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
正文
這年賈政又點了學差,擇於八月二十日起身。是日拜過宗祠及賈母起身,寶玉諸子弟等送至灑淚亭。
卻說賈政出門去後,外面諸事不能多記。單表寶玉每日在園中任意縱性的逛盪,真把光陰虛度,歲月空添。這日正無聊之際,只見翠墨進來,手裡拿著一副花箋送與他。寶玉因道:“可是我忘了,才說要瞧瞧三妹妹去的,可好些了,你偏走來。”翠墨道:“姑娘好了,今兒也不吃藥了,不過是涼著一點兒。”寶玉聽說,便展開花箋看時,上面寫道:
娣探謹奉齋
二兄文幾:前夕新霽,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難逢,詎忍就臥,時漏已三轉,猶徘徊於桐檻之下,未防風露所欺,致獲採薪之患。昨蒙親勞撫囑,復又數遣侍兒問切,兼以鮮荔並真卿墨跡見賜,何痌<疒眾>惠愛之深哉!今因伏几憑床處默之時,因思及歷來古人中處名攻利敵之場,猶置一些山滴水之區,遠招近揖,投轄攀轅,務結二三同志盤桓於其中,或豎詞壇,或開吟社,雖一時之偶興,遂成千古之佳談。娣雖不才,竊同叨棲處於泉石之間,而兼慕薛林之技。風庭月榭,惜未宴集詩人;簾杏溪桃,或可醉飛吟盞。孰謂蓮社之雄才,獨許鬚眉;直以東山之雅會,讓余脂粉。若蒙棹雪而來,娣則掃花以待。此謹奉。
寶玉看了,不覺喜的拍手笑道:“倒是三妹妹的高雅,我如今就去商議。”一面說,一面就走,翠墨跟在後面。剛到了沁芳亭,只見園中後門上值日的婆子手裡拿著一個字帖走來,見了寶玉,便迎上去,口內說道:“芸哥兒請安,在後門只等著,叫我送來的。”寶玉打開看時,寫道是:
不肖男芸恭請齋
父親大人萬福金安。男思自蒙天恩,認於膝下,日夜思一孝順,竟無可孝順之處。前因買辦花草,上托大人金福,竟認得許多花兒匠,並認得許多名園。因忽見有白海棠一種,不可多得。故變盡方法,只弄得兩盆。大人若視男是親男一般,便留下賞玩。因天氣暑熱,恐園中姑娘們不便,故不敢面見。奉書恭啟,並叩台安古
男芸跪書。
寶玉看了,笑道:“獨他來了,還有什麼人?”婆子道:“還有兩盆花兒。”寶玉道:“你出去說,我知道了,難為他想著。你便把花兒送到我屋裡去就是了。”一面說,一面同翠墨往秋爽齋來,只見寶釵,黛玉,迎春,惜春已都在那裡了。
眾人見他進來,都笑說:“又來了一個。”探春笑道:“我不算俗,偶然起個念頭,寫了幾個帖兒試一試,誰知一招皆到。”寶玉笑道:“可惜遲了,早該起個社的。”黛玉道:“你們只管起社,可別算上我,我是不敢的。”迎春笑道:“你不敢誰還敢呢。”寶玉道:“這是一件正經大事,大家鼓舞起來,不要你謙我讓的。各有主意自管說出來大家平章。寶姐姐也出個主意,林妹妹也說個話兒。”寶釵道:“你忙什麼,人還不全呢。”一語未了,李紈也來了,進門笑道:“雅的緊!要起詩社,我自薦我掌壇。前兒春天我原有這個意思的。我想了一想,我又不會作詩,瞎亂些什麼,因而也忘了,就沒有說得。既是三妹妹高興,我就幫你作興起來。”
黛玉道:“既然定要起詩社,咱們都是詩翁了,先把這些姐妹叔嫂的字樣改了才不俗。”李紈道:“極是,何不大家起個別號,彼此稱呼則雅。我是定了‘稻香老農’,再無人占的。”探春笑道:“我就是‘秋爽居士’罷。”寶玉道:“居士,主人到底不恰,且又瘰贅。這裡梧桐芭蕉盡有,或指梧桐芭蕉起個倒好。”探春笑道:“有了,我最喜芭蕉,就稱‘蕉下客’罷。”眾人都道別致有趣。黛玉笑道:“你們快牽了他去,燉了脯子吃酒。”眾人不解。黛玉笑道:“古人曾雲‘蕉葉覆鹿’。他自稱‘蕉下客’,可不是一隻鹿了?快做了鹿脯來。”眾人聽了都笑起來。探春因笑道:你別忙中使巧話來罵人,我已替你想了個極當的美號了。”又向眾人道:“當日娥皇女英灑淚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他住的是瀟湘館,他又愛哭,將來他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變成斑竹的。以後都叫他作‘瀟湘妃子’就完了。”大家聽說,都拍手叫妙。林黛玉低了頭方不言語。李紈笑道:“我替薛大妹妹也早已想了個好的,也只三個字。”惜春迎春都問是什麼。李紈道:“我是封他‘蘅蕪君’了,不知你們如何。”探春笑道:“這個封號極好。”寶玉道:“我呢?你們也替我想一個。”寶釵笑道:“你的號早有了,‘無事忙’三字恰當的很。”李紈道:“你還是你的舊號‘絳洞花主’就好。”寶玉笑道:“小時候乾的營生,還提他作什麼。”探春道:“你的號多的很,又起什麼。我們愛叫你什麼,你就答應著就是了。”寶釵道:“還得我送你個號罷。有最俗的一個號,卻於你最當。天下難得的是富貴,又難得的是閒散,這兩樣再不能兼有,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貴閒人’也罷了。”寶玉笑道:“當不起,當不起,倒是隨你們混叫去罷。”李紈道:“二姑娘四姑娘起個什麼號?”迎春道:“我們又不大會詩,白起個號作什麼?”探春道:“雖如此,也起個才是。”寶釵道:“他住的是紫菱洲,就叫他‘菱洲’,四丫頭在藕香榭,就叫他‘藕榭’就完了。”
