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
感深秋撫琴悲往事 坐禪寂走火入邪魔
正文
卻說黛玉叫進寶釵家的女人來,問了好,呈上書子。黛玉叫他去喝茶,便將寶釵來書打開看時,只見上面寫著:妹生辰不偶,家運多艱,姊妹伶仃,萱親衰邁。兼之聲狺語,旦暮無休。更遭慘禍飛災,不啻驚風密雨。夜深輾側,愁緒何堪。屬在同心,能不為之愍惻乎?回憶海棠結社,序屬清秋,對菊持螯,同盟歡洽。猶記”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之句,未嘗不嘆冷節遺芳,如吾兩人也。感懷觸緒,聊賦四章,匪曰無故呻吟,亦長歌當哭之意耳。悲時序之遞嬗兮,又屬清秋。感遭家之不造兮,獨處離愁。北堂有萱兮,何以忘憂?無以解憂兮,我心咻咻。一解。雲憑憑兮秋風酸,步中庭兮霜葉乾。何去何從兮,失我故歡。靜言思之兮惻肺肝!二解。惟鮪有潭兮,惟鶴有梁。鱗甲潛伏兮,羽毛何長!搔首問兮茫茫,高天厚地兮,誰知余之永傷。三解。
銀河耿耿兮寒氣侵,月色橫斜兮玉漏沉。憂心炳炳兮發我哀吟,吟復吟兮寄我知音。四解。黛玉看了,不勝傷感。又想:“寶姐姐不寄與別人,單寄與我,也是惺惺惜惺惺的意思。”正在沉吟,只聽見外面有人說道:“林姐姐在家裡呢么?”黛玉一面把寶釵的書疊起,口內便答應道:“是誰?”正問著,早見幾個人進來,卻是探春,湘雲,李紋,李綺。彼此問了好,雪雁倒上茶來,大家喝了,說些閒話。因想起前年的菊花詩來,黛玉便道:“寶姐姐自從挪出去,來了兩遭,如今索性有事也不來了,真真奇怪。我看他終久還來我們這裡不來。”探春微笑道:“怎么不來,橫豎要來的。如今是他們尊嫂有些脾氣,姨媽上了年紀的人,又兼有薛大哥的事,自然得寶姐姐照料一切,那裡還比得先前有工夫呢。”正說著,忽聽得忽喇喇一片風聲,吹了好些落葉,打在窗紙上。停了一回兒,又透過一陣清香來。眾人聞著,都說道:“這是何處來的香風?這象什麼香?”黛玉道:“好象木樨香。”探春笑道:“林姐姐終不脫南邊人的話,這大九月里的,那裡還有桂花呢。”黛玉笑道:“原是啊,不然怎么不竟說是桂花香只說似乎象呢。”湘雲道:“三姐姐,你也別說。你可記得‘十里荷花,三秋桂子’?在南邊,正是晚桂開的時候了。你只沒有見過罷了,等你明日到南邊去的時候,你自然也就知道了。”探春笑道:“我有什麼事到南邊去?況且這個也是我早知道的,不用你們說嘴。”李紋李綺只抿著嘴兒笑。黛玉道:“妹妹,這可說不齊。俗語說,‘人是地行仙’,今日在這裡,明日就不知在那裡。譬如我,原是南邊人,怎么到了這裡呢?”湘雲拍著手笑道:“今兒三姐姐可叫林姐姐問住了。不但林姐姐是南邊人到這裡,就是我們這幾個人就不同。也有本來是北邊的,也有根子是南邊,生長在北邊的,也有生長在南邊,到這北邊的,今兒大家都湊在一處。可見人總有一個定數,大凡地和人總是各自有緣分的。”眾人聽了都點頭,探春也只是笑。又說了一會子閒話兒,大家散出。黛玉送到門口,大家都說:“你身上才好些,別出來了,看著了風。”於是黛玉一面說著話兒,一面站在門口又與四人殷勤了幾句,便看著他們出院去了。進來坐著,看看已是林鳥歸山,夕陽西墜。因史湘雲說起南邊的話,便想著“父母若在,南邊的景致,春花秋月,水秀山明,二十四橋,六朝遺蹟。不少下人伏侍,諸事可以任意,言語亦可不避。香車畫舫,紅杏青簾,惟我獨尊。今日寄人籬下,縱有許多照應,自己無處不要留心。不知前生作了什麼罪孽,今生這樣孤淒。真是李後主說的‘此間日中只以眼淚洗面’矣!”一面思想,不知不覺神往那裡去了。
