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
《臨池管見》一卷,清代道光年間書法家周星蓮文,論行楷法則,凡三十一條,直抒所見,可供參考。
論文
周星蓮·臨池管見
上世結繩而治,自伏羲畫八卦,而文字興焉。故前人作字,謂之字畫。畫,分也,界限也。《爾雅·釋丘》:“途出其右而還之,畫邱。”注言:為道所規畫。《釋名》:“道出其右曰畫邱。人尚右,凡有指畫,皆尚右。”故用右手畫字。或篆,或隸,或楷,或行,或草,皆當不忘畫字之義,為橫,為豎,為波,為磔,為鉤,為趯,當永守畫字之法。蓋畫則筆無不直,筆無不圓,而字之千變萬化,窮工極巧,從此出焉。乃後人不曰畫字,而曰寫字。寫有二義:《說文》:“寫,置物也。”《韻書》:“寫,輸也。”置者,置物之形,輸者,輸我之心。兩義並不相悖,所以字為心畫。若僅能置物之形,而不能輸我之心,則畫字、寫字之義兩失之矣。無怪書道不成也。
字畫本自同工,字貴寫,一畫亦貴寫。以書法透入於畫,而畫無不妙;以畫法參入於書,而書無不神。故曰。善書者必善畫,善畫者亦必善書。自來書畫兼擅者,有若米襄陽,有若倪雲林,有若趙松雪,有若沈石田,有若文衡山,有若董思白。其書其畫類能運用一心,貫串道理,書中有畫,畫中有書。非若後人之拘形跡以求書,守格轍以求畫也。米元章謂東坡為畫字,自謂刷字。此不過前人等而上之,精益求精之語。非謂不能寫字,而竟同剔刷成字,描畫成字也。自《檜》以下無譏,後之作書者,欲求蘇、米之刷字畫字,不可得矣。
書法在用筆,用筆貴用鋒。用鋒之說吾聞之矣,或曰正鋒,或曰中鋒,或曰藏鋒,或曰出鋒,或曰側鋒,或曰扁鋒。知書者,有得於心,言之了了。知而不知者,各執一見,亦復言之津津,究竟聚訟紛紜,指歸奠定。所以然者,因前人指示後學,要言不煩,未嘗傾筐倒篋而出之;後人摹仿前賢,一知半解,未能窮追極究而思之也。余嘗辨之,試詳言之:所謂中鋒者,自然要先正其筆。柳公權曰:“心正則筆正。”筆正則鋒易於正,中鋒即是正鋒,自不必說,而余則偏有說焉。筆管以竹為之,本是直而不曲,其性剛,欲使之正,則竟正;筆頭以毫為之,本是易起易倒,其性柔,欲使之正,卻難保其不偃。倘無法以驅策之,則筆管豎,而筆頭已臥,可謂之中鋒乎?又或極力把持,收其鋒於筆尖之內,貼毫根於紙素之上,如以筋頭畫字一般。是筆則正矣,中矣,然鋒已無矣,尚得謂之鋒乎。或曰:此藏鋒法也。試問:所謂藏鋒者,藏鋒於筆頭之內乎?抑藏鋒於字畫之內乎?必有爽然失恍然悟者。第藏鋒畫內之說,人亦知之,知之而謂惟藏鋒乃是中鋒,中鋒無不藏鋒,則又有未盡然也。蓋藏鋒、中鋒之法,如匠人鑽物然,下手之始,四面展動,乃可入木三分;既定之後,則鑽已深入,然後持之以正。字法亦然,能中鋒自能藏鋒,如錐畫沙,如印印泥,正謂此也。然筆鋒所到,收處,結處,掣筆映帶處,亦正有出鋒者。字鋒出,筆鋒亦出,筆鋒雖出,而仍是筆尖之鋒。則藏鋒、出鋒皆謂之中鋒,不得專以藏鋒為中鋒也。至側鋒之法,則以側勢取其利導,古人間亦有之。若欲筆筆正鋒,則有意於正,勢必至無鋒而後止;欲筆筆側筆,則有意於側,勢必至扁鋒而後止。琴瑟專一,誰能聽之,其理一也。畫家皴石之法,三面皆鋒,須以側鋒為之。筆鋒出,則石鋒乃出。若竟橫臥其筆,則一片模糊,不成其為石矣。總之,作字之法,先使腕靈筆活,凌空取勢,沈著痛快,淋漓酣暢,純任自然,不可思議。將能此筆正用,側用,順用,重用,輕用,虛用,實用,擒得定,縱得出,遒得緊,拓得開,渾身都是解數,全仗筆尖毫末鋒芒指使,乃為合拍。鈍根人,膠柱鼓瑟,刻舟求劍,以團筆為中鋒,以扁筆為側鋒,猶斤斤曰:“若者中鋒,若者偏鋒,若者是,若者不是。”純是夢囈!故知此事雖藉人功,亦關天分,道中道外自有定數。一藝之細,尚索解人而不得。噫,難矣!