李紈道:“就是這樣好。但序齒我大,你們都要依我的主意,管情說了大家合意。我們七個人起社,我和二姑娘四姑娘都不會作詩,須得讓出我們三個人去。我們三個各分一件事。”探春笑道:“已有了號,還只管這樣稱呼,不如不有了。以後錯了,也要立個罰約才好。”李紈道:“立定了社,再定罰約。我那裡地方大,竟在我那裡作社。我雖不能作詩,這些詩人竟不厭俗客,我作個東道主人,我自然也清雅起來了。若是要推我作社長,我一個社長自然不夠,必要再請兩位副社長,就請菱洲藕榭二位學究來,一位出題限韻,一位謄錄監場。亦不可拘定了我們三個人不作,若遇見容易些的題目韻腳,我們也隨便作一首。你們四個卻是要限定的。若如此便起,若不依我,我也不敢附驥了。”迎春惜春本性懶於詩詞,又有薛林在前,聽了這話便深合己意,二人皆說:“極是”。探春等也知此意,見他二人悅服,也不好強,只得依了。因笑道:“這話也罷了,只是自想好笑,好好的我起了個主意,反叫你們三個來管起我來了。”寶玉道:“既這樣,咱們就往稻香村去。”李紈道:“都是你忙,今日不過商議了,等我再請。”寶釵道:“也要議定幾日一會才好。”探春道:“若只管會的多,又沒趣了。一月之中,只可兩三次才好。”寶釵點頭道:“一月只要兩次就夠了。”擬定日期,風雨無阻。除這兩日外,倘有高興的,他情願加一社的,或情願到他那裡去,或附就了來,亦可使得,豈不活潑有趣。”眾人都道:“這個主意更好。”
探春道:“只是原系我起的意,我須得先作個東道主人,方不負我這興。”李紈道:“既這樣說,明日你就先開一社如何?”探春道:“明日不如今日,此刻就很好。你就出題,菱洲限韻,藕榭監場。”迎春道:“依我說,也不必隨一人出題限韻,竟是拈鬮公道。”李紈道:“方才我來時,看見他們抬進兩盆白海棠來,倒是好花。你們何不就詠起他來?”迎春道:“都還未賞,先倒作詩。”寶釵道:“不過是白海棠,又何必定要見了才作。古人的詩賦,也不過都是寄興寫情耳。若都是等見了作,如今也沒這些詩了。”迎春道:“既如此,待我限韻。”說著,走到書架前抽出一本詩來,隨手一揭,這首竟是一首七言律,遞與眾人看了,都該作七言律。迎春掩了詩,又向一個小丫頭道:“你隨口說一個字來。”那丫頭正倚門立著,便說了個“門“字。迎春笑道:“就是門字韻,‘十三元’了。頭一個韻定要這‘門’字。”說著,又要了韻牌匣子過來,抽出“十三元”一屜,又命那小丫頭隨手拿四塊。那丫頭便拿了“盆”“魂”“痕”“昏”四塊來。寶玉道:“這‘盆’‘門’兩個字不大好作呢!”
待書一樣預備下四份紙筆,便都悄然各自思索起來。獨黛玉或撫梧桐,或看秋色,或又和丫鬟們嘲笑。迎春又令丫鬟炷了一支“夢甜香”。原來這“夢甜香”只有三寸來長,有燈草粗細,以其易燼,故以此燼為限,如香燼未成便要罰。一時探春便先有了,自提筆寫出,又改抹了一回,遞與迎春。因問寶釵:“蘅蕪君,你可有了?”寶釵道:“有卻有了,只是不好。”寶玉背著手,在迴廊上踱來踱去,因向黛玉說道:“你聽,他們都有了。”黛玉道:“你別管我。”寶玉又見寶釵已謄寫出來,因說道:“了不得!香只剩了一寸了,我才有了四句。”又向黛玉道:“香就完了,只管蹲在那潮地下作什麼?”黛玉也不理。寶玉道:“可顧不得你了,好歹也寫出來罷。”說著也走在案前寫了。李紈道:“我們要看詩了,若看完了還不交卷是必罰的。”寶玉道:“稻香老農雖不善作卻善看,又最公道,你就評閱優劣,我們都服的。”眾人都道:“自然。”於是先看探春的稿上寫道是:
詠白海棠限門盆魂痕昏
斜陽寒草帶重門,苔翠盈鋪雨後盆。
玉是精神難比潔,雪為肌骨易銷魂。
芳心一點嬌無力,倩影三更月有痕。
莫謂縞仙能羽化,多情伴我詠黃昏。
次看寶釵的是:
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瓮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
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
欲償白帝憑清潔,不語婷婷日又昏。
李紈笑道:“到底是蘅蕪君。”說著又看寶玉的,道是:
秋容淺淡映重門,七節攢成雪滿盆。
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為魂。
曉風不散愁千點,宿雨還添淚一痕。
獨倚畫欄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黃昏。
大家看了,寶玉說探春的好,李紈才要推寶釵這詩有身分,因又催黛玉。黛玉道:“你們都有了?”說著提筆一揮而就,擲與眾人。李紈等看他寫道是:
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看了這句,寶玉先喝起彩來,只說“從何處想來!”又看下面道:
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眾人看了也都不禁叫好,說“果然比別人又是一樣心腸。”又看下面道是:
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
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
眾人看了,都道是這首為上。李紈道:“若論風流別致,自是這首,若論含蓄渾厚,終讓蘅稿。”探春道:“這評的有理,瀟湘妃子當居第二。”李紈道:“怡紅公子是壓尾,你服不服?”寶玉道:“我的那首原不好了,這評的最公。”又笑道:“只是蘅瀟二首還要斟酌。”李紈道:“原是依我評論,不與你們相干,再有多說者必罰。”寶玉聽說,只得罷了。李紈道:“從此後我定於每月初二、十六這兩日開社,出題限韻都要依我。這其間你們有高興的,你們只管另擇日子補開,那怕一個月每天都開社,我只不管。只是到了初二、十六這兩日,是必往我那裡去。”寶玉道:“到底要起個社名才是。”探春道:“俗了又不好,特新了,刁鑽古怪也不好。可巧才是海棠詩開端,就叫個海棠社罷。雖然俗些,因真有此事,也就不礙了。”說畢大家又商議了一回,略用些酒果,方各自散去。也有回家的,也有往賈母王夫人處去的。當下別人無話。
