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
中鄉魁寶玉卻塵緣 沐皇恩賈家延世澤
正文
話說鶯兒見寶玉說話摸不著頭腦,正自要走,只聽寶玉又說道:“傻丫頭,我告訴你罷。你姑娘既是有造化的,你跟著他自然也是有造化的了。你襲人姐姐是靠不住的。只要往後你盡心伏侍他就是了。日後或有好處,也不枉你跟著他熬了一場。”鶯兒聽了前頭象話,後頭說的又有些不象了,便道:“我知道了。姑娘還等我呢。二爺要吃果子時,打發小丫頭叫我就是了。”寶玉點頭,鶯兒才去了。一時寶釵襲人回來,各自房中去了。不題。
且說過了幾天便是場期,別人只知盼望他爺兒兩個作了好文章便可以高中的了,只有寶釵見寶玉的功課雖好,只是那有意無意之間,卻別有一種冷靜的光景。知他要進場了,頭一件,叔侄兩個都是初次赴考,恐人馬擁擠有什麼失閃,第二件,寶玉自和尚去後總不出門,雖然見他用功喜歡,只是改的太速太好了,反倒有些信不及,只怕又有什麼變故。所以進場的頭一天,一面派了襲人帶了小丫頭們同著素雲等給他爺兒兩個收拾妥當,自己又都過了目,好好的擱起預備著,一面過來同李紈回了王夫人,揀家裡的老成管事的多派了幾個,只說怕人馬擁擠碰了。
次日寶玉賈蘭換了半新不舊的衣服,欣然過來見了王夫人。王夫人囑咐道:“你們爺兒兩個都是初次下場,但是你們活了這么大,並不曾離開我一天。就是不在我眼前,也是丫鬟媳婦們圍著,何曾自己孤身睡過一夜。今日各自進去,孤孤淒淒,舉目無親,須要自己保重。早些作完了文章出來,找著家人早些回來,也叫你母親媳婦們放心。”王夫人說著不免傷心起來。賈蘭聽一句答應一句。只見寶玉一聲不哼,待王夫人說完了,走過來給王夫人跪下,滿眼流淚,磕了三個頭,說道:“母親生我一世,我也無可答報,只有這一入場用心作了文章,好好的中個舉人出來。那時太太喜歡喜歡,便是兒子一輩的事也完了,一輩子的不好也都遮過去了。”王夫人聽了,更覺傷心起來,便道:“你有這個心自然是好的,可惜你老太太不能見你的面了!”一面說,一面拉他起來。那寶玉只管跪著不肯起來,便說道:“老太太見與不見,總是知道的,喜歡的,既能知道了,喜歡了,便不見也和見了的一樣。只不過隔了形質,並非隔了神氣啊。”李紈見王夫人和他如此,一則怕勾起寶玉的病來,二則也覺得光景不大吉祥,連忙過來說道:“太太,這是大喜的事,為什麼這樣傷心?況且寶兄弟近來很知好歹,很孝順,又肯用功,只要帶了侄兒進去好好的作文章,早早的回來,寫出來請咱們的世交老先生們看了,等著爺兒兩個都報了喜就完了。”一面叫人攙起寶玉來。寶玉卻轉過身來給李紈作了個揖,說:“嫂子放心。我們爺兒兩個都是必中的。日後蘭哥還有大出息,大嫂子還要帶鳳冠穿霞帔呢。”李紈笑道:“但願應了叔叔的話,也不枉——”說到這裡,恐怕又惹起王夫人的傷心來,連忙咽住了。寶玉笑道:“只要有了個好兒子能夠接續祖基,就是大哥哥不能見,也算他的後事完了。”李紈見天氣不早了,也不肯盡著和他說話,只好點點頭兒。此時寶釵聽得早已呆了,這些話不但寶玉,便是王夫人李紈所說,句句都是不祥之兆,卻又不敢認真,只得忍淚無言。寶玉走到跟前,深深的作了一個揖。眾人見他行事古怪,也摸不著是怎么樣,又不敢笑他。只見寶釵的眼淚直流下來。眾人更是納罕。又聽寶玉說道:“姐姐,我要走了,你好生跟著太太聽我的喜信兒罷。”寶釵道:“是時候了,你不必說這些嘮叨話了。”寶玉道:“你倒催的我緊,我自己也知道該走了。”回頭見眾人都在這裡,只沒惜春紫鵑,便說道:“四妹妹和紫鵑姐姐跟前替我說一句罷,橫豎是再見就完了。”眾人見他的話又象有理,又象瘋話。大家只說他從沒出過門,都是太太的一套話招出來的,不如早早催他去了就完了事了,便說道:“外面有人等你呢,你再鬧就誤了時辰了。”寶玉仰面大笑道:“走了,走了!不用胡鬧了,完了事了!”眾人也都笑道:“快走罷。”獨有王夫人和寶釵娘兒兩個倒象生離死別的一般,那眼淚也不知從那裡來的,直流下來,幾乎失聲哭出。但見寶玉嘻天哈地,大有瘋傻之狀,遂從此出門走了。正是:
走求名利無雙地,打出樊籠第一關。