紫鵑走來,看見這樣光景,想著必是因剛才說起南邊北邊的話來,一時觸著黛玉的心事了,便問道:“姑娘們來說了半天話,想來姑娘又勞了神了。剛才我叫雪雁告訴廚房裡給姑娘作了一碗火肉白菜湯,加了一點兒蝦米兒,配了點青筍紫菜。姑娘想著好么?”黛玉道:“也罷了。”紫鵑道:“還熬了一點江米粥。”黛玉點點頭兒,又說道:“那粥該你們兩個自己熬了,不用他們廚房裡熬才是。”紫鵑道:“我也怕廚房裡弄的不乾淨,我們各自熬呢。就是那湯,我也告訴雪雁和柳嫂兒說了,要弄乾淨著。柳嫂兒說了,他打點妥當,拿到他屋裡叫他們五兒瞅著燉呢。”黛玉道:“我倒不是嫌人家骯贓,只是病了好些日子,不周不備,都是人家。這會子又湯兒粥兒的調度,未免惹人厭煩。”說著,眼圈兒又紅了。紫鵑道:“姑娘這話也是多想。姑娘是老太太的外孫女兒,又是老太太心坎兒上的。別人求其在姑娘跟前討好兒還不能呢,那裡有抱怨的。”黛玉點點頭兒,因又問道:“你才說的五兒,不是那日和寶二爺那邊的芳官在一處的那個女孩兒?”紫鵑道:“就是他。”黛玉道:“不聽見說要進來么?”紫鵑道:“可不是,因為病了一場,後來好了才要進來,正是晴雯他們鬧出事來的時候,也就耽擱住了。”黛玉道:“我看那丫頭倒也還頭臉兒乾淨。說著,外頭婆子送了湯來。雪雁出來接時,那婆子說道:沒敢在大廚房裡作,怕姑娘嫌骯贓。”雪雁答應著接了進來。黛玉在屋裡已聽見了,吩咐雪雁告訴那老婆子回去說,叫他費心。雪雁出來說了,老婆子自去。這裡雪雁將黛玉的碗箸安放在小幾兒上,因問黛玉道:“還有咱們南來的五香大頭菜,拌些麻油醋可好么?”黛玉道:“也使得,只不必累贅了。”一面盛上粥來,黛玉吃了半碗,用羹匙舀了兩口湯喝,就擱下了。兩個丫鬟撤了下來,拭淨了小幾端下去,又換上一張常放的小几。黛玉漱了口,盥了手,便道:“紫鵑,添了香了沒有?”紫鵑道:“就添去。”黛玉道:“你們就把那湯和粥吃了罷,味兒還好,且是乾淨。待我自己添香罷。”兩個人答應了,在外間自吃去了。
這裡黛玉添了香,自己坐著。才要拿本書看,只聽得園內的風自西邊直透到東邊,穿過樹枝,都在那裡唏哩嘩喇不住的響。一回兒,檐下的鐵馬也只管叮叮噹噹的亂敲起來。一時雪雁先吃完了,進來伺候。黛玉便問道:“天氣冷了,我前日叫你們把那些小毛兒衣服晾晾,可曾晾過沒有?”雪雁道:“都晾過了。”黛玉道:“你拿一件來我披披。”雪雁走去將一包小毛衣服抱來,打開氈包,給黛玉自揀。只見內中夾著個絹包兒,黛玉伸手拿起打開看時,卻是寶玉病時送來的舊手帕,自己題的詩,上面淚痕猶在,裡頭卻包著那剪破了的香囊扇袋並寶玉通靈玉上的穗子。原來晾衣服時從箱中撿出,紫鵑恐怕遺失了,遂夾在這氈包里的。這黛玉不看則已,看了時也不說穿那一件衣服,手裡只拿著那兩方手帕,呆呆的看那舊詩。看了一回,不覺的簌簌淚下。紫鵑剛從外間進來,只見雪雁正捧著一氈包衣裳在旁邊呆立,小几上卻擱著剪破的香囊,兩三截兒扇袋和那鉸折了的穗子,黛玉手中自拿著兩方舊帕,上邊寫著字跡,在那裡對著滴淚。正是:
失意人逢失意事,新啼痕間舊啼痕。