用墨之法,濃欲其活,淡欲其華。活與華,非墨寬不可。“古硯微凹聚墨多”,可想見古人意也。“濡染大筆何淋漓”,淋漓二字,正有講究。濡染亦自有法,作書時須通開其筆,點入硯池,如篙之點水,使墨從筆尖入,則筆酣而墨飽;揮灑之下,使墨從筆尖出,則墨浥而筆凝。杜詩云:“元氣淋漓障猶濕。”古人字畫流傳久遠之後,如初脫手光景,精氣神采不可磨滅。不善用墨者,濃則易枯,淡則近薄,不數年問,已淹淹無生氣矣。不知用筆,安知用墨?此事難為俗工道也。
凡作書,不可信筆,董思翁嘗言之。蓋以信筆則中無主宰,波畫易偃故也。吾謂信筆固不可,太矜意亦不可。意為筆蒙,則意闌;筆為意拘,則筆死。要使我順筆性,筆隨我勢,兩相得,則兩相融,而字之妙處從此出矣。
字有一定步武,一定繩尺,不必我去造作。右軍書,因物付物,純任自然,到得自然之極,自能變化從心,涵蓋萬有,宜其俎豆千秋也。
取法乎上,僅得乎中,人人言之。然天下最上的境界,人人要到,卻非人人所能到。看天分做去,天分能到,則竟到矣;天分不能到,到得那將上的地步,偏攔住了,不使你上去,此即學問止境也。但天分雖有止境,而學者用功斷不能自畫,自然要造到上層為是。惟所造之境,須循序漸進,如登梯然,得一步進一步。《書》曰:若升高,必自下。言不容躐等也。今之講字學者,初學執筆,便高談晉、唐,滿口羲、獻。稍得形模,即欲追蹤漢、魏。不但蘇、黃、米、蔡不在意中,即歐、虞、褚、薛以上溯羲、獻,猶以為不足。真可謂探本窮源,識高於頂者矣。及至寫出字來,亦只平平無奇。噫,何弗思之甚也!余亦曾犯此病。初學時,取歐書以定間架,久之字成印板;因愛褚書跌宕,乃學褚書,久之又患過於流走。此皆自己習氣,與歐、褚無乾。如是者亦有年。嗣後,東塗西抹率意酬應,喜作行草。乃取懷仁所集《聖教》,及《興福寺斷碑》、孫過庭《書譜》學之,對帖時少,揮灑時多,總覺依稀仿佛,無有是處。及閱近世石刻墨跡,頗有入處。再閱同時書家真跡,反覺易於揣摩。而尤難於學步,乃嘆自己學問不但遠不及古人,且遠不及今人。於是將今人筆墨,逐一研究。時而進觀董、趙諸公書,更長一見識焉;又進而觀宋人碑帖,又得其解數焉;又進而摹歐、虞、褚、薛、顏、柳、徐、李諸家書,巳略得其蹊徑焉;再上而求右軍、大令諸法,已稍能尋其端倪焉,至此,乃恍然於前此之取法乎上者,真躐等而進也。近又見得顏魯公書最好,以其天趣橫生,腳踏實地,繼往開來,惟此為最。昔人云:詩至於美,書至魯公,足嘆觀止。此言不余欺也!余書無所得,惟屢疑屢悟,或出或入,不敢謂三折肱於此,而於書中甘苦嘗之久矣。因書之以為知書者告。
字學,以用敬為第一義。凡遇筆硯,輒起矜莊,則精神自然振作,落筆便有主宰,何患書道不成。泛泛塗抹,無有是處。
作字須提得筆起,稍知書法者,皆知之。然往往手欲提,而轉折頓挫輒自偃者,無擒縱故也。擒縱二字,是書家要訣。有擒縱,方有節制,有生殺,用筆乃醒,醒則骨節通靈,自無僵臥紙上之病。否則尋行數墨,暗中索摸,雖略得其波磔往來之跡,不過優孟衣冠,登場傀儡,何足語新道耶!