不言寶玉賈蘭出門赴考。且說賈環見他們考去,自己又氣又恨,便自大為王說:“我可要給母親報仇了。家裡一個男人沒有,上頭大太太依了我,還怕誰!”想定了主意,跑到邢夫人那邊請了安,說了些奉承的話。那邢夫人自然喜歡,便說道:“你這才是明理的孩子呢。象那巧姐兒的事,原該我做主的,你璉二哥糊塗,放著親奶奶,倒托別人去!”賈環道:“人家那頭兒也說了,只認得這一門子。現在定了,還要備一分大禮來送太太呢。如今太太有了這樣的藩王孫女婿兒,還怕大老爺沒大官做么!不是我說自己的太太,他們有了元妃姐姐,便欺壓的人難受。將來巧姐兒別也是這樣沒良心,等我去問問他。”邢夫人道:“你也該告訴他,他才知道你的好處。只怕他父親在家也找不出這么門子好親事來!但只平兒那個糊塗東西,他倒說這件事不好,說是你太太也不願意。想來恐怕我們得了意。若遲了你二哥回來,又聽人家的話,就辦不成了。”賈環道:“那邊都定了,只等太太出了八字。王府的規矩,三天就要來娶的。但是一件,只怕太太不願意,那邊說是不該娶犯官的孫女,只好悄悄的抬了去,等大老爺免了罪做了官,再大家熱鬧起來。”邢夫人道:“這有什麼不願意,也是禮上應該的。”賈環道:“既這么著,這帖子太太出了就是了。”邢夫人道:“這孩子又糊塗了,裡頭都是女人,你叫芸哥兒寫了一個就是了。”賈環聽說,喜歡的了不得,連忙答應了出來,趕著和賈芸說了,邀著王仁到那外藩公館立文書兌銀子去了。
那知剛才所說的話,早被跟邢夫人的丫頭聽見。那丫頭是求了平兒才挑上的,便抽空兒趕到平兒那裡,一五一十的都告訴了。平兒早知此事不好,已和巧姐細細的說明。巧姐哭了一夜,必要等他父親回來作主,大太太的話不能遵。今兒又聽見這話,便大哭起來,要和太太講去。平兒急忙攔住道:“姑娘且慢著。大太太是你的親祖母,他說二爺不在家,大太太做得主的,況且還有舅舅做保山。他們都是一氣,姑娘一個人那裡說得過呢。我到底是下人,說不上話去。如今只可想法兒,斷不可冒失的。”邢夫人那邊的丫頭道:“你們快快的想主意,不然可就要抬走了。”說著,各自去了。平兒回過頭來見巧姐哭作一團,連忙扶著道:“姑娘,哭是不中用的,如今是二爺夠不著,聽見他們的話頭——”這句話還沒說完,只見邢夫人那邊打發人來告訴:“姑娘大喜的事來了。叫平兒將姑娘所有套用的東西料理出來。若是賠送呢,原說明了等二爺回來再辦。”平兒只得答應了。
回來又見王夫人過來,巧姐兒一把抱住,哭得倒在懷裡。王夫人也哭道:“妞兒不用著急,我為你吃了大太太好些話,看來是扭不過來的。我們只好應著緩下去,即刻差個家人趕到你父親那裡去告訴。”平兒道:“太太還不知道么?早起三爺在大太太跟前說了,什麼外藩規矩三日就要過去的。如今大太太已叫芸哥兒寫了名字年庚去了,還等得二爺么?”王夫人聽說是“三爺”,便氣得說不出話來,呆了半天一疊聲叫人找賈環。找了半日,人回:“今早同薔哥兒王舅爺出去了。”王夫人問:“芸哥呢?”眾人回說不知道。巧姐屋內人人瞪眼,一無方法。王夫人也難和邢夫人爭論,只有大家抱頭大哭。
有個婆子進來,回說:“後門上的人說,那個劉姥姥又來了。”王夫人道:“咱們家遭著這樣事,那有工夫接待人。不拘怎么回了他去罷。”平兒道:“太太該叫他進來,他是姐兒的乾媽,也得告訴告訴他。”王夫人不言語,那婆子便帶了劉姥姥進來。各人見了問好。劉姥姥見眾人的眼圈兒都是紅的,也摸不著頭腦,遲了一會子,便問道:“怎么了?太太姑娘們必是想二姑奶奶了。”巧姐兒聽見提起他母親,越發大哭起來。平兒道:“姥姥別說閒話,你既是姑娘的乾媽,也該知道的。”便一五一十的告訴了。把個劉姥姥也唬怔了,等了半天,忽然笑道:“你這樣一個伶俐姑娘,沒聽見過鼓兒詞么,這上頭的方法多著呢。這有什麼難的。”平兒趕忙問道:“姥姥你有什麼法兒快說罷。”劉姥姥道:“這有什麼難的呢,一個人也不叫他們知道,扔崩一走,就完了事了。”平兒道:“這可是混說了。我們這樣人家的人,走到那裡去!”劉姥姥道:“只怕你們不走,你們要走,就到我屯裡去。我就把姑娘藏起來,即刻叫我女婿弄了人,叫姑娘親筆寫個字兒,趕到姑老爺那裡,少不得他就來了。可不好么?”平兒道:“大太太知道呢?”劉姥姥道:“我來他們知道么?”平兒道:“大太太住在後頭,他待人刻薄,有什麼信沒有送給他的。你若前門走來就知道了,如今是後門來的,不妨事。”劉姥姥道:“咱們說定了幾時,我叫女婿打了車來接了去。”平兒道:“這還等得幾時呢,你坐著罷。”急忙進去,將劉姥姥的話避了旁人告訴了。王夫人想了半天不妥當。平兒道:“只有這樣。為的是太太才敢說明,太太就裝不知道,回來倒問大太太。我們那裡就有人去,想二爺回來也快。”