紫鵑見了這樣,知是他觸物傷情,感懷舊事,料道勸也無益,只得笑著道:“姑娘還看那些東西作什麼,那都是那幾年寶二爺和姑娘小時一時好了,一時惱了,鬧出來的笑話兒。要象如今這樣斯抬斯敬,那裡能把這些東西白遭塌了呢。”紫鵑這話原給黛玉開心,不料這幾句話更提起黛玉初來時和寶玉的舊事來,一發珠淚連綿起來。紫鵑又勸道:“雪雁這裡等著呢,姑娘披上一件罷。”那黛玉才把手帕撂下。紫鵑連忙拾起,將香袋等物包起拿開。這黛玉方披了一件皮衣,自己悶悶的走到外間來坐下。回頭看見案上寶釵的詩啟尚未收好,又拿出來瞧了兩遍,嘆道:“境遇不同,傷心則一。不免也賦四章,翻入琴譜,可彈可歌,明日寫出來寄去,以當和作。”便叫雪雁將外邊桌上筆硯拿來,濡墨揮毫,賦成四疊。又將琴譜翻出,借他《猗蘭》《思賢》兩操,合成音韻,與自己做的配齊了,然後寫出,以備送與寶釵。又即叫雪雁向箱中將自己帶來的短琴拿出,調上弦,又操演了指法。黛玉本是個絕頂聰明人,又在南邊學過幾時,雖是手生,到底一理就熟。撫了一番,夜已深了,便叫紫鵑收拾睡覺。不題。
卻說寶玉這日起來梳洗了,帶著焙茗正往書房中來,只見墨雨笑嘻嘻的跑來迎頭說道:“二爺今日便宜了,太爺不在書房裡,都放了學了。”寶玉道:“當真的么?”墨雨道:“二爺不信,那不是三爺和蘭哥兒來了。”寶玉看時,只見賈環賈蘭跟著小廝們,兩個笑嘻的嘴裡咭咭呱呱不知說些什麼,迎頭來了。見了寶玉,都垂手站住。寶玉問道:“你們兩個怎么就回來了?”賈環道:“今日太爺有事,說是放一天學,明兒再去呢。”寶玉聽了,方回身到賈母賈政處去稟明了,然後回到怡紅院中。襲人問道:“怎么又回來了?”寶玉告訴了他,只坐了一坐兒,便往外走。襲人道:“往那裡去,這樣忙法?就放了學,依我說也該養養神兒了。”寶玉站住腳,低了頭,說道:“你的話也是。但是好容易放一天學,還不散散去,你也該可憐我些兒了。”襲人見說的可憐,笑道:“由爺去罷。”正說著,端了飯來。寶玉也沒法兒,只得且吃飯,三口兩口忙忙的吃完,漱了口,一溜煙往黛玉房中去了。
走到門口,只見雪雁在院中晾絹子呢。寶玉因問:“姑娘吃了飯了么?”雪雁道:“早起喝了半碗粥,懶待吃飯。這時候打盹兒呢。二爺且到別處走走,回來再來罷。”寶玉只得回來。
無處可去,忽然想起惜春有好幾天沒見,便信步走到蓼風軒來。剛到窗下,只見靜悄悄一無人聲。寶玉打諒他也睡午覺,不便進去。才要走時,只聽屋裡微微一響,不知何聲。寶玉站住再聽,半日又拍的一響。寶玉還未聽出,只見一個人道:“你在這裡下了一個子兒,那裡你不應么?”寶玉方知是下大棋,但只急切聽不出這個人的語音是誰。底下方聽見惜春道:“怕什麼,你這么一吃我,我這么一應,你又這么吃,我又這么應。還緩著一著兒呢,終久連得上。”那一個又道:“我要這么一吃呢?”惜春道:“阿嗄,還有一著‘反撲’在裡頭呢!我倒沒防備。”寶玉聽了,聽那一個聲音很熟,卻不是他們姊妹。料著惜春屋裡也沒外人,輕輕的掀簾進去。看時不是別人,卻是那櫳翠庵的檻外人妙玉。這寶玉見是妙玉,不敢驚動。妙玉和惜春正在凝思之際,也沒理會。寶玉卻站在旁邊看他兩個的手段。只見妙玉低著頭問惜春道:“你這個‘畸角兒’不要了么?”惜春道:“怎么不要。你那裡頭都是死子兒,我怕什麼。”妙玉道:“且別說滿話,試試看。”惜春道:“我便打了起來,看你怎么樣。”妙玉卻微微笑著,把邊上子一接,卻搭轉一吃,把惜春的一個角兒都打起來了,笑著說道:“這叫做‘倒脫靴勢’。”