余自幼觀唐、宋諸名家石刻,以為唐書如玉,宋書如水晶。心目中所見如此,未嘗申明其所以然也。後讀《朱子語類》云:孔子之學如玉;孟子之學如水晶。乃拍案驚喜,以為比擬切當。見得天地間人也,物也,學問也,技藝也,皆各分渾與露之兩途,而心目中所見,古今人不甚相遠也。
初學不外臨摹。臨書得其筆意,摹書得其間架。臨摹既久,則莫如多看,多悟,多商量,多變通。坡翁學書,嘗將古人字帖懸諸壁間,觀其舉止動靜,心摹手追,得其大意。此中有人,有我,所謂學不純師也。又嘗有句云:“詩不求工字不奇,天真爛漫是吾師。”古人用心不同,故能出人頭地。余嘗謂臨摹不過學字中之字,多會悟則字中有字,字外有字,全從虛處著精神。彼鈔帖畫帖者何曾夢見?
廢紙敗筆,隨意揮灑,往往得心應手。一遇精紙佳筆,整襟危坐,公然作書,反不免思遏手蒙。所以然者,一則破空橫行,孤行己意,不期工而自工也;一則刻意求工,局於成見,不期拙而自拙也。又若高會酬酢,對客揮毫,與閒窗自怡,興到筆隨,其乖合亦復迥別。欲除此弊,固在平時用功多寫,或於臨時酬應,多盡數紙,則腕愈熟,神愈閒,心空筆脫,指與物化矣。縱之,凡事有人則天不全,不可不知。
徐而菴先生說唐詩,闡發盡致。開卷有論詩數條,內一條云:“學詩如僧家托缽,積千家米煮成一鍋飯。”余謂學書亦然,執筆之法,始先擇筆之相近者仿之,逮步伐點畫稍有合處,即宜縱覽諸家法帖,辨其同異,審其出入,融會而貫通之,醞釀之,久自成一家面目。否則刻舟求劍,依樣葫蘆,米海岳所謂奴書是也。古人作書遺貌取神;今人作書貌合神離。其間相去之遠,豈可以道里計哉。
名家作書,只是一鼻孔出氣。趙集賢云:“書法隨時變遷,用筆千古不易。”古人得佳帖數行,專心學之,便能名家。據此,似與余前說博觀之義相戾。殊不知由一貫萬,由萬會一,總是一個道理。所謂千古不易者,要在善於弄翰,磐控縱送,鋒芒不頓。如庖丁解牛,批郤導窾,迎刃而解,即所謂其中非爾力也。不明此旨,無論博搜約取,茫無把鼻。諺云:見一個菩薩磕一個頭,不免終身為門外漢耳。
凡學藝於古人論說,總須細心體會。粗心浮氣,無有是處。嘗見某帖跋尾,有駁趙文敏筆法不易之說者謂歐、虞、褚、薛筆法已是不同,試以褚書筆法為歐書結構,斷難相合,安得謂千古不易乎?余竊笑其翻案之謬。蓋趙文敏為有元一代大家,豈有道外之語?所謂千古不易者,指筆之肌理言之,非指筆之面目言之也。謂筆鋒落紙,勢如破竹,分肌劈理,因勢利導。要在落筆之先,騰擲而起,飛行絕跡,不粘定紙上講求生活。筆所未到氣已吞,筆所已到氣亦不盡。放能墨無旁沈,肥不剩肉,瘦不露骨,魄力、氣韻、風神皆於此出。書法要旨不外是矣。集賢所說,只是渾而舉之。古人於此等處,不落言詮。余曾得斯旨,不憚反覆言之,亦僅能形容及此。會心人定當首肯,若以形跡求之,何異痴人說夢?