且說襲人因見寶玉看了字貼兒便慌慌張張的同翠墨去了,也不知是何事。後來又見後門上婆子送了兩盆海棠花來。襲人問是那裡來的,婆子便將寶玉前一番緣故說了。襲人聽說便命他們擺好,讓他們在下房裡坐了,自己走到自己房內秤了六錢銀子封好,又拿了三百錢走來,都遞與那兩個婆子道:“這銀子賞那抬花來的小子們,這錢你們打酒吃罷。”那婆子們站起來,眉開眼笑,千恩萬謝的不肯受,見襲人執意不收,方領了。襲人又道:“後門上外頭可有該班的小子們?”婆子忙應道:“天天有四個,原預備裡面差使的。姑娘有什麼差使,我們吩咐去。”襲人笑道:“有什麼差使?今兒寶二爺要打發人到小侯爺家與史大姑娘送東西去,可巧你們來了,順便出去叫後門小子們雇輛車來。回來你們就往這裡拿錢,不用叫他們又往前頭混碰去。”婆子答應著去了。
襲人回至房中,拿碟子盛東西與史湘雲送去,卻見槅子上碟槽空著。因回頭見晴雯、秋紋、麝月等都在一處做針黹,襲人問道:“這一個纏絲白瑪瑙碟子那去了?”眾人見問,都你看我我看你,都想不起來。半日,晴雯笑道:“給三姑娘送荔枝去的,還沒送來呢。”襲人道:“家常送東西的傢伙也多,巴巴的拿這個去。”晴雯道:“我何嘗不也這樣說。他說這個碟子配上鮮荔枝才好看。我送去,三姑娘見了也說好看,叫連碟子放著,就沒帶來。你再瞧,那炁子盡上頭的一對聯珠瓶還沒收來呢。”秋紋笑道:“提起瓶來,我又想起笑話。我們寶二爺說聲孝心一動,也孝敬到二十分。因那日見園裡桂花,折了兩枝,原是自己要插瓶的,忽然想起來說,這是自己園裡的才開的新鮮花,不敢自己先頑,巴巴的把那一對瓶拿下來,親自灌水插好了,叫個人拿著,親自送一瓶進老太太,又進一瓶與太太。誰知他孝心一動,連跟的人都得了福了。可巧那日是我拿去的。老太太見了這樣,喜的無可無不可,見人就說:‘到底是寶玉孝順我,連一枝花兒也想的到。別人還只抱怨我疼他。’你們知道,老太太素日不大同我說話的,有些不入他老人家的眼的。那日竟叫人拿幾百錢給我,說我可憐見的,生的單柔。這可是再想不到的福氣。幾百錢是小事,難得這個臉面。及至到了太太那裡,太太正和二奶奶、趙姨奶奶、周姨奶奶好些人翻箱子,找太太當日年輕的顏色衣裳,不知給那一個。一見了,連衣裳也不找了,且看花兒。又有二奶奶在旁邊湊趣兒,夸寶玉又是怎么孝敬,又是怎樣知好歹,有的沒的說了兩車話。當著眾人,太太自為又增了光,堵了眾人的嘴。太太越發喜歡了,現成的衣裳就賞了我兩件。衣裳也是小事,年年橫豎也得,卻不像這個彩頭。”晴雯笑道:“呸!沒見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給了人,挑剩下的才給你,你還充有臉呢。”秋紋道:“憑他給誰剩的,到底是太太的恩典。”晴雯道:“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給別人剩下的給我,也罷了。一樣這屋裡的人,難道誰又比誰高貴些?把好的給他,剩下的才給我,我寧可不要,衝撞了太太,我也不受這口軟氣。”秋紋忙問:“給這屋裡誰的?我因為前兒病了幾天,家去了,不知是給誰的。好姐姐,你告訴我知道知道。”晴雯道:“我告訴了你,難道你這會退還太太去不成?”秋紋笑道:“胡說,我白聽了喜歡喜歡。那怕給這屋裡的狗剩下的,我只領太太的恩典,也不犯管別的事。”眾人聽了都笑道:“罵的巧,可不是給了那西洋花點子哈巴兒了。”襲人笑道:“你們這起爛了嘴的!得了空就拿我取笑打牙兒。一個個不知怎么死呢。”秋紋笑道:“原來姐姐得了,我實在不知道。我陪個不是罷。”襲人笑道:“少輕狂罷。你們誰取了碟子來是正經。”麝月道:“那瓶得空兒也該收來了。老太太屋裡還罷了,太太屋裡人多手雜。別人還可以,趙姨奶奶一夥的人見是這屋裡的東西,又該使黑心弄壞了才罷。太太也不大管這些,不如早些收來正經。”晴雯聽說,便擲下針黹道:“這話倒是,等我取去。”秋紋道:“還是我取去罷,你取你的碟子去。”晴雯笑道:“我偏取一遭兒去。是巧宗兒你們都得了,難道不許我得一遭兒?”麝月笑道:“通共秋丫頭得了一遭兒衣裳,那裡今兒又巧,你也遇見找衣裳不成。”晴雯冷笑道:“雖然碰不見衣裳,或者太太看見我勤謹,一個月也把太太的公費里分出二兩銀子來給我,也定不得。”說著,又笑道:“你們別和我裝神弄鬼的,什麼事我不知道。”一面說,一面往外跑了。秋紋也同他出來,自去探春那裡取了碟子來。
襲人打點齊備東西,叫過本處的一個老宋媽媽來,向他說道:“你先好生梳洗了,換了出門的衣裳來,如今打發你與史姑娘送東西去。”那宋嬤嬤道:“姑娘只管交給我,有話說與我,我收拾了就好一順去的。”襲人聽說,便端過兩個小掐絲盒子來。先揭開一個,裡面裝的是紅菱和雞頭兩樣鮮果,又那一個,是一碟子桂花糖蒸新栗粉糕。又說道:“這都是今年咱們這裡園裡新結的果子,寶二爺送來與姑娘嘗嘗。再前日姑娘說這瑪瑙碟子好,姑娘就留下頑罷。這絹包兒裡頭是姑娘上日叫我作的活計,姑娘別嫌粗糙,能著用罷。替我們請安,替二爺問好就是了。”宋嬤嬤道:“寶二爺不知還有什麼說的,姑娘再問問去,回來又別說忘了。”襲人因問秋紋:“方才可見在三姑娘那裡?”秋紋道:“他們都在那裡商議起什麼詩社呢,又都作詩。想來沒話,你只去罷。”宋嬤嬤聽了,便拿了東西出去,另外穿戴了。襲人又囑咐他:“從後門出去,有小子和車等著呢。”宋媽去後,不在話下。