惜春尚未答言,寶玉在旁情不自禁,哈哈一笑,把兩個人都唬了一大跳。惜春道:“你這是怎么說,進來也不言語,這么使促狹唬人。你多早晚進來的?”寶玉道:“我頭裡就進來了,看著你們兩個爭這個‘畸角兒’。”說著,一面與妙玉施禮,一面又笑問道:“妙公輕易不出禪關,今日何緣下凡一走?”妙玉聽了,忽然把臉一紅,也不答言,低了頭自看那棋。寶玉自覺造次,連忙陪笑道:“倒是出家人比不得我們在家的俗人,頭一件心是靜的。靜則靈,靈則慧。”寶玉尚未說完,只見妙玉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寶玉一眼,復又低下頭去,那臉上的顏色漸漸的紅暈起來。寶玉見他不理,只得訕訕的旁邊坐了。惜春還要下子,妙玉半日說道:“再下罷。”便起身理理衣裳,重新坐下,痴痴的問著寶玉道:“你從何處來?”寶玉巴不得這一聲,好解釋前頭的話,忽又想道:“或是妙玉的機鋒。”轉紅了臉答應不出來。妙玉微微一笑,自和惜春說話。惜春也笑道:“二哥哥,這什麼難答的,你沒的聽見人家常說的‘從來處來’么。這也值得把臉紅了,見了生人的似的。”妙玉聽了這話,想起自家,心上一動,臉上一熱,必然也是紅的,倒覺不好意思起來。因站起來說道:“我來得久了,要回庵里去了。”惜春知妙玉為人,也不深留,送出門口。妙玉笑道:“久已不來這裡,彎彎曲曲的,回去的路頭都要迷住了。”寶玉道:“這倒要我來指引指引何如?”妙玉道:“不敢,二爺前請。”於是二人別了惜春,離了蓼風軒,彎彎曲曲,走近瀟湘館,忽聽得叮咚之聲。妙玉道:“那裡的琴聲?”寶玉道:“想必是林妹妹那裡撫琴呢。”妙玉道:“原來他也會這個,怎么素日不聽見提起?”寶玉悉把黛玉的事述了一遍,因說:“咱們去看他。”妙玉道:“從古只有聽琴,再沒有‘看琴’的。”寶玉笑道:“我原說我是個俗人。”說著,二人走至瀟湘館外,在山子石坐著靜聽,甚覺音調清切。只聽得低吟道:
風蕭蕭兮秋氣深,美人千里兮獨沉吟。望故鄉兮何處,
倚欄桿兮涕沾襟。歇了一回,聽得又吟道:
山迢迢兮水長,照軒窗兮明月光。耿耿不寐兮銀河渺茫,羅衫怯怯兮風露涼。
又歇了一歇。妙玉道:“剛才‘侵’字韻是第一疊,如今‘陽’字韻是第二疊了。咱們再聽。”裡邊又吟道:
子之遭兮不自由,予之遇兮多煩憂。之子與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無尤。
妙玉道:“這又是一拍。何憂思之深也!”寶玉道:“我雖不懂得,但聽他音調,也覺得過悲了。”裡頭又調了一回弦。妙玉道:“君弦太高了,與無射律只怕不配呢。”裡邊又吟道:
人生斯世兮如輕塵,天上人間兮感夙因。感夙因兮不可惙,素心如何天上月。
妙玉聽了,呀然失色道:“如何忽作變徵之聲?音韻可裂金石矣。只是太過。”寶玉道:“太過便怎么?”妙玉道:“恐不能持久。”正議論時,聽得君弦蹦的一聲斷了。妙玉站起來連忙就走。寶玉道:“怎么樣?”妙玉道:“日後自知,你也不必多說。”竟自走了。弄得寶玉滿肚疑團,沒精打彩的歸至怡紅院中,不表。單說妙玉歸去,早有道婆接著,掩了庵門,坐了一回,把“禪門日誦”念了一遍。吃了晚飯,點上香拜了菩薩,命道婆自去歇著,自己的禪床靠背俱已整齊,屏息垂簾,跏趺坐下,斷除妄想,趨向真如。坐到三更過後,聽得屋上骨碌碌一片瓦響,妙玉恐有賊來,下了禪床,出到前軒,但見雲影橫空,月華如水。那時天氣尚不很涼,獨自一個憑欄站了一回,忽聽房上兩個貓兒一遞一聲廝叫。那妙玉忽想起日間寶玉之言,不覺一陣心跳耳熱。自己連忙收懾心神,走進禪房,仍到禪床上坐了。怎奈神不守舍,一時如萬馬賓士,覺得禪床便恍盪起來,身子已不在庵中。便有許多王孫公子要求娶他,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他上車,自己不肯去。一回兒又有盜賊劫他,持刀執棍的逼勒,只得哭喊求救。早驚醒了庵中女尼道婆等眾,都拿火來照看。只見妙玉兩手撒開,口中流沫。