌的旗幟。“杏簾”從唐詩“紅杏梢頭掛酒旗”來,見前寶玉題額注。招,說簾飄如招手。這一聯分題目為兩句,渾成一氣,以下六句即從“客”的所見所感來寫。
2.“菱荇”二句——種著菱荇的湖水是鵝兒戲水的地方,桑樹榆樹的枝葉正是燕子築巢用的屋樑。荇,荇菜,水生,嫩葉可食。沒有語法上通常構成謂語所需要的動詞或形容詞,全用名詞組合,是“鵝聲茅店月”句法。成群戲水、銜泥穿樹等等,不須費辭,已在想像之中。
3.“一畦”二句——田園中劃分成塊的種植地。書中說元春看了詩後“遂將‘澣葛山莊’改為‘稻香村’”,但“稻香村”之名本前寶玉所擬,當時曾遭賈政“一聲斷喝”斥之為胡說,現在一經貴妃娘娘說好,“賈政等看了都稱頌不已”。
4.“盛世”二句——大觀園中雖有點綴景色的田莊,而本無耕織之事,所以詩歌順水推舟說,有田莊而無人耕織不必奇怪,現在不是太平盛世嗎?既然沒有餓肚皮的人,又何用忙忙碌碌地耕織呢?
[鑑賞]
《大觀園題詠》實際上是朝廷中皇帝命題叫臣僚們作的應制詩的一種變相形式。《紅樓夢》這部以“言情”小說面目出現的“政治歷史小說”,常常採用這種障眼法來描寫他所不便於直接描寫的內容,以免被加上“干涉朝廷”的罪名。所以,在這些詩中除了蔑視功名利祿的賈寶玉所作的幾首外,大都不脫“頌聖”的內容,這是並不奇怪的。
但同是“頌聖”,也因人而異。林黛玉所作就頗有應付的味道,如“盛世無飢餒,何須耕織忙”即是。命人賦詩者何嘗不知其為了做詩而矯情地粉飾太平,但只要有這樣的本領,能說得符合自已的政治需要,就加以表獎,真話假話倒無關緊要。寶釵的詩則可以看出從遣詞用典到構章立意都是以盛唐時代那些有名的應制詩為楷模的。對她來說,歌功頌德,宣揚孝化文風,完全出於她的本心本意。她受到稱讚是理所當然的。
此外,從匾到詩,還是個性化或暗合人物命運的。迎春為人懦弱,逆來順受,所以自謂能“曠性怡情”。她缺乏想像力,所以詩也寫得空洞無物。探春為人精明,因知“難與薛林爭衡”,不如藏拙為是,故只作一絕以“塞責”,但“何慚學淺”之語,與迎春言“羞”、寶釵稱“慚”,自不相犯,都表現各人的個性。她題“萬象爭輝”,寫高樓崇閣氣勢巍巍,和惜春讚美造化神力,又都彷佛無意中與她們後來一個嫁得貴婿、一個皈依佛門等事有瓜葛。李紈,小說中雖說她父親“不十分令其讀書”,但畢竟出身名宦,“族中男女無有不誦詩讀詩者”,非尋常家庭婦女可比,她後來被推為詩社社長,除了因年長之外,也說明她還是懂一點詩的。她作的七律也很符合這種雖乏才情但尚有修養的情況:詩中或湊合前人舊句,或借用唐詩熟事,都還平妥穩當,所題“文採風流”四字,似亦能令人聯想到後來賈蘭的榮貴,至於“未許凡人到此來”等語,又與她終生持操守節的生活態度切合。如此等等,讀《紅樓夢》詩詞時都是應該注意到的。
關於芭蕉詩作者
第十八回賈妃省親時寶玉做詩,怕“綠蠟”之說沒有出典。寶釵告訴他唐人錢翊詠芭蕉詩有“冷燭無煙綠蠟乾”之句。在一九五七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的橫排本《紅樓夢》中這句詩的作者變成了“韓翃”(頁一八零)這回的“校記”第六條說:“韓翃”,原作“韓翊”,今酌改。
為什麼要“酌改”,又為什麼要改成“韓翃”,“校記”的寫作者沒有說。原來程本把錢翊錯成“韓翊”。校者只知道唐詩人中有以“春城無處不飛花”知名的韓翃,認為“翊”、“翃”二字形近而訛,因此就索性“酌改”為“韓翃”卻並沒有去查韓翃集子中有無此芭蕉詩。
到了一九七三年八月第十次印刷的直排本,又恢復了程本的“韓翊”,還有一條較詳的“校記”:“韓翊”,諸本同。按韓翊一作韓翃,各書歧出。“冷燭無煙綠蠟乾”系錢珝詩,非韓翊。今姑存原文。(頁二一一。一九七四年十月橫排本同,見二一三頁)這條校記,不但未說明問題的要害,而且自相矛盾。既然“諸本同”作“韓翊”,怎么又說“各書歧出”?所謂“諸本同”,指哪些版本?是否包括脂評本?哪一個脂本作“韓翊”?所謂“一作韓翃”,除了上引的橫排本由人民文學出版社自己“酌改”而成的“韓翃”外,還有哪一本如此?這條“校記”最後承認這句詩的作者姓錢,不是什麼“韓翊”,但在正文中還要用“韓翊”這個唐代所無的詩人之名,其理由是“今姑存原文”。讀者不免要問:是誰的“原文:? 當然能夠“存原文”是最好。我們查了雪芹的原文:則脂京本和脂戚本均作“錢翊”,沒有把他改姓“韓”。這首詩收在唐人韋穀選的《才調集》卷一之末,原題為《未展芭蕉》,全詩如下:
冷燭無煙綠蠟乾,芳心猶卷怯春寒。一緘書扎藏何事,會被東風暗拆看。
作者是錢翊。在他的名下另外又收六首,其中《送王郎中》一首收在宋人洪邁的《萬首唐人絕句》(五言,卷十九)中,也作“錢翊”。只有清初編的《全唐詩》作“錢珝 ”其實《全唐詩》編錢詩,即根據《才調集》,全收其所選七詩,其所增益的兩題:《江行無題一百首》、和《同程九早入中書》,前人收在他的祖父錢起的集子中。《全唐詩》還遺漏了《萬首唐人絕句》卷六十八所選《早入中書》和《和王員外雪晴早朝》二詩。但不論芭蕉詩作者之名為“翊”為“ ”,其姓則是“錢”。雪芹原文作“錢翊”是根據《才調集》,不能算錯。程本妄改為姓“韓”,遂致以訛傳訛,又被“酌改”成一九五七年橫排本的“韓翃”,再加兩條“校記”的糾纏不清,更令讀者莫知適從。如果只看據程乙本排印的普及本,不對照脂本原文,讀者還以為“校記”的“姑存原文”,“存”的是雪芹的“原文”,那就會冤枉雪芹把這首詩的作者弄錯了。
但如果當初用脂評本為排印底本,則由於程本妄改而引起的這一切糾紛都不會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