王夫人不言語,嘆了一口氣。巧姐兒聽見,便和王夫人道:“只求太太救我,橫豎父親回來只有感激的。”平兒道:“不用說了,太太回去罷。回來只要太太派人看屋子。”王夫人道:“掩密些。你們兩個人的衣服鋪蓋是要的。”平兒道:“要快走了才中用呢,若是他們定了,回來就有了饑荒了。”一句話提醒了王夫人,便道:“是了,你們快辦去罷,有我呢。”於是王夫人回去,倒過去找邢夫人說閒話兒,把邢夫人先絆住了。平兒這裡便遣人料理去了,囑咐道:“倒別避人,有人進來看見,就說是大太太吩咐的,要一輛車子送劉姥姥去。”這裡又買囑了看後門的人雇了車來。平兒便將巧姐裝做青兒模樣,急急的去了。後來平兒只當送人,眼錯不見,也跨上車去了。原來近日賈府後門雖開,只有一兩個人看著,餘外雖有幾個家下人,因房大人少,空落落的,誰能照應。且邢夫人又是個不憐下人的,眾人明知此事不好,又都感念平兒的好處,所以通同一氣放走了巧姐。邢夫人還自和王夫人說話,那裡理會。只有王夫人甚不放心,說了一回話,悄悄的走到寶釵那裡坐下,心裡還是惦記著。寶釵見王夫人神色恍惚,便問:“太太的心裡有什麼事?”王夫人將這事背地裡和寶釵說了。寶釵道:“險得很!如今得快快兒的叫芸哥兒止住那裡才妥當。”王夫人道:“我找不著環兒呢。”寶釵道:“太太總要裝作不知,等我想個人去叫大太太知道才好。”王夫人點頭,一任寶釵想人。暫且不言。
且說外藩原是要買幾個使喚的女人,據媒人一面之辭,所以派人相看。相看的人回去稟明了藩王。藩王問起人家,眾人不敢隱瞞,只得實說。那外藩聽了,知是世代勛戚,便說:“了不得!這是有乾例禁的,幾乎誤了大事!況我朝覲已過,便要擇日起程,倘有人來再說,快快打發出去。”這日恰好賈芸王仁等遞送年庚,只見府門裡頭的人便說:“奉王爺的命,再敢拿賈府的人來冒充民女者,要拿住究治的。如今太平時候,誰敢這樣大膽!”這一嚷,唬得王仁等抱頭鼠竄的出來,埋怨那說事的人,大家掃興而散。
賈環在家候信,又聞王夫人傳喚,急得煩燥起來。見賈芸一人回來,趕著問道:“定了么?”賈芸慌忙跺足道:“了不得,了不得!不知誰露了風了!”還把吃虧的話說了一遍。賈環氣得發怔說:“我早起在大太太跟前說的這樣好,如今怎么樣處呢?這都是你們眾人坑了我了!”正沒主意,聽見裡頭亂嚷,叫著賈環等的名字說:“大太太二太太叫呢。”兩個人只得蹭進去。只見王夫人怒容滿面說:“你們幹的好事!如今逼死了巧姐和平兒了,快快的給我找還屍首來完事!”兩個人跪下。賈環不敢言語,賈芸低頭說道:“孫子不敢幹什麼,為的是邢舅太爺和王舅爺說給巧妹妹作媒,我們才回太太們的。大太太願意,才叫孫子寫帖兒去的。人家還不要呢。怎么我們逼死了妹妹呢!”王夫人道:“環兒在大太太那裡說的,三日內便要抬了走。說親作媒有這樣的么!我也不問你們,快把巧姐兒還了我們,等老爺回來再說。”邢夫人如今也是一句話兒說不出了,只有落淚。王夫人便罵賈環說:“趙姨娘這樣混帳的東西,留的種子也是這混帳的!”說著,叫丫頭扶了回到自己房中。
那賈環賈芸邢夫人三個人互相埋怨,說道:“如今且不用埋怨,想來死是不死的,必是平兒帶了他到那什麼親戚家躲著去了。”邢夫人叫了前後的門人來罵著,問巧姐兒和平兒知道那裡去了。豈知下人一口同音說是:“大太太不必問我們,問當家的爺們就知道了。在大太太也不用鬧,等我們太太問起來我們有話說。要打大家打,要發大家都發。自從璉二爺出了門,外頭鬧的還了得!我們的月錢月米是不給了,賭錢喝酒鬧小旦,還接了外頭的媳婦兒到宅里來。這不是爺嗎。”說得賈芸等頓口無言。王夫人那邊又打發人來催說:“叫爺們快找來。”那賈環等急得恨無地縫可鑽,又不敢盤問巧姐那邊的人。明知眾人深恨,是必藏起來了。但是這句話怎敢在王夫人面前說。只得各處親戚家打聽,毫無蹤跡。裡頭一個邢夫人,外頭環兒等,這幾天鬧的晝夜不寧。