急叫醒時,只見眼睛直豎,兩顴鮮紅,罵道:“我是有菩薩保佑,你們這些強徒敢要怎么樣!”眾人都唬的沒了主意,都說道:“我們在這裡呢,快醒轉來罷。”妙玉道:“我要回家去,你們有什麼好人送我回去罷。”道婆道:“這裡就是你住的房子。”說著,又叫別的女尼忙向觀音前禱告,求了簽,翻開簽書看時,是觸犯了西南角上的陰人。就有一個說:“是了。大觀園中西南角上本來沒有人住,陰氣是有的。”一面弄湯弄水的在那裡忙亂。那女尼原是自南邊帶來的,伏侍妙玉自然比別人盡心,圍著妙玉,坐在禪床上。妙玉回頭道:“你是誰?”女尼道:“是我。”妙玉仔細瞧了一瞧,道:“原來是你。”便抱住那女尼嗚嗚咽咽的哭起來,說道:“你是我的媽呀,你不救我,我不得活了。”那女尼一面喚醒他,一面給他揉著。道婆倒上茶來喝了,直到天明才睡了。
女尼便打發人去請大夫來看脈,也有說是思慮傷脾的,也有說是熱入血室的,也有說是邪祟觸犯的,也有說是內外感冒的,終無定論。後請得一個大夫來看了,問:“曾打坐過沒有?”道婆說道:“向來打坐的。”大夫道:“這病可是昨夜忽然來的么?”道婆道:“是。”大夫道:“這是走魔入火的原故。”眾人問:“有礙沒有?”大夫道:“幸虧打坐不久,魔還入得淺,可以有救。”寫了降伏心火的藥,吃了一劑,稍稍平復些。外面那些游頭浪子聽見了,便造作許多謠言說:“這樣年紀,那裡忍得住。況且又是很風流的人品,很乖覺的性靈,以後不知飛在誰手裡,便宜誰去呢。”過了幾日,妙玉病雖略好,神思未復,終有些恍惚。
一日惜春正坐著,彩屏忽然進來回道:“姑娘知道妙玉師父的事嗎?”惜春道:“他有什麼事?彩屏道:邪,嘴裡亂嚷說強盜來搶他來了,到如今還沒好。姑娘你說這不是奇事嗎。”惜春聽了,默默無語,因想:“妙玉雖然潔淨,畢竟塵緣未斷。可惜我生在這種人家不便出家。我若出了家時,那有邪魔纏擾,一念不生,萬緣俱寂。”想到這裡,驀與神會,若有所得,便口占一偈云:
大造本無方,云何是應住。
既從空中來,應向空中去。
佔畢,即命丫頭焚香。自己靜坐了一回,又翻開那棋譜來,把孔融王積薪等所著看了幾篇。內中“荷葉包蟹勢”,“黃鶯搏兔勢”都不出奇,“三十六局殺角勢”一時也難會難記,獨看到“八龍走馬”,覺得甚有意思。正在那裡作想,只聽見外面一個人走進院來,連叫彩屏。未知是誰, 下回分解。
賞析
要點:寶玉坐在妙玉心旁聽黛玉撫琴,
悲哉,秋之為氣也!——自從宋玉定下了這個悲秋的調子之後,秋天,便成了多愁善感季節。窗外落葉蕭蕭,窗內影孤人單,撫今思昔,知音何在?情難自禁,撫琴吟起了《悲秋詞》:“風蕭蕭兮秋氣深,美人千里兮獨沉吟!···”寄人籬下的林黛玉,你真可憐!深秋長夜,耿耿難寐;人焉知我,知我唯思?銀河渺茫,咫尺萬里。素心明月,何處相寄?···(是林黛玉的心語,還是此文作者的?)
《悲秋詞》和《葬花詩》同是紅樓絕唱。更絕的還不止是這詞的本身。在黛玉撫琴悲吟之際,窗外的寶玉和妙玉正並坐山石上靜聽。這琴聲,這歌吟,卻似一根無形的愛線,把她們三人的心連線起來;實際上只有妙寶二心,因妙黛本是一心而二身也。妙玉是音樂通。她全神貫注並熟知琴音的變化,是自我知音也。寶玉坐在妙玉心旁,(評:心旁?是“身旁”之誤耶?——非也!)感受妙玉身心的靈氣,感受黛玉琴音的心靈,三顆心統一於琴音而合一。這種奇特的情感境界,這種絕色的藝術境界,非箇中人不能寫,亦非箇中人不能賞也。
這一回擬是雪芹原著,若是續作,則續作者亦必有親身體驗,方能揮此神筆,醉己亦醉人也。《紅樓夢》真妖書也!