寶玉回來,先忙著看了一回海棠,至房內告訴襲人起詩社的事。襲人也把打發宋媽媽與史湘雲送東西去的話告訴了寶玉。寶玉聽了,拍手道:“偏忘了他。我自覺心裡有件事,只是想不起來,虧你提起來,正要請他去。這詩社裡若少了他還有什麼意思。”襲人勸道:“什麼要緊,不過玩意兒。他比不得你們自在,家裡又作不得主兒。告訴他,他要來又由不得他,不來,他又牽腸掛肚的,沒的叫他不受用。”寶玉道:“不妨事,我回老太太打發人接他去。”正說著,宋媽媽已經回來,回復道生受,與襲人道乏,又說:“問二爺作什麼呢,我說和姑娘們起什麼詩社作詩呢。史姑娘說,他們作詩也不告訴他去,急的了不的。”寶玉聽了立身便往賈母處來,立逼著叫人接去。賈母因說:“今兒天晚了,明日一早再去。”寶玉只得罷了,回來悶悶的。
次日一早,便又往賈母處來催逼人接去。直到午後,史湘雲才來,寶玉方放了心,見面時就把始末原由告訴他,又要與他詩看。李紈等因說道:“且別給他詩看,先說與他韻。他後來,先罰他和了詩:若好,便請入社,若不好,還要罰他一個東道再說。”史湘雲道:“你們忘了請我,我還要罰你們呢。就拿韻來,我雖不能,只得勉強出醜。容我入社,掃地焚香我也情願。”眾人見他這般有趣,越發喜歡,都埋怨昨日怎么忘了他,遂忙告訴他韻。史湘雲一心興頭,等不得推敲刪改,一面只管和人說著話,心內早已和成,即用隨便的紙筆錄出,先笑說道:“我卻依韻和了兩首,好歹我卻不知,不過應命而已。”說著遞與眾人。眾人道:“我們四首也算想絕了,再一首也不能了。你倒弄了兩首,那裡有許多話說,必要重了我們。”一面說,一面看時,只見那兩首詩寫道:
其一
神仙昨日降都門,種得藍田玉一盆。
自是霜娥偏愛冷,非關倩女亦離魂。
秋陰捧出何方雪,雨漬添來隔宿痕。
卻喜詩人吟不倦,豈令寂寞度朝昏。
其二
蘅芷階通蘿薜門,也宜牆角也宜盆。
花因喜潔難尋偶,人為悲秋易斷魂。
玉燭滴乾風裡淚,晶簾隔破月中痕。
幽情慾向嫦娥訴,無奈虛廊夜色昏。
眾人看一句,驚訝一句,看到了,贊到了,都說:“這個不枉作了海棠詩,真該要起海棠社了。”史湘雲道:“明日先罰我個東道,就讓我先邀一社可使得?”眾人道:“這更妙了。”因又將昨日的與他評論了一回。主
至晚,寶釵將湘雲邀往蘅蕪苑安歇去。湘雲燈下計議如何設東擬題。寶釵聽他說了半日,皆不妥當,因向他說道:“既開社,便要作東。雖然是頑意兒,也要瞻前顧後,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然後方大家有趣。你家裡你又作不得主,一個月通共那幾串錢,你還不夠盤纏呢。這會子又幹這沒要緊的事,你嬸子聽見了,越發抱怨你了。況且你就都拿出來,做這個東道也是不夠。難道為這個家去要不成?還是往這裡要呢?”一席話提醒了湘雲,倒躊躕起來。寶釵道:“這個我已經有個主意。我們當鋪里有個夥計,他家田上出的很好的肥螃蟹,前兒送了幾斤來。現在這裡的人,從老太太起連上園裡的人,有多一半都是愛吃螃蟹的。前日姨娘還說要請老太太在園裡賞桂花吃螃蟹,因為有事還沒有請呢。你如今且把詩社別提起,只管普通一請。等他們散了,咱們有多少詩作不得的。我和我哥哥說,要幾簍極肥極大的螃蟹來,再往鋪子裡取上幾壇好酒,再備上四五桌果碟,豈不又省事又大家熱鬧了。”湘雲聽了,心中自是感服,極贊他想的周到。寶釵又笑道:“我是一片真心為你的話。你千萬別多心,想著我小看了你,咱們兩個就白好了。你若不多心,我就好叫他們辦去的。”湘雲忙笑道:“好姐姐,你這樣說,倒多心待我了。憑他怎么糊塗,連個好歹也不知,還成個人了?我若不把姐姐當作親姐姐一樣看,上回那些家常話煩難事也不肯盡情告訴你了。”寶釵聽說,便叫一個婆子來:“出去和大爺說,依前日的大螃蟹要幾簍來,明日飯後請老太太姨娘賞桂花。你說大爺好歹別忘了,我今兒已請下人了。”那婆子出去說明,回來無話。
這裡寶釵又向湘雲道:“詩題也不要過於新巧了。你看古人詩中那些刁鑽古怪的題目和那極險的韻了,若題過於新巧,韻過於險,再不得有好詩,終是小家氣。詩固然怕說熟話,更不可過於求生,只要頭一件立意清新,自然措詞就不俗了。究竟這也算不得什麼,還是紡績針黹是你我的本等。一時閒了,倒是於你我深有益的書看幾章是正經。”湘雲只答應著,因笑道:“我如今心裡想著,昨日作了海棠詩,我如今要作個菊花詩如何?”寶釵道:“菊花倒也合景,只是前人太多了。”湘雲道:“我也是如此想著,恐怕落套。”寶釵想了一想,說道:“有了,如今以菊花為賓,以人為主,竟擬出幾個題目來,都是兩個字:一個虛字,一個實字,實字便用‘菊’字,虛字就用通用門的。如此又是詠菊,又是賦事,前人也沒作過,也不能落套。賦景詠物兩關著,又新鮮,又大方。”湘雲笑道:“這卻很好。只是不知用何等虛字才好。你先想一個我聽聽。”寶釵想了一想,笑道:“《菊夢》就好。”湘雲笑道:“果然好。我也有一個,《菊影》可使得?”寶釵道:“也罷了。只是也有人作過,若題目多,這個也夾的上。我又有了一個。”湘雲道:“快說出來。”寶釵道:“《問菊》如何?”湘雲拍案叫妙,因接說道:“我也有了,《訪菊》如何?”寶釵也贊有趣,因說道:“越性擬出十個來,寫上再來。”說著,二人研墨蘸筆,湘雲便寫,寶釵便念,一時湊了十個。湘雲看了一遍,又笑道:“十個還不成幅,越性湊成十二個便全了,也如人家的字畫冊頁一樣。”寶釵聽說,又想了兩個,一共湊成十二。又說道:“既這樣,越性編出他個次序先後來。”湘雲道:“如此更妙,竟弄成個菊譜了。”寶釵道:“起首是《憶菊》,憶之不得,故訪,第二是《訪菊》,訪之既得,便種,第三是《種菊》,種既盛開,故相對而賞,第四是《對菊》,相對而興有餘,故折來供瓶為玩,第五是《供菊》,既供而不吟,亦覺菊無彩色,第六便是《詠菊》,既入詞章,不可不供筆墨,第七便是《畫菊》,既為菊如是碌碌,究竟不知菊有何妙處,不禁有所問,第八便是《問菊》,菊如解語,使人狂喜不禁,第九便是《簪菊》,如此人事雖盡,猶有菊之可詠者,《菊影》《菊夢》二首續在第十第十一,末卷便以《殘菊》總收前題之盛。這便是三秋的妙景妙事都有了。”湘雲依說將題錄出,又看了一回,又問“該限何韻?”寶釵道:“我平生最不喜限韻的,分明有好詩,何苦為韻所縛。咱們別學那小家派,只出題不拘韻。原為大家偶得了好句取樂,並不為此而難人。”湘雲道:“這話很是。這樣大家的詩還進一層。但只咱們五個人,這十二個題目,難道每人作十二首不成?”寶釵道:“那也太難人了。將這題目謄好,都要七言律,明日貼在牆上。他們看了,誰作那一個就作那一個。有力量者,十二首都作也可,不能的,一首不成也可。高才捷足者為尊。若十二首已全,便不許他後趕著又作,罰他就完了。”湘雲道:“這倒也罷了。”二人商議妥貼,方才息燈安寢。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賞析