看看到了出場日期,王夫人只盼著寶玉賈蘭回來。等到晌午,不見回來,王夫人李紈寶釵著忙,打發人去到下處打聽。去了一起,又無訊息,連去的人也不來了。回來又打發一起人去,又不見回來。三個人心裡如熱油熬煎,等到傍晚有人進來,見是賈蘭。眾人喜歡問道:“寶二叔呢?”賈蘭也不及請安,便哭道:“二叔丟了。”王夫人聽了這話便怔了,半天也不言語,便直挺挺的躺倒床上。虧得彩雲等在後面扶著,下死的叫醒轉來哭著。見寶釵也是白瞪兩眼。襲人等已哭得淚人一般,只有哭著罵賈蘭道:“糊塗東西,你同二叔在一處,怎么他就丟了?”賈蘭道:“我和二叔在下處,是一處吃一處睡。進了場,相離也不遠,刻刻在一處的。今兒一早,二叔的卷子早完了,還等我呢。我們兩個人一起去交了卷子,一同出來,在龍門口一擠,回頭就不見了。我們家接場的人都問我,李貴還說看見的,相離不過數步,怎么一擠就不見了。現叫李貴等分頭的找去,我也帶了人各處號里都找遍了,沒有,我所以這時候才回來。”王夫人是哭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寶釵心裡已知八九,襲人痛哭不已。賈薔等不等吩咐,也是分頭而去。可憐榮府的人個個死多活少,空備了接場的酒飯。賈蘭也忘卻了辛苦,還要自己找去。倒是王夫人攔住道:“我的兒,你叔叔丟了,還禁得再丟了你么。好孩子,你歇歇去罷。”賈蘭那裡肯走。尤氏等苦勸不止。眾人中只有惜春心裡卻明白了,只不好說出來,便問寶釵道:“二哥哥帶了玉去了沒有?”寶釵道:“這是隨身的東西,怎么不帶!”惜春聽了便不言語。襲人想起那日搶玉的事來,也是料著那和尚作怪,柔腸幾斷,珠淚交流,嗚嗚咽咽哭個不住。追想當年寶玉相待的情分,有時慪他,他便惱了,也有一種令人回心的好處,那溫存體貼是不用說了。若慪急了他,便賭誓說做和尚。那知道今日卻應了這句話!看看那天已覺是四更天氣,並沒有個信兒。李紈又怕王夫人苦壞了,極力的勸著回房。眾人都跟著伺候,只有邢夫人回去。賈環躲著不敢出來。王夫人叫賈蘭去了,一夜無眠。次日天明,雖有家人回來,都說沒有一處不尋到,實在沒有影兒。於是薛姨媽,薛蝌,史湘雲,寶琴,李嬸等,連二連三的過來請安問信。
如此一連數日,王夫人哭得飲食不進,命在垂危。忽有家人回道:“海疆來了一人,口稱統制大人那裡來的,說我們家的三姑奶奶明日到京了。”王夫人聽說探春回京,雖不能解寶玉之愁,那個心略放了些。到了明日,果然探春回來。眾人遠遠接著,見探春出跳得比先前更好了,服采鮮明。見了王夫人形容枯槁,眾人眼腫腮紅,便也大哭起來,哭了一會,然後行禮。看見惜春道姑打扮,心裡很不舒服。又聽見寶玉心迷走失,家中多少不順的事,大家又哭起來。還虧得探春能言,見解亦高,把話來慢慢兒的勸解了好些時,王夫人等略覺好些。再明兒,三姑爺也來了。知有這樣的事,探春住下勸解。跟探春的丫頭老婆也與眾姐妹們相聚,各訴別後的事。從此上上下下的人,竟是無晝無夜專等寶玉的信。
那一夜五更多天,外頭幾個家人進來到二門口報喜。幾個小丫頭亂跑進來,也不及告訴大丫頭了,進了屋子便說:“太太奶奶們大喜。”王夫人打諒寶玉找著了,便喜歡的站起身來說:“在那裡找著的,快叫他進來。”那人道:“中了第七名舉人。”王夫人道:“寶玉呢?”家人不言語,王夫人仍舊坐下。探春便問:“第七名中的是誰?”家人回說“是寶二爺。”正說著,外頭又嚷道:“蘭哥兒中了。”那家人趕忙出去接了報單回稟,見賈蘭中了一百三十名。李紈心下喜歡,因王夫人不見了寶玉,不敢喜形於色。王夫人見賈蘭中了,心下也是喜歡,只想:“若是寶玉一回來,咱們這些人不知怎樣樂呢!”獨有寶釵心下悲苦,又不好掉淚。眾人道喜,說是“寶玉既有中的命,自然再不會丟的。況天下那有迷失了的舉人。”王夫人等想來不錯,略有笑容。眾人便趁勢勸王夫人等多進了些飲食。只見三門外頭焙茗亂嚷說:“我們二爺中了舉人,是丟不了的了。”眾人問道:“怎見得呢?”焙茗道:“‘一舉成名天下聞,如今二爺走到那裡,那裡就知道的。誰敢不送來!”裡頭的眾人都說:“這小子雖是沒規矩,這句話是不錯的。”惜春道:“這樣大人了,那裡有走失的。只怕他勘破世情,入了空門,這就難找著他了。”這句話又招得王夫人等又大哭起來。李紈道:“古來成佛作祖成神仙的,果然把爵位富貴都拋了也多得很。”王夫人哭道:“他若拋了父母,這就是不孝,怎能成佛作祖。”探春道:“大凡一個人不可有奇處。二哥哥生來帶塊玉來,都道是好事,這么說起來,都是有了這塊玉的不好。若是再有幾天不見,我不是叫太太生氣,就有些原故了,只好譬如沒有生這位哥哥罷了。果然有來頭成了正果,也是太太幾輩子的修積。”寶釵聽了不言語,襲人那裡忍得住,心裡一疼,頭上一暈便栽倒了。王夫人見了可憐,命人扶他回去。賈環見哥哥侄兒中了,又為巧姐的事大不好意思,只報怨薔芸兩個,知道探春回來,此事不肯干休,又不敢躲開,這幾天竟是如在荊棘之中。