作字有順逆,有向背,有起伏,有輕重,有聚散,有剛柔,有燥濕,有疾徐,有疏密,有肥瘦,有濃淡,有連,有斷,有脫卸,有承接,具此數者,方能成書。否則墨豬運算元,全是魔道矣。
古人作書,落筆一圓便圓到底,落筆一方便方到底,各成一種章法。《蘭亭》用圓,《聖教》用方,二帖為百代書法模楷,所謂規矩方圓之至也。歐、顏大小字皆方;虞書則大小皆圓;褚書則大字用方,小字用圓。究竟方圓,仍是並用。以結構言之,則體方而用圓;以轉束奇之,則內方而外圓;以筆質言之,則骨方而肉圓。此是一定之理。又晉人體勢多扁,唐人體勢多長。合晉、唐觀之,惟右軍、魯公無長扁之偏,而為方圓之極則。
晉人取韻,唐人取法,宋人取意,人皆知之。吾謂晉書如仙,唐書如聖,宋書如豪傑。學書者從此分門別戶,落筆時方有宗旨。
字有筋骨、血脈,皮肉、神韻、脂澤、氣息,數者缺一不可。無論真楷行草,皆宜講究。楷書須八面俱到。古人稱衛夫人、逸少父子、歐陽率更、虞永興、智永禪師、顏魯公此七家,謂之楷書,其餘不過真書而已。楷書者,字型端正,用筆合法之謂也;行楷者,字雖綰結,筆仍典則之謂也。此外或真書,或行書,或真行,或行草,或大草;或墨色不到,而意與筆皆到;或筆墨不到,而意無不到。總之以法為主,氣以輔之。則任筆所之,無不如志矣。
歐、虞、褚、薛不拘拘於《說文》,猶之韓、柳、歐、蘇不斤斤於音韻。空諸所有,精神乃出。古人作楷,正體帖體,紛見錯出,隨意布置。惟魯公《乾祿字書》一正一帖,剖析詳明,此專為字畫偏旁而設,而其用筆盡合楷則。近來書生筆墨,台閣文章,偏旁布置,窮工極巧,其實不過寫正體字,非真楷書也。
楷書如立,行書如走,草書如飛,此就字型言之。用筆亦然,執筆落紙,如人之立地,腳根既定,伸腰舒背,骨立自然強健,稍一轉動,四面皆應。不善用筆者,非坐臥紙上,即蹲伏紙上矣。欲除此弊,無他謬巧,只如思翁所謂,落筆時先提得筆起耳。
所謂落筆先提得筆起者,總不外凌空起步,意在筆先,一到著紙,便如兔起鶻落,令人不可思議。筆機到則筆勢勁、筆鋒出,隨倒隨起,自無僵臥之病矣。古人謂心正則氣定,氣定則腕活,腕活則筆端,筆端則墨注,墨注則神凝,神凝則象滋,無意而皆意,不法而皆法。此正是先天一著工夫,省卻多少言思擬議,所謂一了百了也。
字無所謂山林、台閣也,古來書家,類多置身廊廟之士,若終身隱淪者,恐亦不少,而其書之傳與不傳,或傳之遠與近,雖各因名位為顯晦,而詣之所至,不可磨滅。且有學問經術超越尋常,反為書名所掩者,蓋亦有數存乎其間也。自帖括之習成,字法遂別為一體。土龍木偶,毫無意趣。矯其弊者,又復貌為高古,自出新奇。究之學台閣者,趣入官樣,學山林者,流為野戰。皆非書家正法跟藏也。
字莫患乎散,尤莫病於結。散則貫注不下,結則擺脫不開。古人作書,於聯絡處見章法;於灑落處見意境。右軍書轉左側右,變化迷離,所謂狀若斷而復連、勢如斜而反正著,妙於離合故也。歐、虞、褚、薛各得其秘,而歐書尤為顯露。其要在從謹嚴得森挺,從密粟得疏朗,或行、或楷,必左右揖讓,倜儻權奇,戈戟銛銳,物象生動,自成一家風骨。史稱其人貌醜而穎悟,觀其書信然。學者得其一鱗片甲,自唐入晉,自有門徑矣。
字有九宮,分行布白是也。右軍《黃庭經》、《樂毅論》,歐陽率更《醴泉銘》、《千字文》,皆九宮之最準者。其要不外斗筍接縫,八面皆滿,字內無短缺處,字外無長出處,總歸平直中正,無他謬巧也。
字有解數,大旨在逆。逆則緊,逆則勁。縮者伸之勢,郁者暢之機。而又須因遲見速,寓巧於拙,取圓於方。狐疑不決,病在餒:剽急不留,病在滑。得筆須隨,失筆須救。細參訊息,斯為得之。