何人伴我詠黃昏
在紅樓夢時代,像賈寶玉這樣的知識分子,絕大多數都是在寒窗苦讀,為“學而優則仕”而辛勤奮鬥;一旦有了功名,即在官場中辛苦鑽營,在爾虞吾詐中勾心鬥角,或向上爬了,成為吃人者;或栽了跟斗,成了被吃者。且看《儒林外史》中的范進之流,多么可憐。本書中賈雨村的一生就是這方面的寫照。
賈寶玉很有福氣。逃開了那個吃人和被人吃的屠場,躲進了女兒國,整天和一群女孩子消遙。這兩回是說他和眾姐妹在詩社吟詩。口角噙香,心吐芳言,看到的是風花雪月之美,聽見的是優雅芬芳之音,聞到的是花香詩香美人香。而最重要的是,感受到的是:眾女兒在他而前各各展現自己的獨特個性。這樣的神仙生活如能享受一天,也是大福啊。
詩是詩人的一種自我解剖。花,就是女人。女人吟花詩,就是表白自己,或展現自己的美,或吐露心靈秘密,或發泄某種在平時難能發泄的情緒。女人的生命就是愛情。女人寫詩,不管是自覺或不自覺,總是要:或直接或間接流露自己在愛情方面的理想、追求、歡樂、愁苦等等情緒的。一群女孩子在一位男士面前說:你來看我呀:我是怎樣的美麗啊,我有多么快樂和痛苦啊,我的心靈深處有好多好多秘密啊···在這種情境中,這位男士會有什麼樣的感受呢?起碼是有一種美的享受吧?賈寶玉在眾女吟詩中的享受的便是這種美福。
你看:詠白海棠詩,探春的詩是說:“我的靈魂像玉一樣高雅,我的肌骨像雪一樣潔白,我不想做神仙飛天,願有異性陪伴我憐惜我。”寶釵的詩是說:“我有高貴的身份,我有美麗的容姿。我有豐艷的身子,我有淡雅的風韻。”黛玉的詩則說:“我孤芳自賞,我滿腔的心事不想向誰訴說。”湘雲則在叫喊:“我寂寞啊我的愛情寂寞啊!”
秋爽齋,是賈探春住的地方,故以代她名字。這位才女在第三回中出現了一下,至此才著力描寫她。她給哥哥寶玉寫信要成立詩社,後定名為海棠社。幾首詠白海棠的詩,如果對詩興致不是很濃的讀者,可以不去多讀它。蘅蕪院是寶釵住處,是寶釵的代名。詩社邀史湘雲入社,由她來做一次東,作東要辦宴招待大家。她不富裕,這樣的闊宴她請不起。寶釵為她出主意,請吃螃蟹。寶釵又幫她擬出詩題——菊花題。寶釵和湘雲因人生觀相似而成了朋友。
注釋
娣探謹奉
二兄文幾:
前夕新霽,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難逢,詎忍就臥,時漏已三轉,猶徘徊於桐檻之下,未防風露所欺,致獲採薪之患。昨蒙親勞撫囑,復又數遣侍兒問切,兼以鮮荔並真卿墨跡見賜,何瘝痌惠愛之深哉!今因伏几憑床處默之時,因思及歷來古人中,處名攻利奪之場,猶置些山滴水之區,遠招近揖,投轄攀轅,務結二三同志,盤桓於其中,或豎詞壇,或開吟社。雖一時之偶興,遂成千古之佳談。娣雖不才,竊同叨棲處於泉石之間,而兼慕薛、林之技。風庭月榭,惜未宴集詩人;簾杏溪桃,或可醉飛吟盞。孰謂蓮社之雄才,獨許鬚眉,直以東山之雅會,讓余脂粉。若蒙棹雪而來,娣則掃花以待。此謹奉。
[說明]
賈政出差離家。寶玉在園中無聊,探春差翠墨送來招寶玉結詩社的請帖。寶玉讀了,欣然而往,半路上又接到了賈芸寫的送白海棠的帖兒。
[注釋]
1.娣探謹奉——妹妹探春小心地送上。客氣話。娣,女弟。古時女子對姊而言稱娣,對兄而言稱妹。後人以為對寶玉不應稱“娣”,遂據意改易。如甲辰本、程高本改作“妹探” , 戚序本改作“妹探春”。都沒有細察探春特意這樣自稱的文情用意。其實,她稱“娣”正是把寶玉視為自己的姊姊,或把自己當作他的弟弟,抹去男女性別界線,愈見親密無間,自己具名只用一“探”字也正為此。若一本正經地寫上“妹探春”,便無風趣可言了。今從庚辰本。
2.文幾——書房中置於座側的案幾,倦時可憑靠。這裡說謹奉書信於几案前,表示對習文的人的尊重。
3.清景——清明的月色。詎忍就臥——怎么忍心舍此景色而去睡覺呢。
4.時——當時。
5.漏已三轉——即夜已三更的意思。漏,漏壺,古代的定時器,由上下疊放的好幾隻銅壺構成,水由最高一隻孔中漏出,逐級轉入到最低的一隻,從置於其中的刻時標桿所浮出的高度來測定時間。
6.桐檻——旁植梧桐樹的窗下或長廊邊的欄桿。
7.“未防”二句——不防感受風寒而得了病。採薪之患,自稱有病的謙辭。舊時自稱有病為“負薪之憂”,語出《禮記曲禮下》,或稱“採薪之憂”,出《孟子·公孫丑下》,意思是背柴或打柴勞累,體力還未恢復。
8.撫囑——慰問和叮囑。
9.數遣侍兒問切——多次叫丫頭來對我表示問候、關切。
10.鮮荔——鮮荔枝。真卿——顏真卿,唐代大書法家。
11.“何瘝痌”句——你的關懷和愛護是何等的深啊!“瘝痌”亦作“恫瘝”,“痌”同“恫”。《書康浩》:“恫瘝乃身。”蔡沉集傳:“恫,痛;瘝,病也。視民之不安,如疾痛在乃身。”後來常用以表示對民間疾苦的關懷。如:恫瘝在抱。這裡說寶玉像病生在自己身上那樣地關切對方的健康。
12.伏几憑床處默——默默地憑伏著几案而坐。說自己獨在房中想問題。
13.名攻利奪之場——爭名奪利的場所。這裡指繁華的鬧市。
14.些山滴水之區——指範圍很小的人工園景。些,少,小。