妙玉的走火入魔,和秦氏的病相似;只是,秦氏的病,是因情慾不遂而致,用弗洛伊德的說法,似是生物本能之病(怕不是吧?);而妙玉的病,是隱匿型的情愛饑渴症的一種爆發;在雪芹的筆下,應是詩;在這續書人的筆下,卻被寫得有些像秦氏。但儘管如此,讀此,仍情不自禁,揮淚有嘆:
心在凡塵身在佛,愛心禪心兩不容;如美秋景勝春光,情愛饑渴症更濃
道高一尺魔千丈,萬度蒸氣遭密封;聖人弗禁人常情,冰塊掉入沸油中。(評:情愛饑渴症,未聽說過!)
續書的這一節文字也是不錯的,只是“貓兒廝叫”一筆有些俗露了。
此回讀畢,沉默有時,有感:
厚地天高獨彷徨,有誰知我心永傷?吟復吟兮思我知,我知我知永渺茫?
注釋
妺生辰不偶,家運多艱,姊妺伶仃,萱親衰邁。兼之猇聲狺語,旦暮無休;更遭慘禍飛災,不啻驚風密雨。夜深輾側,愁緒何堪!屬在同心,能不為之愍惻乎?回憶海棠結社,序屬清秋,對菊持螯,同盟歡洽。猶記“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句,未嘗不嘆冷節餘芳,如吾兩人也!靶懷觸緒,聊賦四章。匪無故呻吟,亦長歌當哭之意耳。
悲時序之遞嬗兮,又屬清秋。
感遭家之不造兮,獨處離愁。
北堂有萱兮,何以忘憂?
無以解憂兮,我心咻咻!
雲憑憑兮秋風酸,
步中庭兮霜葉乾。
何去何從兮失我故歡!
靜言思之兮惻肺肝?
惟鮪有潭兮,惟鶴有梁。
鱗甲潛伏兮,羽毛何長!
搔首問兮茫茫,
高天厚地兮,誰知余之永傷?
銀河耿耿兮寒氣侵,
月色橫斜兮玉漏沉。
憂心炳炳兮,發我哀吟。
吟復吟兮,寄我知音。
[說明]
薛蟠酒店行兇,打死張三,經賄賂官場得翻案滅罪。薛家人虛驚一場。寶釵的書和詩在等待結案期間所寫。
[注釋]
1.不偶——不吉利。傳統迷信說法:如“數偶”為運氣好,“數奇”為運氣壞。
2.萱親——母親。下面“北堂有萱”亦同。參見《中秋夜大觀園即景聯句》“色健茂金萱”注。
3.猇生狺語——“猇”也寫作“虓”,老虎怒吼。狺,狗叫聲。這裡比喻令人不得安寧的壞訊息。
4.啻(音赤)——但,只。驚風密語——柳宗元《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剌史》詩:“驚風亂颭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牆。”
5.輾側——翻來覆去睡不著覺。《詩·周南·關雎》:“輾轉反側。”
6.屬在同心——凡與自己要好的朋友。
7.愍惻——“愍”同“憫”,同情。
8.持螯——吃蟹。參見《螃蟹詠》注。
9.冷節餘芳——冷若冰霜的節守,春光已過的芳香。以菊比。
10.匪——同“非”。
11.長歌當哭——以放聲歌唱代替哭泣。古樂府《悲歌》:“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
12.遞嬗——更替,變遷。
13.不造——不幸。星命家稱人之生辰八字為“造”,即所謂“命”。男命為乾造,女命為坤造。
14.咻咻——本為噓氣聲,引申為不安寧。
15.憑憑——亦作“馮馮”,盛多的樣子。李白《遠別離》詩:“雲憑憑兮欲吼怒”。秋風酸——“酸”是“冷”的修辭說法。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東關酸風射眸子”。
16.靜言思之——“言”是語助詞,無義。《詩·衛風·氓》:“靜言思之,躬自悼矣。”
17.鮪——鱘魚和鰉魚的古稱,春日用以薦祭寢廟(先王之墓),是貴重的魚。梁,屋樑。《詩經》中曾以“有鶖(貪惡的鳥)在梁,有鶴在林”比親近惡人而疏遠善者。全句說:鮪、鶴本應有安居之處。
18.鱗甲——指蛟龍。羽毛——指凡鳥。喻所謂君子失意,小人得勢。