明日賈蘭只得先去謝恩,知道甄寶玉也中了,大家序了同年。提起賈寶玉心迷走失,甄寶玉嘆息勸慰。知貢舉的將考中的卷子奏聞,皇上一一的披閱,看取中的文章俱是平正通達的。見第七名賈寶玉是金陵籍貫,第一百三十名又是金陵賈蘭,皇上傳旨詢問,兩個姓賈的是金陵人氏,是否賈妃一族。大臣領命出來,傳賈寶玉賈蘭問話,賈蘭將寶玉場後迷失的話並將三代陳明,大臣代為轉奏。皇上最是聖明仁德,想起賈氏功勳,命大臣查復,大臣便細細的奏明。皇上甚是憫恤,命有司將賈赦犯罪情由查案呈奏。皇上又看到海疆靖寇班師善後事宜一本,奏的是海宴河清,萬民樂業的事。皇上聖心大悅,命九卿敘功議賞,並大赦天下。賈蘭等朝臣散後拜了座師,並聽見朝內有大赦的信,便回了王夫人等。合家略有喜色,只盼寶玉回來。薛姨媽更加喜歡,便要打算贖罪。
一日,人報甄老爺同三姑爺來道喜,王夫人便命賈蘭出去接待。不多一回,賈蘭進來笑嘻嘻的回王夫人道:“太太們大喜了。甄老伯在朝內聽見有旨意,說是大老爺的罪名免了,珍大爺不但免了罪,仍襲了寧國三等世職。榮國世職仍是老爺襲了,俟丁憂服滿,仍升工部郎中。所抄家產,全行賞還。二叔的文章,皇上看了甚喜,問知元妃兄弟,北靜王還奏說人品亦好,皇上傳旨召見,眾大臣奏稱據伊侄賈蘭回稱出場時迷失,現在各處尋訪,皇上降旨著五營各衙門用心尋訪。這旨意一下,請太太們放心,皇上這樣聖恩,再沒有找不著了。”王夫人等這才大家稱賀,喜歡起來。只有賈環等心下著急,四處找尋巧姐。
那知巧姐隨了劉姥姥帶著平兒出了城,到了莊上,劉姥姥也不敢輕褻巧姐,便打掃上房讓給巧姐平兒住下。每日供給雖是鄉村風味,倒也潔淨。又有青兒陪著,暫且寬心。那莊上也有幾家富戶,知道劉姥姥家來了賈府姑娘,誰不來瞧,都道是天上神仙。也有送菜果的,也有送野味的,到也熱鬧。內中有個極富的人家,姓周,家財巨萬,良田千頃。只有一子,生得文雅清秀,年紀十四歲,他父母延師讀書,新近科試中了秀才。那日他母親看見了巧姐,心裡羨慕,自想:“我是莊家人家,那能配得起這樣世家小姐!”呆呆的想著。劉姥姥知他心事,拉著他說:“你的心事我知道了,我給你們做個媒罷。”周媽媽笑道:“你別哄我,他們什麼人家,肯給我們莊家人么。”劉姥姥道:“說著瞧罷。”於是兩人各自走開。
劉姥姥惦記著賈府,叫板兒進城打聽,那日恰好到寧榮街,只見有好些車轎在那裡。板兒便在鄰近打聽,說是:“寧榮兩府復了官,賞還抄的家產,如今府里又要起來了。只是他們的寶玉中了官,不知走到那裡去了。”板兒心裡喜歡,便要回去,又見好幾匹馬到來,在門前下馬。只見門上打千兒請安說:“二爺回來了,大喜!大老爺身上安了么?”那位爺笑著道:“好了。又遇恩旨,就要回來了。”還問:“那些人做什麼的?”門上回說:“是皇上派官在這裡下旨意,叫人領家產。”那位爺便喜歡進去。板兒便知是賈璉了。也不用打聽,趕忙回去告訴了他外祖母。劉姥姥聽說,喜的眉開眼笑,去和巧姐兒賀喜,將板兒的話說了一遍。平兒笑說道:“可不是,虧得姥姥這樣一辦,不然姑娘也摸不著那好時候。”巧姐更自歡喜。正說著,那送賈璉信的人也回來了,說是:“姑老爺感激得很,叫我一到家快把姑娘送回去。又賞了我好幾兩銀子。”劉姥姥聽了得意,便叫人趕了兩輛車,請巧姐平兒上車。巧姐等在劉姥姥家住熟了,反是依依不捨,更有青兒哭著,恨不能留下。劉姥姥知他不忍相別,便叫青兒跟了進城,一徑直奔榮府而來。
且說賈璉先前知道賈赦病重,趕到配所,父子相見,痛哭了一場,漸漸的好起來。賈璉接著家書,知道家中的事,稟明賈赦回來,走到中途,聽得大赦,又趕了兩天,今日到家,恰遇頒賞恩旨。裡面邢夫人等正愁無人接旨,雖有賈蘭,終是年輕,人報璉二爺回來,大家相見,悲喜交集,此時也不及敘話,即到前廳叩見了欽命大人。問了他父親好,說明日到內府領賞,寧國府第發交居住。眾人起身辭別,賈璉送出門去。見有幾輛屯車,家人們不許停歇,正在吵鬧。賈璉早知道是巧姐來的車,便罵家人道:“你們這班糊塗忘八崽子,我不在家,就欺心害主,將巧姐兒都逼走了。如今人家送來,還要攔阻,必是你們和我有什麼仇么!”眾家人原怕賈璉回來不依,想來少時才破,豈知賈璉說得更明,心下不懂,只得站著回道:“二爺出門,奴才們有病的,有告假的,都是三爺,薔大爺,芸大爺作主,不與奴才們相干。”賈璉道:“什麼混帳東西!我完了事再和你們說,快把車趕進來!”