15.揖——拱手禮。舊時朋友見面時常拱手,這裡是面邀的意思。
16.投轄攀轅——形容挽留客人心切。轄,古代車上的零件,多用青銅製成,插在軸端孔內。漢代陳遵大會賓客,曾閉門,把客人的車轄投入井中,使客人不得離去。見《漢書陳遵傳》。轅,壓在車軸上伸出在車子前端、駕車用的直木或曲木。攀轅,也就是牽挽住車子不讓走。舊時常用“攀轅扣馬”(《東觀漢記》)或“攀轅臥轍”(沈約《齊故安陸昭王碑》及《白氏六帖事類集》)作為挽留所謂賢明官吏之辭。
17.盤桓——徘徊,逗留。
18.豎——直立。這裡就是創建、樹立的意思。
19.吟社——詩社。
20.竊——猶言私下裡,是表示個人行動、意見的謙詞,如竊聞、竊思。叨——謙詞,在這裡有“幸運一道”的意思。棲處——居住。泉石之間——指大觀園。
21.薛林——薛寶釵、林黛玉。雅調——風雅的才調。
22.醉飛吟盞——飲酒賦詩。飛,形容舉杯。吟盞,等於說“增添詩興的酒杯”。
23.孰——誰。雄才蓮社——蓮社是佛教淨土宗最初的結社,東晉時慧遠在廬山東山寺所創立,曾約會劉程之等一批所謂名儒,號稱十八賢。他們曾以書招陶淵明,所以文中引以為比。《蓮社高賢傳》:“遠法師與諸賢結蓮社,以書招淵明。淵明曰:‘若許飲,則往。’許之。遂造(去到那裡)焉。忽攢眉(皺眉頭)而丟。”鬚眉,男子。這句說:誰說的只允許男子們結社以召集有才之士。
24.直以——即使……也當……。東山之雅會——像謝安那樣風雅地會聚。晉代謝安,字安石,曾隱居東山,後常以“東山”來指稱他。《晉書.謝安傳》:“(謝安)寓居會稽,與王羲之及許詢、桑門、支遁游處,出則漁弋山水,入則言詠屬文,雖受朝寄,然東山之志始末不渝,每形於言色。”讓余脂粉——余,我們。脂粉,女子。投帖給寶玉,卻不把他算在“鬚眉”中而歸於脂粉隊里,是很有意思的。
25.棹雪而來——乘興而來。棹,划船工具,這裡作划船解。此字各本歧出:作“掉”、“綽”、“踏”、“造”等等,或是形訛,或是臆改。實在是用《世說新語》中王子猷冒雪“夜乘小船”訪戴安道事。帖中引典故只取其“乘興而行”的意思。
26.掃花以待——殷勤期待。杜甫《客至》詩:“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表示自己生活疏懶,待客不周。今反用其意。
不肖男芸恭請父親大人萬福金安:
男思自蒙天恩,認於膝下,日夜思一孝順,竟無可孝順之處。前因買辦花草,上托大人洪福,竟認得許多花兒匠,並認得許多名園。前因忽見有白海棠一種,不可多得,故變盡方法,只弄得兩盆。大人若視男是親男一般,便留下賞玩。因天氣暑熱,恐園中姑娘們妨礙不便,故不敢面見。奉書恭啟,並叩台安。男芸跪書。
[注釋]
1.“不肖男”句——寶玉是賈芸的叔輩,論年紀反而是賈芸大四五歲。這裡賈芸自稱“不肖男”,叫他叔叔寶玉為“父親大人”,因為寶玉曾對賈芸開玩笑說:“倒像我的兒。”賈芸“最伶俐乖覺”,見機而入說:“俗語說的,‘搖車裡的爺爺,拄拐的孫孫’。雖然歲數大,山高高不過太陽。自從我父親沒了,這幾年也無人照管教導。若寶叔不嫌侄兒蠢笨,認作兒子,就是我的造化了。”(第二十四回)
2.膝下——子女幼時依戀於父母的膝下,因而常以“膝下”表示對父母的敬愛,舊時與父母通信時多用之。語出《孝經》。賈芸費盡心思在信中表示對寶玉的敬意,所以恭請“萬福金安”外,又把“天恩”、“膝下”等他頭腦中所想得出來的詞都用上了。又凡需自稱處一律寫作小字,稱對方時或換行頂格,或空格,其小心恭順的程度,就與古代官員向皇帝上奏本差不多。在這裡,連“膝下”之前也空格,就顯得十分可笑了。
3.“上托”二句——賈芸以為凡說運氣好,就應說“上托大人洪福”,所以在“認得許多花兒匠”之前也加上了這話。這也是作者的詼諧。
4.親男——男,雖用作兒子對父母的自稱,但“親生兒子”卻不能說成“親男”。賈芸不能辨別詞的不同用法,所以寫出了“視男是親男一般”這樣令人絕倒的文句。
[鑑賞]
探春的所謂志高自負,更多地表現為積極振興那個大家族的祖基家業,不出當時宗法制的意識形態範圍。帖子中那種“脂粉”不讓“鬚眉”的思想,部分地有作者反對“男尊女卑”的道德觀念的思想的流露,因為作者對這個人物是有所偏愛的。但即使如此,人物並不因此而失真。探春在“文採風流”上想與男子爭勝,這與寶玉的女清男濁的叛逆思想還是有根本性差別的。
作者把探春和賈芸這兩個帖子放在一起寫,藝術上頗有安排,情節的剪裁和結構有可借鑑的地方。探春的請帖是一篇駢散相雜、寫得很漂亮的短簡,文筆乾淨利落,措辭藻麗多采。全文不過二百餘字,先敘自己貪賞夜景而得病的經過,接寫寶玉殷勤相慰,深情撫愛,然後逐漸說到結社,引古述今,據理申說,夾敘夾議,有景有情,最後提出邀約,表示期待。一路寫來,從容不迫,與賈芸半文不白、似通非通的帖子形成對照,藝術效果上相得益彰。
賈芸平時說話生動活潑,寫信卻另找陳辭俗套來妝點,以為不如此就不夠斯文。什麼話都從“前因”開頭,在“認得許多花兒匠”之前還加“竟”字,在“不便”之前還加“妨礙”,如此等等,百般扭捏,反成效顰。但他並非賈環式的愚鈍,只是文化水準低罷了。就在這個令人發笑的帖子中,也不難看出他辦事能幹、處處討寶玉歡喜的“伶俐乖覺”的性格特點。他送花正是時侯,大觀園於是就有了“海棠詩社”。他巴結少爺、小姐們,這與他模仿學究寫帖兒一樣,都可以看出他處於卑微地位而被上層權貴人士精神支使所留下的烙印。