用筆之法,太輕則浮,太重則躓。到恰好處,直當得意。唐人妙處,正在不輕不重之間,最規疊矩,而仍以風神之筆出之。褚河南謂“字里金生,行間玉潤。”又云:“如錐畫沙,如印印泥”;虞永興書如抽刀斷水,顏魯公古釵股,屋漏痕;皆是善使筆鋒,熨貼不陂,故臻絕境。不善學者,非失之偏軟,即失之生硬;非失之淺率,即失之重滯。貌為古拙,反入於頹靡;託為強健.又流於倔強。未識用筆分寸,無怪去古人日遠也。
古人謂喜氣畫蘭,怒氣畫竹,各有所宜。余謂筆墨之間,本足覘人氣象,書法亦然。王右軍、虞世南字型馨逸,舉止安和,蓬蓬然得春夏之氣,即所謂喜氣也。徐季海善用渴筆,世狀其貌,如怒猊抉石,渴驥奔泉,即所謂怒氣也。褚登善、顏常山、柳諫議文章妙古今,忠義貫日月,其書嚴正之氣溢於楮墨。歐陽父子險勁秀拔,鷹隼摩空,英俊之氣咄咄逼人。字之尚逸趣者用之。懸腕法,則運腕離案,能使通身氣力貫注筆尖。回腕法,掌心向內,五指俱平,腕豎鋒正,筆畫兜裹。此二法,量字型大小為離案之遠近。即撥鐙、平覆、撮筆、立異法,亦無不離案也。枕腕法,間或為之,亦無不可。其他如抓鬥式、握拳式,擘窠大書用作榜署者,不能不爾,無所為法則也。
運指不如運腕,書家遂有腕活指死之說。不知腕固宜活,指安得死?肘使腕,腕使指,血脈本是流通,牽一髮而全身尚能皆動,何況臂指之近乎?此理易明。若使運腕而指竟漠不相關,則腕之運也必滯,其書亦必至麻木不仁。所謂腕活指死者,不可以辭害意。不過腕靈則指定,其運動處不著形跡。運指腕隨,運腕指隨,有不知指之使腕與腕之使指者,久之,肘中血脈貫注,而腕亦隨之定矣。周身精神貫注,則運肘亦不自知矣。此自然之氣機,非可以矯揉造作也。所以把筆宜淺,用力宜輕,指宜密,宜直,或作環抱狀,則虎口自圓,掌心自虛。又先須端坐正心,則氣自和,血脈自貫,臂自活,腕自靈,指自凝,筆自端。是臂也,腕也,掌也,指也,筆也,皆運用在一心,不知所使,而無不一一效命者也。至於熟極巧生,直便化去,並執筆運筆之法亦皆忘之,所謂心忘手,手忘筆也。王獻之少時學書,右軍從背後取其筆而不可,知其長大必能名世。蓋謂初學時著意在筆,非謂用筆宜緊也。又昔有人問索靖筆法。索靖以三指執筆,閉目謂之曰:“膽,膽,膽!”歐陽文忠公謂:“執筆無定法,要使虛而寬。”米襄陽謂:“學書貴弄翰,迅速天真,出於意外。”黃涪翁論書,謂“須通身氣力來筆尾上,直當得意。”坡老云:“作書不在筆牢,浩然聽筆之所之,而不失法度。”數公之言,皆是由執而化,絕妙悟境。《中庸》云:“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道也通乎藝矣;學書者,由勉強以漸近自然,藝也進於道矣。古人書,行間茂密,體勢寬博。唐之顏,宋之米,其精力彌滿,令人洞心駴目。自思翁出而章法一變,密處皆疏,寬處皆緊,天然秀削,有振衣千仞,潔身自好光景。然篇幅較狹,去古人遠矣。
作書能養氣,亦能助氣。靜坐作楷法數十字或數百字,便覺矜躁俱平。若行草,任意揮灑,至痛快淋漓之候,又覺靈心煥發。下筆作詩,作文,自有頭頭是道,汩汩其來之勢。故知書道,亦足以恢擴才情,醞釀學問也。
作者
周星蓮(約1818~約1878年),清代道光年間書法家。初名日旿,字午亭,仁和(今浙江杭州)人。道光舉人,1840年中舉,官知縣、教習知習。以書名海內。 以教習授知縣。善書法,兼工蘭竹、梅花。著有《臨池管見》,談書論藝,同治年間刊行。另著有《耕堂詩抄》。〖質量〗二校。
古代著名書法理論著作
在中國古代文藝理論中,古代的書法理論是極其重要的組成部分,它也是我國藝術理論中的最寶貴的遺產。 |