19.誰知余之永傷——宋儒朱熹《感春賦》:“孰知吾心之永傷?”永傷,無盡的愁思,語本《詩·周南·卷耳》。
20.耿耿——明亮的樣子。
21.玉漏沉——計時的漏壺快要水盡聲歇了。即夜將盡的意思。
22.炳炳——猶言“耿耿”,形容憂思不減。
[評說]
薛蟠行兇打死張三、受官場庇護的情節是第四回打死馮淵的模仿,所不同的是曹雪芹的同情顯然在受害者一邊,而續書者則讓寶釵在信中大肆歪曲事實真相,混淆視聽:明明是張三家被弄得家破人亡而兇手安然無事,寶釵的信中卻偏說自己“更遭慘禍飛災”;被害家屬喊冤叫屈,官府老吏虛張聲勢,寶釵就危言聳聽地說是“猇聲狺語,旦暮無休”;還“長歌當哭”,“寄我知音”,完全顛倒了黑白!續作者居然以同情的筆調,把這些當作寶釵抒情詠懷的內容,還讓黛玉“同心”相感,與之唱和,其立場愛憎不問可知。
詩歌四章,大多是古詩中現成語句的堆砌,思想是貧乏的。首章是書信的重複;第二章“失我故歡”之嘆莫知所指;第三章“鱗甲潛伏兮,羽毛何長!”最不倫不類。一貫宣揚“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寶釵怎么忽然發起“懷才不遇”的牢騷來了呢?第四章已實在無話可說,所以只好說廢話。信中提出“無故呻吟”四字可算有自知之明,只是續作者和寶釵都不肯承認罷了。
失意人逢失意事,新啼痕間舊啼痕。
[說明]
黛玉在氈包中揀衣服,見從前寶玉送她的兩塊舊手帕,上邊有自己的題詩,於是便“觸物傷情,感懷舊事”。對句是形容她淌眼淚的。
[注釋]
1.“新啼痕”句——宋代秦觀《鷓鴣天》詞:“枝上流鶯和淚聞,新啼痕間舊啼痕。”
[評說]
續作者沒有什麼新鮮內容可寫,就常常翻八十回前的舊賬,而且動不動就是“觸物傷情”,所“傷”之“情”不但空泛,有時還與所“觸”之“物”不大相干。這裡就是明顯的例子:書中含混地說,黛玉見帕想起“初來時和寶玉的舊事來”,也不知究竟指的是哪些“舊事”。紫鵑則說:“那都是那幾年寶二爺和姑娘小時,一時好了,一時惱了,鬧出來的笑話兒。要像如今這樣斯抬斯敬的,那裡能把這些東西白糟蹋了呢?”事情很清楚:當時寶玉挨打,黛玉憐惜知己,為之而痛苦流淚,寶玉這才贈帕以示心意的。黛玉感知已之用心,更激動流淚,題詩寄情,這究竟跟“斯抬斯敬”有什麼關係呢?能把這當作“笑話兒”嗎?看到手帕,想起往事,又怎么能說是“失意人連失意事”呢?續作者根本不懂曹雪芹寫那個情節的用意,所以只好瞎說一通。
風蕭蕭兮秋氣深,
美人千里兮獨沉吟。
望故鄉兮何處?
倚欄桿兮涕沾襟。
山迢超兮水長,
照軒窗兮明月光。
耿耿不寐兮銀河渺茫,羅衫怯怯兮風露涼。
子之遭兮不自由,
予之遇兮多煩憂。
之子與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無尤。
人生斯世兮如輕塵,
天上人間兮感夙因。
感夙因兮不可惙,
素心如何天上月。
[說明]
黛玉得寶釵書、詩後,也賦四章,翻入琴譜,以當和作。妙玉與寶玉走近瀟湘館,聽得叮咚之聲,便在館外石上坐下,聽黛玉邊彈邊唱此曲。
[注釋]
1.蕭蕭——寒風之聲。
2.涕——淚。
3.迢超——高遠。藤本、王本作“迢迢”。
4.寐——睡著。
5.子——你。古代對對方比較尊敬的稱呼。
6.之子——這個人,那個人。《詩 》中常見,如“之子于歸”。焉,語助詞,無義。
7.思古人兮俾無尤——語用《詩·邢風·綠衣》:“我思古(故)人,俾無訧(尤)兮。”古人,本指故妻。俾,使得。尤,過失。本說“故妻能匡正我,使我無過失。”在這裡則說思念老朋友,但湊泊“經”語,補納痕跡顯著。
8.斯世——這個世界上。
9.夙因——所謂舊緣。迷信宣揚恩怨聚散、生死禍福皆前世因緣所定。
10.惙——通作“輟”,停止,斷絕。