如果說作者摹寫這兩個帖子是為了頌揚探春的文採風流,揶揄賈芸的不通文墨,這還只是對比文章好壞所得出的表面的結論。其實問題並不這么簡單,還有更重要的對比。作者寫這段文字時,目光早就貫注到小說的後半部了。到那時,情況恰恰相反:探春雖然“才自精明志自高”,無奈“生於末世運偏消”,一點也不能有所作為。而這個曾向勢利的親戚伸手告貸因而聽冷言、受閒氣、被人瞧不起的賈芸,卻偏能一顯身手。據見到後半部原稿的脂硯齋等人說,“此人後來榮府事敗”時“有一番作為”,而且寶玉危難時只有他能挺身而出,“仗義探庵”(有人說就是指營救被監禁的寶玉等人,詳情已不可確知。續書中把賈芸寫得很不堪,不是作者原意)。可見,曹雪芹畢竟不是流俗的小說家。《紅樓夢》是深刻的,它常常有一些引人深思的地方。
詠白海棠
[說明]
這是大觀園眾姊妺結成“海棠詩社”後首次吟詠。李紈被大家推為社長,負責評詩,迎春限韻,惜春監場。詩成後,大家認為黛玉的最好,李紈卻評寶釵為第一,探春表示贊同,寶玉則為黛玉不平。第二天史湘雲到來,又和了兩首,眾人看了稱讚不已。
其一(賈探春)
斜陽寒草帶重門,苔翠盈鋪雨後盆。
玉是精神難比潔,雪為肌鼻易銷魂。
芳心一點嬌無力,倩影三更月有痕。
莫道縞仙能羽化,多情伴我詠黃昏。
[注釋]
1.寒草——秋草。
2.苔翠——青翠的苔色。
3.“玉是”二句——以玉和冰雪喻白色的花。蘇軾《松風亭下梅花盛開,又韻》詩:“羅浮山下梅花村,玉雪為骨冰為魂。”同時,這又是以花擬人,把它比作仙女,因為《莊子.逍遙遊》曾說美麗的神人“肌膚若冰雪”。銷魂,使人迷戀陶醉。
4.倩影——美好的身姿。月有痕——月有影。這裡的“痕”不是淚痕。李商隱《杏花》詩:“援少風多力,牆高月有痕。”全句說:深夜的月亮照出了白海棠美麗的身影。
5.“莫道”二句——不要說白衣仙女會升天飛去,她正多情地伴我在黃昏中吟詠呢。縞(音搞),古時一種白色的絲織品。這裡指白衣。以“縞仙”說花,承前“雪為肌鼻”來。道家稱成仙或飛升叫“羽化”,意思是如化為飛鳥,可以上天。末句用唐代劉兼《海棠花》詩意:“良宵更有多情處,月下芬芳伴醉吟。”
其二(薛寶釵)
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瓮灌苔盆。
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
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
欲償白帝宜清潔,不語婷婷日又昏。
[注釋]
1.手瓮——可提攜的盛水的陶器。
2.“胭脂”二句——詩的一種修辭句法,意即秋階旁有洗去胭脂的倩影,露砌邊招來冰雪的精魂。洗出,洗掉所塗抹的而顯出本色。露砌,帶著露水的階台邊沿。北宋詩人梅堯臣《蜀州海棠》詩:“醉看春雨洗胭脂”。
3.“愁多”句——花兒愁多怎能沒有痕跡。就玉說“痕”是瘢痕,以人擬“痕”是淚痕,其實就是指花的怯弱姿態或含露的樣子。
4.“欲償”句——白帝,西方之神,管轄秋事。秋天叫素秋、清秋,因為它天高氣清,明淨無垢,所以說花兒報答白帝雨露化育之恩,也應使自身保持清潔,亦就海棠色白而言。
5.婷婷——美好的樣子。
其三(賈寶玉)
秋容淺淡映重門,七節攢成雪滿盆。
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為魂。
曉風不散愁千點,宿雨還添淚一痕。
獨倚畫欄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黃昏。
[注釋]
1.秋容——指花的容貌。
2.攢——簇聚。“七節攢成”是說花在枝上層層而生,開得很繁。雪,喻花。
3.出浴太真——楊貴妃,字玉環,號太真,為唐玄宗所寵,曾賜浴華清池。白居易《長恨歌》中寫到她膚如“凝脂”、“嬌無力”,所以藉以說海棠花,又兼以玄宗在沉香亭召貴妃事為出典。玄宗曾笑其“鬢亂釵橫,不能再拜”的醉態說:“豈妃子醉,直海棠睡未足耳。”見宋人釋惠洪《冷齋夜話》。
4.捧心西子——參見《贊林黛玉》注。宋人賦海棠詞中時有以楊妃、西施並舉的,如辛棄疾《賀新郎》、馬莊父《水龍吟》等皆是。
5.愁千點——指花如含愁,因花繁而用“千點”。
6.宿雨——經夜之雨。
7.獨倚畫欄——指花。參見寶玉《怡紅快綠》詩注。
8.清砧怨笛——砧,搗衣石。古時常秋夜搗衣,詩詞中多藉以寫婦女思念丈夫的愁怨。怨笛也與悲感有關。
其四(林黛玉)
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
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
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
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
[注釋]
1.湘簾——湘竹製成的門帘。這句說看花人,“半卷”、“半掩”與末聯的嬌羞倦態相呼應。
2.“碾冰”句——因花的高潔白淨而想像到栽培它的也不該是一般的泥土和瓦盆,所以用冰清玉潔來側面烘染。
3.“偷來”二句——意即白淨如同梨花,風韻可比梅花。但說得巧妙別致。宋代盧梅坡《雪梅》詩:“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又雪芹之祖曹寅有“輕含豆蔻三分露,微漏蓮花一線香”的詩句,可能都為這一聯所借鑑。
4.月窟——月中仙境。因仙人多居洞窟之中,故名。袂,衣袖,亦指代衣服。蘇軾曾用“縞袂”喻花,有《梅花》詩說:“月黑林間逢縞袂”。這裡借喻白海棠,並改“逢”為“縫”,另藏深意。
白海棠和韻二首(史湘雲)
其一
神仙昨日降都門,種得藍田玉一盆。
自是霜娥偏愛冷,非關倩女欲離魂。
秋陰捧出何方雪?雨漬添來隔宿痕。
卻喜詩人吟不倦,肯令寂寞度朝昏?