賈璉進去見邢夫人,也不言語,轉身到了王夫人那裡,跪下磕了個頭,回道:“姐兒回來了,全虧太太。環兄弟太太也不用說他了。只是芸兒這東西,他上回看家就鬧亂兒,如今我去了幾個月,便鬧到這樣。回太太的話,這種人攆了他不往來也使得。”王夫人道:“你大舅子為什麼也是這樣?”賈璉道:“太太不用說,我自有道理。”正說著,彩雲等回道:“巧姐兒進來了。”見了王夫人,雖然別不多時,想起這樣逃難的景況,不免落下淚來。巧姐兒也便大哭。賈璉謝了劉姥姥。王夫人便拉他坐下,說起那日的話來。賈璉見平兒,外面不好說別的,心裡感激,眼中流淚。自此賈璉心裡愈敬平兒,打算等賈赦等回來要扶平兒為正。此是後話,暫且不題。
邢夫人正恐賈璉不見了巧姐,必有一番的周折,又聽見賈璉在王夫人那裡,心下更是著急,便叫丫頭去打聽。回來說是巧姐兒同著劉姥姥在那裡說話,邢夫人才如夢初覺,知他們的鬼,還抱怨著王夫人“調唆我母子不和,到底是那個送信給平兒的?”正問著,只見巧姐同著劉姥姥帶了平兒,王夫人在後頭跟著進來,先把頭裡的話都說在賈芸王仁身上,說:“大太太原是聽見人說,為的是好事,那裡知道外頭的鬼。”邢夫人聽了,自覺羞慚。想起王夫人主意不差,心裡也服。於是邢王夫人彼此心下相安。
平兒回了王夫人,帶了巧姐到寶釵那裡來請安,各自提各自的苦處。又說到“皇上隆恩,咱們家該興旺起來了。想來寶二爺必回來的。”正說到這話,只見秋紋急忙來說:“襲人不好了!”不知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賞析
要點:賈寶玉不必出家,皇恩真是浩蕩
一,賈寶玉不必出家
賈寶玉和賈蘭要上京城參加鄉試了。寶玉決定考試之後就出家,再也不回家來了。他向母親和寶釵告別。這節文章是至情之文,筆者讀時情不自禁落淚。當寶玉滿面流淚,跪在王夫人面前說:“母親生我一世,我也無可報答···”,讓天下母親齊來痛哭吧!當寶玉對寶釵說:“姐姐,我要走了!”讓天下的妻子們齊來痛哭吧!
這回中賈環等人出賣巧姐,在最危急關頭,突然出現劉老老來援救——這樣緊張的情節出現,頗有“說時遲,那時快”的味道,也不像是原著風格。
寶玉真的出走了。可憐他母親王夫人哭得死去活來。可憐寶釵年紀輕輕,守了活寡!
關於寶玉出家這事,筆者有許多話要說。
從王夫人做母親這個視角來說,我是不同意寶玉出家的。從十月懷胎到撫養成人,母親,偉大的母親曾經付出了多少心血啊!孩子是母親生命的延續,是母親身上掉下的血肉啊。母和子,心心相連,血肉相連;母親的全付愛心,一切的關懷,一切的努力,一切的喜歡與憂愁,一切的希望,全都在孩子的身上。孩子,就是母親的一切,就是母親的今天和明天,就是母親生命的延緩;一旦孩子沒了,母親,會是怎樣的痛苦啊!寶玉的出走,全沒有考慮到給母親帶來的的致命性的傷害與打擊。
從做妻子的薛寶釵這個視角來說,我也是不同意寶玉出家的。雖然,在寶黛愛情中,寶釵扮演了不很光彩的角色;在“李代桃僵”的陰謀中,寶釵也充當了錯誤的代理人,但她並非是其中的主角;況且,她愛寶玉,並沒有錯啊。寶玉和她結婚之後,不是對她有了愛心了嗎?他想黛玉已死,寶釵又是第一等人物,方信‘金石姻緣’有定”,二人已經成了“恩愛纏綿”的夫妻,寶釵還為寶玉懷上了孩子。她是真心真意愛寶玉的。寶玉這一走,讓她活活守寡,她內心的痛苦是難以言喻的。(評:活該!誰叫你充當不光彩的第三者!)
第一回士隱出走時,聽他一聲“走罷!”令人叫絕,感覺到很痛快。蓋因他愛女失蹤,大火毀家,岳父冷眼,遭此三次打擊,看破經塵,只有“走罷!”方是解脫。而讀到寶玉的“我要走了!”,卻使我失聲,要與王夫人、寶釵同悲;因為他,在此時此地的環境中,實在是不必走的啊!