11.“素心”句——此詩每章都用平聲協韻,這一章末句本來也套用平聲字與一、二句“塵”、“因”相協,現在轉而用入聲字“月”,與“惙”協韻,打破了常格。這種出人意外的換韻方法,在古體詩中多用以表現一種激越或突變的情緒。所以書中妙玉說:“如何忽作變徴(音止,五音之一)之聲!”後兩句用曹操《短歌行》:“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的意思。
[評說]
前八十回黛玉之作多寫環境的嚴酷無情,如春花遭風雨摧殘之類,與人物的思想性格扣得比較緊;這裡所寫秋思閨怨,如家鄉路遙、羅衫怯寒等等,多不出古人詩詞的舊套,在風格上也與寶釵所作雷同。這些都反映了原作和續作在思想基礎和藝術修差上的差別。
詩的後兩章明說寶釵,暗指寶玉,但以寶釵與寶玉二人作表里未必恰當,因為兩人所代表的思想是完全對立的,同用“不自由”、“必相投”之類的話,就容易模糊原作的思想傾向。末章嘆人生變幻、一切都是前世命定。
妙玉聽琴,如果只限於寫她深通樂理,知曲調過悲關係到人的氣質,倒是合情理的。現在寫她先聽“變徴之聲”訝然失色,又聽“君弦”崩斷,起身就走。寶玉問她怎么了,她只回答說:“日後自知,你也不必多說。”這就過於神秘化了。舊小說中多有“屈指一算,大驚失色”或“天機不可泄漏”之類的俗套。妙玉的形象本來是刻劃得很現實的,而續書者卻未能免俗,在這位世俗的道姑頭上也畫上了這道光圈,這實在是不合理的。
大造本無方,云何是應住?
既從空中來,應向空中去。
[說明]
惜春聽說妙玉坐禪中了“邪魔”,嘆息她“塵緣未了”,便想自己若出家時定能“一念不生,萬緣俱寂”,於是口占了這一偈。
[注釋]
1.“大造”二句——神力創造萬物本無跡可尋,什麼是應該留戀的呢?大造,佛教鼓吹佛法無邊,能造大千世界,故稱大造。
2.“既從”二句——禪宗的答問中本有“從來處來,向去處去”的機鋒語。兩句套此,說人的生來既是從空到有,那么他也應向空門去尋求歸宿。其實,物質不滅。空能生有,有皆歸空是宗教的思想觀念。
[評說]
說妙玉慾念未盡,所以內虛外乘,先中邪魔,後迫劫持,說惜春能領悟萬境歸空的禪理,暗示她與佛門結有夙緣等等,都是離開了她們所處的社會地位,特別是離開了當時大家庭的衰敗過程,孤立地來描繪她們的思想、遭遇和生活道路的。
回評
寶釵與黛玉原是寶玉境中、意中人,且寶釵亦獨與黛玉最為親厚,實是閨閣知音,久不相見,若無詩札往來,殊不近情,此回必不可少。探春笑說"寶釵橫豎要來",無心卻似有心。
香風是蘭花,但竟說蘭,不但文情徑直,且探春等四人又須大家看花,殊費閒筆墨。今以像桂花漾開,即借桂花說起南北各方,人有定數,為探春南嫁伏筆,玲瓏之極。
補敘柳五兒耽遲不進園緣故,周匝無遺。
因小毛皮衣;忽見舊詩舊物,新愁舊恨,一時並集,即非善哭之黛玉,亦當為之酸鼻。
黛玉和歌,翻入琴譜,若在房中獨自撫吟,絕無知音聽賞,有何意味?故寫妙玉聽琴,審音知兆,以見琴聲淒斷,歌詞酸楚。有琴不可無棋,亦借妙玉與惜春,閒閒帶敘。
妙玉一見寶玉臉便一紅,又看一眼,臉即漸漸紅暈,可見平日鍾情不淺。此時妙玉已經入魔,夜間安得寧靜?寶玉疑妙玉是機鋒,不覺臉紅,妙玉見寶玉臉紅亦自知臉紅。一樣臉紅,兩樣心事,妙極。
園中路徑,妙玉若不慣熟,豈能獨至惜春處下棋?不過要寶玉引路,為同行之計,且可同聽琴音,講究一番。文心何靈妙如此!
寶釵四歌,於紙上寫來,黛玉於口中吟出,又於琴中彈出,文法變換不一。
妙玉走魔,伏起日後盜劫情事,即趁勢伏惜春之出家,已有定念。
惜春一偈,真是無所住而生其心者,較之妙玉眼界未淨,即生意識界,遂致心有掛礙,恐怖顛倒夢想,霄淵判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