其二
蘅芷階通蘿薜門,也宜牆角也宜盆。
花因喜潔難尋偶,人為悲秋易斷魂。
玉燭滴乾風裡淚,晶簾隔破月中痕。
幽情慾向嫦娥訴,無那虛廊月色昏。
[注釋]
1.都門——本指都城中的里門,後通稱京都為都門。這裡即是通稱,因小說中大觀園在“帝城西”。
2.藍田——縣名,古時以產美玉著名,在今陝西省渭河平原南緣,秦嶺北麓,渭河支流灞河上游。
3.自是——本是。霜娥——青霄玉女,主管霜雪的女神,亦稱青女。這一句出唐代李商隱《霜月》詩:“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嬋娟。”
4.“非關”句——事出唐代陳玄佑《離魂記》傳奇。故事說:張鎰的幼女倩娘與王宙相愛,張鎰將她另許他家,王宙憤恨而訣別遠行,途中倩娘忽然追至,兩人就一起遁去。他們在外地共居五年,回家看父母,家人都驚訝不已。這時,從房中跑出倩娘,與回家的倩娘相抱,合成一體。原來當時倩娘怨忿成病,臥床數年不起,跟王宙外逃的只不過是她的魂魄。這是一個不滿包辦婚姻的幻想故事。
5.秋陰——秋天的陰雲。南朝顏延之《陶徵士誄》:“晨煙暮藹,春煦秋陰。”雲陰與雨雪相連,但秋天無雪,所以要用“何方”二字。“捧出”,將秋陰擬人化,也寫出了花的形狀。
6.肯——豈肯。
7.蘅芷——蘅蕪、清芷,都是香花芳草。蘿薜,藤蘿、薜荔,都是蔓生植物(皆見之於第十七回)。為下句寫海棠種植隨處適宜而先寫環境。
8.斷魂——形容極度悲愁。
9.“玉燭”句——白玉色的蠟燭,燭芯燒完、蠟淚滴乾時剩下的是一堆凝脂,以喻花。
10.“晶簾”句——晶簾即水精簾,從簾內可見簾外景物,唯白色的東西不明顯。所以唐代韋莊《白櫻桃》詩說:“王母階前種幾株,水精簾外看如無。”這裡說月中花的姿影被“晶簾隔破”,即韋莊詩意,亦從顏色來寫。
11.幽情——隱藏在心中的怨恨。嫦娥,神話人物,本是羿之妻,羿從西王母處帶回不死之藥,嫦娥偷服後飛向月宮。後在詩詞中多以嫦娥寫女子的寂寞孤單。這裡花向嫦娥所訴的“幽情”亦與“難尋偶”等語有關。
12.無那——無奈。
[鑑賞]
結社、賞花、吟詠唱和是清代都門特別盛行的社會風氣,是古時貴族人家的閒情逸緻的表現,大觀園的公子小姐們當然不會例外。這些詩和有關情節給我們提供了認識這種生活的畫面。如果從這一角度看,詩本身的價值是不大的,但作為塑造人物思想性格的一種手段,它仍有藝術上的效用。李紈評黛玉的詩“風流別致”,寶釵的詩“含蓄渾厚”,可見風格上絕不相混。李紈、探春推崇寶釵,獨寶玉偏愛黛玉,評詩的分歧也都表現各自立場、愛好和思想性格的不同。湘雲的詩寫得跌宕瀟灑,也與她的個性一致。這是作者高明之處。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這些詩多半都“寄興寓情”,各言志趣。作者甚至把人物的未來歸宿也借他們的詩隱約地透露給讀者了。探春的詩中“芳心一點嬌無力”句,使人聯想到她風箏謎中“遊絲一斷渾無力”,她後來應是江邊離別、孤帆遠去的(參見其“冊子題詠”)。“縞仙”、“羽化”之喻很像與蘇軾《前、後赤壁賦》中寫自已扁舟江上所見所感有糾葛。寶釵的詩深意尤為明顯,“珍重芳姿晝掩門”,可以看出她恪守封建婦德、對自己豪門千金的身份十分矜持的態度。“洗出胭脂影”、“招來冰雪魂”,都與她的結局有關:前者通常是丈夫不歸、婦女不再修飾容貌的話,後者則說冷落孤寂。“淡極始知花更艷”,寶釵之“罕言寡語”、“安分隨時”能籠絡人心,得到上下的誇讚。“愁多焉得玉無痕”,話里有刺,總是對寶、黛這二“玉”的譏諷。寶玉的詩中間二聯可以看作對薛、林的評價和態度。寶釵曾被寶玉比為楊貴妃,則“冰作影”正寫出了服用“冷香丸”的“雪”姑娘其內心冷漠無情恰如“冰”人。“病如西子”的黛玉以“玉為魂”,這“玉”指的是誰自不難猜到。(第五回中,眾仙子埋怨警幻說:“姐姐曾說今日今時必有絳珠妹子的生魂前來遊玩,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這濁物來污染清淨女兒之境?”誰是“絳珠妹子的生魂”已經明點了。)“曉風結愁”,“宿雨添淚”,豈不是寶玉一生終不忘黛玉的心事的寫照?黛玉詩中“碾冰為土”一語,評者多欣賞它構想的奇特,若看作是對寶釵譏語的反擊則鋒芒畢露。以縞素喻花,無異暗示夭亡,而喪服由仙女縫製,不知是否因為她本是“絳珠仙草”。此外象“秋閨怨女拭啼痕”之類句子,脂評已點出“不脫落自己”,看來也確象她的“眼淚還債”。湘雲詩“自是霜娥偏愛冷”一句,脂評也已告訴我們“不脫自己將來形景”。所謂“將來形景”,就是說她後來與丈夫衛若蘭婚後不久就分離了(續書所寫不同)。在第二首中,如“難尋偶”、“燭淚”、“嫦娥”等,皆暗示她和她丈夫後來成了牛郎織女那樣的“白首雙星”。作者還寫湘雲“英豪闊大寬宏量”,則“也宜牆角也宜盆”的隱義是說她無論是在史家綺羅叢中受到嬌養,還是投靠賈府寄人籬下,都能處處順合環境,隨地而宜。其實,這正說明她缺乏黛王那種叛逆性格。稱之為“闊大寬宏”,是作者的偏愛。凡此種種,要使每一首詩都多方關合、左右逢源,若非作者慘澹經營、匠心獨運,是很難臻於完美境地的。
回評
八月將終,賈母所限寶玉出門之期已近,乃賈政又奉差遠出,寶玉更可任意遊蕩,以便敘及結社等事。文章生波再展法。
探春才起意結社,賈芸適送白海棠,藉此立名,便不著跡。
探春札甚雅,芸兒字極俗,映襯好看。
寶玉別號有三個,又聽人混叫,活變不板。
未見白海棠,先擬詩社題,與後文菊花題,不用實字用虛字,俱是文章避實法。
李紈評詩,以寶釵詩含蓄渾厚取為第一,眼力、見識甚高。
各人海棠詩,俱暗寫各人性情、遭際,而黛玉更覺顯露。
借送果品引出史湘雲,又借尋瑪瑙引出送桂花,為下文賞桂伏筆。
王夫人給襲人碗菜月錢,是明寫,給衣服在眾丫頭口中說出,是暗寫,一樣事兩樣寫法,方不雷同。
湘雲補詩二首,第一首是寶釵影子,第二首是黛玉影子。
海棠是初起小社,連湘雲補作只有六首!菊花是續起大社,故有十二首。海棠結社,已伏九十四回之花妖。
寶釵想出賞桂吃蟹,代湘雲作東,遍請一家。文章開拓變換,既照應寶玉送桂花,又引起下回借蟹譏諷一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