從續書的整個內容來看,寶玉的出家,並不是勢所必然,而是續作者有鑒於前80回的多處伏筆,考慮到曹雪芹最終是要讓寶玉出家的,不能違背了原作得的這個根本性的主旨,否則,就會露出“偽作”的破綻來。
是的!細讀後40回全部內容,賈寶玉的出家,並沒有充足的理由,並不是勢所必然。
說賈寶玉是為了愛情婚姻的不滿,是為了林黛玉的失去而出家嗎?續作所寫的事實又不是如此。如筆者在前文所說的,賈寶玉在和寶釵的新婚之夜,發現了結婚的對象並不是林妹妹,而是寶姐姐時,他還津津有味地欣賞新娘子寶釵的艷妝豐體和神韻啦!他雖然也因此而傷心過,甚至昏昏然過,但沒有好久,他就轉變了思想,與寶釵做了恩愛夫妻;過著“張敞畫眉”、“雨膩雲香”、“二五之精,妙合而凝”的夫妻情愛生活,寶釵還懷上了孩子。他和寶釵的“恩愛纏綿”,還引起了鳳忍氣吞聲的羨慕甚至嫉妒呢。而賈寶玉對林妹妹,似乎已經漸漸淡忘了。第110回中,在黛玉亡靈將來之際,寶玉竟然調戲五兒,在祖母的靈前欣賞女人,把愛黛玉之心全給了寶釵,他是真的把他的世外仙姝林妹妹忘記了。在第119回,寶玉夢遊到了太虛幻境,好容易見到了“頭戴花冠,身穿繡服”的林妹妹。他雖然說“妹妹在這,叫我好想”的話,但林妹妹卻不理睬他;當侍女咤他時,他並無一點勇氣進去和要妹妹相會,只有無奈走出。這說明林妹妹和他已經沒有愛情了。所謂“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成了一句空話。(聽春雨評:讀後40回,真使人生氣!唉,悲哀!寶玉也不過是凡夫俗子一個,哪裡值得千古流芳?與那梁山伯不可同日而語!我想,大多數女人都會有此同感的。)賈寶玉不但有寶釵這樣的賢惠妻子,而且還有襲人、麝月、五兒、鶯兒等一群美人小妾服侍,(聽春雨評:對賈寶玉來說,只要是美人,可以洩慾就行。)他的愛情婚姻是非常美滿的了。在這種情況之下,他哪能會拋棄這樣幸福的家庭而出走呢?
說賈寶玉是為了對當時社會、對賈府的腐敗不滿,而出家嗎?續作所寫的事實更不是這樣。
在續作者的筆下,當時的社會是“海晏河清,萬民樂業”(119回),有英明的皇上治國,懲辦貪官污吏,剿滅盜賊土匪,臣子和愚民們只有山呼萬歲的,哪會有什麼不滿?至於賈府,雖然遭到皇上的抄家,但那是為了懲治賈府中的壞事,抄家是講政策的,抄家時,賈寶玉有北靜王的特別保護,未受任何傷害。賈府沒有出現過讓賈寶玉感到不滿的大事。況且,寶玉的思想已與以前不同了,他在賈代儒的教導下,勤讀儒家經典,讚美《列女傳》,他的讀書作文已經獲得了賈政和貴族們的讚賞,他的父親賈政在英明皇上的重視愛戴之下,升了官,當了郎中。訊息傳來,賈寶玉心中大喜。總之,從皇上到貴族社會,到賈府,一切的一切都使賈寶玉稱心如意。因此,從這裡很難找出讓賈寶玉出家的原因。
在封建社會,知識分子、有志之士之所以要隱居山林,出家為僧,多因懷才不遇。賈寶玉在鄉試如中了第七名舉人,皇上非常重視於他,對他來說,也不存在什麼懷才不遇的的問題。
在續書中,賈寶玉出家的唯一的,或者說主要的原因,是某某和尚引他到了太虛幻境,看到原先他所愛慕的一群女子,包括黛玉、晴雯,都冷漠對他,甚至變成鬼神來追撲他。醒來後於是變了態度,不再依戀女人,並下了出家的決心。這不是現實主義的寫法,根本沒有一點說服力。黛玉、晴雯,一夥女人何以會對賈寶玉冷漠,甚至變成了鬼怪,這根本無法理喻,只能看成是續書人的主觀臆造。何以一個夢境就使賈寶玉轉變觀念,缺乏現實的依據,不足令人信服。
總之,在續書中,賈寶玉的出家,不是情節發展的必然結果,而是續作者一廂情願的把主人公拉向出家的路。
只有從全書的整體來看,從曹雪芹在前80回中,整個情節的發展趨勢,從賈寶玉這一形象的性格發展邏輯來看,寶玉的出家,準確點說,是出走,才是必然性的。
關於曹氏原著的結局,筆者在《論明本紅樓夢》和《精華欲掩料應難——論紅樓夢的“礙語”,兼論全璧紅樓夢》已有所論,這時只是簡要地說幾點:
1, 括賈府在內的四大家族,徹底敗落,——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2, 朝廷對賈府實行大抄家,賈府一家被掃地出門,或被逮捕坐罪,或流落他鄉···
3, 賈寶玉在黛玉死後雖然和寶釵成了婚,但他的整個愛心仍然在林黛玉身上,並因思念黛玉而與黛玉的影子妙玉有精神之戀;被賈府主子發現後,妙玉被賣到姻花巷。寶玉在抄家後窮居於獄神廟,寶釵、襲人、麝月等人或死,或離散,或拋棄了寶玉。
4, 十二釵及書中的大多數女人均是悲劇下場,——萬艷同悲,千紅一哭。
5, 目睹這一切的一切,在生活、愛情都處於徹底絕望的情況下,在家人已絕,無母親妻子牽掛的情況之下,“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賈寶玉才走上了甄士隱的路。
二,皇恩真是浩蕩
沐皇恩賈家延世澤,這個回目是40回續書主旨的概括,是高鶚思想的點睛之筆。賈寶玉中了舉人,既是讚美這位不肖之子到頭來畢竟還是“肖”的,還是替賈府爭了一口氣的,達到了“光宗耀祖”的目的;又是歌頌皇上對人才的重視,科舉制度的英明。至於賈寶玉中了舉人之後忽然出走,上文說過,這不是情節發展的必然,而是續書人為了照應前80回而硬拉寶玉出走的。寶玉走後,英明的皇上下旨:“著五營各衙門用心尋訪”;皇上這樣的聖恩,哪有找不著的?寶玉實際上並沒有出走啊。又封寶玉為“文妙真人”的道號,御封的闊和尚,真是亘古未有這是續書人為了給賈府添加皇上的隆恩光圈而創造的。
在這回的中間,有一段絕妙的頌聖文章,寫英明的皇上怎樣的“神明聖德”,怎樣的親自披閱舉子們的文章,怎樣的愛才,怎樣的憫恤賈府,怎樣的聖心大悅,怎樣的敘功議賞,怎樣的大赦天下,···整個社會又是怎樣的“海晏河清,萬民樂業”;作者接連用了六個歌頌“皇上”,一連串拍皇帝馬屁的阿諛艷詞,虧續作者說得出口。
賈家的老淫棍,敲詐犯賈赦,十惡不赦的流氓,強姦兒媳犯賈珍,一概免罪,依然襲了榮國、寧國世職;所抄家產,盡行賞還。於是,本應當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賈府,又恢復到先時的繁榮景象;這全賴皇恩浩蕩,皇上的英明這哪裡是《紅樓夢》?而是一部偉大的皇家頌了。
鄉魁:明清兩代每三年一次,在各省省城(包括京城)舉行考試,考期在八月,考中者為舉人,即鄉魁。
注釋
吟句
走來名利無雙地,打出樊籠第一關。
[說明]
這是寶玉出門赴考時的贊語。
[注釋]
1.名利無雙地——指科舉考場。無雙,無比。
2.樊籠——關鳥獸的籠子。多喻名利羈縛。因為續書要寶玉把“博得一第”作為他出家的先決條件,所以把赴考說成是衝破了“第一關”。
[評說]
追求名利即為了拋棄名利,打出樊籠就得先爬進樊籠。這完全是自欺欺人之談!其實,衝破樊籠是假,攫取名利是真。
回評
寶玉赴考時辭別王夫人及李紈、寶釵說話,句句是一去不回口氣,在有意無意之間。文筆玲瓏,真有手揮目送之妙。惜春與紫鵑已跳出樊籠,不送不辭,斟酌有意。
王夫人與寶釵一樣流淚,兩樣心事。王夫人是說話傷心,寶釵是慧心窺破,所以王夫人尚可明說,寶釵竟有不能說之苦。賈環想報仇得意,是反跌下文。
王夫人說寫信與賈璉,差人送去,也是一法。豈知三日內即要送去,令人急殺,然後轉出劉老老逃避一法。真是山窮水盡,忽有柳暗花明之景,且使王夫人不得不依,妙極!
平兒連鋪蓋衣服也不要,只求王夫人派人看屋,甚有才識,可以扶危救急。王夫人轉去絆住邢夫人,布置周密。
賈芸、王仁等有興而去掃興而回,殊快人心。王夫人說逼死巧姐,平兒要賈環找還屍身,亦著急得像。
邢夫人罵看門的人,惹得眾人索性說破賈芸等平日胡為,使賈芸、邢夫人頓口無言,是文章趁勢法。
巧姐、平兒先走,引出寶玉也走。但巧姐、平兒兩人同走是假走,寶玉一人獨走是真走。一單一雙,一真一假,映襯得妙。
探春回來,死者死,嫁者嫁,走者走,出家者出家。滄桑之變,殊難為情。
李紈、探春、惜春及家人焙茗等議論寶玉,說話各有不同,各有道理,惟寶釵、襲人心中無限苦楚,一字說不出來。情事逼真。
借寶玉、賈蘭籍貫,引起元妃,又借海疆靖寇班師,引出大赦,賈珍、賈赦亦可宥罪復職,給還家產,薛蟠亦得贖罪回家,以便歸結全部。
巧姐姻事,此時已經定局。劉老老敢於肩任者,因王鳳姐生前曾經面允,且有保護巧姐大功,並非冒昧。
劉老老遣板兒進城探知一切,且見賈璉回家,趁勢補出送信人回來一層,劉老老便可送回巧姐、平兒。既省無數筆墨,文法亦一絲不漏。
王夫人帶領巧姐等同見邢夫人,將前事都歸在賈芸、王仁身上,安頓極妥,否則邢夫人何以相安?
第一百十三回至一百十九回一大段,應分四小段。一百十三、四回為一段,完結王鳳姐因果,中間帶敘寶玉痴情,甄府復職。一百十五回至一百十七上半回為一段,敘惜春決志出家,寶玉悟心幻境,夾敘兩寶玉相會,一甄一賈性情各別,及賈政扶柩回南,完結各葬事。一百十七下半回、十八上半回為一段,寫賈璉出門,賈環等乘間串賣巧姐。一百十八下半回至一百十九回為一段,敘寶玉逃禪,賈府蒙恩,以便完結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